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提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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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沒去那拉提了。對我來說，那拉提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去那拉提的高速已通車。這段二百多公里的高速，修了幾年，通車后我還是第一次走。路好，出行就變成了享受。車窗外風景如畫。古人騎馬觀花，如今坐車賞“畫”。坐車走高速，一個字：爽！平坦的柏油路面、清爽醒目的標線、里程牌、臨時停車區、服務區……越來越漂亮越舒適越快的汽車，高速路不僅為人們的出行提供方便，也提高了人們的生活質量和尊嚴。三十多年前坐班車幾乎要跑一天，現在只需要三個多小時。交通工具、設施，改變、重塑人的時空感，甚至世界觀。

三小時后，大巴車駛入那拉提景區的柏油路。

四月中旬的那拉提呈現出的是一片初春的景象。原野上，積雪大部分已經消失，只有緣山地帶、溝坎中尚有部分殘存的積雪；南北兩列并不算遙遠的群山依然戴著白色的雪冠；一望無際的草地上青草已稍稍露出地面，遠眺是一片淺綠，近看則若有若無；草地上不時能見到吃草的馬群、牛群和羊群。咩兒——咩兒——咩兒——羊羔次第發出古老而經典的叫聲。吃草的馬、牛、羊悠然自得，詩情畫意。此刻如果再有一位騎馬的牧民，唱幾句歌兒或者哼幾聲小調，就是一幅典型的草原牧歌的畫面。

馬、牛、羊、雪嶺云杉、松樹等動植物，是草原當之無愧的主角。

車上的人在談論野百合花。

此前來那拉提是夏天和秋天，因此，沒人談論野百合花。野百合花讓我想到中學語文課上學過的一篇茹志娟的散文《百合花》，但一直沒見過百合花，不知道百合花是個什么樣子。估計車上見過百合花的人不多。那拉提我來過好幾次。夏季、秋季、冬季都來過，能看的都見了，唯獨沒見過野百合花。因此，多少還是有所期待。

我和那拉提野百合花的緣分即將到來。

近年來，新疆興起一群“追花族”，一到春天，只要聽說哪里的花開了，就往哪里跑。這與兩樣東西的普及有關，一是轎車，二是智能手機。有車去哪兒都方便；手里有一部智能手機，啥都能拍。“追花族”中有不少野百合花的“發燒友”，千里迢迢專門在這個季節來那拉提，就為拍野百合花。

手機上查百度得知，野百合花學名白番紅花，是百合科百合屬的多年生草本植物。互聯網時代，想了解一個東西、一個地方、圖片、視頻很方便，但不能代替身臨其境的所見所聞，這可能也是人們熱衷旅游的原因。

天氣不太好，陰天。布滿天空中的灰色的云朵讓那拉提顯得有幾分憂郁。在這種氣氛中尋訪野百合花倒是別有一種感覺。

大巴車在路邊停下來，車上的人紛紛下車，拿著手機，在景區向導的指引下，去積雪尚未完全消融的坡地上尋找野百合花。

很快就發現了。坡地上的野百合花三三兩兩，或者一片一片。野百合花稚嫩的白色莖葉微微顫抖，小小的潔白的花朵，黃色的花蕊，惹人憐愛。攝影愛好者幾乎伏在雪地、草地上，用手機從不同角度拍攝。剪輯之后配上音樂，制作成短視頻，發在抖音上，立馬就能招來成千上萬的點擊量。我們來得早了點，野百合花剛從草地上、融雪中冒出來，只有三五公分高，尚幼小。幾天之后，我從手機微信上別人拍攝的短視頻中，看到那拉提野百合花已經完全舒展身姿，在青草地上競相開放，冰清玉潔，景色壯觀。

