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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的情懷 (連載二)

2024-01-01 00:00:00唐彥嶺
時代報告·奔流 2024年5期

第二章

苑天!不錯他是我的生死弟兄,我倆在陰暗潮濕的貓耳洞里一同度過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他的音容相貌一舉一動我將永志難忘。他是1982年的兵,比我大一歲,永遠曬不黑的臉龐,白白凈凈,二十歲的男人連根胡毛也找不到,說起話來文文縐縐,還帶著女人腔道。他手巧心細,穿針走線,補衣縫被,在我的印象里,連隊里屬他頂呱呱。相處的三年里,光被子他就給我拆洗過三四次。戰友們鬧著玩似的送給了他一個雅號——“假女人”。前沿陣地上,排長又賜給他了個“東郭先生”的稱號,為數不少的戰友拿他當作“活寶”,這個喊他“假女人”,那個叫他“東郭先生”。他從不在乎,總是樂呵呵地一笑了之。

觀看過蛇鼠大戰嗎?說起來你也不會相信,更何況是兇猛的眼鏡蛇。就在我們堅守的西南邊陲前線貓耳洞口外,一場夜雨過后的清早,我剛從睡夢中醒來,還未睜開眼,站崗值哨的苑天就把我拉了起來,老兄,外邊老鼠與蛇對上將了!我甩開他的手,瞎掰掰啥,老鼠和蛇打架,鬼才相信。騙你,是小狗!他拉著我就往外走。洞外十米左右一塊濕乎乎的大石頭上,五只老鼠擺出半弧形戰斗隊形,一個個瞪著賊眉鼠眼,怒視著對面一條丈把長的紅花紋的大眼鏡蛇。大眼鏡蛇顯然憤怒了,昂然高聳,張狂地吐出長長的信子,發出咝咝聲,尖頭一抖一抖地向老鼠們示威。老鼠們并無懼色,既不進攻也不退卻,個個齜牙咧嘴,如五輛坦克與一列裝甲車對壘……約摸過了十多分鐘,或許是眼鏡蛇感到自己沒有便宜可討,虛晃一槍轉身溜進了石縫,五只老鼠我自巋然不動。

“哎呀,俺的娘,大長蟲居然害怕幾只老鼠!”苑天嘟嘟噥噥起來,“這老鼠莫非是老天爺派下來的的神仙?”

“屁神仙,瞎子碰見死老鼠啦!”漱口的班長噴出嘴里的渾水,“快進洞來,小心冷炮!”

苑天進了貓耳洞后,背著班長啐了一口吐沫后,欣賞起他的“發明”來。其實算不上什么發明,只不過是用一只彈藥箱和一只壓縮餅干桶改裝而成的“老鼠房”。剛上陣地時,提起老鼠,戰友們大都恨之入骨。貓耳洞里、戰壕里,到處都有它們的足跡,而且它們任意妄為,毫無顧忌,常常在石縫里向你擠眉弄眼,甚至向你宣戰,大有將你逐出貓耳洞之勢。換防的第二夜,睡夢中我覺得有人撥弄腳后跟,兩腳搓揉一下,停停,又覺著有人撥弄,咔咔哧哧,以為是身邊的小王鬧著玩,一歪胳膊給了他一巴掌。沒想到小王坐起,拽著我的耳朵往上提,田杰,你睡覺也不會叫人安生。你才不安生嘞,我被他拽得齜牙咧嘴,朦朧中給了他一個反擊。你睜開眼看看,老鼠都在說你。老鼠!我隱隱約約感到腳后跟有些疼痛,低頭看看,腳后跟硬紙殼厚的老繭不見了,露出里面鮮紅的紅肉肉。我摸起身邊的膠鞋扔過去,頂頭睡的苑天拉著我的胳膊說,你一個大活人咋能跟老鼠杠上了。

“老戰友!”

“老戰友!”

我與苑天相見在作戰沙盤室前,三十多年未曾謀面的老戰友格外親熱,凝視稍許,擁抱一起,臉頰相貼,互致寒暄。

老戰友親熱中,我感覺到苑天通體并沒有多少溫度,他的臉頰是冰涼的,他的頭顱,他的脊背,他的臀部,即使與我貼在一起的胸部,似乎也處于零度以下,但令我吃驚的是他擁抱我的力度,兩手恨不得將我的脊柱、肋骨勒斷。他因激動而“吭哧吭哧”的抽泣聲響徹耳畔,原以為他會熱淚盈眶,但我絲毫沒感到他的淚花存在。難道他的淚水流干了?

二百多平方米的沙盤作戰室,格調以綠色為主,墻壁、地板、房頂都是同一色的草綠色裝飾,沒有明燈高懸,十六支蠟燭分置在十六盞淺綠色的小燈樓里,懸掛的、豎立的、貼在墻壁的,發出綠瑩瑩的光芒,地坪中央擺放著百余平方米大小的長方形作戰示意圖沙盤,上面呈現出高高低低大小不一彎彎曲曲的無數高地,每個高地上都插枚小旗,紅色小旗為我高地,藍色小旗為敵方高地。苑天告訴我,沙盤標注的就是當年敵我雙方作戰形勢圖。

“田杰,還記恨俺不?”走在前面的苑天猛地一個轉身,雙手緊握著我的手,眼窩里滾動著渾濁的淚珠,嘴唇顫抖著問。

“老苑,記恨你啥?”陣地上戰友間一些不愉快的事,我早已拋到九霄云外,更何況面對的是早在三十年前就已成鬼雄的苑天。

“你大人不計小人過,無名高地上俺把你的錄音機扔到了山溝里,”苑天低下頭,指著沙盤上的一個小山包,喃喃地說,“俺是站在這個小山頭上扔的,三十年來俺一直在愧疚,總覺著對不起你!”

提到錄音機,我想了起來,因為那臺破錄音機我兩差點兒動起了拳頭。那是我班進入無名高地的第十天上午,我感覺無聊便打開了錄音機,播出來的是高音唄的戰地迪斯科。我和小劉正在興頭上,下崗鉆進貓耳洞的苑天提起錄音機就跑,你小子也熱起來迪斯科?我和小劉以為他要跟著錄音機學跳迪斯科,在后邊追著他喊,要學一塊學,跑啥跑!他小子像是沒聽見,跑出貓耳洞,沿著戰壕跑了十多米,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小子一甩胳膊,收音機飛到了右側的山溝里。收音機是我的心肝寶貝,我頓時升騰起一股怒火。我抓著他的衣領,對著他的胸口就是一拳。幸而,班長眼疾手快,一把抓著了我的手腕,否則,就夠他喝一壺的。

班長,咱陣地的“毒氣”是錄音機放的。看樣子是委屈他了,他撇著嘴抽泣起來。這幾天陣地上的確有臭哄哄的氣味,大家以為是敵軍放的毒氣,一個個如臨大敵,全都戴上了防毒面具,班長估計是敵軍要偷襲,一再要求人人都要提高警惕,充分做好戰斗準備,以迎擊來犯之敵。雖然敵人沒來,臭味仍陰魂不散,戰友們不時地聞到刺鼻的臭味。可把這臭味與錄音機聯系起來,真是驢頭不對馬嘴,胡扯淡。就在我們兩個喋喋不休之時,副班長挑著一只死老鼠小跑過來,一股尸體腐爛的臭味由遠而近,這只死老鼠還引來了一群紅頭蒼蠅。不僅副班長撿到了死老鼠,班里還有幾個人也發現了死老鼠,不少的死老鼠已腐爛生蛆,成了蟑螂們的美味佳肴。

這老鼠怎么死的?我們一頭霧水,盡可能地尋覓到高地上貓耳洞內各個角落,查遍還未腐爛的老鼠們,也沒有蛛絲馬跡。更人讓作難的是,這些作死的老鼠十有八九藏在石縫里、土洞里,只是污染空氣卻不讓你見到它的尸體,想清除它,難上加難。誰也不想與這刺鼻的腥臭味長期共存,但又無可奈何,只有抓耳撓腮的分了。

是錄音機把老鼠聒死嘞!苑天語出驚人。我們一個個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后,猶如有誰下了口令一樣整齊劃一,齊刷刷地伸手指向苑天,你沒發神經吧!

