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的一天

父子倆一前一后，步履匆匆地走著。父親身材發福，有些虛胖。兒子剛好相反，身材瘦削，個頭高挑。一看父親就是經常出差的那種人，提著一個巨大的拉桿箱走在前面。兒子背著一個黑色的雙肩包跟在后面，看起來更像一位游客。

這是八月里的一天。細數起來是二伏的第九天，一年當中最熱的時候。像這樣的桑拿天，要是沒有空調，光著膀子坐在屋里都會滋滋往外冒汗。現在是上午11點，太陽像火球一樣懸浮在頭頂正上方，散發著炙熱的光芒，曬得他們的腦袋嗡嗡直響，汗液像泉水一樣從全身各處的毛孔里往外直冒。

父子倆尚未感到無法忍受，因為他們剛下車不久，也因為他們心情很好，心里還殘存著激動的余燼。就在三天前，那本燙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宣告了他們十幾年來努力的成功。一家人都被激動的情緒緊緊地包裹著，在甜蜜的海洋里游泳，在幸福的云端徜徉。

孩子的媽媽坐上了向西的列車，她有十幾年沒回娘家了。兒子也鬧著要旅游。父親說，干脆，我也給自己放幾天假，你跟我回老家吧，讓爺爺奶奶看看你，他們都有十幾年沒見到你了。兒子不屑地說，老家有什么好玩的，我要跟同學一起去旅游。他說他想去韓國、日本、澳大利亞，最好是法國，他想去巴黎。他給同學打了一圈電話后，顯得很失望，因為他們都還沒收到通知書。他們都說，過幾天吧，過幾天再說。看來跟同學出游這事還得緩緩，而父親嘴里的老家似乎也還不錯。兒子想了想后決定，還是先跟父親走一趟。畢竟待在家里實在是太無聊了。

父親心里一陣驚喜，他也有很多年沒回老家了。在他忙著列清單時，兒子提醒他，不要忘了先給爺爺奶奶打個電話，通知他們一下。父親說他們沒有電話。又說，我們要突然出現，讓他們大吃一驚。然后，他就忙著訂票、購物，把他那個巨大的拉桿箱塞得滿滿的，仿佛要出差到很遠的地方，待上很久似的。

當父子倆順著舷梯走下飛機時，已經是18個小時以后的事了。初升的陽光刺花了他們的眼睛，但也讓他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和自由。父親不由得在心里感嘆，十幾年了，原來回來一趟這么容易。

他們先乘車到達縣城，然后又坐上了一輛攬活的私家車。但是后來，汽車駛過小鎮之后不久就沒法再往前開了，因為道路塌陷了。司機告訴他們，不久之前這里剛發生了一場史上最大的洪災，好多路基都被沖毀了。他們只好下車，徒步前行。

父親對道路的毀壞是有所預料的。早在一個多月以前送考的那些天里，他站在考場外的操場邊刷手機時，就刷到了老家暴雨和洪災的新聞。而就在那天晚上，他又回到了童年：河里發著洪水，他和父親身披雨衣手拿蝦網在河邊撈蝦……醒來后，他就在心里惦記上了。不過他當時完全沒有料到，情況會這么糟糕。

你最好先給奶奶打個電話。兒子再次提醒父親。沒有電話，父親說，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農村用不上電話。你小時候，我回來看你，連手機信號都沒有呢。

他們冒著炎熱繼續前行。走了幾公里后，路況越來越糟。從山上崩塌下來的沙石堆積在道路中間，他們只好從土堆上爬過去，從巨石中間小心翼翼地穿過去。有時道路塌陷下去，形成一道深淵，他們就只好艱難地爬上山坡遠遠地繞行。

不會走錯路了吧？兒子有些懷疑。怎么可能？這條路我走了很多年。小時候一到暑假，我就沿著這條路走過各個村莊賣冰棒。賣冰棒？兒子頓時來了興趣。騎著自行車賣冰棒嗎？

不，那時哪有自行車？我和你姑姑抬著冰棒箱，一路走一路吆喝，箱子是用木板釘的，里面塞滿了棉絮，冰棒就碼在那些棉絮中間，五分錢一支。父親饒有興致地說著。五分錢一支？那可真夠便宜的！兒子說，我這會兒真想來一支，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賣冰棒的。

