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外一篇）

這是我唯一見過的裹腳女人。她是我好朋友縷縷的阿婆，也是小學校長的母親。那時，她已八十好幾，稀稀疏疏的頭發一片花白。她把頭發梳到后腦勺，挽成個圓圓的髻子，一根發黃的銀簪子插進髻子里。她目光祥和，面容安寧，從來沒有發過火。她常穿的黑色大襟衫和黑褲子寬大，褲管可以塞進個水桶。她身材微胖，耳垂肥厚，很有福相。

街上的左鄰右舍喜歡跟縷縷一樣喊她“婆婆”。也有個別不懷好意的人背后稱她為“細腳乸”。我不喜歡別人給她的這個外號，但對她的小腳充滿好奇。

這個好奇只有在夏天破解，那時，婆婆的小腳終于從黑鞋子里解放出來，她的小腳在我們面前暴露無遺。這是一雙怎樣的腳啊，幾乎跟我們小孩子的腳一樣短。腳趾擠擠挨挨連在一起，腳趾之間根本沒有縫隙，腳前端尖尖的，呈三角形，腳面皺巴巴的。婆婆的小腳充滿神秘，也藏滿故事。

聽到有人問起她的裹腳，婆婆忍不住嘆氣：“我的腳還好，只是被裹住不讓長。有些小姐妹的腳趾可是活生生地被掰彎曲貼著腳掌，唉，那種撕心裂肺的疼啊！”我心里想：那么痛，干嘛要裹腳？婆婆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她說那年代如果女孩子不裹腳，長大了就找不到婆家。她五歲左右開始裹腳，剛開始夜里總是疼得睡不著，腳放在被窩里或被子外面都解決不了問題。于是她整夜整夜地哭，母親罵她，說哭不吉利，不許她哭啼。罵完，母親也悄悄地跟著落淚，心疼地把她的雙腳抱在懷里。

后來，我看到一篇文章《孫中山破陋習》，才知道裹腳是封建社會對女孩子的一種殘害，纏足之苦，層層徹骨，刻刻痛心。我不禁暗自慶幸生在新時代，不用遭受裹腳的痛楚。

那時學校的大門口有兩道門，第一道門，厚厚的門扇上刻畫著兩個威武的大門神，還有一道就是拖櫳門。拖櫳門其實就是一個大的木框，中間橫架著十幾根圓木。暑假期間，學校通常只關這道門。大門旁邊長著一棵三百多歲的大榕樹，榕樹下放著一張乒乓球臺。

大門口外一棵大榕樹遮擋住太陽，南北通風，很涼爽。這個地方是我和小伙伴們的樂園，我們和婆婆經常在那兒玩耍。有時候，我們捉迷藏，在拖櫳門上爬上爬下，笑著追逐打鬧。婆婆并不責備，只是樂呵呵地看著我們，讓我們小心點兒，別摔著了。我們玩躲貓貓，還會拉扯她的寬大的褲管把腦袋和身子遮蓋起來。她不但不惱怒，還用大蒲扇給我們作掩護，不時用扇子輕輕地拍著我們露出的身子或小腦袋。

婆婆年紀雖大，手卻還挺巧。她讓我們到坡地旁割回櫓罟葉，用小刀把葉子兩邊和中間的刺骨削掉，做櫓罟稞。婆婆會做的櫓罟稞多種多樣，枕頭稞、雞咕咕、三角稞、鍋蓋稞。在她的巧手下，櫓罟稞一個個栩栩如生。做好櫓罟稞后，婆婆把它們扔到大水缸里泡水，等櫓罟泡軟了，撈出來，往洗干凈瀝干水的大米里加入點兒鹽，如果家里有咸魚或叉燒的話就剁碎和進大米里，灌入櫓罟稞，只灌三分之二就行，不用太滿，接著放鍋里去煮。

煮櫓罟稞的時候，我和縷縷找各種各樣的借口，在廚房跑進跑出。鍋里的水“咕嚕嚕”地響了，蒸汽冒出來了，灶臺里的火變小了，柴少了，我們一一稟報給婆婆……最后，夾雜著葉子芬芳氣息的櫓罟稞浮了起來，櫓罟稞終于熟了。我們圍著灶臺，目不轉睛地看著婆婆把櫓罟稞一個一個地從鍋里撈出來擱在籃子里。冒著熱氣的櫓罟稞濕淋淋的，“雞咕咕”稞伸長脖子，腦袋探出籃子外，米飯從它咧開的嘴里探出來，看得我們幾個小饞貓直咽口水。婆婆非得讓櫓罟稞的水滴干了，放涼了，才讓我們自己挑喜歡的拿。

