那個午后,在異鄉,一條蜿蜒的路串連著起伏的群山。山坡上一間小屋,黑瓦黃墻,孤零零。
小屋是一個車站,上面寫著“墨林”兩個字。墻上還有一塊黑板上寫著一段話,大意是——不要謾罵小站主人或說有損小站主人尊嚴的話。
我在小站前面那塊因被很多人踩踏而變成褐色的地面上轉來轉去。我在等一輛車,一輛途經此站的班車。那班車大概下午三四點鐘能到,我從午后就來到這里,一直等。
我忘記了為什么在此等車,也忘記了自己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
我還忘了跟小站主人有過怎樣的交流,只是模糊地記得他是一個穿著黑色衣衫的倔老頭,心中卻一直記得黑板上的那句話。一個老頭,獨在荒嶺,他的工作平凡單調,但也意義重大,因了他的端坐,小屋變得堅固,自己卻常常遭人誤解。
我肯定沒有跟他有過太多交流,只在內心有些起敬。那時年輕,覺得人與人過多的交流是不必要的,人與世界的關系靠用心去感知。要是沒有話說,我就沉默。不能保持沉默是人類很多問題的根源。
白日荒荒的下午,我并無空虛之感。一個人用腳不停地踩著下面上了包漿的地面,也不管它是折磨還是享受,直到慢慢地騰起輕煙。在這個背井離鄉的地方,有許多奇怪、輕盈的想法,苦澀、甜密又孤獨的感覺,就是沒有一絲兒等待的焦慮。
那是所有的下午之外的另一個下午,那個小站,是所有小站之外的另一個小站。它被拎出來,掛在山坡上,被時光催眠。
山區,那時出行的交通工具是長方形的客車,像一個箱子,統一漆成上藍下白的顏色,很好辨認。從縣城到各個鄉鎮,一天就一班車,早晨從縣城開往鄉下,下午再從鄉下開回縣城,或者反之。道路全是石子路面,坑洼不平。在隱隱現現的山路上常常看到一輛客車低頭又抬頭,不停地起伏,像牛喝水一樣。那是出行人的希望,也是村里人的時鐘。
孤獨的小站旁邊長著一棵樹葉稠密蒼翠的柏樹。我就這樣一直在小站前等著,小站就我一個異鄉之客。一個純情少年,不知身在何處,亦不知要前往的地方是何處,卻感受到了流光的存在。
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客車終于來了。它從西嶂嶺頭翻過來,一跛一跛,像牛喝水一樣往小站開來。可是,它到了小站并沒有停!而是緩緩地慢了一下,向我致敬似地點了一下頭,就不緊不慢地開走了!
就這么開走了?我一時茫然無措。雖然小站的那一截時光很溫暖,很安詳,可是車來了,我必須要離開這山野,去往下一站。我只愣了一下,迅速跑著追趕。
下坡路是一段括號似的彎道,我一直在后面拼命地追趕。也曾有過失望,人跑得過車嗎?但就是沒有停下來的想法。當時就想著只要還跑得動,車還看得見,就不能停止奔跑,要一直跑一直跑……縱然結果給我以灰白的失望,依然要奔跑。奔跑者的身姿就是青春的姿勢。我還記得山坡上是一片綠色的田野,青青的稻苗。
車上的人,小站主人,山野上勞作的人,所有的人都看著那個奔跑的少年,都知道他是追著客車而去的。那條彎曲的山路因鋪滿青春的憂傷而釋放出陣陣煙霧。
所幸車子開得并不快,可能是路窄本來就開不快,也可能是司機看到后面有人在追猶豫著沒有開快。拐過一個大彎,終于停下來,打開了車門。我上了車,車里滿是人,過道上都站滿了人。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平靜,沒有人說一句話,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我也沒說話,默默地擠在人堆里,也沒有怨恨司機的意思,覺得一切都正常啊。青春年少時,從來沒有怨恨誰的想法。
那時候客車誤點甚至不來,或者來了,因為車上人太多不停車直接開走了的情況時有發生。很多地方一天就來一趟班車,沒能趕著上車的人怎么辦,誰也不會管你。少年時,有一次,因為三哥結婚,我陪父親一起到一個港口碼頭去買魚。買好后,從中午開始就一直在車站里等唯一的一趟班車回家。下午四點半的時候,車來了,卻沒有停,直接開走了。我們站在江邊很絕望,父親說:“走吧。”他挑著六七十斤重的擔子,我空著手,一直走到午夜12點才回到家。