父子倆同時向四周望去，沒看到什么村莊，只看到幾堵圍墻掩映在遠方的竹林里若隱若現。那些墻體看起來有些破舊。看不到人煙的跡象。

要是能有一瓶冰鎮可樂就好了。兒子失望地說道，語氣里掩飾不住對父親的懷疑。父親也深感奇怪。以前的那些村莊，現在怎么連房屋都不見了呢？走了這么久，怎么沒看到人呢？這條壞了的道路怎么就沒人修呢？一連串的疑問在他的腦海里徘徊。他在一棵樹蔭下停住了，放下拉桿箱，站在那里茫然四顧。

有一條河從遠方流過。以前那條河的兩邊都是田地，田里種著水稻，地里種著玉米。現在全都荒了，一眼望去全是荊棘，野草在瘋狂地生長。怎么沒人種地了呢？他有些納悶兒。想了一會兒，他似乎找到了答案，提上箱子繼續趕路，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人都涌進了城里，農村沒人了。他的聲音很低，分不清他是想說給兒子聽還是僅僅說給自己聽。

那個大號的拉桿箱此時無疑已經成了累贅，他一會兒拎著，一會兒扛著，氣喘吁吁地在手上和肩上來回騰挪，肩膀和胳膊都被折磨得紅一塊紫一塊的，但他還得忍著，不能表現出一點兒難受來。兒子也被折磨得不輕，他是在大城市里長大的，還從來沒走過這樣的路。即便這樣的路況也沒有延續多久。接下來，周圍全是芒草，開著毛茸茸的穗狀的白花，簇擁在父子倆前行的路上。

這可是好東西，父親說，我們以前年年砍它，挑到鎮上賣，有人專門收購。收購這玩意兒干嗎？兒子問。拉到造紙廠去造紙，父親說，也可以扎笤帚。

那些像刀刃一樣的葉片在夏日正午的陽光下展現出了頑強的生命力，它們倔強地攔在道路中間，阻擋了父子倆回家的旅途。偶爾有一陣微風吹過，一簇簇毛茸茸的白花在風中搖擺。

兒子終于感到忍無可忍。這路實在是沒法走了，他說，我們還是回去吧。

父親對兒子的話感到吃驚。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們就快到家了。

可是我們現在無路可走。兒子說。

那我們就走河里，河里也能走。你沒聽見剛才司機說嗎？前段時間剛下了一場有史以來最大的暴雨，到處都被沖毀了。他故意把“有史以來”四個字說得重重的。

于是，父子倆小心翼翼地穿過荊棘叢生的荒野，走進了遠方的那條河流。河水清澈得像水晶，在繽紛的鵝卵石上靜靜地流淌著。父子倆溯流而上，行進在巖石、沙灘、荊棘交替出現的河床上。他們在鵝卵石中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不時地被一片荊棘攔住。兒子不停地抱怨河里難走。父親則不停地找轍。他說以前河里很好走，沒有荊棘，沙灘也很干凈。他說以前的河灘上能跑馬，沒想到現在變化這么大。

的確，眼下這條河流的變化不小，它看上去就像一個久未理發的男人那樣充滿了野性。河邊雜草叢生，冒出了一片又一片蘆葦、荊棘或者紅柳，有些地方連河道都改了，跟記憶里的模樣大相徑庭。父親不時地感嘆，滄海桑田啊！真是滄海桑田啊！他說以前河里可沒有這么多的荊棘和蘆葦。要是有倒好了，他又說，至少砍柴方便多了，不用老往山上爬。他說以前走在河灘里就跟走在馬路上一樣，一到夏天他們就下河捉魚，順著河流走上很遠，捉到的馬口和溪哥用柳條穿著，一串一串地掛在身上……

父親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地說著那些遙遠的往事，那個巨大的拉桿箱在他身上挪來挪去。他想引起兒子的興趣，但是兒子明顯被天氣征服了，并沒有表現出他期望的那種勁頭。