2

對大多數游客來說，春天也許并不是那拉提最好的季節，那拉提最好的季節是夏季，最美好的時光在七月。七月的那拉提完全是綠色的世界，南北兩列山巒是綠色的，河谷是綠色的，原野是綠色的；蔚藍色的天空中，白云顯得格外潔凈，透明，在燦爛陽光的照耀下，遠山青黛；墨綠的部分是森林，嫩黃翠綠的部分是草地——山地草原。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與作家烏熱爾圖去鞏留恰西參加一個文學活動，路上聊到草原，烏熱爾圖說，內蒙的草原多為連綿不斷的和緩低矮的山丘，站在草原上一眼望去，是起伏的綠色原野，給人最強烈的感受是遼闊。伊犁的草原是典型的山地草原，草地遍布山間、山頂的開闊地帶，從山邊的森林地帶由高向低延伸，形成諸多不規則的草甸，草地。

進入那拉提風景區，緣那拉提河由西向東，南北兩面是群山；路南面至山邊是一片狹長的草原，一直抵達森林公園。這也是那拉提風景區的核心區域。左邊是蜿蜒曲折的那拉提河，急流奔騰；綿延數十公里的大片河谷次森林，蓊郁蒼茫。沿山間道路向南行駛十數公里，至山頂，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意想不到的更遼闊的草原出現在眼前。天高山遠，水草豐茂，氈房星羅棋布，馬牛羊漫山遍野。四十多年前伊寧市八中一名中學生寫的一篇名為《一個郵政職工的一天》的散文，參加國際郵政組織舉辦的一項國際性的征文比賽，獲得一等獎，當時影響挺大。讀了此文我才知道，天山腳下那些白色氈房密集、炊煙裊裊、牧民生活的地方，哈薩克人稱之為阿吾勒。

我出生在兵團農場，長期生活在農場連隊，住的是類似兵營的一排排排列整齊的土坯房，每天映入眼簾的是條田、林帶。二十五歲之前我從未見過草原，沒去過牧區，完全不了解牧區生活。因此，對草原和牧區懷有濃厚的好奇心。到伊犁州文聯伊犁河雜志社工作之后，當有機會去牧區而且是大名鼎鼎的那拉提時，心情激動。一行七八個人，有州上的，也有縣上鄉上宣傳文藝部門的干部。那時候那拉提草原上不要說水泥路了，連柏油路都沒有。通往阿吾勒的路就是青草地上馬車、拖拉機、汽車壓出的幾道露出黑土的車轍。一行人乘坐兩輛半新不舊的吉普車。吉普車底盤高，適合越野，遇到沒有路的地方，只要大方向不錯，司機在山坡草地上轟著油門隨便開，可以一直開到氈房前。同行的有個搞攝影的，穿著滿是口袋的攝影服，胸前挎著價值昂貴的相機，口袋里裝著柯達、富士膠卷，走一路拍了一路。我剛工作幾年，沒錢，只能帶個傻瓜相機，相機里裝的是便宜的國產樂凱膠卷。

初到那拉提，覺得到處是美景。見到松樹林“咔嚓”一下，見到三匹馬“咔嚓”一下，見到兩頭牛“咔嚓”一下，見到一群羊“咔嚓”一下。一卷膠卷十六張，相機里裝一卷，身上帶了一卷，這么咔嚓下去膠卷顯然不夠用。

一行人坐車來到山頂。放眼望去，是一片遼闊的大草原，遠處聚集了一片白色的氈房，毫無疑問這就是阿吾勒。

進氈房，在氈房里依次坐下。因為有縣上鄉上干部陪著，主人十分熱情，不僅提來一塑料桶馬奶子，還宰了一只半大的羊羔。女主人則忙著在氈房前燒奶茶，煮羊肉。搞攝影的走出氈房，舉著照相機在氈房前轉悠，拍照。幾個孩子沒見過照相機，好奇，圍著搞攝影的看稀奇。搞攝影的舉著他的高檔相機給男主人、女主人和幾個孩子拍照時，我用我的傻瓜相機也拍了幾張。拍完照，搞攝影的進氈房吃手抓羊肉去了，我問陪同的干部氈房主人的地址、姓名。他懂哈薩克語，問完主人，寫在一張紙上交給我。喝完馬奶子，吃完煮羊肉，酒足飯飽，一行人和氈房主人告別，坐車離開了阿吾勒。在返回的路上聊起照相的事，搞攝影的笑著說：“我哄他們的，相機里壓根兒就沒裝膠卷。”這讓我很吃驚。心想不就是幾張照片嘛，有必要蒙人家嗎！后來我才知道，去牧區游玩，耍這種小聰明的人還不在少數。我年輕，經歷的事少。我不想騙人家。