苑天面紅耳赤,眼里還閃著淚花。莫非是他又哭起老鼠了?自從進入西南邊陲前線以來,他三天兩頭擠眼擦淚,甚至像位悲痛欲絕的老娘們兒那樣哽咽哭泣。許是傷心的事多了,今天這個戰友掛彩受傷了,明天那個戰友壯烈犧牲了,敵軍的炮火還時不時地向我縱深炮擊,炸我民房,毀我財物,殃及我牲畜,著實讓人義憤填膺,磨拳擦掌。如果是這樣,戰友們倒也理解。戰友們難以理解的是他是顆菩薩心腸,別說老鼠、長蟲是他的寶,就連只蚊子他也不讓拍,你偷偷地碾死只蚊子,要是被他知道了,他也會跑到角落里錘石跺腳發場啞巴恨。

“老苑,你是對的!”我的手被他握著,猶如被一條大蛇纏繞著,只覺著有股冷冰冰陰深深的寒氣侵入我的體內,此時我才感到他已化作陣地的沃土,心中升騰起愧疚感、同情感,總覺得應該給他些安慰,讓他振作起來。

事實上自從陣地上沒有錄音機后,刺鼻的腐臭味的確漸漸少了,以至于十天后沒了蹤跡,從這點兒來說他也許是對的,二十年后的一則科技趣聞驗證了苑天的正確性。這則趣聞強調:高強度和作用時間較長的次聲波,能夠損傷生物的機體,甚至危及生命,因為次聲波能夠引起老鼠內臟器官的共振,造成老鼠內臟器官出血破裂,進而導致死亡。科學實驗證明的結論,不容你懷疑。苑天無緣享受到自己抗爭的果實,我又有何理由堅持己見,“戰友們都很想你,常常嘮叨你!”

“謝謝你和戰友們的惦記,向戰友們致敬!”他松開我的手,再次向我行了個標準的軍禮,兩片嘴一噘,繼而莞爾一笑,半開玩笑半較真地問,“俺老了嗎?”

戰地一別,三十余載,人生能有幾個三十年?能不老?我并沒說出心里話,只是隨和著點了幾下頭,不老不老,你還像當年的俊小伙,一條眼角紋也看不到,嘴上還沒長毛那。說話之余,我看了看苑天。或許是苑天們適應了老山的熱帶雨林氣候,也許是他們吃了陣地上的長生不老藥,苑天與我記憶中“同吃一鍋飯,同舉一桿旗”時的毛頭小伙子一模一樣,白白凈凈的瓜子臉上還有那幾顆淺麻子。五角星帽徽閃閃發光,嶄新的綠軍裝穿在身上,猶如為他量體定做的一樣合體,站在我面前的他依然是一棵挺拔入云的松青樹。我不禁聯想到去年重返陣地的情景,站在陣地主峰,撫摸著界碑,極目遠眺,歲月滄桑,森林茂密,茅草沒人,藤葛交織,鳥語蟲鳴,當年戰火洗禮后的滿山創傷已不復存在。陣地上的蒼綠當然離不開邊疆人民的辛勤勞作,更離不開捐軀老山戰場的戰友,他們的血液骨灰靈魂已融入于山體,向樹木、草叢奉獻養料,滋潤大地……

“田杰,苑天叫你!”原本蒼綠青松覆蓋的高地在敵軍幾次輪番炮轟后,幾乎變成了一捧焦土,除了幾株燒焦少頭冒著黑煙的樹干外,就是裸露的巖石,一塊大石后冒出了班長的嘶啞聲,“他快不行了!”

我竄到大石頭后,苑天已躺在班長懷中,兩眼瞇縫著,臉色已成了蒼白。我問班長苑天傷在哪里,班長這個七尺男兒,默不作聲,眼淚像扯不斷的風箏,噗嗒噗嗒地連著落在苑天的臉上。狗日的娘們恁狠,打掉了苑天的“命根子!”我發現苑天的襠部有些血跡,解開了他的褲子,大半截陽物沒了。

苑天踏上了闊別已久的家鄉故土,卸下行囊,出門繞到屋后,他想看看自己入伍時和“父親”一起栽種小樹林,一條小河攔著了自己的去路。清澈的河水從自己的眼前流過,河里一對鴛鴦“嘎嘎嘎”叫得正歡,唱著它們自己編排的情歌,順水追逐嬉鬧。對面的樹木蒼蔥翠綠,當初的小樹苗已成了參天大樹,一眼望不到邊際。一片生機并沒喚起他的自豪和喜悅,反倒感到酸酸的痛楚。聽“娘”講,小河是自己當兵入伍的第二年春天挖的,小河彎彎曲曲綿延十幾里,引來了淮河水,滋潤了家鄉的故土,可憐的“父親”在人工挖河中得了傷寒,一命嗚呼哀哉。

“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

樹林里傳來了悅耳的情歌,剛才的酸楚蕩然無存,苑天有些心跳,他知道這姑娘唱的是情歌,歌名就是《兩只蝴蝶》,但他猜不出是誰家的姑娘。誰家姑娘能有這甜美的歌喉?他想探個究竟。小河上原本有座石板橋,雖不大,倒也平坦。可他卻一腳踩空,整個人跌到小河里。幸而,小河的水只有齊腰深,他人無大礙,只是衣服濕了個精光,看上去像只落湯雞。他顧不得回家換身衣服,一骨碌地爬上河堤,掄起手背,胡亂地擦了兩把眼上的水,刺溜鉆進了小樹林里……小樹林并不大,他家也就栽了七八百棵樹,充其量也就是五千平方米。他的的確良軍裝貼在身上,跑起路來,黏糊糊的,像綁在身上,腳下的軍用鞋,系了再系,仍是滑不唧唧地不聽使喚。饃饃似的小山包,他爬了二十多分鐘才到了山頂。山頂是兩家的界限,他家的在南,許家的在北,當時的生產隊長埋下的石樁還在。他氣喘吁吁,只有張著嘴喘氣的分了,背靠著石樁一腚蹲在石頭上。

“親愛的你張張嘴,風中花香會讓你沉醉……”

甜蜜的歌是從頭頂上傳下來的,他感覺到姑娘與他近在咫尺。十年了,未曾聽到這煽情的歌了,他有些把持不住自己,抬頭仰望的同時腿盤里的東西突兀起來……時間也就是凝固了兩三分鐘,樹上投下個杏核大小的石蛋蛋,不歪不斜,正好砸在他腿盤里挑起的硬東西……

準是狗日的娘們打的!站在身旁的小吳罵罵咧咧,我操他祖宗八輩!我們高地的斜對面是敵軍的一個高地。也許是敵軍里缺少了男人,敵軍高地上竟有了“女兒國”。據說這些女的還都是清一色的寡婦,年齡大都在二十至三十之間,正是在家生兒育女的芳齡,在卻不知她們為何被征召到“前線”。別看她們一個個弱小的身軀,打起仗來絕不比男兒遜色,爬山鉆林攀樹比猴子還快,瞄準射擊頂上神槍手,背地里看上去都是久經戰場的老手。不瞞你說,初上戰場時,我們熱血男兒沒少吃她們的虧,上她們的當。起初,我們沒把眼前的“弱小女子”看在眼里,甚至還同情起她們來。苑天就做過兩三回,有一次我還與他大吵了一頓,兩人三四天沒搭腔。你給評評理,軍工連的戰友們冒著生命危險送上來十多件弓子鋼,敵人發現后夜里偷偷摸到我們陣地上,正值我與苑天兩人值班,躲在暗處的我正要開槍射擊,右手被苑天死死地抓著,小田,咱可不能亂開槍!

