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遠方”

1

初春不是伊犁的旅游旺季，這恰好適合我這種喜歡“在路上”、不把觀景當做主要目的的人。

或許城市太逼仄，或許生活太平庸，心里曾經不斷摹畫著一個叫做“遠方”的地方。

遠方是哪里呢？有一個階段我認定是青藏。于是買了大量與青藏有關的書，從《余純順孤身徒步走西藏》到馬麗華的《走過西藏》。訂了《中國國家地理》和《中華遺產》，有關青藏的文章讀得最認真；更與朋友們不斷討論自駕去青藏旅行，國道219線和318線的地圖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已經做足了攻略，只是從未成行過。那個“遠方”，終究還是夢。

七年前，因為偶然的機緣，我將精神地圖上的指針從祖國的西南撥向西北。我驚訝地發現，心中的遠方可以是伊犁——這是一個我即將抵達的遠方。

我的雙腳踏進天山深處起伏綿延的喀拉峻草原，邊地游牧文化在特克斯八卦城與中原文化默契相守，往返六小時到中國歷史文化名村瓊庫什臺的街巷中走二十分鐘……

或許太多的新鮮感彼此擠壓，或許時間太短暫，或許是晚落兩小時的太陽弄亂了我的思緒，返程之后，仿佛把自己丟在了伊犁，心里空落落的——當然，更是因為與伊犁朋友們的離別。

發在朋友圈里的照片，點贊占滿整個屏幕，朋友們羨慕我能“去遠方”。而我，雖已抵達，卻覺得伊犁仍然在遠方。

與上次的盛夏不同，這次是初春，我又一次來到伊犁。

臨上飛機前收到行程，看到那拉提草原的名字，我心里怦然一動：不一定能替牧羊人找到養蜂女，但終于有機會去探看那拉提的美景。這幾年一首《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廣為傳唱，像都市傳說一樣的故事中，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愛上了一個四川來的養蜂女，但養蜂女卻因世俗的偏見棄他而去。于是，草原上四處回蕩著牧羊人如泣如訴的歌聲。但令人悲傷的是，“他”只能在呼喚中苦苦守望：

他們說你嫁到了伊犁

是不是因為那里有美麗的那拉提

還是那里的杏花才能釀出你要的甜蜜？

……

——那拉提究竟有多美，竟然比愛情還要有吸引力？

有趣的是，后來又有音樂人創作了《那拉提的養蜂女》，同樣以歌曲的形式呼應《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明白無誤地告訴那個癡心的“他”：

別再等請歸家放手吧

愿隔山的風把心聲轉告晚霞

請催促這個他歸去吧！

……

我無從揣摩他們的心跡，男女之間的情事就像天山上陰晴無定的天氣，說不清也道不明，但那拉提的美景卻即將真真切切地呈現在我眼前。

西進的路并不順利，從烏魯木齊地窩堡機場中轉前往伊寧的航班延誤。夜里十一點（其實只不過相當于中原的九點多），T2候機廳里只剩下了這一班的旅客。坐得百無聊賴，起身在小超市里閑逛，看到琳瑯滿目的新疆特產，忍不住買了一張帶塑料包裝的烤馕和一罐沙棘凍干粉。一番吃喝，新疆風味給我帶來了新的向往——但在后來的幾天里，吃飯卻成了“負擔”：接待方考慮到時差導致白天過長，擔心我們外地人不習慣，于是就在中午十二點左右和晚上六點左右加一次餐，而到了當地人的飯點再一起吃一頓。這樣一天三頓飯變成了五頓，不過三四天，感覺臉都圓潤起來了。

2

畢亮在伊寧機場接我，見面的那一刻仿佛是網友“奔現”，一個熱烈的擁抱驅散了夜晚的黑暗。七年，把見面的機會從現實世界移到了微信上，但絕不只是“點贊之交”，直覺上他們全家都是我的好朋友。他愛人西洲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小說家，出發前接到她的微信消息，我跟她開玩笑說：“你好好在家看孩子吧！”他們的孩子叫小滿，十分可愛，我常在朋友圈里見到，每次都想逗逗他。

