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太平洋上的東南信風伴隨來自東太平洋的暖流,迎著東亞大陸的三疊地理階梯,拾級而上。一路西北,輕歌淺吟,巨量的水氣化為甘霖,潤澤了沿途的山川湖海,同時也滋養著全譜整系的植物與動物,繪就了迥然不同的風俗與民情的綿延畫卷。
徜徉黃海迤邐的天際線,云與水選擇攜手登陸一處眾生為之傾倒之地。冬無嚴寒,夏無酷暑,雨量充沛,日照充足,溫帶海洋性氣候,看來大地蒼天也格外厚待之。就算是在中國北方漫長的海岸線上,這也是不可多得之所。正因為這樣得天獨厚的天賦加持,使得前海灣內的一座小島綠樹成蔭,終年郁郁蔥蔥,青島也因此而得名。
辣炒蛤喇、鲅魚餃子,配上在當地已經落地生根的青島啤酒,決然是愜意的一餐。一百多年前,英德商人合資在青島創建日耳曼啤酒公司青島股份公司時,他們可能壓根也意識不到,這厚重的齊魯大地居然可以與這泊來的大麥飲品有著這番美麗的緣定。從此,在這座島城的大街小巷開始淡淡地飄出啤酒花香。經過一百多年酒液的濡染,這或淡色的、或黑色的神秘“面包”開始成為青島居民的一種生活方式,也逐漸為更廣地域的華夏子民所接受。很難想象,這同原始奔放、粗獷拙樸、威風凜凜、氣勢磅礴的洼里盤鼓可以和諧共處一地,結結實實把這西洋物件盤成了地道的風物特產。
而讓外地人最為嘆為觀止的,當屬塑料袋散裝鮮啤。居民小區里的小酒館,打酒的老板多半是一位肚圓的青島漢子。聽到叫買聲,一定會慢悠悠地走出店門口,來到一大堆的酒桶前,一手撐開袋子,一手打開酒閥,帶著冰霜的酒液汩汩而下。而不管別人如何催促,老板完全一個慢悠悠的節奏一鏡到底。而更讓人叫絕的是,他們手到量到,說一斤絕不超過或者缺損一絲一毫。而久居于此地居民,則安之若素地提起這外觀絕對讓人側目的酒袋,穿行在紅色屋頂、碎磚鋪地的城市各處。正因為袋裝的原因,外地游客還可以解鎖到,原來啤酒也是可以用吸管喝的。當然,最好還是倒入冰鎮過的啤酒杯中飲用。當一口清冽冰鮮的啤酒入口的那一刻,世間所有的孤獨都化為喧囂。
這云水帶著一身的啤酒花香,繼續向西北行,來到黃河岸邊,白塔山下,眾生平等。中山鐵橋,萬里黃河的第一大橋,河水與鋼鐵第一次在這里相遇與吟詠。當然,讓黃河鐵橋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河水與鋼鐵在此地還有第二度的相逢,那就是蜚聲海內外的蘭州牛肉面。黃河水在大鐵鍋中沸騰翻滾,餳好的面團指尖纏綿糾結,锃亮刀片割開鮮美的牛肉片。
能讓外地食客大開眼界的,首先當屬拉面的師傅,尋尋常常一塊面團,經過和面餳面,再經過三拉兩抻,就可化為毛細一般的細絲,也可以變妝為韭菜葉般的寬窄,這實在是神奇不已。
拉面的伙計手起面舞,看起來很是吸引眼球,但真正的精神小伙卻是添湯加料的師傅。明明可以一個節奏出來的,卻偏偏舞出顆粒感和節奏感。就算是一瓢清湯、兩片白蘿卜、一勺辣椒油、半把蒜苗花,也要舞出個你吃不起的樣子。
