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范疇的內涵演變及其生態哲學意蘊

［摘 要］“脈”范疇的內涵演變經歷了一個不斷擴充的過程?！懊}”最初是指血管，又被用來指代身體，后被引申為血緣、血脈。因“脈”具有連貫而自成體系的特點，古人將它與自然現象類比，用以描述山川河流等宏觀的自然地理形勢，由此產生了“水脈”“山脈”“土脈”“地脈”等概念，“脈”范疇被賦予了生態意蘊。由于“地脈”“民命”與國家存亡發展緊密相關，“脈”范疇由此衍生出“命脈”“國脈”“龍脈”等國家治理的意蘊。國家治理的經驗智慧被總結為“文脈”與“道脈”，“脈”范疇相應地又發展出道學的意蘊。在今天，“脈”范疇被廣泛運用于不同領域，甚至被用來說明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的重要理論，在知識論與博物學層面具有了方法論的意蘊。“脈”范疇多重意蘊之間的邏輯關聯，關鍵在于其生態意蘊，這也符合古人根據“天人合一”理念從事政治、經濟、文化與認知等各項活動的特點。

［關鍵詞］“脈”范疇；生態哲學；治國理政；宋明道學；傳統生態智慧

“脈”是古代中國獨有的范疇。在不斷被引申到不同領域的過程中，“脈”范疇從中醫學意蘊到生態意蘊，逐漸具有了治國理政的意蘊和宋明道學的意蘊，并顯現出方法論意蘊?？疾臁懊}”范疇的內涵演變軌跡，能夠深化我們對中國傳統生態智慧的認知與思考。

一、“脈”范疇的最初理解

“脈”最初指的是人體內的血管，是一種客觀存在?！墩f文》解“脈”字：“血理分衺行體中者?！倍斡癫米ⅲ骸袄矸知q分理?！雹龠@說明“脈”是一種實際存在，是分布在人體內部、流通血液的管道，是人的生命活動的載體?！饵S帝內經》對此有深刻認識：“夫脈者，血之府也”，②人有十二經脈，聯通臟腑和關節內外，“內屬于腑臟，外絡于肢節”。③由此可知，“脈”貫通人體周遭，溝通內外，是氣血運行的通路和系統。人對自身的觀察和體會，促成了對“脈”范疇的物理理解，并隨著經驗的不斷積累，對“脈”的認識逐漸形成了一種中醫學的理解。

（一）“脈”范疇的最初理解

“脈”作為血管，首先被理解為一種生命運行的機制，這種機制被稱為“營衛循環”。人體中“氣”有清濁，“其清者為營，濁者為衛。營在脈中，衛在脈外。營周不休……陰陽相貫，如環無端”。①這一機制維持著人體的生命活動，并阻止邪氣進入。“脈”運行的節奏和表征被稱為“脈象”，其表現有“滑、澀、浮、沉”，以及“虛實”“沉浮”“凝泣”“沮弛”等。人們據此總結臟腑“脈象”的不同特點：肝脈如弓弦，心脈如帶鉤，脾脈如代止，肺脈如秋毛，腎脈如沉石。②因此，可以通過“搏脈”來判斷甚至預測人體的健康狀況。如果血脈運行阻塞，就是“逆”；如果血脈運行暢通，就是“從”。這是對“脈”范疇作為生命運行機制的一種直觀把握。

《黃帝內經》揭示了天地自然對人體經脈的“同頻共振”：“天地溫和，則經水安靜；天寒地凍，則經水凝泣；天暑地熱，則經水沸溢；卒風暴起，則經水波涌而隴起?！雹塾纱丝梢?，“脈象”的表征與天地四時的自然變化密切相關。四時變化與人體經脈對應，即岐伯所說的“十二月應十二脈”。④相應地，不同時節對“脈”的觸動也不同，“四變之動，脈與之上下”，⑤但四時之“脈”并非紊亂無序，而是有其常態：“春脈如弦”“夏脈如鉤”“秋脈如浮”“冬脈如營”。⑥故而要“五臟應四時”，⑦“法四時五行而治”。⑧這種互動還表現為自然界對五臟的觸動，導致“邪氣發病”?！拔逍啊币部梢杂盟臅r之“脈”的反常來描述：“春季得秋脈，夏季得冬脈，長夏得春脈，秋得夏脈，冬得長夏脈?！雹崛藗円呀浭煊盟臅r變化來說明“脈象”的變化，進而解釋人體的健康狀況。