天氣的確太熱了。不見一只飛鳥的蹤跡，只有知了在遠處的樹上嘶啞地嚎叫著，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越來越高的河岸和灌木叢擋住了視線，現在更看不到什么人家了，只能看到河流、天空和遠方的群山。遠山如黛，像籠罩著一層青煙。白云繚繞著山頂，像美麗的紗幔。

父子倆全身上下濕透了，胳膊被太陽炙烤得通紅，汗水從上面往外流淌，看起來更像是爐子里的烤魚。要是有一罐冰鎮可樂就好了，兒子重復著對可樂的渴望，他回頭遠眺來時的方向，我們還是回去吧，他再次向父親提出了建議。

你這孩子怎么這樣？父親說。兒子跑向不遠處的河岸，在一棵樹蔭下站住了，他說，天太熱了，我太累了。父親扛著拉桿箱跟過去，他說，你們現在這些孩子就像溫室里的花朵，一點苦都吃不得，要是國家再讓你們上山下鄉，不知道你們該怎么辦。說得好像你經歷過上山下鄉似的。兒子說。

我還用上山下鄉嗎？我一出生就在這里，吃過的苦你都想象不到，像這樣的熱天，我從早到晚都在地里干活。說到這里，父親來了勁頭，臉上閃現著光芒。我接到通知書的時候，正在地里剝麻，隊長帶著郵遞員跑了好幾里山路，才把通知書送到我手里。當時就和現在一樣，我的年齡也和你差不多，可你現在幸福多了，我那時在干活，而你現在是旅游。

旅游？你覺得這是旅游嗎？兒子冷笑了一聲，他說，這是荒野求生好不好！

父親也感到有些過意不去，他訕訕地說，休息一下，我們休息一下再走。他打開拉桿箱，從里面取出一條毛巾替兒子擦汗，隨后拿著毛巾走向水邊。河水清澈見底，五彩的鵝卵石鑲嵌其間，魚兒游來游去。他一伸手就抓住了一條，扭頭向樹蔭下的兒子揚了揚手，你看，我抓到了一條魚。

兒子跑過來，看到父親手里果然抓著一條色彩斑斕的魚。什么魚？他問。

這是溪哥，也叫桃花魚。

有打火機嗎？兒子興奮地問道，他說，我們烤著吃吧。

沒有。父親一松手，那條魚落回水里，輕快地游走了。

父子倆在水里清洗了一下。隨后，父親把洗凈擰干的毛巾遞到兒子手中。

休息了一段時間后，在父親的催促下，兒子又挪動了疲憊的雙腳。

隨著他們一步一步向上游走去，河流越來越窄，他們也越來越累，風景倒是越來越好。對岸是陡峭的巖壁，樹木不時地從巖壁的縫隙里探出頭來；往上是郁郁蔥蔥的森林，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山峰；往下是水潭，碧綠的潭水深不見底。腳下是金黃的沙灘和遍布河床的石頭，石頭光滑圓潤，沙子晶瑩剔透，它們都被河水沖刷得干干凈凈，在夏日清澈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那些沙灘無疑勾起了父親的另一段回憶，他興致勃勃地向兒子講述自己當年洪水過后在河灘上吸鐵砂的故事。他告訴兒子鐵砂有多么沉重，他一天能吸到多少斤，一斤能賣多少錢，他忙活一天又能掙到多少錢……但是兒子并不覺得有趣。再有趣的事一涉及錢在他聽來也會變得庸俗。

你知道嗎？為了引起兒子的注意，父親使用了疑問的語氣，每一粒沙子在顯微鏡下看起來都像一顆晶瑩剔透的寶石。這回他換了一個話題。他在說話時注意觀察著兒子的反應，他看到兒子的眼睛隱隱亮了一下，轉瞬又黯淡下去，這讓他感到有些茫然。他們艱難地往前挪動著腳步，又前行了幾公里。一只美麗的鳥掠著水面悄無聲息地飛過，停在對面伸出的巖石上。快把相機給我，我看到了一只彩色的鳥，兒子說。父親順著兒子的目光望過去，翠鳥。快把相機給我，我要拍翠鳥，兒子催促道。

