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叔

入冬以后，嚴重的霧霾成天籠罩在城市上空，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眼看春節就要到了，稀稀拉拉的鞭炮聲明顯比往年來得晚了很多。

村里的老人們常說冬天陰氣重，鬼門關大開。這不一大早，剛進單位的大門，就接到堂哥打來的電話。他說，旺叔走了，就在昨天夜里。

我爺弟兄倆，旺叔是我二爺的獨生子。聽長輩們說，他還正在吃奶的時候，他娘和鄰村的男人好上了，引出了一段潘金蓮下藥武大郎的故事來。不過二爺沒有被毒死，更沒有武松斗殺西門慶等狗血劇情。二奶奶被抓到水庫上修大壩，超負荷的勞動加之嚴重的缺乏營養，她渾身浮腫，特別是眼睛腫得已經睜不開，接回家不幾天就沒了呼吸。

死了狠心的娘，旺叔從此成了沒娘的娃。

那個年代，家里人每天都要早早地下地干活，正值年富力強的二爺更不能例外。因此，照顧旺叔的重任就責無旁貸地落到了太奶的肩上。那是自己的親孫子，小小年紀又沒了娘，太奶當然對他是百般疼愛。“沒娘的孩兒，可憐啊！”這是太奶常掛嘴邊的一句話。即使他有時犯了錯，這也成了他免受懲罰的理由，全家人也很少跟他計較。旺叔的全名叫喬金旺，說是大家一塊兒起的，其實是太奶自己給定的。那時候，太奶是一家之主，說話一言九鼎，誰都得聽他的，包括太爺。全家人都希望他以后能不愁吃穿多掙錢，生活興旺發達。

旺叔沒有辜負家人的期望，長大以后，沒少掙錢！

那時，旺叔是村里出了名的“能人”。別看他沒上過什么學，但他聽人家說書，什么《瓦崗寨》《水滸傳》《三國演義》，聽一遍就能自己講，講得還有模有樣。有時自己翻字典，還能把《林海雪原》《敵后武工隊》《創業史》等名家的作品讀個大概。特別是在我們村里，他可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大多數農民還依靠那仨核桃倆棗的工分吃飯時，他就跟著人家去城里搞建筑，據說還參加過著名的二七紀念塔建設呢。在村里，只要有什么事，都會請他幫忙，他從來也不推脫。誰家的自行車胎爛了、電燈不亮了，村里的水泵壞了，只要他去，搗弄幾下，保準能行。據老人們講，過去村里人去城里辦事，都喜歡叫上旺叔一起。他路熟，不耽誤事。他熟悉那里的大街小巷，不管什么地方只要去過一回，從來沒有再走錯過。旺叔還很會“來事兒”，不好辦的事，只要他上前遞根煙，幾句客氣話說得人家心花怒放，沒有辦不成的事。改革開放以后，他第一個在村里組織了運輸隊，帶著全村的爺們兒外出攬活。由于重安全、守信譽，他的隊伍很受歡迎，經濟效益自然是非常可觀，他家在全村最早蓋起了三間大瓦房。

旺叔今年才剛六十出頭，上次回老家，他還和我有說有笑。他說現在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家里凈剩些老弱病殘，沒人照顧，這樣不行。他準備籌點兒錢在村里建一個秸稈加工廠，把麥秸稈、玉米稈加工成壓縮板，無毒，無味，環保，用途廣泛。讓年輕人都回來，既能掙錢，又能照顧家庭……他說話時精氣神十足，談起自己的項目神采奕奕，滿面紅光。

這才沒過幾個月，他咋突然就走了呢？難道真的是人的命，天注定？電話那頭只是傳來了堂哥的嘆氣聲：“要是工作不老忙，你就趕緊回來吧！”“中！”我來不得半點兒猶豫。在我們老家，結婚、生小孩兒辦喜事，只要隨上紅包，人倒是可以不參加。但凡逢上哪家辦喪事，家家戶戶都是要到場的，何況這是我的親旺叔。

小時候，我是十里八村遠近聞名的“小秀才”，既乖巧又聽話，旺叔沒少給我買糖吃，都是他從城里帶回來的高級牛奶軟糖，不知道是啥牌子，吃著又香又甜。

旺叔沒上過幾天學，就連自己的名字也是后來才學會寫的，其他啥都不認識。到了該上學的年齡，太奶早早給旺叔做了新衣服，縫了花書包。可旺叔天生不務學，上學路上又哭又鬧，到了學校門口就尿濕褲子，說啥不愿進教室。好不容易把他哄進了教室，別人讀書他瞌睡，睡得云天霧地。老師罰他站到講臺上，他居然站在那兒也能睡著了。老師索性讓他站到教室外邊，他竟偷偷溜到河里去摸魚逮蝦，玩得不亦樂乎，弄得老師哭笑不得。如是反復了多次，看他上學吃苦受罪的，太奶就沒再堅持讓他去上學。