到了飯點時分,走進一家比鄰中學的面館,則會有更多的驚喜和發現。在通常的大面碗上,套上一個塑料袋,等面裹著湯呼呼啦啦而下之后,提起袋子隨手就可以帶走了。作為外地客人,實在是難以想象得出,這袋熱辣滾燙的牛肉面是如何吃下去的。是有一個自己的餐具,如同牛肉面館里一般大小的碗,把袋子放進去,還是把湯倒進去,或者有一個簡易的支架,撐起四個角,用方便筷撈出來吃。如是種種,想想就會覺得神奇。這種支架并不常見,除非特備。如果連碗都沒用的話,那么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將袋子的一頭固定好,另一頭用一只手勾著,另一個只手拿著筷子進食。不過想想,這樣的進食方式足夠驚險,稍有閃失,那畫面一定非常香艷。
當然,堂食最好的選擇還是大面碗,只有如此這般吃上一碗,才能拿得起太平鼓,左手扣環,駕馭鼓身,右手用麻擰成鼓條擂其鼓面,動作剛勁瀟灑,打法獨領風騷,也才能吆喝得出無限的激情與企望。
披著一身的牛肉湯香,云水一路繼續向西北行,來到鮮花之城伊寧。對于外來游客來說,比滿城的杏花、櫻花、梨花、洋槐、月季、海棠花、蘋果花、郁金香、小雛菊更難忘的是喀贊其。她就如同一個夢,色彩如此之炙烈,讓人感覺到不真實。
清早,市民們提著一袋袋塑料袋裝的鮮牛奶,穿行在鮮花盛開的大街,走進藍色、粉色、綠色等鮮亮的房子,然后輕輕地合上門。她們的房子外墻是藍色、粉色、綠色的,她們家的大門多半是同色的。而大門上常常會嵌套一扇色彩斑斕的小門。看來,他們一定是有想法的:打開這扇門進入的就是絢爛溫馨的家庭生活,推開這扇門出去的是無限遐想的現實生活。就這樣,伊寧人的清晨就在花香、奶茶香充溢之中打開了。
一陣悠揚的高音庫布孜,曲調流暢,節奏鮮明,充滿了濃烈的草原生活氣息,讓人暫時忘掉了生活的艱辛和煩惱,同時也完全可以感受得到歡快的韻律之后也掩蓋不了淡淡的憂傷。雖然隔著多彩的院墻,看不見拉琴的姿勢,但庫布孜獨有的拉琴姿勢,此時一定是琴頭頂著下巴,化身為懷中抱著的剛剛褪去胎衣的雪白羊羔,抬頭張望的小腦袋偶爾也會碰到主人的胡須。他們可以通過琴弓的一拉一推,釋放出無限的思懷,縱然肉身在自家的院落里,心可能早已經飛到夏牧場去了。
裝牛奶的塑料帶還可以裝馕,裝包子。一袋五個馕,一袋十個馕,足夠一家人吃上好一陣子。
烤包子的坑略小,高度一般及腰,而烤馕的坑就大了很多。烤馕烤包子的師傅多半是大叔,就算偶爾是小伙,也絕對不會是精神小伙,肉眼可見他們會在成為大叔的道路上狂奔著。烤包子烤馕的師傅前世一定是行詠詩人,他們的眼神里充滿了詩意,一個包子、一個馕就是詩歌中的一行、故事中的一段。等到他們把包子和馕貼滿了整個馕坑,也就寫完了一首完整的詩歌。
到了草原,可以看到用塑料袋盛鮮奶的。當然,更多的時候,是拿來盛裝奶制品的,奶油、酪酥、奶豆腐、奶皮子……而在沒有塑料袋塑料桶之前,奶制品是用另一種極具風情的物件“薩巴”進行盛放。
薩巴是哈薩克族牧民盛馬奶、酸奶的工具,主要用馬皮制作,形如口袋。薩巴大小不一,大的一次可盛一百多斤,小的也可盛十來斤。牧民們長年喝馬奶和酸奶,都得指望著這種薩巴來替他們解決生活中這個棘手的問題。
到了冬天,牧民們會選擇宰殺肥碩的馬,作為過冬的肉。而留下來的馬皮是制作薩巴的重要原料。等馬皮剝離后,要把馬毛剃去,晾在屋頂上,讓油煙熏上一年,然后連同被熏的氈子同馬皮一起煮,煮上幾個小時后,撈起來曬干,刮去馬皮上的脂肪。再用手不斷地揉,并用刀刮去上面的殘肉和脂肪,然后再揉,使其慢慢變軟。馬皮弄好后,裁成粗瓶狀的口袋,上口要小,并用脫毛捻成線縫合起來,這樣一個薩巴就做好了。等薩巴做好后,外面還要涂上些羊油。這時整體呈褐紅色,油亮生輝。這樣制作出來的薩巴是適應牧區常搬遷的,用來盛馬奶、酸奶不會變味、變質,也不怕擠壓,耐用。常常一個制作優良的薩巴可以傳上好幾代人,真正的傳家寶。