天地自然與人體之“脈”的共同基礎是“氣”，這就說明了天地自然與人體經脈互動的原因?！饵S帝內經》說：“天地合氣，命之曰人”，⑩“人有客氣，有同氣”。11如果人不能“衛氣”，就會導致“邪氣為客”，嚴重的情形下，“客氣邪風，中人多死”。12漢代人對此解釋道：“病”是“客氣”與“正氣”并在體內，“疹”是可以診見的氣之結節，“癢”是“氣在皮中，欲得發揚”。13《周禮·天官》中，“瘍醫”職掌為人治病，有“以五氣養之”和“以咸養脈，以苦養氣”的說法，14這種“行氣”之法也被運用到動物身上?！吨芏Y·天官》云：“獸醫，掌療獸病?！编嵭ⅲ骸皻庵^脈氣。既行之，乃以脈視之，以知所病?！雹俅思唇柚懊}氣”的外在表現來進行治療。

從對人體疾病的判斷，進而感知天地四時的變化，使“搏脈”成為一種“道術”。治病之本在于辨別陰陽，“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②通過“搏脈”能發現人體內的陰陽平衡狀況。岐伯說：“陰陽有時，與脈為期……微妙在脈，不可不察，察之有紀，從陰陽始?！雹邸皠e陰陽”是判斷病癥的開始，而“搏脈”也有其技巧，“善為脈者，必以比類、奇恒、從容知之”。④“搏脈”從醫術進而成為“知道”之術，診脈要謹慎地觀察“脈”的“逆從、陰陽、表里、雌雄之紀”。⑤岐伯主張“理色脈而通神明”，能反映天地的“變化相移”。⑥“搏脈”也就成為“通神明”的“道術”，故而在中醫學上又被稱為“岐黃之術”。

（二）“脈”范疇的初步延伸

“脈”范疇從最初的血管，后來被用來指代身體?！秴问洗呵铩吩疲骸把}欲其通也?！雹呷A佗也說：“人體欲得勞動……血脈流通，病不得生，譬猶戶樞，終不朽也?！雹噙@里的“血脈”都是指血管。漢代王充說：“能為精氣者，血脈也?！雹徇@里的“血脈”等同于身體、生命力?！俄n詩外傳》講道：“為人父者”“以畜養其子”，到其19歲時，“血脈澄靜，娉內以定之”。⑩這里的“血脈澄凈”說的也是身體、生命力。

“脈”范疇也漸漸被用來指血緣、血統。張仲景總結“病由”：“千般疢難，不越三條”，其二是“四肢九竅，血脈相傳，壅塞不通，為外皮膚所中也”。11其中“血脈相傳”說的是親子間的血緣傳承。王充認為，周王朝親族“宣王以至外族內屬，血脈所連，不能千億”。12這里的“血脈所連”說的是親戚宗族的血統關聯。《白虎通》談到天子諸侯要“娶三國女”，為的是“廣異類”，因其“恐一國血脈相似，俱無子也”。13這里的“血脈”說的也是宗族血統。

“脈”范疇源于人們對身體的觀察和了解，最早形成了醫學理解，也就是“血脈”?！懊}”范疇又被用來指身體，逐漸引申出血緣的意思。無論是血管還是血緣，對其內涵的理解均依賴于早期用于解釋世界的“氣”概念，古人以此解釋天地自然的生成與運行，“脈”范疇因此被賦予了生態意蘊。

二、“脈”范疇的生態意蘊

“脈”范疇因最初被理解為血管，具有連貫且自成體系的特點，常被用來說明類似的事物。先秦時期，“脈”范疇已經逐漸被用來說明山川河流等自然物，從而具有了生態意蘊。《黃帝內經》點明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天地合氣，命之曰人……天有陰陽，人有十二節；天有寒暑，人有虛實?！雹俟茏右沧⒁獾饺伺c自然的相似：“水者，地之血氣，如筋脈之通流者也?！雹诙偈嫣岢觥疤烊讼喔薄钡挠^點，認為人與天地自然之數“相偶”，“體有空竅理脈，川谷之象也”，并指出“人之體”“類于天”。③王充說得更加具體：“山，猶人之有骨節也；水，猶人之有血脈也。”④他甚至說出了二者之間的動態關系：“夫地之有百川也，猶人之有血脈也。”⑤而“血脈流行”“自有節度”，也會像江河流地一樣擾動不安。王充還反過來用經脈運行說明自然現象和消解神異：“夫山崩壅河，猶人之有癰腫，血脈不通也。”⑥東晉的張湛也認為，“人雖七尺之形，而天地之理備矣”，其中“血脈屬于川瀆”。⑦由此可知，在中國古代，將人體經脈與自然現象類比已是一種常見的思維，后來人們據此提出了“水脈”“山脈”“土脈”“地脈”等說法。