有一年，村邊公路上出了一場車禍，一輛外地車四腳朝天翻在路上，眼看人壓在下面都快不中了。旺叔指揮著一幫青壯年勞力把車門撬開，好不容易才把人拽出來。眼看人都快不中了，他趕緊開著自己的拖拉機把傷者送到了醫院，那人也算命大，竟奇跡般地好起來了。誰知人家是個大老板，千恩萬謝非要安排旺叔去他公司里上班，到那兒直接就讓當上了副總經理。

好人必有好報，這本是一件千載難逢的好事。擱別人那是求之不得，可旺叔實在是享受不了。有時候底下人給他送個文件材料啥的，他會裝模作樣地看一會兒，然后若有所思地說：“可以！”其實，他真的啥也沒看懂。強忍了一個多月后，旺叔說啥不干了。再干下去，凈是耽誤人家的事。他真享不了那份福，還是回家開車得勁。

旺叔和車很投緣。村里剛買回來的拖拉機，他坐上去就把它鼓搗走了。年輕時是村里為數不多的駕駛員，那時候在生產隊當駕駛員神氣得很，東方紅大型拖拉機頭戴大紅花，可比現在開奔馳、寶馬牛得多。他會駕駛、會修理，進城還不迷路。說他不識字兒，沒有幾個人相信。

福兮，禍兮，福禍相依，不識字兒倒也給他帶來不少實惠。那些年在我們老家，各種小煤礦如雨后春筍遍布全鄉的角角落落，外地拉煤車排起長隊等著裝煤的場面比比皆是，生意異常火爆。鄉里的油庫每天都會安排專門的油罐車給煤礦上送油，有些司機懂得如何在票據上做手腳，只要出庫和入庫平衡，就能得到不少外快，當然受損的是“公家”了。旺叔卻不會，需要他在票據上簽字時，他會打眼一看，然后迅速簽上自己的名字，可他根本看不懂票據上寫的啥，自然也不會弄虛作假。就因為這，他深受領導的信任，年年得先進戴紅花。即使油庫改制以后，老板們依然爭相聘用他，都說旺叔可靠。旺叔每年都會額外領不少的獎金，老板說這是他應該得到的。

一天天的辛勤勞作，一年年的不斷積累，大瓦房變成了小洋樓，摩托車換成了小轎車，旺叔的眉毛樂開了花。兒子兒媳孝順勤奮，一雙孫子孫女活潑乖巧，真是人見人愛。他常常喃喃自語：好日子還長著呢！

時間很快進入了新世紀，祖國各地建設日新月異。高速路、立交橋，在給人們出行帶來無限便利的時候，卻讓旺叔犯了愁。盡管他駕駛技術一流，很多跑長途運輸的都想用他，給的待遇也相當優厚，可他干不成，也不敢干。他自己心里最清楚：看不懂各種路標，玩不了智能手機。有一回去省城，繞著南三環立交橋轉了一個多小時，愣是沒找著黃岡寺，過去那可是省城到新密、登封重要通道上的一個地標村。他不知道，這地方早都已經拆遷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樓林立的“金運外灘”。城里到處綠樹紅花、橋梁縱橫、車水馬龍，咋看都差不了多少，旺叔真的看迷了眼。看來，過去他引以為豪的那種單靠記標志性建筑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因為各地的建設發展太快了。

大門外的空地上，一個簡易的靈棚下面，旺叔靜靜地躺在用幾塊木板臨時拼成的床上，跟睡著了一樣。大家有條不紊地忙著各自的事兒，沒有明確的分工卻也職責清晰。夜深了，村里幫忙的人都逐漸散去，只剩下孝子賢孫在那兒守著，我們那兒叫守靈。

說實話，在老家，堂哥就是我的依靠，家里家外的大事小情都由他出面應承，我只管聽他的安排就行。深冬的夜晚，空氣里到處彌漫著刺骨的寒冷，我依偎在堂哥身邊。都說旺叔是煤煙熏死的，我一直不太相信。