那幾年,流行著一首叫《人生小站》的歌,歌詞是這樣的:
記得那是夏季
天氣多風又多雨
也許是純粹偶然
在這小站遇見你
多少次的見面
你我默默無語
……
有相聚就有分離
噢 憂傷的一出戲
噢 人生的一出戲
若將人生比作旅途,車站便是驛站。人們最終能否抵達屬于自己的車站,還是一生都在不屬于自己的車站徘徊,誰也不得而知。
這是一段具體而微的時光,一直在我的腦子里縈繞不已。從1987年進入我的人生經驗之后,從沒離開過我。寂靜的大山,彎彎的山路,卑微的小車站像“墨”又像“林”,斜斜地掛在我的心坎上,成了我心靈的驛站。
那一年,我十八歲,剛從農校畢業,分配到一個農技站當種子技術員。當年因天氣干旱,制種產量低,雜交水稻種子奇缺,單位派我到當年的制種基地一個山區縣來找種子。現在推測起來,我應該是先到了縣城,結果種子公司的人介紹我到某個鄉鎮,找到那里也沒有種子,后又來到墨林,在墨林也沒有找到種子,又要坐車去另一個鄉鎮。多年后,除了墨林,其他走過的地方都忘掉了。
時間碾過世間萬物。生命中的很多人與事不斷奔來,又擦肩而過。而墨林小站卻一直存在我的腦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播著。它好像是我自己虛構的一個地方,在塵世與理想之間,小心翼翼地保存著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生活。多少年來,我一直懷念著這個清冷的小站,在物欲橫流的時代,這是不是一種心態的蒼老?我也不知道小站對我的人生有著什么樣的影響?生命中很多事情是無法言說的,我們只好對那無法言說的部分保持沉默。
此去經年,再沒有到過那個小站。再來,已是三十三年后的一個黃昏。
其實,近幾年,因為交通的便捷,我去過那個山區縣好多次,這地方少污染,山水好,空氣甜。雖然我還記得墨林小站,但覺得它一定不存在了。三十多年,物是人非,小站早已灰飛煙滅了吧!那條山路,甚至那座山都不一定存在了,再也沒有要去尋找一番的沖動。然而,每次去那里,這個小站都是一個隱幽而執著又無法說出口的深層原因。這也是一種移情吧,既然小站不在了,就去看看它所在的那片土地。
上個周末,又去那里,偶爾在一處路牌上看到“墨林”兩個字,心里像被貓爪撓了一下。墨林原來還是個古村,在村里轉著,頗有些難為情地問了一個獨坐檐下的老頭,是否有關于當年小站的記憶?他竟然說有,還在的。從村前的路往山上拐,就在那個嶺頭上。還說原來那個車站里的老頭現在住到安文鎮去了。
我心頭鹿撞,開車上去,西嶂嶺頭還真有兩處矮小的建筑物在。其中一座房子里,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在加工什么東西。下來一問,男子說:“是的。”我急切地問:“就是這座房子嗎?”他說:“不是,在前面那個,這個是后建的。原木工廠倒閉了,我租來加工玩具。”
我往前走到他說的老車站前,三十三年了,沒想到小站還在,還能再看到它。只覺得跟原來的不太像,卻沒有久別重逢的欣喜,有些意外的心靜如水。老屋其實有三間,中間是候車廳,東邊是臥室兼廚房,西邊是售票的小房間,比印象中要大。
老屋像失去了面孔的人,張著空洞的嘴巴,看不出還在等誰。墻體駁落,老墻上留下那個賣票的小窗口,像被酷刑挖去了眼鼻,留下一個黑乎乎的深不可測的洞。老人自然走了,反復找,墻上的那句話也不在了。
門口堆著雜物,長滿了無人照看的狗尾巴草,在無風自搖。門前的一塊荒地,就是我當年來回走動的地方,蓄滿了土釀的憂傷。我又轉身看了一眼當年奔跑過的那段山路,依然彎得那么優雅,山坡上的稻苗依然碧綠。當年的小站主人,是否一直在身后看著煙霧中的少年奔跑的姿勢呢?