（一）“水脈”與“山脈”

“水脈”的提法淋漓盡致地表現了“脈”范疇與水流的相似性?！墩f文》說：“永，水長也。象水巠理之長。”段玉裁注：“巠者，水脈；理者，水文?！雹噙@里的水，指的是流淌在地上的水；《說文》說到“濥，水脈行地中，濥濥也”，⑨指的是潛行在地下的水。《水經注》則集中說明了“脈”范疇與河水的相似性，認為河是“水之氣，四瀆之精”，能夠“流化”。“河”有“荷”的意思，其功能在于“荷精分布”。具體說來，出山入海的是“經水”，引流入海的是“枝水”，出于地上的是“川水”。⑩水作為“脈”，負責承載、分布并運行“氣”“精”，而且形成了網絡。與水脈相關的，還有“泉脈”“鹽脈”“川脈”等，都與人們的生產生活直接相關。

山之為“脈”，也有其理路?！渡袝び碡暋分杏涊d：“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眲⒎甑撜J為大禹所為，“蓋謂導其脈絡，正其主名也”。11這是根據山川形勢奠定疆界?！吨芏Y》云：“匠人為溝洫”“溝逆地阞，謂之不行”。鄭玄注：“阞謂脈理?！敝嗡取霸鞙稀?，“凡造溝，必察地之脈絡，必順地之條理，逆之，水必不行”。12禹鑿龍門，播九河，依據大地的起伏形勢及山川走向，水才能阞理順行。

土壤也有“脈理”。上古有“太史順時脈土”之說，說的是大地回春的時候，陽氣滿盈，“土乃脈發”，如果遲遲不進行農事活動，就會“脈其滿眚”，五谷不殖。①古人對“土脈”的把握，反映了他們對農事的深刻認識。宋代農學家陳旉說：“土壤氣脈，其類不一，肥沃磽埆，美惡不同，治之各有宜也。”②他主張根據“土脈”狀況的不同對土壤進行改造。明代宋應星也指出，“土脈歷時代而異，種性隨水土而分”，③需要因地、因時制宜，對于“土脈堅緊者”，“宜耕隴，疊塊壓薪而燒之”。④此外，《夢溪筆談》《天工開物》《天下郡國利病書》等著作均談到“鹵脈”“鹽脈”“礦脈”，這反映出古人通過人事活動來改造自然狀況的觀念，是對農業生產規律認識的深化。

（二）“地脈”與“生意”

“地脈”是對自然地理的整體理解與宏觀概括，它建立在對“水脈”“山脈”的理解之上。水是大地的“血脈”。郭璞注《山海經》說：洞庭之水深藏大地內部，無所不通，有“地脈”之稱。楊萬里認為，水是“天地之氣血”，“水涸者，地脈之收；水流者，地脈之行。燥則收，衍則流”。⑤水運行在地表，造成人們所熟識的自然現象。司馬光有詩句“大河西北來，洶涌地脈裂”，歐陽修有詩句“山河震發地脈搖”，均說出了“地脈”的動態。山、土、植物都與”地脈“有直接關聯。北宋王禹稱的《丹水》詩句“玉膏分地脈”，歐陽修的《伐樹記》說“根壯則梗地脈，耗陽氣，而新植者不得滋”，⑥南宋王十朋說“塹山谷而下傷地脈”，⑦全真道的王重陽認為“斫伐樹木，斷地脈之津液”，⑧都說明山、土、植物與“地脈”之間的共生關系。“地脈”也承載著自然現象的發生。元代柳貫的詩句“殷殷春雷行地脈”，即蘊含了豐富的生態事實。