“叔咋說走就走了？”我輕聲問堂哥。

堂哥環顧四周，打開火機，點燃一支香煙，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示意我抽不抽。我很堅決地擺擺手，本來我就不抽煙，此時我更關心的是旺叔的死因。

堂哥黝黑的臉龐在昏黃的燈光下微微泛黃，伴著煙頭的火光一閃一滅，吐出的煙霧在半空中隨風搖曳。堂哥吐完煙的嘴角微微顫動，幾次欲言又止，這更增加了我的好奇。

“可別亂說，咱叔是想不開，自己生悶氣氣死的。”堂哥一字一句，最終還是揭開了謎底。

原來，自從家里有了一些積蓄，旺叔就做起了各種民間集資、放高利貸，還把它說成是“生意”。只要家里有點兒錢，就會趕緊放出去，少的成百上千，多的好幾十萬，生怕耽誤掙利息。

“每月光利息就可以收回來好幾千塊！”說起自己的“生意”，旺叔總是十分得意。這我倒是聽他提起過，也不止一次地提醒過他，可千萬別把本兒都虧了。旺叔不以為然，說保準沒事，都是熟人介紹的，不會有啥問題。農村人開銷又不大，光利息就足夠一家人花的，他有自己的小算盤。看他那么自信，我就沒再多說，也沒再過多留意這件事。現在想想沒有堅決阻止他，是我這個在外邊混了多年，稍微有點出息的侄兒的失職。

這次，旺叔把家里的錢全給了親家，還從鄰居家借了1000元才湊成了個整數。一分都沒留，他覺得留點兒是會影響收益的。親家把錢介紹給了一家投資擔保公司，據說利息相當可觀。你想，本金都不少，利息還用說嗎？本來這事沒有什么值得說道的，自己掙的錢，他想咋弄就咋弄。可就是這次，旺叔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旺叔也不含糊，他讓親家專門帶著自己去了那家公司一趟，說是參觀參觀，其實主要是摸摸底兒。公司坐落在城市的黃金地段，大樓直上云霄，裝修富麗堂皇，光是一個沙發就值十好幾萬。

“這生意，肯定不會有問題！”旺叔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好似真的撿著了“餡餅”。

可是沒過多久，公司人去樓空。旺叔的利息肯定是沒了，關鍵是就連本金都不見了。那可是全家的積蓄，血汗錢全都沒了，怕是把旺叔的命都得要了。

旺叔整日愁眉緊鎖。他去找親家，親家也沒轍啊。“項目是你看的，錢是你投的，合同是你簽的，”親家明顯有些不耐煩。“你領錢的時候可沒給過我們一分吧，該去找誰找誰！”親家母在一旁添賭加氣，還不時地下“逐客令”。

旺叔自己都不清楚是咋出了親家的大門。他頓時失去了往日的色彩，整天唉聲嘆氣，眼神中充滿了茫然和凄切。“錢是王八蛋，沒了咱再賺！”“全當丟了！”“再說，恁親家還在，當初是經他的手，他肯定有辦法。”“實在不行就去法院告他們！”鄰居們七嘴八舌，都勸他想開點兒。

是啊！錢是經他的手給出去的。“冤有頭，債有主。”旺叔突然覺得眼前一亮，頃刻間有了無限的力量，有了無盡的希望。他忽地拉住鄰居的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常言道：屋漏偏逢連陰雨！旺叔剛剛鼓起勁兒準備再去找親家說道說道，報喪的電話先打來了，親家死了！就在剛才。

旺叔頓覺眼前一黑，仿佛整個世界都暗了下來。他強打精神，參加完親家的葬禮，回家后就再也沒有下過床。

三天后，我就接到了堂哥的電話。農村人講究入土為安，旺叔的葬禮辦得很風光。為此，堂弟欠下了一些債。

“恁爹走時就沒交代點兒啥？”二嬸子好說話。

“以后不管咋樣，這倆小孩兒可得好好上學啊！”旺叔走的突然，只有旺嬸在他身邊。據說，這是旺叔的最后一句話。

又是一年春來到，旺嬸嫁了個“老四川”，年齡并不大，聽話又能干，都說人不賴。

祖墳里，旺叔的墳頭緊接著二爺，上面是太爺太奶，遠遠望去就像小時候依偎在他們的懷里。墳頭上長滿了狗尾巴草，旺旺的，隨風舞動。

作者簡介：

喬山峰，筆名喬沐，河南新密人，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有文散見于《人民日報》《河南日報》《鄭州日報》等各類報刊及網絡媒體。現在鄭州市某區政府機關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