與我這樣的匆匆過客不同，大學畢業后他們留在新疆，在伊犁相愛結婚、成家生子，把生命的根扎在了這里。我敬佩他們的勇氣。他們是“80后”，我雖然年長他們很多，但在交往中彼此都未想起過年齡問題，我們是一群“氣場”相合的人。

如果昨晚我準時抵達，則不必在伊寧滯留一晚。畢亮說今天太晚了，只能住到市里，明天一早再去那拉提追趕大部隊。但是有一樣，我得跟你住一起。他們的家安在遠離伊寧市區的可克達拉市。

已經是伊犁的深夜了，我們關了燈聊興也不減，但考慮到明早還要趕路，不得不各自主動閉上嘴巴，想必那時天上的星星仍然在閃爍。

伊寧去往那拉提，兩百多公里高速路，這個距離在新疆人看來不值一提。上次回到河北后，我多次跟朋友們講過一個笑話：當新疆人說“遠”或“近”的時候你要千萬小心，因為他們判斷遠近的標準跟中原人完全不同。你去問路，到哪去有多遠？他們會告訴你不遠，也就五百公里。他們說得那樣輕松，那樣不以為意，而實際上五百公里已經是從北京越過了濟南。

在新疆生活的人，胸懷寬過大地。

車行進間，同行的詩人程相申老師為我當起了向導，一路介紹著我國的邊疆政策和兵團的體制，以及“獻了青春獻子孫”的代代兵團人屯墾戍邊的歷史功績；時而指著偶爾出現在山腳下的村莊，告訴我在這里生活的是兵團哪個團哪個連隊的人，自己因為什么事來過。看得出來，他熟悉這里的一村一鎮、一草一木。這些對他而言只是日常，但于我卻完全是陌生而新鮮的訊息。聽得著迷，也便覺得路途更近了。

相申老師是河南人，參軍后留在伊犁成了“兵團人”，在多個團場和師里工作過。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重新拾起了寫詩的愛好——在新疆寫詩，總是給人一種理所應當的感覺，因為這里自有詩意。這片廣袤到占祖國六分之一面積的國土上，各種文化交流融合，不僅是各族兒女的地理和精神家園，也是外地人心心念念的向往。更重要的是，新疆是維護國家安全最為重要的戰略空間之一，與八個國家接壤的陸地邊境線近五千六百公里。但正是因為有“我們的人”在那里，國家才得以安寧。

“吃的是粗茶淡飯，操的是家國天下的心”，這句聽上去有些戲謔的自嘲，在邊疆地區實在是對現實的真實寫照。而當一個人所選擇的道路事關家國安危時，就配得上世間所有的崇高與贊美。相申老師是，無數有名和無名的兵團人都是……當然，也包括那兩位活在歷史和傳說中的古人——細君公主和解憂公主。

3

那拉提是伊犁哈薩克自治州新源縣上的一個小鎮，一個面積有一千多平方公里的5A級風景區以之命名。據說，“那拉提”的意思是有太陽的地方。這里被稱作世界四大空中草原之一，但它卻不是平的——在那拉提，草原是山！

既然是山，游人如何上山就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草原上修建了一條長長的索道，從山腳向上延伸。我們隨著索道的攀升逐漸向山頂靠近，透過纜車車廂的玻璃，起伏的天山在腳下延展開來。由于昨天剛剛下過雪，漫山遍野的白色覆蓋在初春的青草上。

這個季節地氣已經升高，剛露出地皮的草帶著溫度烘烤著積雪，將化未化的雪便透出盈盈綠意。俯望山川，大地像一盞有著繁復結構的華麗瓷器，雪白中隱著碧色。我的胸膛里升起因憐惜而起的劇烈緊張感：唯恐它們會隨著氣溫的升高在我眼前消失，唯恐我這個天山和草原的過客因此不能和它們永在——盡管這是肯定的。