“地脈”背后也反映著政治考量。《史記》記載秦將蒙恬主持修筑長城，秦二世以其“絕地脈”而殺之。長城“起臨洮屬之遼東，城塹萬余里”，⑨其地理變化堪稱宏闊。關于蒙恬之罪，司馬遷認為其未能“修眾庶之和”，唐代司馬貞認為其“勞人是愆”，王充卻認為蒙恬“絕脈當死”，以其破壞了“地養萬物”。⑩但“絕地脈”并非絕無僅有，“始皇時，望氣者言金陵有天子氣，使朱衣鑿山為瀆，以斷地脈，改金陵為秣陵”。11由此可見，對“地脈”的物理性解釋，并不能完全展現其重要內涵。

“地脈”也關系到自然構成和人們對世界的理解。南宋鄭思肖從宏觀的角度解釋了“地脈”的構成：“山地一也，地脈陽氣發源不同，有散出者、橫出者、直出者、曲出者、半地出者、一脈分眾脈者、眾脈合一脈者、地氣竭有穴無脈如眢井者，其類眾泉之各異出而異名也?！雹倬痛藖砜?，山水丘壑的分分合合以及“相逐相軋”“相束相入”，都是“氣”的表現。鄭思肖還說，此“氣”是“天地正中之氣”，“外而得地勢之正，內而得地脈之正”，山水丘壑都是“真陽生意之機之聚”。②鄭思肖用“真陽生意之機”來解釋“地脈”的構成。

這一“真陽生意之機”反映出天地養育化生的功能，此種理解頻繁反映在詩文中。元代楊載《次韻陳子仁黃河》有“元氣渾淪通地脈”一句，認為“地脈”中的渾淪元氣是天地生養萬物的基礎。唐代歐陽詹《棧道銘》說：“擘坼地脈，睽離物理，豈造化之意乎？”他認為“地脈”體現“造化之意”。元代袁桷《次韻上官伯圭夜坐觀梅二首》有詩句“天心元自正，地脈本無私”，認為這個“生意”沒有偏私。南宋何志淵《七言律詩》有詩句“天歌運道三元靜，地脈通來萬物生”，指出“地脈”有“通”的特點。袁桷《贈瞽者》詩云“聽泉知地脈，候琯合天心”，元代楊維楨《堯市山》詩云“仁人感地脈”，都認為“生意”能被“仁人”感知。

三、“脈”范疇的治國意蘊

從最初的中醫學意蘊的理解到生態意蘊的理解，“脈”范疇逐漸演變成一種思維框架，后被用來指代國家這一抽象的生命體。其內在關聯在于，由“脈”范疇所代表的人體、生命乃至親緣、族群，構成了國家的主體，并且山水土地對于中國古代農業社會的重要意義，在于其直接關系到國家的經濟狀況和經濟安全。基于以上兩點，“脈”范疇有了國家治理的內涵。

（一）生態意義上的“國脈”

“國脈”指的是國家的命脈。古人常常用人身經脈類比國家，從人體健康角度說明國家的治亂存亡。東漢王符曾議論道：“夫人治國，固治身之象。疾者身之病，亂者國之病也?！雹弁醴弥尾〕运巵碚f明治理國家的道理。人們也常用“脈象”來說明治國的狀態。南宋劉克莊用“國脈如絲”④來說明國家的治亂，葉適《何參政挽歌》則用“人心喜偏側，國脈要勻亭”來說明治國的常規，明代羅勉道主張“以脈合 [驅] [驩]，以調海內”，⑤用“脈象”調和來說明治國的和諧狀態，明末清初如一禪師《贈醫生》詩中也說“國脈調和活手眼”。

“療國脈”需要辨癥施治。王符認為，治病與治國各有經術，“治身有黃帝之術，治世有孔子之經”。⑥真德秀以為，南宋初渡，最根本的是保護“元氣”，培元固脈，“今雖紀綱略定，中外向寧，乃若建長策以起治功，護元氣以固國脈，兢兢業業。正在斯時”。⑦真德秀還指出，兩宋“國脈”之病因，在于“出新意，改舊法”的熙寧變法，以及“名為尊經，實尚空寂”的學術乖張。⑧宋元以降，兵燹頻仍，天下望治，耶律楚材被寄予厚望，想要“療國脈之膏盲，補天維之罅漏”的話，就要“興禮樂于板蕩之際，拯詩書于煨燼之余”，①由此可見禮樂詩書對于“療國脈”“經緯政體”的重要性。國家“脈象”不一，“治術”也就相應有所不同。