“亂開槍?”我板著臉沒好氣地問。

“小田,你消消氣,”苑天并沒惱火,繼續他的女人腔,“敵人不是沒打我們嗎?”

“你沒看見?敵軍拖走了弓子鋼!”

“多可憐的女人,拖走件就拖走件吧!反正我們也用不了。”

苑天再次睜開了懶洋洋的眼,晃了晃右手,臉上露出了不易察覺的笑容,“俺……娶……媳……婦……啦!”

還娶媳婦嘞!我輕蔑地一笑,別盡說夢話想好事了。但我并沒出聲,唯恐受傷的苑天更加悲傷痛心。全連戰友誰不知道他是個孤兒,自從當兵入伍三年多,他一次探親假也沒請過,跟誰結婚去?

“俺是怕活不成了,”苑天躺在班長懷里,身子軟綿綿的,看樣子他悲觀極了,說話越來越不著調,眼角里還爬出兩顆孤獨的淚珠,“打……完……仗……替……俺……看……看……兒子!”

“你小子還沒娶媳婦嘞,別槐樹底下做春夢了!”

“俺嘗過女人滋味了……”苑天微笑著閉上了雙眼。

斷了“命根子”,不至于要了性命。班長翻過苑天的身子,奶奶的!后背上還有個銅錢大小的窟窿,是狙擊步槍打的。貓耳洞大也不過十平方米,大小便都要出來找個安全地方解,苑天是蹲在安全處拉稀挨打的。毒蝎似的女人!戰友們跺著腳罵,發誓要為苑天報仇。戰友們朝天鳴了三槍,以示哀悼。八五年的新兵慶偉吼叫著“我操你祖宗八輩”朝天補了一槍。

“班長,蛇!蛇!”昨天剛補充到高地上的小栗躲到班長身后指著右前方的一條大石縫,顫顫栗栗,尖叫起來。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一條蟒蛇從石縫里往外滑,杯口粗的頭,帶出的身子有暖壺粗,蟒蛇頭左右搖擺,身子彎彎曲曲向外滑。它身上黑底紅斑或有蜂窩狀圖案,爬出來盤定。它高昂起頭,瞪著圓幽幽的兩只眼望著我們,望著苑天的遺體,油亮濕潤的鼻孔里拉著風箱,似水牛喘息的粗聲呼哧,像是在哭泣哀叫。我見過這條大蟒蛇,它隔三岔五地從貓耳洞深處探出頭來,甚至滑出身子來。每每此時,苑天都會把開好的豬肉罐頭、牛肉罐頭間或其它肉類罐頭,放到蟒蛇前。蟒蛇并不傷害戰友們,吃完罐頭,它就會朝我們點點頭,爾后,頭一縮,刺溜刺溜地消失于石縫里。說不害怕是瞎話,大伙兒心里砰砰亂跳。小吳以為蟒蛇又來討吃的,趕忙抱來了三四聽罐頭揭開口,放到它面前。蟒蛇并沒往常樣猛吃的意思,看也不看聞也不聞,只是一味地朝我們這邊看,不動眼珠地盯著苑天的尸體,足有五分鐘的光景,稍后,它昂起頭,吐出信子,巡視一圈,然后蛇頭觸地,身子起伏,似奏哀樂。如此反復四五次,它才離去,似乎是厭倦了肉類罐頭。

約摸過了兩個時辰,敵軍高地上,亂了營炸了鍋,寡婦們沒有了昔日的嬌柔,一個個嘰哩哇啦鬼哭狼嚎。我們雖然聽不懂她們的“洋話”,但從她們那驚慌恐怖的語調里,你完全能感覺到敵軍陣地上的潰不成軍。第二天中午時分,小吳興高采烈,跳起戰地迪斯科,戰友們,蟒蛇給咱報仇雪恨啦!

“戰友戰友目標一致,革命把我們團結在一起!”

一個自稱苑天的兒子小苑打來的!他沒等我開口,就機關槍似的開了腔,田叔,找你可比登天還難,打俺穿開襠褲時俺娘就領著俺到處打聽你,二十多年啦,今兒個才給你通上話。他說前前后后花了幾萬元,動用了各種關系,甚至雇傭了私家偵探,前天才尋覓到我的手機號……他滔滔不絕,我幾次想插話都沒插上,只好任由他一直說下去,直到他口干舌燥,聲音沙啞。在他喝水的間隙,我才插上了一句話,如此找我為哪般?天大的事,非你莫屬!小苑趁我喘口氣的間歇搶走了話頭,田叔,是俺爸托夢叫找您的,電話上說不清,當面談吧。他最后幾乎哀求起我來,您就行行好吧,看在我爸與您戰友的分上,清明過后咱爺倆見個面。你把地址發過來,俺好登門拜訪你!

小苑是我與“戰友們”相聚后的第二天找到我的。從前線回來后,我三番五次地到苑天的“家鄉”追尋其音信,次次都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提起苑天娶媳婦,十人十個搖頭。我原本不想見他,一想到苑天犧牲時那渴望的眼神,一想到小苑電話里那真摯得似乎哭泣的語氣,整個人兒都感動了。地址選在一位戰友開的酒店里,特意叫戰友布置了一番,格調顯得懷舊和思念。手機響了,我看了看時間,十點整,小苑說他已到樓下,問我幾樓幾房間,我隨口答曰“二五五”。我腦子里一閃,三十年前,苑天就是這一刻離開我們的。

我眼前一陣恍惚,回到了與苑天告別的時刻。大廳門口,綠油油的燭光下,苑天像是有千言萬語,卻又難以啟齒,嘴里咕噥了十幾次,也沒吐清一個字。時間不等人,我的火毛脾氣竄上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過了這村,別想這個店。見我桿子火上來,他低下頭,唯唯諾諾地開了口,俺求你件事,給老婆孩子捎個信,俺想她娘倆。你小子真有那一出?他似一名犯了錯的小學生,耷拉著頭站在我面前,扣著手指蓋,等待著老師的批評。

“田叔,您好!”沒等我下樓迎接,小苑就推門進了包間。

苑天!不,我是親眼目睹他犧牲的。看到小苑,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苑天。那鼻子那眼睛那身架那一舉一動,就會使你自然想起三十年前的苑天。如果說有所不同,那就是當年陣地上的苑天穿著一身國防綠。而眼前的小苑西裝革履,鼻梁上加了付金絲邊眼鏡,乍一看是歸國華僑,說起話來,更是尋不到苑天的女人腔。

“田叔,給您備了份薄禮,不成敬意,”小苑彬彬有禮,“請您笑納!”

我大吃一驚,一提一級茅臺,一提五糧液,外加兩盒東北人參。無功不受祿,我將“薄禮”推回到小苑面前,小苑,你在哪發財?小苑說他在香港做點兒小買賣,懇求我無論如何要收下,否則他會寢食不安。俗話說,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見推辭不掉,便拍著胸脯充起能來,小苑,用著俺的時候,你說一聲,叔兩肋插刀在所不辭!