看到兒子興奮的樣子，父親立即打起精神，他放下肩頭的拉桿箱，拉開拉鎖，在里面翻尋相機。

翠鳥從巖石上俯沖下來，鉆進水里，抓起一條小魚飛回巖石上，晃動著腦袋往巖石上摔打著，然后它開始吞咽。當相機被父親翻出來時，它已經悠然地飛走了。兒子顯得很失望，一路行來唯一有點兒意思的場景，還錯過了。

翠鳥算什么！父親安慰兒子，明天我們來拍水獺和大魚，他手指著遠方的水潭說，那個深潭里有水獺和大魚。接下來，父親便開始對兒子講述自己和那些水潭、水獺、大魚之間的故事。盡管他認為自己的故事很有意思，肯定能再次引起兒子的興趣，但是事與愿違，兒子冷漠的神情令他不知所措。

在行經河灣時，兒子停下了腳步，在一塊平整的巖石上坐下來。河岸高聳的巖壁擋住了陽光，讓這里變成了這個炎炎烈日之下天然的避風港。

我走不動了，兒子說，這算哪門子旅游？我被你騙了！

我怎么騙你了？難道這里的景色不美嗎？父親反駁道。

美個鳥！兒子滿腔憤怒而又不無譏諷地說道。

那你說什么地方美？父親問。

黃山，九寨溝，香格里拉，世界上美麗的地方數不勝數，但不包括這個鬼地方！那些地方我都去過，但我并不覺得有多美。你認為那些地方美，不過因為那些都是別人的故鄉，那么，總有一些跟你一樣的人，他們并不認為那里很美，反而認為別的地方更美，比如說這里。

父親的話像繞口令，兒子或許沒聽明白，他朝父親翻了一個白眼，然后再也不理他了。他把目光投向了遠方的山峰。有幾朵白云正從那山頂上悠然地飄過。

那些所謂著名的景區不過都是包裝出來的，只有我們這里的風景才是最美的，沒有一點兒人工的痕跡。你看看，這巖石，這河流，這沙灘，這森林和山峰，這一切都是純天然的，原生態的。

兒子冷笑了一聲，得了吧，您嘞。

你仔細看看呀，父親一再提醒兒子，說真的，如果我們劃著小船逆流而上，難道你不覺得我們像是在尋找桃花源嗎？我們走了這么遠都沒遇到一個人，如今這世界上哪里還能找到這么僻靜的地方？難道你不覺得這里很像世外桃源嗎？

像不像世外桃源不好說，我看你八成兒是走錯路了，這里不是旅游的好地方，倒是適合荒野求生。兒子再次重復了自己之前的觀點，他抬頭正好看見一架飛機從蔚藍色的天空里飛過。我真想坐在那架飛機里飛到香港去，而不是跟你坐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父親也看見了天上的飛機，在兒子說話時，他腦海里浮現出自己童年時的情景。那時為了離飛機更近一點兒，他特意爬上香爐山的頂峰，仰面躺在巖石上，盯著飛機緩緩劃過藍色的蒼穹，想象著自己正坐在那架飛機里，去北京看天安門。他那時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未來會有那么一天，他因為時常在天上飛來飛去而被人戲稱為“空中飛人”，連坐飛機也會讓他感到疲憊不堪心生厭煩。

我真的不想往前走了。兒子說。

那你想怎樣？

往回走，找個賓館休息一下，明天回家。

這不馬上就要到家了嗎？父親說。

北京那個！兒子大聲嚷道，他對父親故意往邊上說感到憤怒。

都快到了，父親說，難道你就一點兒都不想看看老家嗎？

不想。

兒子的回答干脆利落，這讓父親感到傷心。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小時候你很愿意在老家待著。你出生的時候你媽媽得了抑郁癥，我把你送回老家讓奶奶帶你。你在老家待得都不愿意走，我第一次把你接回北京，你天天哭著鬧著還要回去，我只好把你又送回老家待了一年。那時候，你是很愿意在老家待著的，許多人圍著你轉，你是老家的小明星，所有人都喜歡你。你還記得果果和小樂嗎？他們都是你的小伙伴，天天跟在你后面。他們都是你的玩伴。