又由于山川自然對農業經濟起到直接的影響，“脈”范疇的生態意蘊直接關系到國家的經濟命脈。山川土地是農業社會的經濟基礎。顧炎武從轉運設施角度說明了“國脈”對“水脈”的依賴：“所謂長運者，由江入淮，由淮入濟，由濟入直沽之舟也。千里帆檣，三時不絕，于以見國家統御之廣，東南財賦之盛，永國脈而壯國威者，在此舉矣，豈前代所能及哉？”②實際上，“水脈”也關系到民生甚至軍需國防。顧炎武反思明末漕運：“是縷縷一線之隄者，四百萬之軍需所藉以灌輸，而國脈系焉；百億萬之生靈所藉以待命，而國本關焉。”③國家治理也應當樹立一種關聯性思維和整體性思維。山水背后，關聯著整個國家的治理。西漢李尋認為，“王道公正修明，則百川理，落脈通；偏黨失綱，則踴溢為敗”。④“水脈”不僅關系到農業經濟，也與自然災害相關?？少F的是，人們從治理“水脈”中總結出了國家治理的經驗和哲理。

養護“國脈”，重在養民。古人有“國脈民命”“民命至重，國脈所關”（南宋洪咨夔語）的說法，對此史書多有記載。據《宋史》，賈似道被認為是“蠹國脈、傷民命”。⑤如此一來，國祚必然不永，因此必須重視和愛惜“民命”。南宋危昭德指出，“民者，邦之命脈，欲壽國脈，必厚民生，欲厚民生，必寬民力”。⑥劉基在其《五言古詩》中提出要“養民瘳國脈”。査繼佐《罪惟錄》云：“先恤民而后惜財，可為知本之學。后世急見美好，傷在國脈矣?！雹邍}常常在于“人心”。楊維楨說：“夫人心者，天地命之所系，國脈之所關也?！雹鄤⒆谥芤苍鲜枵f明“人心”的重要性，要求“以簡要出政令，以寬大養人才，以忠厚培國脈。發政施仁，收天下泮渙之人心”。⑨“人心”是國家的元氣，直接關系到國家盛衰，“仁澤深而人心固，元氣盛而國脈安……元氣盡澌，國脈垂絕”。⑩這些主張都要求收拾人心，鞏固“國脈”。人心向背是“國祚”長短的重要因素，而人心如何，往往能從一個國家的風俗、制度中得以獲知?！叭粐}紓蹙，風俗醇醨，世道升降，君子觀一代之刑法，每有以先知焉?！?1這種判斷國家治亂的做法，類似于“搏脈”，顯然是一種方法論意義上的化用。

（二）政治意義上的“龍脈”

“龍脈”最早是一個人文地理概念，指的是自然意義上的山川走向與形勢。中國古人論述自然地理時重視山川分布，這在《尚書·禹貢》《山海經》《水經注》《徐霞客游記》等著述中或有實證、或有論述，這是對宏觀地理形勢的一種整理與認知。漢代堪輿學認為，地理之始，以山為“龍”。南宋朱熹也以“三龍”來說明中國的山系分布。明代王士性主張“以水為斷”“惟問水則知山”，以河流來區劃山脈，將山川形勢條理化。徐霞客認為“水脈”之源在于山，其《溯江源記》云：“不審龍脈，所以不辨江源”“龍遠江亦遠，脈長源亦長”。①這些都說明，“龍脈”是理解山川形勢的一種界分，是一種地理認知的思維工具。

“龍脈”后被理解為一國的運祚，這就從地理層面轉移到政治層面。顧炎武在其《天下郡國利病書》中論述了關于“地脈”的看法，考察了自然地理的歷史變遷及其對所在政權的影響。顧炎武指出，以雍、冀、河、洛為中原，以楚、吳、越為夷狄，是人們習以為常的看法，但隨著歷史變遷，各地形勢盛衰發生了消長變化，“今聲名文物反以東南為盛，大河南北不無少讓，何？客有云：此天運循環，地脈移動，彼此乘除之理”。②人們看到了這一乘除消長，但顧炎武主張“要知天地之所以乘除何以故”，也就是要從“地脈移動”的現象背后挖掘盛衰消長的規律，以資借鑒，這就需要綜合考慮。鄭思肖說：“欲知地理之脈絡，又當知地運之盛衰，又當合天地人萬物之全體，逆參其機括，而擒縱觀之，或得其樞要焉。”③只有綜合考察“地理”“地運”“合天地人萬物之全體”，才能“得其樞要”。這個“運”和“理”背后反映著“王氣”，顧炎武反對將“王氣”等同于堪輿或神鬼荒謬之說。從顧炎武的表述來看，“王氣”應當是一個地方的發展程度與發展潛力的體現，而山川地理除了生態地理、經濟發展、軍備國防的意義之外，對于國家運祚也有政治穩定和社會治理的意義。