纜車在停車位慢下來，我、相申老師、王興程老師和景區管委會的工作人員小馬從晃動中跳下來，大地安穩了。站在名為“天界臺”的觀景平臺上，這里不是山頂，還有更加高大和雄渾的山在遠處，仿佛我們剛剛乘纜車向上只是在接近山，其實并未抵達真正的山。空曠的山谷中彌漫著雪色與草色交織的迷蒙氣息，就像天山巨龍巡游時帶起了團團云霧，將天地裹挾成另外一個宇宙。

這次行程未開始前，我就被畢亮裹挾進了一重關于野百合和野杏花的風景敘事中，他說你要來看野百合、野杏花，錯過這個季節今年就沒有了！

杏花在中原并不少見，想來沒有什么好新奇的——我相信有這種想法的人并不只我一個，但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言，用這種想法去想象新疆的任何事物，被“打臉”的可能性都很大，因為這里的“意外”之事太多了。

——就比如這花事。

杏花谷位于一個名叫吐爾根的地方，抵達那拉提后的第二天上午來這里看杏花，到來時谷內已經人流攢動。正值怒放的花期，在強烈的陽光下，我們一路拂過頂著粉色花瓣的紫紅色枝條爬到半山腰。

向北望去，據說有三萬畝的野杏林遍布山野。遠處已不辨枝與瓣，一簇簇連成片的杏樹像罩上了巨大的粉白色頭紗。這還不算，山脈間是由山丘構成的一個又一個巨大的“草原”，由遠及近形成的層次感令人心旌搖蕩，而杏林，就生于其上。我此生從未在其他任何一個地方看到過如此卷著波濤、充滿動感的浩瀚花海。

走過新疆的路，便覺得世界上再沒有遙遠；看過那拉提的野杏花，就疑心是否世間所有的花都開到了這里。

杏花畢竟是我見過的，但另一種被當地人叫做頂冰花的野百合更加超出了我的經驗范圍，而且它的名字到底應該是哪個，我至今也沒弄明白。畢亮第一次跟我介紹的時候說是野百合，而當它們真正出現的時候，他又說是頂冰花。我印象中在哪里讀到過“頂冰花”這個詞，于是去網上找，果然有一種名為“頂冰花”屬的植物，而且新疆也有分布。但與眼下所見的不同在于，頂冰花開黃花，但“野百合”的花卻是白色的。

真的像縮小版的百合花！有的是一叢，有的則是單支；有的合攏著花瓣含苞待放，有的綻開一兩瓣或全開，中間露出黃色的花蕊。它們端坐于茫茫雪原之上，比花朵還小的葉片埋在雪中，只露出小短柄舉著的一朵花。無數的白色花朵散布雪原，如星星掛滿蒼穹，比雪花還要晶瑩剔透——我已經找不到恰當的詞語來描述它們的冰清玉潔。

我們彎腰，盡量將臉湊近；用手機拍照的人蹲下身，頭和肩幾乎貼在雪地上——如果不這樣，我們就無法看清一朵花的結構，無法嗅到它的氣息；如果不這樣，我們就會永久喪失對美的感知能力。

首先要俯下身子，低下高傲的頭，或者彎下自以為代表著尊嚴的膝蓋。只有這樣，才能欣賞一朵花——如果將自己放得足夠低，就看見這些真正的頂冰花頂冰傲雪與天山比肩的優雅與雄渾。

頂冰花的花期很短，野杏花的花期也不長。離開伊犁一個多月了，季節更迭，作為“花”的它們肯定已經不見蹤影。花謝花飛，去了我永遠不能抵達的更遠的地方。草一定又長高了些，牧民騎著馬趕著牛羊，伴著雪山融水的淙淙聲響，走向那拉提草原深處。

我不得不與伊犁的朋友們告別，這些從遠方來的人，成了我唯一能夠抵達的遠方。但提起伊犁和那拉提，仍然是我心里永遠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