回到城里，我把膠卷拿到一家圖片社洗出來了。給氈房主人、孩子拍的照片有五六張，我按照紙上寫的地址，把照片寄給了氈房主人。兩三年后的某個炎熱的下午，我開著辦公室的門正坐在辦公桌前處理稿子，一個哈薩克族男子走進來。我雖覺得有點面熟，但一時沒認出來。僅從他半生不熟的國語中聽出“那拉提”“阿吾勒”“照片”幾個詞。可能是見我沒聽明白，他用手比劃了一下照相的動作。我這才想起他是那拉提阿吾勒氈房的男主人。他來城里辦事，帶了一包酸奶疙瘩，感謝我給他們拍照、寄照片。讓我感到挺意外，也挺感動。這也是青年時代做過的一件讓我頗為得意的小事。

3

不久前在微信公眾號“伊犁老故事”上讀到作家姜付炬愛人劉好萍女士寫的一篇回憶文章《陽光那拉提（上、下）》，文章回憶了上世紀七十年代他們從新源縣舉家遷往那拉提的往事。兩口子都是天津知青，上世紀六十年代從天津支邊來到新源縣工作。姜付炬是一名優秀的小說家，七十年代末他發表在《新疆文藝》（即后來的《新疆文學》，現刊名《西部》）的短篇小說《防疫》，引起讀者廣泛關注。1979年《新疆文藝》舉辦向建國三十周年獻禮征文優秀作品評選，《防疫》榮獲小說一等獎。當時榮獲小說一等獎的有兩人，另一位則是大名鼎鼎的作家王蒙。其創作實力由此可見一斑。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從一所師范學校調到伊犁州文聯伊犁河雜志社工作，時任主編郭從遠可能是想了解一下我的寫作能力，交給我一項任務：寫一篇姜付炬先生的小說評論。當時姜付炬先生在新源縣宣傳部工作，伊寧市到新源縣200公里，坐班車得大半天時間。我買了車票獨自一人坐長途班車來到新源縣委宣傳部，找到從未見過面的姜付炬先生，說了我此行的目的。姜付炬先生把幾本文學雜志交給我。我住在賓館里把他的小說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寫了《漫談姜付炬的小說》一文，刊發在一九八七年第三期《伊犁河》雜志上，完成了主編交的任務，也因此結識了小說家姜付炬先生。姜付炬先生是他那一代新疆作家中頗具潛力的作家，本可以寫出更多好作品，但與沈從文先生一樣，因文學受到過不公正對待，心中有了杯弓蛇影，在人生最適合寫作的年華，不得已放棄了寫作。