“龍脈”說反映出人們對自然地理的宏觀理解，也體現了人們對《禹貢》等經典的注疏闡釋，后來也有風水堪輿的吉兇預測，以及人文地理學家的實證與質測，“它存在一個復雜多線的演變過程，是多個知識傳統共同作用的結果”。④從表面上看，“龍脈”說是古人對山川脈絡的界分，其背后卻反映了對當地發展程度與發展潛力的認知。在大尺度的歷史考量之下，人文地理的變遷反映出政治層面的力量轉移，這種政治地理所體現的是人們對政治的地理解釋以及對政治合法性的論證。

四、“脈”范疇的道學意蘊

無論是“搏脈”作為“通神明”的“道術”的工夫論因素，還是“國脈”所蘊含的治國理政主張，“脈”范疇的豐富意蘊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道學的重要關切。基于生態意蘊而引申出的治國意蘊，治國之術被總結為“文脈”，以其有益治道、功用弘大?！拔拿}”傳承下來，又有了“學脈”“法脈”“道脈”的說法。“道脈”意在用學術影響政治，也即從“脈”范疇的治國意蘊中闡發出了哲學意蘊。

（一）“語脈”與“文脈”

道學家非常重視義理的綱維脈絡。道學家常說“意脈”，指的是文章的內在聯系、前后連貫、相續不斷，此外還有情態、特點的意思，如“儒者意脈”。與“意脈”相似的是“語脈”，指的是文章、語言的邏輯，又被稱為“文氣”。除了表示局部的“意脈”“語脈”之外，文章也有整體的“文脈”。“文脈”是文章所蘊含的邏輯“脈絡”?！夺屆吩疲骸懊}，幕也，幕絡一體也。”①《廣雅》說：“幕，覆也。”《釋名》又解釋：“幕，幕絡也，在表之稱也。”②《說文》云：“絡，絮也。”③由此可見，“脈”可以指像棉絮或蠶繭一樣覆蓋在表面、成系統的事物。朱子重視義理的脈絡，稱贊《孝經》《中庸》《大學》“脈絡通貫”、④“血脈貫通”，⑤論《太極圖》“首尾相因，脈絡通貫”，⑥可見他對義理“脈絡”的看重。

“文脈”更常用的是文化傳承的含義。道學家重視“文脈”“資治”的作用。南宋吳潛曾總結道：“（宋）渡江以來，文脈與國脈同其壽?！本唧w說來，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有益治道，可為諫書；蘇軾的《文集》是“忠言讜論”，堪稱洋洋圣謨，風動四方。自此而后，人文大興，建州朱熹、潭州張栻、婺州呂祖謙均著書立說，獨秀一枝。吳潛認為，這些人所傳續的“文脈”，在于“凡仁義之要，道德之奧，性理之精微，所以明天理而正人心，立人極而扶世教”。⑦這些人前后相繼、傳承有自、功在社稷，故而是對“文脈”的傳承。

（二）“學脈”與“道脈”

學術與治國互為表里。所謂“學脈”，指的是學術思想的傳承。古人對“學”的理解與植物生長有關?！蹲髠鳌氛f：“夫學，殖也，不學將落?！倍蓬A注：“殖，生長也。言學之進德，如農之殖苗，日新日益。”⑧“學”如“殖苗”，代代相傳，如同血脈，也就是“學脈”。道學家的“學脈”也就是“道統”。宋儒承認孔子、曾子、子思、孟子是“一脈相傳”，而周敦頤被尊為“默契道體，繼孔、孟真傳，開程、朱來學，吾道正統也”。⑨正如李颙所謂“正人一脈，繩繩不斷”，⑩后世紛紛重視“學脈”。