在父親向兒子敘述他的孩童往事時，兒子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些事。太無聊了，他說，跟你出來算我倒霉了。我還是回家找同學玩去，他們都在家里吹著空調，吃著漢堡，喝著冰涼的可樂，而我卻在這里受苦遭罪、度日如年。

你變了，父親說，你現在對老家一點兒感情都沒有了，也不想爺爺奶奶了。你以后要是出國了，肯定也不會想家，你一定會忘了我們。你忘了我沒關系，忘了爺爺奶奶也沒關系，你可不能忘了你媽媽，你媽媽身體不好，你是她的命根子。說真的，你以后會出國嗎？

當然，兒子說，我可不像你，一個班都出國了，就你出不去。

不是出不去，父親企圖糾正兒子的看法，他說，我只是不想出去而已，另外，還有你爺爺奶奶。得了吧，兒子嘲笑道，那么我問你，你為什么不愛家鄉？誰說我不愛家鄉？要是不愛家鄉，我就不帶你回來了。父親說著說著似乎也感覺到自己這么說顯得有些虛偽。你愛家鄉？那你為什么不回來建設家鄉？你為什么要留在北京？你為什么不回省、回縣、回鄉、回你們村？兒子似乎看見父親鉆進了自己預設的圈套，因此問得理直氣壯。

還不是因為你？父親說。因為我？兒子冷笑了一聲，我攔著你了嗎？你可真能搞笑！不出去是因為奶奶，不回來是因為我，你怎么都有得說！他最后大度地說，算了，不跟你爭了，我們之間有代溝。父親訕訕地笑了一下，他提醒兒子起身，接著往前走。但是兒子似乎和父親較上勁了，他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走不動了，我感覺頭暈，惡心。

這可不是好跡象，父親害怕兒子中暑，所以他一次一次地把毛巾沾濕了在兒子身上擦來擦去，還不停地詢問兒子這里那里的感覺，從頭腦問到心臟。兒子終于被父親問煩了，他站起身來繼續往前走。

父親趕緊扛起那個笨重的拉桿箱跟上。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著。很快，他們就一個新的問題又產生了爭論。父親認為一個人對世界的感情和認知取決于他的生活經歷。而兒子則認為，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一個人的想象。他倆爭論不休，互不相讓，誰也說服不了誰，實際上是各說各的話。河流在前方轉了一道大彎。當他們繞過那座伸出來的山嘴時，眼前的情景在父親眼里顯得熟悉而又陌生。這時大約下午兩點，他們走到了一個名叫夾縫的小地方。順著兩山之間的坳口，他們走進了那個夾在兩山中間的一小塊盆地。許多綠色的房子出現在眼前，像一塊塊胡亂擺放的綠色的積木。

父親帶著幸福和微微眩暈的感覺認出了這個渺小的村莊。在他放眼四望的同時，往事的回憶紛至沓來，麥場，梿枷，石碾，金黃的稻谷，布谷鳥的啼鳴和董雞的叫聲，還有黃昏時分的裊裊炊煙……回憶像一條永不停息的河流，曾經的一幕一幕歷歷在目，在這個夏日下午強烈的光線下，過去不斷地涌現到眼前。一切都茫然無緒，但同時又很親切，在某種意義上還有些隱秘。

然而，當他回過神來，睜大眼睛細看時，只有綠色，滿眼都是綠色，仿佛世界被綠色入侵了一般。墻上掛滿了藤狀植物，它們吞噬了門窗，也覆蓋了屋頂。門前的稻場和屋后的院子被茅草和灌木紛紛占據。池塘變成了沼澤，水竹和蘆葦在風中搖擺。