我站著,拍了幾張照。三十多年后再見小站,已是廢墟,但表情依舊堅定。隔著小半生的時光,心頭空落落的有些生疏,有些別扭,人最怕深交之后的落寞。其實小站只是小站,它并沒有憂傷,憂傷的只是我。
我問加工玩具的男子:“你小時候在此等過車嗎?”他說他們那時候窮,去城里都不坐車的,騎自行車或者走路去。現在這條山路后來變成了柏油路,現在有些破損,但還可以通車。男子說,主要是山上建了一個公墓。哦,去墓地,成了它的新功能。
世界像一個迷宮,人非但與人、與物、與地方,甚至一個地名都會有著某種莫名而幽深的關聯。我們不知道身在何處,但總有那么幾個地方異常清晰,地標性地存在于體內,構筑了我們的精神地圖。這種地方可大可小、可遠可近,只與個人的氣息有關,這也是人生的一個隱秘的密碼吧。
暮色中,那條山路上,那個小站邊,落日像一座淡黃色的廢墟,山雀的嘴喙在黃昏里發亮,營造出一抹暖意。
秋日孤影
秋日空曠,村野寂寂。眼前是多重穿越的時間和折疊的歷史。
山村的老屋在慢慢倒去,留下一個門框、一段矮圍墻、幾塊地上的鵝卵石,檐下一棵瘋長的野蕁麻堵住了空氣的流動。這一切都是故人留下的夢。
一間老屋門窗之間的墻壁上寫著兩個字:爸爸,上面是拼音:ba ba,還標了聲調,第一個是第四聲,第二個是第一聲。下面還有一些看不清楚的字。顯然不久前,這里還住著一戶人家,出生了一個孩子。可如今已人去屋空。門口盤著一只淺黃色的狗,邊上是一口白色的瓷盆和一只黑色的桶,那是給狗喂食用的。陽光下一切都很安詳。可是那只狗已經死了,脖子上還套著一個鐵圈,繩子沒有了,可它卻走不了了。不知何事急迫,讓主人如此匆匆離去。
另一戶人家前拴著一只狗,房子挺好的,可主人也不在了。狗把它前面磚打的圍墻弄倒了一片,可它還被拴著。我經過時,它站了起來,把頭伸向我,卻不吠。都說不叫的狗要咬人,嚇得我趕緊轉身,事后想想,或許它是在向我求救。
村莊叫山皇岙。我問村里一個坐在門口的老婆子,村名有什么來歷?她說,這邊上有一個村子也叫“上岙”,人家就說你那叫“山上岙”吧。這樣想來,“山皇岙”應是“山上岙”諧音,與帝皇沒有什么關系。
村口的路邊停著一輛耕作的拖拉機,一個中年男子趴在駕駛室里睡著了。空氣懶懶地伸著懶腰,光與影叢生。
隔溪,對面是一片土地。大地在老農的勞作下,一畦一畦很像床,比家里的床還干凈,淺黃,很緩慢,黃得一點都不急。人的職責是平整土地,而非焦急陽光。我真想“自投于地”,把自己種在土地上。又一想,這污垢之身可別污染了這片老農苦心經營的土地。轉而坐在路邊看作物成熟,更是一種天地之間莫大的歡喜。
獨立寒秋,寂靜使感覺活躍,我的情緒在勞動。鳥鳴,風吹,葉落,花開,水流,空氣閑,曾經走過人的小路,都讓我的心里一揪一揪地痛。芋頭葉大手大腳地開著,肢體橫陳,仿佛藏著犬吠聲。現場撿到一棵樸樹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幾片葉子。樸樹的憂傷也彬彬有禮。一棵樹的用途不是它的意義,存在即其意義。