學脈也指學術特點或學派。黃宗羲以“學有宗旨”為軌，梳理了“明室數百年學脈”，認為“無姚江，則古來之學脈絕矣”。11耿定向點出“學脈”的關鍵所在：“陽明拈出良知二字，固是千古學脈，亦是時節因緣……求仁，便是孔氏學脈……集義，便是孟氏學脈……執禮，便是宋儒學脈……致知，便是今日學脈?！?2宋儀望辨析有明一代“學脈”的淵源和異同，認為薛瑄源自“宋儒居敬窮理之說”，躬行實踐，以古為準，其人品“蓋司馬君實之流也”；白沙“其學祖于濂溪，而所造近于康節”；陽明的特點在于，“其氣魄力量似孟子，其斬截似陸象山，其學問脈絡蓋直接濂溪、明道也”。①對陽明后學進行反思的高攀龍也認為，自古圣賢都有一個脈絡，“濓溪、明道與顏子一脈，陽明、象山與孟子一脈，橫渠、伊川、朱子與曾子一脈，白沙、康節與曾點一脈，敬齋、康齋與尹和靖、子夏一脈”。②人們對“學脈”的認識或有不同，黃宗羲就曾評價耿定向“多破壞良知學脈”。③

道學家的“學脈”常常代表正當性。朱子曾教蔡元定讀道學家著述，如程氏《語錄》、邵氏《經世》、張氏《正蒙》等書，認為“此孔孟之正脈也”。④陽明也教人：“孔子無不知而作，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此是圣學真血脈路。”⑤后世已將“道脈”傳承當作區別學術正宗與否的標準。歸有光說：“自龜山載道東南，學者多從之游，而宋之才能得程氏正脈?！敝熳訛槎趟膫鞯茏?，“學者以為程氏正宗”。⑥錢謙益追溯方孝孺的“學脈”在于朱子。全祖望用“脈”范疇來梳理易學思想演變，認為王弼以來“當以伊川為正脈”，楊萬里為小宗，胡瑗、蘇軾等諸家俱不如伊川。⑦這都反映出道學家對“正脈”的維護與傳承。

“道脈”也指治國理政的“道”，指的是治國的正當之術。陸象山說：“秦不曾壞了道脈，至漢而大壞?！雹噙@就是在國家治理層面來說的。秦朝失政，過失明顯，后人力避前車之覆。象山以為，漢代治國之道似是而非，所差更遠。象山曾許漢文帝為未入堯舜之道，僅似鄉愿；又指出曹參治國用“老氏之脈”，其壞“道脈”，流于放任，曹參之“壞”在于“（官吏）日夜飲酒不事事。見人有細過，掩匿覆蓋之，府中無事。漢家之治，血脈在此”。⑨象山批評的是，被破壞的道脈導致人欲橫流，漢代如此治國已經埋下了隱患。

五、“脈”范疇的方法論意蘊

“脈”范疇的適用性表明它已成為一種思維框架，顯示了方法論的意蘊?！懊}”范疇作為一種用來說明其他知識的難以替代的媒介，蘊含著知識論意蘊。“脈”范疇在今天仍被廣泛運用于不同領域以說明新的概念與原理，表明其蘊含著豐富的博物學意蘊。

（一）“脈”范疇的知識論意蘊

“脈”范疇被用來說明道學中的核心概念，奠定了道學中的“道”與“理”兩大根基。朱子說：“‘道’字包得大，理是‘道’字里面許多理脈?！雹庵熳诱f明了“理”在“道”中的具體情形。元代大儒吳澄也借“脈”說明，“道”是“天地萬物之所共由”，“理”是“條派縷脈之微密”。11吳澄用“脈”范疇說明了“理”有“條縷”“微密”的特點。甘泉學派的王道認為，“理”是“道之脈絡分明而不紊也”，①這就說出了“理”有“不紊”的特點。大程說：“切脈最可體仁?！雹谒浴懊}”說“仁”，體現了“仁”能感知及其“活”的特點。中國哲學中常用的水喻、鏡喻、種喻等各有特點，但“脈”范疇因其具有細分、內在、聯絡等特點而不可替代。

“脈”范疇也被用來說明道學中的哲學觀點。朱子注《中庸》“大德小德”時說：“大德”是“全體”，“小德”如脈之分，“脈絡分明而往不息也”。③在這里，“脈”范疇被用來說明“理一分殊”的哲學觀點。李二曲借“脈”說“道”：“道統之在天地，猶脈理之在人身，脈調而身泰，脈滯而身病?！雹苓@與朱子一樣，用“脈”說明本體論觀點?！懊}”也被用到經學闡釋中。《大學》引《衛風·淇奧》“切磋琢磨”句來說明“學”。鄭玄注：“治骨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道其學而成也?！雹葜熳拥慕忉尭鼮榧氈拢扒凶痢薄敖圆梦锸钩尚钨|”，“磋磨”“皆治物使其滑澤”，總的來說，“皆言其治之有緒，而益致其精也”。⑥金履祥進一步說明，“治之有緒者”說的是“工夫之有次第”，“益致其精者”說的是“工夫之取其極至”。之所以能如此說明，是因為“骨角脈理易尋，故傳以為道學，言其工夫之在于解剝也”。⑦這里說的是為學工夫，借助“脈”范疇，道學家的解釋更為細致綿密。