“田叔,侄兒求您一件事!”小苑單膝跪在我面前。

“賢侄,快起來,叔可受不了!”我慌忙上前一步,雙手拉小苑,“有事坐下說”。

“您答應了,我就起來!”他兩眼充滿了乞求的光,眼眶里閃著晶瑩的淚花。

我點點頭答應下來。他站起來打開手提包,拿出火柴盒大小的東西,雙手恭送到我眼前。又是啥寶貝玩意?最外是層油紅紅的牛皮紙,我解開三層包裝紙,還沒見到“廬山真面目”。最內一層是一塊有點兒發黃的手帕,手帕正面繡著一對嬉水鴛鴦,背面繡著一行字:等你白頭到老。包的果真是個火柴盒,我慢慢地打開火柴盒,兩張一寸的黑白照片呈現我的眼前,男的,我一眼就認了出來,苑天,穿著訓練服,留著小平頭,還咧著嘴傻笑哩,是我們戰前訓練時照的,還有房東的吊腳樓做背景嘞。熟悉而又親切,我和苑天的合影照背景也是這座吊腳樓。吊腳樓依山傍水,鱗次櫛比,層疊而上,穿斗挑梁,梁木架干欄,富有當地民族特色。

“老苑三十年前的照片,咋跑到你手里啦?”看看照片,看看小苑,大度豁達的小苑與我熟悉的苑天性格大相徑庭,疑惑半天不得其解,便詢問起小苑來。

“是娘交給我的,娘說是爸爸臨上戰場時托人交給她的。”小苑不容置疑,白眼珠子僵直了,瞪得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苑天是你……”

“我爸!”小苑斬釘截鐵,兩個字砸出兩個坑。

“可他……”

我爸沒結過婚是不!他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叔,正是沒辦這個手續,害了俺娘一輩子,到死連個烈屬邊也沒沾上。您說公平不公平!他臉漲得通紅,當初我爸和我娘要是登記辦證了,咋會落到如此難堪的地步!

“光這一身名牌,你也是光宗耀祖的主!”我安慰起他來,“有啥過不去的坎?老話說得好,知足者常樂,你就知足吧!”

誰說不是!不瞞您說,侄兒雖沒混個一官半職,倒也混出了個人模狗樣來。不是吹的,在蘇北老家方圓上百里,你打聽聽,大人小孩剛娶的媳婦,沒有不知道的。咱別的不說,叔,光希望小學俺就捐建了兩所。我的公司雖然不算大,員工人數少說也有上千人,連鎖店就有十幾家,大侄子手底下不缺錢花……小苑說得神采飛揚,揚揚得意,我不由自主地鼓起掌來。

“你好大一個老板,富得流油,”我羨慕起小苑來,“你手指頭縫里掉出來一點,俺也得享用小半年。”

“唉!”小苑小孩子臉似的來了個晴轉陰,喝了一口水,訴起苦來,“叔,老話不是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可輪到我身上咋就不管使了。”

“啥事,看叔能幫上忙嗎?”站在我面前的小苑和犧牲的老苑迥然相異,可兩人相貌上如出一轍,尤其是嘴兩邊那兩小酒窩,倘若要找苑天的特型演員的話,小苑絕對是最佳人選。我從心里認準了小苑。

兒子,兒子,俺苑家有后了!右手端著酒杯,左手提著大半瓶北京二鍋頭,苑天趔趔趄趄,走到我跟前,抓著我的領子,嚷嚷囔囔,你個小田太不夠弟兄味了,找到兒子也不給兄弟俺打個招呼!

陰陽相隔,三十年了,我兩未曾相見。驗證了古人的一句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可我還是被眼前的苑天驚呆了,再也尋不到當年那文縐縐的形象了。他把酒杯杵到我嘴上,喝,連干三杯!看看他手中的杯,足有半兩,平時與酒無緣的我誠惶誠恐,接過來沾沾嘴,送過去,擺著手謝絕。他接也沒接,撅著嘴把杯子推到我嘴上,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喝!他陰著臉,似一個下達作戰命令的軍官,不容置疑。

連灌三杯,我酩酊大醉,感覺有股東西直往喉嚨里竄,一吐為快。我趕忙蹲在地上,頭沒低下,喉嚨眼里的東西就噴了出來。原本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苑天,今個兒如同換了一人,非但絕了菩薩心腸,反倒笑我沒出息,還是個芝麻官嘞,你們不是革命的小酒天天喝么?怪不得沒有長進。算了,俺老苑讓著你。他塞到我嘴里一個圓圓的東西,有一顆棗那么大,給人一種滑溜溜的感覺,一挺脖子下了肚。好奇的解酒靈,屁大的功夫沒有,醉意全消,我恢復了常態……

小苑叫來了酒菜,兩葷兩素,一瓶茅臺。斟了滿滿一小杯,雙手捧到我眼前,叔,我敬您一杯!罷了,罷了,俺撐死也不過二兩。我接過酒杯婉言拒絕他的敬酒,初次見面,咱爺倆共同干一杯!他笑了笑,舉起杯,共同干一杯!共同干一杯!兩杯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小苑畢恭畢敬起身斟滿了兩杯,來,叔,第二杯,一口悶!他反客為主。我倆第二杯沒碰,只是照了照。我不甘退敗,借著酒勁,又與小苑杠上了,一碰倆,一照仨,咱爺倆再喝一杯!

“叔,我爸恁狠心!”沒想到小苑見酒就醉。三杯酒下肚,小苑已醉話連連,“他老人家連個話也不留。”

“小苑,你爸可是犧牲在貓耳洞口的!”

“打仗又怎樣?當兵的也是人,打仗也得講點兒人情味!”他滔滔不絕,如入無人之地,嗓門越來越高。

苑天杵給我半只雞腿。謝字還沒出口,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鉆入我的鼻孔,深入五臟六腑。我頓時感到肚里翻江倒海,嘔吐出不連貫的苦澀黃水。雞爪處還有標簽,德州扒雞貨真價實,但已腐爛變質,幾只肥滾的蛆在雞爪上蠕動,我順手扔在了地上,幾十朝代的雞了,你老苑還拿來糊弄俺。

苑天沒有言語,再次將半只雞腿杵到我眼前。我扭身要走,他拽著了我的衣角,閃到我前面,這是我從別處借的上等“貢品”。兩行淚珠從他眼里滾了出來,帶著哭腔哀求我,老田,你不看僧面看佛面,走,到西南角桌上拉呱拉呱去。

叔,您給評評理,大道理咱就不用說了,媽媽口直心快,不掖不藏,是媽媽“害”了他,媽媽后悔了一生。他離開寨子出擊拔點,她含著淚水送他,他留給她背影,她站在山包上扯開喉嚨,他頭也不回,冷如冰霜。三十年,他杳無音訊。三十年,她行程數萬里,跑細了腰磨破了腳,頂著非議甚至唾棄辱罵,她連他的影兒也沒撲捉到。有人說他犧牲了,她跑了十幾個省市的一千多處烈士陵園,辨認了上萬座墓碑,一無所獲,如果說有收獲的話,那就是她得了個“瘋子”的綽號。

花兒姑娘,俺見過。她是圣山腳下偏僻苗寨的妹子,個子不高,心比天高,模樣不算俊俏,倒是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讓人著迷。臨戰訓練時,苑天是我排的代理排長,戰友們喊他時無意中省略了“代理”二字。花兒渴望走出大山,開闊視野,過上安逸美好的日子。她瞄準了苑天,她不惜任何代價,向苑天發起了無法抵御的“強”攻,菩薩心腸的苑天成了她的囊中物。他具體何時倒在她石榴裙里的,我說不清,只記得連隊奔赴前沿陣地的頭天夜里,他那挨著我的床鋪空了大半夜,他是躡手躡腳溜進屋的,與睡意蒙眬出屋小便的我撞了個正著。太陽升到一竿子高時,連隊吹響了緊急集合號,全連官兵整裝待發之際,花兒在其父親的威逼下站到了對列前,全連官兵包括她的父親都驚呆了,她站在土堆上兩手扮成喇叭狀放到嘴上,我疼你!

我顫抖著酒杯從左至右跨行一米左右,落在地上的半杯茅臺酒繪出一行字,苑天,田杰敬你一杯!剩下的半杯酒溜進我肚里。我哇啦大哭,猶如靜脈注射了半瓶催淚劑,眼前一片模糊,拍打著飯桌,老苑犧牲了!

