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看不見的女人

初讀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創作的中篇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年紀應該正巧與書中的女孩相仿，對這個世界尚且懵懵懂懂，朦朦朧朧。“愛情”這個詞于我而言，又或者說于每個少女而言，都是遙遠神秘，卻又隱隱在召喚的吧。

十幾歲的我，所看見和所聽聞關于“愛情”的一切故事似乎都是郎情妾意、繾綣旖旎的。因此，當看到書中這樣執著癲狂的女主人公，終其一生在守護她無望無果的愛情時，我心頭劇烈震撼之余，又浮起了難以名狀的恐懼。我隱隱意識到，這是一種甜蜜的毒藥。

念了大學之后，再度看這本小說，少了幾分年少時的憂懼，也少了幾分年少時的震動，開始下意識地在心里分析書中的人物性格。在那時的我看來，女主人公就像一朵開在最濃稠腐朽的深潭中的花，絢爛、妖冶，卻病態。人便是這樣，隨著閱歷和學識的積累，難免套上外罩、戴上鏡片、闔上心門、染上塵風，開始多思、開始比較、開始猶疑、開始衡量。閱讀所帶來最原始的感情觸動依然存在，但也難免是包裹于后天的“冷靜目光”之下的。

直到讀研期間，當時正在參與創排中國戲曲學院首屆研究生跨系部聯合創作劇目豫劇《魚玄機》，每天都和導演在一起談劇本、聊人物。忽然一日，在聊天的時候，導演說心里一直有個很想排的題材。當時《魚玄機》的排練正值焦灼，我其實無暇顧及，隨口問她想排什么。縱然這樣，在聽到她想將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搬上戲曲舞臺時，我依然心頭一動。于是，在我倆寥寥幾句對話中，便定了下一個要合作的題材。

有了參與首屆研究生跨系部聯合創作劇目的經驗，加之尚在校園，我們選擇了繼續嘗試申報跨系部聯合創作劇目。將西方經典小說改編為中國傳統戲曲，首先要明確的，便是劇種。適合這個題材的劇種，應當具備清麗優美、纏綿婉轉的特征，同時對于創新的接納程度還要較高。直覺告訴我應排越劇，但現實又令我們躊躇，因為學校是沒有合適的越劇作曲和越劇演員的。

抱著一試的心態，我與原來合作過小劇場越劇《僧繇》的南京市越劇團取得了聯系，希望能得到專業院團的支持。出乎意料的是，在問明來意后，楊慶錦團長爽快地表示愿意支持我們這群來自國戲的研究生主創，共同創排越劇版《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就這樣，在中國戲曲學院各系部和南京市越劇團的支持下，我們開始了創作。

從最初校內申報到最終舞臺呈現，劇本主要經歷了兩個版本，前后調改七余稿。越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講述了一個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飽蘸一生的癡情，寫下了一封凄婉動人的長信，向一位著名作家袒露自己絕望的愛慕之情。

在劇本最初的版本中，劇中人物設置為：女人、心象和男人。女人的人物定位為一個平凡無奇的當代女性，她愛上了一位英俊風流的花花公子。多年如一日的隱秘愛戀，讓她欲進難得、欲退不舍、欲訴無言、欲藏難平。她熱烈又內斂、深情又寂寥，直至她將一切緩緩道來，時如靜水流深，時如驚濤洶涌；心象則是女人的內心寫照外化而成，清秀脫俗，至純至美，是女人回溯自己與男人相處時的形象，是女人心內“癡”“執”“專”的極致體現。心象由一開始從女人口述中翩然而上、與之顧影相依，到隨著情感的升溫漸脫離女人的控制、與之背道相離，再到結尾二人合一，表現女人內心的期盼、甜蜜、輾轉、糾葛、矛盾、痛苦，直至解脫、釋然；男人的定位，是一位風流瀟灑的作家，博學多才、溫文爾雅，卻又流連風月、輾轉煙柳。他崇尚自由、輕松的社交方式，不喜歡束縛與牽絆。他是劇中的男主人公，卻從未記住女主，是一個可觀而不可即的剪影。

全劇的背景設定在一個無邊無垠的幻境之中，女人被困幻境難尋出路，遇見了身處其中的心象。劇情線索圍繞女人和心象之間的一個賭約展開，即：終其一生，男人是否能憶起女人？若能憶起，女人可走出幻境；若不能憶起，女人將永困于幻境。結果不難預料：男人始終未曾憶起女人。女人甘之如飴，就當她準備永溺于困境之中時，卻發現心象與幻境一并消失了。即：在她釋然的那一刻，她發現一切壁壘與糾纏不過都是她內心的投影。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原著中的情節是采用書信體的回憶口吻進行敘述的，小說中有大量關于人物心理描寫的獨白，應該說，它既是一個很適合改編成戲曲的題材，又是一個不那么適合改編成戲劇的題材。它需要編劇在原著發散性、抒情性的文字中，精準遴選、并發掘出戲劇的核心行動線。基于此，在最初的劇本構思中，我將女主人公內心的某部分情感投射進行擬人化，將小說里一直在女主人公回憶中的男子進行形象化。后在與導演的不斷交流中，結合越劇獨特的劇種特色和舞臺表現的可觀性，對劇本進行調整完善。