“脈”范疇也蘊含著對為學方法的探究，即指抓住關鍵、把握本質。陸象山說：“古人精神不閑用，不做則已，一做便不徒然，所以做得事成”，“莫厭辛苦，此學脈也”。⑧象山說的是修養方法。“學脈”也就是學問之“血脈”。象山說：“今之學者讀書，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脈……若理會得自家實處，他日自明。”⑨象山又在多處例談道：“牛山之木”一處“血脈只在仁義上”，⑩讀書“須是血脈骨髓理會實處始得”；11讀書要體會“立言之意”，否則“血脈不明，沉溺章句何益”？12在象山看來，要理解關鍵，也就是“立言之意”，這是“血脈骨髓”所在。

（二）“脈”范疇的博物學意蘊

“脈”范疇蘊含著取象比類的思維。《黃帝內經》將“脈象”比類為“如落榆莢”“如循雞羽”“如新張弓弦”，13“如雞踐地”“如烏之喙，如鳥之距，如屋之漏，如水之流”，14“如循刀刃責責然”“如指彈石辟辟然”15等。這種“取象比類”的方法，體現了“由外及內、由表及里、由現象到本質的邏輯特征”。①但這種比類的思維方法只在解釋“同”的時候很有效?！懊}”范疇在今天仍被廣泛使用，用來表示節奏、關節、波動等意思，如“脈搏”“脈沖”“脈動”等，都是在其中醫學內涵的基礎上引申而來的。

“脈”范疇也有推究事理的內涵。淮南王劉安《淮南子·人間訓》說：“鉆脈得失之跡?！雹凇吨苷Z》注：“脈，理也?！薄般@脈”與“觀”“察”“標舉”類似，指的是根據事情的痕跡與表現進行推究，追根溯源，了解來龍去脈，以作出判斷。這里已經將“脈”運用到社會文化的領域中。現在人們說的“人脈”“把脈”，即指“脈”范疇的人文內涵。

酈道元考察地理形勢，把“脈”視作方法。為尋求整體性理解，酈道元不斷進行“訪地脈川”“脈水尋經”“尋梁脈水”“尋經脈水”“脈水尋川”等實證活動。他勘察地理、注解《水經》的背后，潛藏著期盼南北統一的意識。他雖處于一個分裂的時代，卻從統一的國家視角來構想“天下”。由此，人們逐漸認識到山川地脈對于國家的重要性，乃至在今天的語境里，“動脈”“命脈”仍是說明國家安全觀與發展觀的重要概念。

結 語

人們對“脈”范疇的理解、認知和使用經歷了一個不斷擴充的過程?！懊}”最早被理解為血管，又被用來指代身體，后被引申為血緣、血脈。管子、董仲舒、王充將人體與自然進行類比，開始用“脈”來描述宏觀的自然地理形勢，由此產生了“水脈”“山脈”“土脈”“地脈”等概念，這就賦予了“脈”范疇生態的意蘊。由于國家與民命的關系，以及山川大地對于國家存亡發展的重要意義，“脈”范疇又有了“命脈”“國脈”“龍脈”等國家治理的意蘊。由于國家治理經驗被總結為“文”與“道”，“脈”范疇相應地又有了道學的意蘊。在今天，“脈”范疇已經被廣泛運用在不同領域，甚至被用來說明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的重要理論，體現了“脈”范疇在知識論與博物學層面的方法論意蘊。而“脈”范疇多重意蘊之間的邏輯關聯，是建立在其生態意蘊這個關鍵意蘊之上的，這也符合古人根據“天人合一”理念從事經濟活動、政治活動、哲學活動與認知活動的特點。

本文通過對“脈”范疇內涵演變的梳理，溝通不同領域之間的內在關聯，展示了中國古代人們根據生態認知來安排其重要活動的事實，反映出生態理念對于人類活動的重要性，有助于打開新的視角來理解生態文明。

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