“遺體呢?”

“抬下陣地火化了。”

“烈士陵園里沒他的墓碑!”小苑的眼珠子快竄出眼眶子,隔著飯桌朝我吼道。

“文縣烈士陵園里有嗎?”當時戰地火化后大都運到烈士家鄉安葬了,我印象上苑天是文縣的兵,便猜測著問。

“有個龜,我都跑了八遍!”

文縣,對,千真萬確!我想起來了,我狠狠地捶了兩下腦袋,五班的小趙收拾苑天的遺物時交個我一張信紙,信棧上就有“文縣……”的字樣。

“咱爺倆下午動身!”

“下午動身?”我感到無比的突然,遲疑起來,“推幾天吧,老母親輪到我照顧。”

“我等了三十年了。侄兒求求你!”小苑跪在了我面前,“您找護工,我付錢!”

花兒今年五十歲,已是老話所說的黃土埋到胸口窩的人了。再者,她身子單薄瘦小,屬于一把掐的小人物。但她不服輸,老覺著自己渾身上下有股使不完的勁,這半年出了邪似的老往圣山上爬。第二年一開春,她就把屋后半山坡上香蕉樹下的空地刨了個遍,她想種些低矮的花花草草和蔬菜,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圣山蘭。這不,她說干就干,上午買來鐵锨、鏟和桶,下午就用上了,從圣山上移栽來了幾十簇老山蘭。她瞇縫著眼睛,細細地端詳著眼前自己勞動的果實,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曲《我愛圣山蘭》:

我愛你呀,圣山蘭,

頑強的生命倍受了摧殘,

墨綠的葉片熏滿了硝煙,

芬芳的花朵開得更鮮艷,

我愛你呀,圣山蘭,

…………

“媽,啥喜事惹得你這么歡心?”兒子自小就知道她喜歡唱這首歌,每當她唱這首歌時準有喜事到,此時的兒子也興奮起來,脫口而出,“你老說出來,也叫兒子快樂快樂!”

兒子啥時來的,花兒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兒子是她一生的希望,為了兒子,她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白眼。兒子也長出息,雖說沒有考上大學,但在上完職業中專后就迷上了做生意。這小子天生就是塊做生意的料,無論煤炭買賣還是倒騰鋼材,再后來的房地產開發,他都如魚得水,大把大把的鈔票栽著跟頭往他衣袋跑。兒子是個孝子,城里購房后,非要她到城里享清福不可。說什么城里房大,寬敞明亮住著舒服,還說城里還有公園,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兒子說得天花亂墜,她雷打不動,一句話兩個字,不去!兒子知道她的心思,就是怕她孤單,便給她雇了個保姆。保姆還沒上門,她指著兒子的鼻子罵起了混賬,說自己吃飯噴香活蹦亂跳用不著人伺候,還說兒子雇人伺候她是有錢燒包。

雖然兒子知道她一直思念他的父親,但她也不想把自己的心里的話端給兒子。那個給她歡愉給她兒子給她痛楚卻連個名字都沒留下的他,臨別時,一再發誓打完仗回來接她。如今三十年過去了,他卻杳無音訊,而她卻刻骨銘心。有人說他犧牲了,她說她要找到他的尸骨;有人說他拋棄了她,她把頭搖成貨郎鼓,他會回來找她的。近年來越發想起他來,尤其是每當看到圣山蘭時,就覺著他站在自己跟前一樣,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日子過得好快,六十天轉眼即過。漫山遍野生機勃勃,花兒收拾的小山坡披上了綠裝,挺拔修長的圣山蘭托著含苞待放的蘭花骨朵,在風中頻頻向你招手,送來陣陣沁人心脾的芳香。四周高聳云端的木棉樹枝丫上綻出朵朵紅花,紅紅火火似一團燃燒的火。花兒走到山坡上,走進圣山蘭里,她弓腰俯身,雙手捧起一株圣山蘭的末梢,她的臉兒輕輕地貼在圣山蘭花骨朵上,花骨朵溫順柔軟,臉貼在上面,猶如被所愛的情哥哥親吻,透骨地佳怡爽心,自己又好像回到三十年前被情哥哥所擁抱的那一瞬間……站在圣山蘭花叢里陶醉于木棉樹下,花兒油然想起《血染的風采》里的一句話,共和國的土壤里有我們付出的愛。莫非這蘭花和木棉樹枝葉花蕊里流淌著他和他戰友的血液,他們的血液果真滋潤了這片土壤。她從心里感激兒子,是兒子慫恿自己從百里之外的老家搬到圣山腳下,是兒子出高租金承租了這三畝山坡地。

收獲的季節到了。花兒更加細心地呵護她的山坡地,從天明到天黑,她總覺得有一種魔力吸引著自己,想離開也拔不動腿,她干脆在地里打起了簡易棚,支起了鍋灶,搬來了床鋪,在山坡地邊沿來了個“安營扎寨”。

頭天的夜晚,雖沒有明月高照,但也是繁星似錦,夜色撩人。花兒小孩子似的往嘴里扒拉了幾口米飯,站起來整理了下衣褲,攏了攏頭發,張開雙臂,徑直碎步跑向坡地的深處,她想宣泄一下內心壓抑多年的愁感和思念,兵哥哥,你在哪里!坡地并不大,往多處說也不過三畝地。花兒總覺著這坡地不著邊際,從黃昏一直跑到小半夜,她馬不停蹄,雖沒有毒日當頭,慌慌張張一溜小跑的她,汗水濕透了衣服,她腰酸腿痛手抽筋,渾身上下四兩的勁都沒有,自己像只散了架的鴨子,她一腚排在一塊石頭……高高的木棉上傳來了百靈鳥的歌唱,聽,聲音高亢嘹亮,婉轉悠揚,一只百靈鳥正在賣弄自己的金嗓子。好些年沒有聽到百靈鳥的啼鳴了,她小時候常聽奶奶絮叨,百靈鳥是籠子中的歌王,百靈鳥叫,好事來到。

她怕驚動了它,抑制著內心激動喜悅的心情,慢慢地抬起頭,左手打起眼罩,木棉樹上還是黑黢黢的一片,除了百靈鳥的叫聲,她一無所獲。她有些失望,捂著嘴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渴望看到廬山真面目,她想起了棚中的手電筒,她貓起腰,躡手躡腳地往回挪動著胳膊腿。

簡易棚子就在眼前,棚里的馬燈透過棚墻的空隙映出斑駁陸離的燈光,她拍打起自己的額頭,后悔自己粗心大意,剛才離開時沒有熄滅馬燈,她的心砰砰跳個不停,百靈鳥要是怕光飛了,咋辦?

她兩手抬著推開了獨扇木板門,到底還是發出來了哧哧地磨地聲,她又悔恨起自己來,開門咋這么不小心。幸而,百靈鳥依舊歌聲嘹亮,且有越來越近的感覺,她釋然了許多。

走進棚內,她躊躇不前,看,還是不看?看,要是驚跑了百靈鳥,咋辦?她相信它是三十年前給她一夜情的兵哥哥,腦海里波濤洶涌,腦子幾乎要撐爆了,她拼命地撕扯起自己的頭發,以至于后來不能自已,竟趴在床上抽泣起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她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耳邊唱歌,雖然叫人聽起來吃力,但細細品味,就會覺得這歌既熟悉又陌生。花兒揉揉眼睛,站起來,側耳傾聽,兵哥哥臨上戰場時就是唱的這首歌:

…………

也許我倒下,將不再起來,你是否還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

花兒熟悉這首歌。前些年,她自己還能哼哼個遍。她知道這首歌就是戰斗英雄徐良創作演唱的,歌名就是《血染的風采》,前線戰士十有八九倒背如流。可今夜這歌聲讓她覺得有些蹊蹺,人唱的歌咋還帶些鳥語?