一片美好的未被打開的風景被我侵入了,輕輕地說一句話都是破壞。腳無處下放,一踩就是一大片風景,好像踩壞了一個萬年前的文物。李修文曾在《羞于說話之時》里說:“這景色真是讓人害羞,覺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連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了。”這害羞和自覺多余的情緒,歸結起來就是恥感了。
坐在地頭,所有的問題都能獲得一種形而上的純感覺的解決,解除了我與土地之間多年來的親密饑荒。在城里,我一年四季被束之高閣,真正屬于我的感覺都在離我而去,我成了“死魂靈”,一個單面的假人。別問我對未來的規劃是什么——呼吸,在田頭與土地和作物同呼吸。只有大地長存不息,不改它的本質。在山野,沒有人類勾心斗角的地方,不是荒涼和孤獨,而是充滿了更多的生機和融合。
村口不遠處的元峰寺新修后,光亮亮地有點辣眼。我還在門口,里面追出來一只半大的狗,我愣了一下,作勢彎腰撿石要打它。結果它迅速往后撤,一直沿樓梯退到了二樓。地里挖番薯的老夫妻很安閑,一起數著挖出來的番薯,說這一棵結了八九個呢。他們說,廟里住了一個外地的和尚,出門很久了。狗是他養的,主人不在,就到垃圾場翻找東西吃。
又到中央鄭村,看到三個婦人和一個老頭。我走進一個院子,一個老婦人脫了外面的褲子,把一個罐子吸在自己的大腿上撥罐,看到我,十分驚慌,隨后說:“我摔了一跤,在治療。”我問:“沒人照顧你嗎?”她說:“過兩天城里的兒子就會來接我。”她看我有些溫和,就說開了,還讓我在她邊上坐。說這一片山頭被老板承包了,種上了什么花什么草之類的,開車過來看的人很多。第二個婦人,我從她的后門過,她正好提個桶子出來,對我笑了笑,嘴巴張了張,又趕緊彎身看臺階。第三個婦人離得有點遠,坐在門檻上,手里在忙著剝菜,只抬頭看了我兩眼,好像是一束三百年前的目光。老頭在田野上燒完草木灰,正慢慢地往村里走。他說,村里沒有人了,山里樹木柴草長高了,陽光都照不到村里了。等他們死后村里就沒有人了,路也會找不到,也不會再有人來上墳了。他還用手指了指,說上面山頭螺村只有一個人了,年輕的,六十歲。
我來到“山頭螺”,沒有找到這個人,卻無意中看見了消失的時光,一種寂靜的光。這種光柔和,不刺眼也不黯淡,傳遞著某種神秘。還有一條流著水的山溪,逝水流年,以前人們多住在水邊的。溪里的一條小魚,溪邊的一棵水草,還有那個破舊而沉默的黃泥院落,天井里枯了的南瓜兀自泛著青光,這一切都讓我與過去的時光重逢。多年前,我曾想租住這個帶院子的二層小樓。
無人時,我常常回想那座山,山中的村莊,村里的人和土地,還有小徑上滿滿的歡喜。秋天,我沉默地走過人世間,所有的仇恨都消失了,只在心中留一份感動。我身后的山村就像一個平衡的宇宙,一個忽然間消失的龐貝古城。那座山離我所在的人口繁華的都市也就半個多小時車程。從山野轉向城市,是人類思想和生存境界的大退化。愛倫·坡說,幸福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要過露天生活。
馬勒的《大地之歌》受中國唐詩影響而作成,分六個樂章,其中第二樂章就可譯為“秋日孤影”。馬勒說自己是一個“三重無家可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