父子倆像是走進了原始森林，意外地闖入了土著人居住的部落。除掉偶爾從遠方傳來幾聲鳥鳴以外，周圍一片靜寂，仿佛是時間出了什么問題。眼前的一切恍如夢境，父親感覺自己是在夢里。兒子則以為自己闖進了童話里的世界。哇，這么多的綠房子！他興奮得尖叫起來。他的叫聲讓父親從恍惚中醒來。很顯然，這些房子早已被人遺棄了，眼前不過是一片被人遺棄的廢墟。沒人了，全都搬走了。父親像一個失憶的老人那樣喃喃地說著。爺爺奶奶肯定是住你姑姑家去了。他們以前提過一嘴，但我沒在意。不過，為什么所有人都走了呢？他們都搬到哪里去了呢？這可真是奇了怪了。

你確定沒走錯地方？兒子問道。

這還能錯？父親說，我又不是傻子。

那可說不準啊，兒子得意地接道，他說，我讓你先打個電話你偏不聽，你做事總是馬馬虎虎！你平時在單位也這樣嗎？我就是想給他們一個驚喜嘛，誰能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呢？從語氣上聽，父子倆的角色似乎互換了，兒子的語氣現在聽起來更像一位父親，他在責怪“兒子”行事魯莽。而從父親的語氣里透露出來的委屈，使得他聽起來更像是一個備受責備的兒子。

這地方叫什么名字來著？兒子問道。

夾縫。父親說。

夾縫？什么破名字！兒子扭頭四顧望了望，忽然笑了，他說，不錯，這里可真算得上是“在夾縫里求生存”了。當他一眼瞅見父親一路扛來如影隨形的那個巨大的箱子時，更是哈哈大笑起來，他伸手猛地一拉，拉鎖開了，從里面涌出來的物品散落一地。他說，這么大老遠的，你帶這么多東西回來送人，現在，請睜大你的眼睛看看吧，你能送給誰？

父親沮喪地踢了一腳箱子，那些散落的糖果、文具、連環畫，還有衣裳和鞋，都是他準備送人的。上次回來是在十幾年前，當時也是這樣，他帶回了一大箱子禮品送人，所有人都非常高興，臉上露出和美的笑容。與上次相比，唯一的區別是，這次箱子里沒有玩具和奶粉。

你在這里住了三年，你還記得嗎？父親問兒子，你還記得小時候在這里的情景嗎？那我哪記得？兒子不屑地說。我可記得很清楚呢，父親說。

兒子這時忽然想起了電影和游戲里的場景，面對那些綠房子，他感覺自己像是意外地闖進了一個神秘的世界，發現了被巨蟒看守的神秘寶藏，他還想到了狂蟒之災、密室逃脫什么的。

這里會有蟒蛇嗎？他問父親。沒有，父親說，我們這里沒有蟒蛇。

父親想進到自家的老房子里去看看，但是眼前無路可走，灌木和荊棘霸占了一切，這讓他站在那里躊躇不定。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凄厲的叫聲。

你聽！什么聲音？兒子問。以我的經驗來看，父親說，這肯定是蛇在吃青蛙。

一聽說蛇，兒子來了興趣，他穿過荒草向聲音跑去。這把父親嚇了一跳，他警告兒子要當心。

兒子可不顧父親的警告，他大步地踩踏著荒草和荊棘，循著聲音一直走到了那口廢棄的池塘邊。蟒蛇！兒子興奮得尖叫，他說，我看見了小蟒蛇。快來看啦，看它身上的花紋。他伸手摘斷了一根樹枝，去挑撥那條出現在他眼前的“小蟒蛇”。

父親趕緊跟過去，他看到蛇正咬住了一只青蛙在吞咽，那只可憐的青蛙還在拼命掙扎。令他大驚失色的是那蛇身上的花紋，他尖叫一聲，一把將兒子拉回來。這是土布蛇，劇毒無比，要是被它咬上一口就完蛋了。他問兒子，你還記得果果嗎？

兒子搖了搖頭。

果果奶奶以前就被這種蛇咬過，她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腿腫得有水桶那么粗。父親正說著，一眼瞥見旁邊的草叢里還有一條，正昂首吐著信子，盤在那里就像一叢枯葉，這更把他嚇得魂飛魄散，恍然覺得身邊處處都暗藏危機。走了，走了，父親緊緊攥著兒子的胳膊，他說，這周邊草叢里還不知道有多少呢，要是被它咬上一口就完蛋了，我們趕快走。