在最終的演出本中，故事發生在女孩即將搬離的前一夜，她心中萬分不舍，回憶起與心上人初次相遇的場景。思緒拉回現實之中，女孩欲在臨走前再見男子一面，未果。女孩取來紙筆寫信：從13歲時宛若青杏、青澀懵懂的小女孩；到18歲時仿似木槿、濃郁纏綿的少女；再到28歲時一如荼蘼、蒼然回首的少婦；在一紙信箋、一夢黃粱中，她的一生，只屬于一個男子。全劇有雙旦一生三個行當，而人物自始至終卻只有一個——13歲的女孩。在她的敘述中，她時而是自己，時而是傾慕的對象；時而是女子，時而是男人。如此，全劇在人物的運用和時空的轉換上，實現了高度自由，也符合戲曲的美學特征。

越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在尊重原著基礎上，選取不同以往改編版本的視角敘述故事。全劇有三個時空：劇目伊始，是現在時——13歲女孩即將要搬家；隨著她的敘述，觀眾回到了過去時，一起見證著女孩與鄰家男人的相逢相識。很快，女孩又從過去時的回憶轉到了現在時的敘述，因明日就要離去，女孩非常不舍，她準備給這個男人寫一封信，傾訴衷腸。在信中，13歲的女孩對自己18歲、28，乃至一生展開幻想，眺望將來時。最后，寫完信的女孩又回到了現在時，感嘆：我的一生，都在信中。我的一生，會在其中嗎？三個時空流動變化，帶領觀眾感受當下、回溯過去、幻想未來，而在愛情的主題之后，向觀眾所展示的是一個單親家庭出身的女孩靈魂深處的孤獨。

猶記得這部劇目首演是2019年，彼時我25歲，即將研究生畢業工作。那是冬季的北京，我一個人在學院宿舍，看著窗外暮色漸沉，一邊聽著本劇的主題曲旋律，一邊寫著核心唱詞。

“他一聲輕喚如洪鐘，敲醒我塵封多年情思涌。豆蔻年華似青杏，身世飄蓬意朦朧。芳心何人暗撥弄，從此吹落在南風。十八新歲似木槿，繾綣旖旎遍郁蔥。烈日寒冰渾不懼，沿路攀緣你懷中。如今廿八若荼蘼，暮色四合黯長空。水中搖曳影憧憧，花開一季了無蹤。世人謂我，風流萬種，情人謂我，冰冷寂空。父母謂我，難知難懂，孩兒謂我，溫慈愛濃。唯有郎君，淺喚呢噥，在你眼前，依稀孩童。前塵往事倏然過，今宵昨夕一夢中。”當我一氣呵成寫完這段唱詞時，才發現淚水早已一點一滴，滴滿書桌。

越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創排后，相繼在北京、天津、上海、南京、深圳、西昌和英國巡演。受邀參加英國愛丁堡藝術節，在愛丁堡國際會議中心上演；并展演于中國·西昌大涼山國際戲劇節、中國小劇場戲曲展演、當代小劇場戲曲藝術節、“北京故事”優秀小劇場劇目展演、南山戲劇節等平臺，榮獲第八屆天津北方青年演藝展演“優秀劇目獎”“優秀編劇獎”等多個獎項；曾代表中國戲曲學院參加中國高等戲劇教育聯盟首屆大學生戲劇展演活動。演出獲得廣泛關注，經央視新聞、新華日報、中國文化報、文匯報、新民晚報、南方都市報等各地媒體報道，劇本及相關劇評在《新劇本》《劇作家》等期刊發表。

本劇自首演至今，公開演出已達幾十場，從劇本坐讀，到排練，再到不斷調改，直至現在，我每看一次，在劇中不經意又不相似的某一處，我的心頭仍會動容，仿佛被一陣無法看見、也無法觸及的春雨一點一滴，漸漸染濕。

筆落到此，我想起了原著的結尾：“他的目光落到了他面前書桌上的那只藍花瓶上。花瓶是空的，多年來在他過生日的時候第一次是空的。他全身觳觫一怔：他覺得，仿佛一扇看不見的門突然打開了，股股穿堂冷風從另一世界嗖嗖吹進他安靜的屋子。他感覺到一次死亡，感覺到不朽的愛情：一時間他的心里百感交集，他思念起那個看不見的女人，沒有實體，充滿激情，猶如遠方的音樂。”

愛情，從來不是新鮮的主題，卻是從來不會褪色的主題。有的人曾與之錯身，有的人正與之相遇，有的人終與之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