花兒環視一周,連個人影沒有,她想探個究竟。她擰亮馬燈,右手提著,左手推開咯咯吱吱晃晃悠悠的籬笆門,跨出棚子,同樣令她失望。使她感到欣慰的是百靈鳥的高歌不絕于耳。天哪,莫非《血染的風采》是這只百靈鳥唱的?

她不想打擾這只百靈鳥,轉身回到棚里,她想躺在床上慢慢地品味。她剛剛閉上眼,忽聽得撲棱撲棱兩聲,她睜開眼,我的娘!一只百靈鳥站在床頭桌上飲歌高唱。平時哪只鳥兒見了人不飛,除非是家鳥,而它竟然大模大樣地站在自己頭旁,又叫又跳。花兒開始懷疑起來,它是鳥,還是神仙?

許是鳥兒累了,鳥兒的歌聲漸漸低沉下來,最后嘎然而止。或許鳥的前身不是歌唱家就是報幕員,或許兼而有之。鳥兒來了個金雞獨立姿勢,一只腿支撐著整個身子,另只爪子握著節圓形的棍棍,看上去極像一支黑色的話筒。低脖耷頭彎腰,“話筒里”吐出祝福的聲音:祝你晚安!鳥兒輕輕地來到她的臉龐,栗紅色額頭抵著她的額頭,一股暖流涌入花兒的心房,她感到通體的舒服,瞬間進入了夢鄉。

一條河水綠茵茵,

不知是淺還是深。

竹篙點水試深淺,

唱首山歌試妹心。

…………

是誰在唱自己曾經教給兵哥哥的情歌?花兒被悅耳的情歌所驚醒,溫暖的陽光射進斑駁陸離的光,這是她近年來第一次睡得這么長,打開籬笆門,太陽已升到一竹竿子高,陽光照得她兩眼睜不開。此時的鳥正在棚西山墻旁的一棵木棉樹梢上歡歌笑語,賣弄著自己的金嗓子,目無一切。花兒對這首歌可謂是刻骨銘心,她那有些木吶的兵哥哥,別看軍事技術樣樣過硬,談起戀愛來,他可是賣粥的不喊——悶缸子啦。花兒偏偏喜歡上了他的木訥勁兒,不會,自己教,誰也沒有想到,兵哥哥連個“三等人”也不如,這首情歌教了三月還是原地踏步走,四段情歌他只會了第一段。第二天朧明就要上戰場了,兩人相會在花兒家的牛圈里。兵哥哥低著頭,一言不發,摳著手指甲蓋,不敢正面看她,用眼的余光間或偷看她一眼,標準式的小學生站在老師面前等著挨訓。她忍不住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淚花閃閃,笑得兵哥哥傻瞪著眼……是自己主動的,現在想起來,花兒的臉立時就會變成大紅布。花兒家的水牛正在打欄,這多多少少勾起了花兒的欲望,原本就想把自己獻給兵哥哥的她愈發沖動,打仗就會有犧牲,萬一兵哥哥他……想到這里,花兒后悔得揚起右手要打自己,兵哥哥虎鉗似的大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脖子。兵哥哥攥得太緊了,她想抽出來,努力了幾次都沒達到目的,但她并沒有半點兒疼痛感,反而覺得有股膨脹的激情順著血脈肆無忌憚地沖向四面八方,心中的欲火熊熊燃燒,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順勢倒在了他的懷里。也許她的沖撞力太猛,或許他毫無思想準備,反正是兩人都倒在了牛圈里的角落里。下面的他怔怔地看著她,木偶似地挺在地上,任由她擺弄。她似乎成了“瘋子”,只罵了句冷血動物,就把滾熱的嘴堵在了他冰涼的嘴上,敞開的胸懷挺著兩只顫顫的小兔子壓在了他寬厚的胸脯上……

“抓著它!”

“在北邊樹枝上!”

…………

六七個孩子的噪雜聲把花兒拉回了現實,一群小孩正在抓這只鳥,一個小孩已經爬上了木棉樹。看不出那只鳥有逃走的意思,它只是從這支樹枝上跳到那支樹枝上,所不同的是鳥兒此時發出的是悲傷的哀鳴。花兒的心被揪起來,揪得生疼生疼,她隱隱約約感到這群孩子抓的正是自己的心,不能任由這群孩子胡來。她知道這群孩子都是爹媽嬌慣出來的,十分任性頑皮,只要他們想要,就會不惜血本地弄到手。花兒的吆喝對他們來說,毫無作用,花兒今天是秀才遇到了兵,有理說不清,花兒磨破了嘴,他們全當做耳邊風,大有你能奈我如何之意。更有俏皮搗蛋的孩,給花兒杠上了,鳥兒又不是你老媽媽子自家的,你管得住嗎?花兒氣得直跺腳,耍起來了“惡死來”,鳥在俺園里,就是俺家的,今天哪個敢動它一指頭,俺老媽媽死也不依。花兒軟硬兼施,胡蘿卜加大棒,孩子們,誰聽奶奶的話,奶奶發給他一元錢買零食吃。望望樹上活蹦亂跳的鳥兒,不少小伙伴們汗流浹背,兩個爬樹的小伙伴的衣服被樹枝子掛開了口子,最大的小明最先開了口,不叫我們逮鳥也行,得給我們一人五元錢。這群孩子與她談起了條件,花兒心里油然升騰起希望,鳥兒有救了!

鳥兒逃過了一劫。鳥兒也許是磨練得精明了,它一改高昂不止的歌喉,白天隱藏在高高的木棉樹上,間或吼上兩嗓子,也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只有到了夜晚夜深人靜時分,它才瀟灑自如,雄赳赳氣昂昂地飛到棚內,為花兒歌唱跳躍,討花兒歡心。此時的花兒倍感興奮,心里有股說不出來的幸福。她漸漸地覺著自己離不開這鳥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時的鳥兒似乎與花兒更親密了,花兒的簡易棚里成了她與它夜間共同的去處。鳥兒除了給她唱歌跳舞,還與她拉家常理短,兩人簡直是無話不談,給人種一見鐘情的感覺,花兒還給它起了個響亮的名字——喜兒。鳥兒改變了花兒,白天的園里已尋不到她的影子,偶而見上一次,你會發現她一副睡不醒的樣子。

“花,花!”橫在自己前面的小河原本有座小橋可以通過,花兒再清楚不過啦。不曾想昨夜通宵的暴雨沖沒了小橋,湍急的河水無情地將花兒擱在了對岸,花兒站在岸邊望水興嘆。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似曾熟悉而又陌生。她大生疑惑,左右前后望了個遍,沒有人影,何況爹娘過世后沒有人這樣喊過自己。

“花,花,花,花!”四個“花”字,親切悅耳,輕盈地回蕩在耳邊,久久難以離去。這難道是他?是自己終生難忘的兵哥哥。不,不!兵哥哥他早已長眠在共和國的土壤里。小河穿行于兩座大山之間,兩側山高坡陡,懸崖峭壁,溝壑縱橫。間或有幾棵生命力極強的木棉樹或者松樹,從石縫里鉆出,不規則地沖向藍天白云。再望再瞧,還是一無所獲,聲音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她一片茫然,

“花,俺在這里!”聲音是從身后半山坡上傳來的。花兒轉身仰望,山坡陡立,近乎懸崖,一棵雄壯魁梧的木棉樹歪斜著指向天空,枝干舒展,花紅如血,好似一團團火在枝頭盡情燃燒,聲音就是從這棵樹上下來的,她怔怔地望著它發呆……

“是你嗎?兵哥哥!”花兒從聲音上聽得出是她的兵哥哥,而在她的印象上兵哥哥早已為國捐軀。她半信半疑,試探著問道。

“是俺!”