退休之后，姜付炬先生對伊犁地名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出版過一本有關伊犁地名的書。一年前偶爾讀到一篇姜付炬先生寫那拉提的散文《絕色那拉提》。畢竟是在那兒生活工作過的作家，與游客不同，不僅文筆優美，字里行間都是情，堪稱美文。無獨有偶，五十年前，當青年作家姜付炬在伊寧市東二百六十公里的那拉提草原打土塊、挑泥巴、蓋房子、寫小說、做文學夢的時候，已逾不惑之年的京城知名作家王蒙也在伊犁。王蒙在伊寧市西八公里的巴彥岱鄉的田間地頭，一邊勞動，一邊跟著維吾爾族社員學維吾爾語。兩人同處在人生低谷，雖不相識，但文學把他們與伊犁這片土地深深地連在了一起，幾年后兩人同獲了新疆小說最高獎。一個失路的作家遇到一個能給他帶來溫暖回憶的地方是一種幸運；同樣，一個地方遇到一個優秀的作家也是造化：作家可以用文字擦亮這個地方，用文學賦于這個地方靈魂。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作家碧野寫過一篇散文《天山景物記》，這篇散文多年入選中學語文課本，從此讓天山名揚天下。我不知道作家碧野是否到過那拉提，但我可以肯定的是筆下的天山景物在伊犁河谷，在果子溝、那拉提、庫爾德寧……隨處可見。天山是一本打開的巨型彩色風景畫冊：山峰、森林、草原、河流，處處皆景；泉水叮咚，溪流淙淙，鳥語蟲聲，風雨雷電，耳際皆是天籟之音。有一年夏天，我陪江蘇作家一行在那拉提小木屋住了兩天，既領略了那拉提夏日風和日麗的嫵媚，也體驗了草原上暴風驟雨的威猛和雨過天晴的清新、亮麗。

那拉提草原的夏日黃昏尤其令人陶醉。暮色中，遠處的森林，繚繞的煙藹，草地上牛馬的剪影，流動的羊群……詩情畫意！那拉提的夜色之美更是無法用語言描繪。深邃的蒼穹，燦爛的星空，星星又大又亮，仿佛鑲嵌在夜空中的一顆顆鉆石，伸手可及。近年，伊犁草原風景區流行一種擁有玻璃屋頂、夜里睡在屋里就可以觀賞星空的房屋——“星空屋”，發明“星空屋”的人肯定是個浪漫的人，體驗過草原夏夜的星空。草原夏夜的星空令人震撼！

4

除了那拉提本地人，外地游客很少有人領略過那拉提的四季風光。作為一個在伊犁生活工作了三十多年的游客，我有幸領略過那拉提的四季。那拉提的夏天固然美好，秋天的美景也絲毫不輸于夏天。面對大自然的美景，語言有時顯得蒼白無力，遠不如畫家手中的筆，不如照相機。如今人人有一部智能手機，智能手機的像素與專業相機已沒有多大區別。游客中攝影發燒友也越來越多，拍攝水平和短視頻制作水平更專業。因此，想要欣賞那拉提的四季美景，上網搜一下，既有攝影作品，也有視頻，遠比文字直觀、受用。

半個世紀前，“旅游”一詞對國人來說，還是一個陌生的詞匯，就如同電視機、汽車一樣，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四十多年前的改革開放完全改變了中國的面貌，也極大地提高了中國人的生活水平，改變了中國人的精神面貌、生活方式、生活品位。三十年前，“旅游”一詞開始逐漸出現在報刊、電視上。昔日只能從畫冊、名信片上一睹其風采的國內外山河湖海名山大川名勝古跡，漸漸都有了中國人的足跡。天池、喀納斯、那拉提……新疆一個又一個地方，一處又一處獨一無二的自然風光吸引著人們的眼球。八方游客，千里迢迢，絡繹不絕。旅游成為一種新的生活、休息方式，已走進千家萬戶，成為尋常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說通往那拉提的沿途風光是一幅內容豐富、色彩絢麗的長卷的話，這幅五百里巨幅長卷從春風吹度的伊犁河谷的花潮、花海徐徐展開，南北兩列是綿延幾百里的西天山。陽光下，田野遼闊，綠意蔥蘢，伊犁河在連綿不絕的河谷次森林中若隱若現。沿著嶄新的高速公路一路東行，視野中，群山逶迤，田野縱橫，風光旑旎。蜿蜒流淌的鞏乃斯河仿佛原野上如歌的行板。四月五月是花的季節。吐爾根杏花谷山花爛漫，野杏花漫山遍野。杏花之后，鞏乃斯原野上一望無際的天山紅花又登場了，火紅的花海為綠色的春天增添了亮麗的一筆。車過則克臺，窗外是肥沃的黑土地，青翠的山巒，綠色的原野……八方游客，慕名而至。尋夢者，踏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