到了夏牧場,薩塔爾成為絕對的主角。那高高矗立的平頂琴頭是連接天地的天線,簡直就是直接懟到了老天爺的下巴上去了。再沒有一種樂器可以神奇如斯,看上去明明有13根鋼弦,卻只有1根是主弦,其余都是共鳴弦。這太不可思議了。每當星漢掠過頭領之時,就是薩塔爾時間了,內斂、抒情、深邃、優雅,同時又熱情、奔放,充滿了舞蹈和歡樂的元素,真是極具魅力和多樣性。
而與薩塔爾相匹配的,是一種更為舒緩的勞動節奏。牧民們擠牛奶的時候,一定是兩手托住,左右對揉,上下依次,不能有半點的匆忙和潦草。
曾經,若干次在工地看到那些做小工的中年工人。在仔細觀察他們之前,心想,他們的動作一定是非常麻利的,計件工資嘛,干得多,掙得也多。看過才發現,他們的動作如此舒緩,慢得幾乎你都在懷疑,他們是不是在偷懶。長時間觀察之后,你會心知他們絕對沒有偷懶,這就是他們工作的節奏。如果按我們認為的那種節奏工作,他們不是不行,而是不能長久。只有這種節奏,才可以讓他們持續輸出一個上午,一個下午,一個晚上。他們的頻率也不會有絲毫的改變,不管是搬磚、運灰,還是抹灰、扎筋。
其實,只有到了近代化學工業發達起來,才有如此輕便的袋子。在之前,他們的肩頭只有沉重的布包袱。而現在看到的是,他們袋裝的都是吃喝玩樂之物。其實這些袋子只是他們手臂的延伸,他們用自己的雙手背負起了整個歷史,全部的土地。
如若再往西,一定是干涸的歐亞大陸最為核心的區域,某些地方可能很多年都不會有降雨。就算有,往往也是雨滴與塵土一同降下。
一路云水,一路甘霖,其實大可以將這五顏六色的塑料袋看作是天邊云彩的一角,落地化而成之。他們本可以成為更美的云彩,只是不小心成了不能補天的石頭,所以不必自嘆生態破壞、環境污染。
太平洋上的風帶著濃濃的水氣落到黃海邊,就成了黃黃的啤酒;落到賀蘭山下,就成了濃濃的牛肉湯;再往里吹,變成了濃得化不開的牛奶;再往里走,就與黃沙混成了一道。
每年冬天,在被稱為“羅荒野”,也就是在蒙語中被稱為“泥濘之地”,西伯利亞的寒流都會帶著無盡的寒冷從亞洲大陸的最核心區域一路南下。如果沒有青藏高原,可能西伯利亞寒流會徑直南下,影響到印度次大陸。但正因青藏高原的存在,才使得西伯利亞寒流往東南轉向,影響到我國的大部分地區。這一路的東南行,影響到每一個地區的氣候,以及當地的生態與環境,這大可以看作是對之前東南季風與暖流一路西北游的回禮。所謂往而不來,非禮也。也許這就是自然地理的一種敘事方式。
冬日的某一天,當冬衣把自己包裹嚴實,空中一個印有希里爾文字的塑料袋飄到你的面前,絲毫不要驚訝,這經過幾千公里飛行才到眼前的塑料碎片自有它的靈性。其實大可不必悲天憫人,這就是此刻這個世界真實發生的故事。就權當是幾千公里之外亞歐大陸最核心處對于來自太平洋上的暖濕氣流的呼喚吧!
如果真有這樣的一個塑料袋,不管上面是楚瓦什語還是雅庫特語,還是不妨拾起來,裝上一捧腳下的塵土,提起來,真實感受一下兩萬公里極速之旅所帶來的重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