“你在哪?”花兒兩眼瞪得疼酸,眼淚都流了出來,她連兵哥哥的影兒也沒瞧見,焦急地問道。

“俺在樹上,你也上來歇會吧!”

在樹上?凈胡扯!花兒打起眼罩,抬頭仰望,天啊!除非能扎翅飛上去。她不相信兵哥哥在樹上。

“上來吧,樹上涼快,看你熱的!”

隨著兵哥哥的招呼聲,一條長長的綠色被包帶從樹上緩緩地落到她腳下。是兵哥哥的被包帶!花兒記得清楚,背包帶頭上還有她繡的蝴蝶結。悶熱的天氣,一點兒風絲沒有,頭發熱得一綹一綹的,內衣貼在身上,粘糊糊的,給人種胸悶燥熱的感覺,她敞開了懷。

她拉拉背包帶,感到軟綿綿的沒有筋骨,她的心提到了喉嚨眼,三十多年的背包帶還能帶動一個大活人嗎?我的娘,到了半空,背包帶斷了,自己還不得摔八瓣!可她還心不甘,錯過了機會,這輩子恐怕也見不到兵哥哥了。她照兵哥哥說的那樣,把繩子拴到腰里,雙手攥著背包帶,身子篩糠似的哆嗦起來。

“當年的勇氣哪兒去了?”兵哥哥半開玩笑地說,“閉上眼,攥緊背包帶,摔著包賠!”

連自己是怎么上到樹上的,她一點兒也不知道。當她睜開雙眼時,自己已經坐在了兵哥哥的對面。木棉樹枝葉茂密,尋不到陽光的影子,人隨樹枝在風中搖曳,花兒感到陰深深的寒冷。搖曳的空隙間,她驚訝兵哥哥的保養秘方,三十年啦,兵哥哥的面容竟看不出有一丁點兒的變化,五十歲的人了,還像個奶油小生樣。而自己呢,早已人老珠黃,真是相差天地。可惜的是兵哥哥穿的還是三十年前的老軍裝,大概是沒有換洗過的緣故吧,渾身上下散發著刺鼻的陳腐味,好像在地下沒有見過太陽光,連說話的聲音都是低沉沙啞。

“你想過我嗎?”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兵哥哥還是那樣的靦腆,陰陽相隔三十年啦,還是低頭不語摳他的手指甲蓋。“對不住你和孩子!”他像一個犯了錯站在老師面前等著挨訓的小學生一樣,怯怯地看著她。

“你個死鬼!”一股風乍起,樹枝跳躍,花兒順勢倒在兵哥哥懷里。她抽出右手,用中指點了點兵哥哥的眉心,嬌責地說,“三十年啦,也不回來一趟看看!”

兵哥哥雖沒有熱烈地把她摟在懷里,也沒有像三十年前那樣身子一躲讓她險些一個趔趄,只是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花兒。直勾勾的雙眼似兩把浸透柴油的火把,穿過花兒的喉嚨,直抵五臟六腑,燃起熊熊烈火,燒烤起壓抑了三十年的騰騰欲火。

“媽,媽……”

一陣急速的敲門聲驚醒了熟睡的花兒。是自己的兒子來了!這孩子咋來了?花兒又驚又喜。兒子在江蘇開公司做生意忙得很,除非過年,平常是很少看她的。來時都是提前好幾天給她打電話。而今天大早晨卻不約而至,莫非有……花兒不敢想下去。

喜兒今早顯得格外的興奮,向花兒扮了個媚眼,跳起了歡快的舞蹈,亮起了嘹亮的歌喉,先是面對花兒,隨即轉向了窩棚門口,像是祝賀兒子的到來,又像是歡迎兒子的到來。花兒看在眼里美在心里,她不由自主地向喜兒還了個媚眼。

“媽,媽,開開門,我是大山!”

花兒披衣起床,拉開籬笆門。站在窩棚門口的兒子嚕嘟著臉,沒有喜色。跨進窩棚后,臉色更是陰沉。娘,您都是五十歲的人了,還逗著這不倫不類的野鳥玩。兒子指著跳得正歡的喜兒說,您看看,這鳥丑死了!想玩鳥,兒子給你買只鸚鵡玩。兒子說著說著伸出兩手作出趕喜兒的架勢,沒等花兒緩過勁來,兒子的一只大手就拍在了床頭桌子上。桌子吱吱呀呀地搖晃了好一會兒,幸虧喜兒身子敏捷飛得快,不然話就會壓在兒子的手掌下。不說粉身碎骨,絕會成為肉餅餅。花兒驚呆了,怔怔地望著兒子半天沒有說話。

“還我的喜兒!”她歇斯底里地揮舞著拳頭咆哮了好幾分鐘,爾后攥緊的拳頭砸向了兒子,兒子嘴角里流出了血。她感覺不到內心有半點兒痛楚,反而覺得渾身上下淋漓舒暢,從未有過的舒暢,差一點兒沒喊出口“還我的兵哥哥!”

狂風乍起,烏云滾滾,太陽瞬間離去,傾盆大雨遮天蓋地,生長在陡坡上的木棉樹失去了往日的挺拔偉岸,隨著風勢雨勢狂擺。花兒驚恐萬分,滿腦子里都是死亡的字眼,她有些絕望,絕望的她閉上了雙眼。她竭盡全力摟抱著她的兵哥哥,自己的身軀縮在兵哥哥的懷抱里。她生怕這肆虐的風雨把她拋出九霄云外,與兵哥哥與兒子無緣再會,此時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她的兵哥哥。茂密的木棉樹終究不能遮風擋雨,枝丫假借狂風暴雨無情地抽打在他們身上,發出噼噼啪啪的敲擊皮肉聲,花兒好生奇怪,自己竟沒有一絲疼痛感,反倒像是六月天吃了塊冰棍樣痛快。

風雨驟停。她睜開眼,光禿禿的枝頭上仍舊綻放著鮮艷魅惑的花朵,此時的木棉花經過風雨的洗滌更加張狂,毫無掩飾它的魔力,顯露出最妖嬈的氣質,猶如干柴烈火那樣奮不顧身地熊熊燃燒。絕望的花兒亢奮起來,她壓抑了幾十年的欲望開始騷動爆發,將自己滾熱嘴唇貼在了兵哥哥的嘴上……或許是她野性的誘惑,或許是木棉花的“烘烤”,或許是二者兼而有之,兵哥哥冰冷的身軀開始膨漲發熱,忽地將她舉到空中,高喊著她的名字在枝丫間跳躍。

“兵哥哥,你啥時成了舞蹈家?”兵哥哥輕盈的步履在枝丫間花朵上的舞步猶如蜻蜓點水,如履平地,絕不亞于舞蹈師,莫非是兵哥哥這么些年歸隱山林苦練舞蹈去了。

兵哥哥沒有言語。

“兵哥哥,你的舞跳得咋這么真棒?”花兒又問。

兵哥哥還是沒有言語,只是一味地高舉著她穿越在樹冠里花朵枝丫間。她耐不住無聲的愛,渴望兵哥哥金口開啟,幸福中不免有些慍怒。張開口兩排潔白的牙齒啃著了兵哥哥的嘴唇,“孩子他爸,你……”

“花兒,你說啥?我有兒子啦!”兵哥哥聽到“他爸”二字,立馬放下她,兩手抱著她的頭,打斷她的話,急不可待地問,“我的兒子在哪?”……

“媽,媽,您……”兒子站在花兒跟前,望著怔怔的花兒,滿臉疑惑地問。

花兒遲疑了片刻,嘿嘿笑了幾聲,掙脫兒子的手,扭頭跑向窩棚外。此時,窩棚外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少說也有幾十口子,人們唧唧喳喳,指手畫腳,不時還有人發出咯咯的笑聲。花兒顧不了這些了,喜兒正在高處喊她呢。嘴是兩張皮,長在人家身上,誰愿說啥就說啥,管他呢!找自己的喜兒才是正事。圍觀的人大都驚訝了,花兒眼里射出的是仇恨的光,刺得你兩眼直冒金星。幾個年輕的媳婦伸手想拉著她,都被她甩開,幾個礙她路的小孩被她撞倒。她在前面栽跟頭似的往前跑,兒子栽著跟頭追她,喊媽喊破了嗓子,她頭也不回,一直尋著喜兒那美妙誘惑的歌曲追去。

“她瘋了!”