父親再也沒有走向那些綠色的房子，他只是遠遠地朝它們張望了一會兒，然后就帶著兒子匆匆離開了這個名叫夾縫的村莊。他們在夏天的炎炎烈日下走了三四個小時、十幾里路，卻回到了一個早已被人遺棄的廢墟。他們匆匆而來，現在又要匆匆離去了。在他們離開的時候，父親仰頭遙望頭頂逼仄的天空。又有一架飛機出現了，此時，它正像一只白鳥一樣，從頭頂蔚藍色的天空里緩緩滑過。目光轉向遠方香爐山的頂峰，他又想起了那些爬上山頂仰望飛機的時刻，那時，他是多么希望能坐在飛機里去一個遙遠的地方。還有機會回來嗎？現在，他捫心自問，卻無法回答。回頭凝望那些綠色的像積木一樣的房子，他的心里涌起無限感慨，現在回來很方便，但他卻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時候了，或者以后還會不會回來。

在回程的路上，他們意外地遇見了一個伐木的人。父親像遇見親戚一樣和他攀談起來，正是從那人嘴里，父親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這里即將修建水庫和發電站，將來這沿河一帶全都要被水淹掉，牽涉到許多村莊，因此沿河兩岸的居民早就搬走了。那人后來還幫父親背著箱子，他帶領父子倆翻過山崗，走了另外一條更便捷的路。臨別時，父親送給他一雙鞋和一些糖果以表謝意。

走上公路后不久，父親攔下一輛私家車，對方開價兩百把他們送到縣城。父親立即同意了，沒有討價還價。現在對他們來說，光車上空調吹出的涼氣恐怕就能值個一百塊。大約兩個小時以后，他們回到了縣城，住進了一家賓館。

為了補償兒子，父親帶他去吃了這個縣城里最有名的當地特色美食——水庫烤魚。父親高中就是在這個縣城上的，他對這里還保留著遙遠而又親切的回憶。他在飯桌上跟兒子說起了自己當初在這里上學的情況，還回憶了自己的高考，他說在他高考的那些天里，天氣炎熱，沒有風扇，蚊子又多，他還患上了嚴重的焦慮癥，怎么也睡不著，每天晚上都要熬到三四點……

父親喋喋不休地說著。兒子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可樂。當他們打著飽嗝走出飯店時，父親建議兒子跟他在這個縣城里玩玩，他要帶他到處轉轉。

這里有什么好玩的？兒子朝父親翻了個白眼，不屑一顧地說道。

那么——去我的學校看看怎么樣？父親認真地建議道，他說，我們學校附近有一個電影院，也許今天晚上會有什么好電影。得了吧，兒子說，再也不聽你忽悠了，我還是早點洗洗睡吧，明天一回家我就找同學玩去，今天真是虧大了。

這一天的確是太累了，父子倆都腰酸腿疼，他們回到賓館沖了個澡，往干凈雪白的床上一躺。空調向外噴著冷氣，屋里很快就響起了鼾聲，一個高昂，一個低沉。父親又夢見了他的父親帶他下河摸魚的那個陽光燦爛的中午，他們在河邊烤玉米，一邊嚼著甜桿，一邊仰望天空，天空一碧千里，大雁正從頭頂飛過，然后蔚藍色的天空里出現了一架飛機，像一只白色的大鳥，要是有一天，他在心里想，我要是能坐上飛機就好了……

兒子夢見自己正置身于迪士尼樂園里，吃著薯條、炸雞、漢堡，喝著冰涼的可樂……

作者簡介：

李加福，男，安徽舒城人，現居北京。畢業于清華大學計算機系。

清華大學信研院區塊鏈實驗室主任。文學愛好者。中短篇小說散見于《躬耕》《椰城》《陽光》《雪蓮》《蓮池》《作品》《北方作家》《廈門文學》《當代小說》《短篇小說》《時代文學》《劍南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