“她的魂被那四不像鳥勾走了!”

“大伙兒看看,那只四不像鳥剛才還在那棵樹上。”有人指著窩棚西南的一顆木棉樹說,“一轉眼的功夫往老山那邊飛走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看著跪在眼前的大山淚水漣漣,想想躺在病榻上父親有今無明,我左右為難。我的眼睛濕潤了,開始模糊起來,模糊中看到了苑天那渴望的目光。副班長在前,我在后,兩人抬著苑天穿過敵人的封鎖線,越過百米生死線,團衛生所就在眼前。沒想到,剛到防空洞口,副班長一個趔趄,像散了架的鴨子似的一腚排在地上,我措手不及,擔架傾斜,孬命的苑天從擔架上滾到了地上,只穿件短褲的他霎時成了泥摸豬。豈止是他,我們三人都成了泥摸豬。我高聲大喊救人的同時把他抱在懷里,用掛爛的袖口擦拭著他臉上的泥水。他的頭微微一動,蘇醒了,直覺告訴我苑天還活著。泥水擦去,苑天的兩眼有氣無力地睜開了,射出的光帶著頑強充滿了乞求。他的嘴唇蠕動,我把右耳貼上去,他斷斷續續,說得很吃力。我聽得也很吃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明白了他的大意,求求你,她生了兒子,你要領他到我的墳前,讓我看看……

“田叔叔,求求您啦!”

…………

苑天父子祈求的目光交相輝映,在我眼前閃爍;爺兩個近乎哀求的聲音,此起彼伏,圍著我的腦袋形成強有力的磁場,高速旋轉著,侵進我的頭顱,揮之不去。此次不去,等待何時,日后有何臉面見諸位生死戰友?

“田叔,你答應了!”大山握著我的手哆哆嗦嗦,喋喋不休,“謝謝您,田叔!”

其實答應不答應,我自己也說不清,我腦海里滿是漿糊,苑天父子的聲音雖然不大,但足以充塞我的大腦。我懷疑自己成了“木偶人”,在大山的指揮下,我給妻子、弟弟打了電話,要他們照顧好父親,最多三四天我就回來了。我到現在想來還再懷疑,大山是否買通了家人,不然的話,妻子、弟弟竟與大山結成統一戰線,叫我領著大山祭拜苑天。

按圖索驥。謝天謝地,我憑著自己的記憶,在民政部門的幫助下,第二天傍晚就找到了苑天入伍檔案記載的地址——苑莊。大山剛到村口,就“啊”的一聲,展開胳膊,做出了擁抱的姿勢,引得同行的小吳笑了個天旋地轉,險些摔倒。

年輕的村支書十分熱情,沏水倒茶讓座,招待的我們。提起苑天,他說他沒印象,沒聽說過村里誰是苑天的遺屬。

“他可是從咱村里當的兵!”我堅信檔案是正確的,“檔案上寫得明明白白!”

“別瞎扯了!”村支書語氣十分堅定,“告訴你吧,俺村雞腚眼子大的莊,哪家鍋底門朝哪,俺心里都跟明鏡樣!檔案也有造假的。”

“造假?”

“當年咱村里誰是村支書?”

“俺爺爺!”

“快領我見見爺爺!”大山一把抓著村支書的手,眼淚汪汪地說。

“他老人家早已過世了!”

唉!在座的人嘆了一口氣,一點兒線索也斷了。大山捂著臉小聲地哭起來。

“不要哭了!”村支書年輕氣盛,他一拍腦袋,“看俺個記性,前幾年,鎮武裝部長也向俺打聽過苑天!興許他有苑天烈士的消息。”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們在縣干休所拜見了當年征兵的老部長。他是個性格倔強干癟的老頭,說起話來,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談起苑天來,他有些激動,話音一顫一顫的,苑天的確是他送的兵,一個無人管無人問的流浪兒,面黃肌瘦像根豆芽子,當年報名參軍時,俺第一個把他擋了回去,你小子想當兵回家長好膘再來。第五天上午,老部長開開辦公室門,后腳還未跟進屋,就聽見門口“噗通”一聲。老部長扭頭一看,門口跪著的正是小苑天,眼里含著淚花,央求老部長收下他這個兵。老部長看著眼前的小苑天,衣冠不整,邋里邋遢,你根本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底子的,你說說能往部隊送這樣的人嗎?小伙子,今年征兵名額早就報滿了,來年再說吧。沒等我扭過身來,他就哭成了李三娘,剛上班就遇上個喪門星,俺肚子里冒起火,你小子是哪個大隊的,再不走,我就叫公安來。一般的小伙子叫我這一嚇唬,準溜!他小子紋絲不動,一手抹著鼻涕,還說起來,叫公安來抓走俺才好嘞,省得俺到處流浪要飯了。

“苑天當兵前到處流浪要飯!”我驚訝萬分,插了一句,“他的父母呢?”

“他連自己的爹娘是誰都不知道,上哪兒找爹娘!”老部長眼里噙著淚珠說,“可憐的孩子,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具體哪里的人,我現在也沒弄清楚。”

“老部長到現在都還是菩薩心腸!”坐在我身邊的李副所長夸起老部長。

我一輩子就那一次欺騙了組織。老部長有點兒愧疚地說,填檔案那天上午俺正好遇見了苑莊的村支書,恰巧他也帶著大隊的公章,我把他叫進辦公室。這苑天的名字還是我給他起的!

“老部長,我爸的墳在哪里?”大山跪在了老部長腳下。

唉,如果我知道那茬兵攤上打仗也不會讓他去。老部長喃喃地說,部隊領導把苑天的骨灰盒送到公社后,我通知苑莊的村支書把骨灰盒領走。可這老家伙不干了,說啥不讓埋到他村里,后來還跑到公社武裝部給我鬧了一架,不管埋哪里,都不能說姓苑,不然話,他就把這事捅上去。沒辦法,我就把他安葬在公社窯場西南角,孤零零的一座墳。

當天下午,我們拜謝完老部長就趕到了公社窯場。由于能源改造,窯場已經荒蕪了,一是荒草一片,除了幾間倒塌的房屋和一座獨立的高大煙囪外,已尋不到當年繁榮的景象了。苑天,請允許我們這樣稱呼他,因為這是他一生中最響亮的名字。我們來到他的墳墓前,看得出有些年沒人祭奠了,不大的墳頭幾乎被雜草淹沒了。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清理出眉目,一塊半米高的墓碑展現在面前,如果不是老部長的指點,誰也不會相信這是苑天的墳墓,因為墓碑上沒有一個字。所慶幸的是清明節前夕,苑天的遺骨將被遷到重建的烈士陵園內。

我和大山擺上祭品,祭品右邊是一朵盛開的木棉花,左邊一盆老山蘭。祭奠儀式炮竹聲中拉開了序幕,文縣的十幾名參戰戰友一同參加了祭奠儀式,我與戰友們一字型站好,“啪”的一聲,一個清脆整齊的軍禮,苑天老戰友,你安息吧,你的遺愿實現了。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唐彥嶺,筆名迅夫,山東省巨野縣人,中國小說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齊魯文化傳承發展促進會會員,巨野縣作家協會副主席,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曾在《時代文學》《時代報告》《今古傳奇》《火花》《中華文學》《參花》等文學期刊及網絡發表小說、散文、詩歌百余篇,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瓜熟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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