我們把櫓罟稞拿到學校大門口，坐在乒乓球臺上津津有味地品嘗起來。午后，太陽炙熱，大門口涼風習習。櫓罟稞散發出誘人的芬芳，讓人恨不得一口就把它給吞了。我挑了個三角形的，小心翼翼地剝開櫓罟葉，熟透了的飯團像綠色的小山，又像碧綠的翡翠。輕輕咬一口，清香軟糯，非常美味。大伙兒你一口，我一口，邊吃邊笑，嘰嘰喳喳，熱鬧極了。

縷縷家的廚房門口擱著個大水缸，雖然離挑水的井挺遠，可缸里的水都是滿滿的。我們玩累了，玩渴了就揭開缸蓋，拿起水瓢舀起水“咕嚕咕嚕”喝起來。來逛街的人也常常來這里揭缸蓋，婆婆沒有制止他們，有時還請他們進家里喝茶。

有一天不知道怎的，我的小腳趾旁突然變得硬硬的，一個小疙瘩冒了出來，走起路來老擦到鞋子，疼痛難忍。小伙伴們說這是“雞眼”，那是有刺跑進腳里，時間長了就變成“雞眼”了。看著我一瘸一拐地走著，婆婆把我拉到跟前看個究竟。她把斷了耳的老花鏡用橡膠帶綁著掛到了腦袋上，把我的小腳丫捧到懷里，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枚縫衣針慢慢地刮著腳趾旁的“雞眼”。“疼嗎？疼你就說，婆婆眼花了看得不太清楚。”挑了好一會，才給挑破。然后她把藥放在傷口上，還剪了一小塊風濕膏貼住，叮囑我不要沾水。記不清過了多少天，雞眼就消失了。

寒假的天氣比較陰冷，還常常飛雨絲。有天清晨，天陰沉沉的，學校旁邊的一個村子里有老人過世，長長的送葬隊伍在道公的指揮下，圍成一個大大的圓圈哭喪。一時間鑼鼓聲、哭聲，還有道公的念唱聲夾雜在一起。等送葬的隊伍走后，婆婆突然像個小孩一樣，嗚嗚地哭了起來。看見人家送葬的隊伍很長，人很多，婆婆很羨慕。觸景傷情，她擔心以后走了，沒有那么多孝子孝孫相送。

后來，縷縷的爸爸媽媽調走了。自此，我沒有再見過婆婆這位小腳的老太太。據說，她過世時將近百歲，她們村里好幾百人排著長長的隊伍送她。

姑婆

姑婆姓李，雖與我們同姓，但并不是我家親戚，住在這條街的人老老小小都叫她姑婆。她家雖住街上，但逢年過節還回村里燒香拜祖。姑婆村離上井街也不遠，用她的話講，洗了鍋，點火了，再回村摘菜出來，鍋還沒熱。

姑婆頭上的白發像被秋風刮過的樹葉，稀稀疏疏，每天梳得一絲不茍。她的眼眉又淡又少，讓人看見了總想拿根眉筆幫她描上一筆。皺巴巴的嘴皮包不攏滿嘴鑲了又掉，掉了又鑲的假牙。

姑婆眼神和聽力還挺好，經常自己一個人乘公共車去十公里外的鎮上坐椅子。說到坐這個按摩椅，話也就多了。姑婆九十有余，三天兩頭擠公交車去鎮上。每次早早出門，一去就是一整天，家里人放心不下，常常勸她別去。可這人一老，脾氣倒跟小孩兒一樣，越管越反彈。原本公共車是經過家門口的，老姑婆偏偏繞到街頭去上車。傍晚回來，離家還有一大段距離，她就下車了，自己走路回家。

姑婆有時候挺奇怪，早上明明吃了面條才出門，鄰居問她吃早餐沒，她嘴一扭：“沒得吃，哪有吃？沒人煮呢！”家里人聽了，也不好說破。鄰居知道她的脾氣，聽聽也就算了。

姑婆對鄰居家的小孩上心，口袋里裝的花生、糖果時不時就塞到孩子們手上，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歡，自己一個勁地說好吃。

有一次，我回上井，姑婆見到我，把我拉到房里，打開衣柜，找到一件暗紫花的棉衣，拉下衣內暗袋拉鏈，掏出一個紅色塑料袋子。我問她是什么？她不應聲，干澀的眼眶里盛滿笑意。她解開塑料袋結，一條發黃的舊手帕包裹成小方塊，還用紅頭繩系著。我越看越奇怪，這老太太藏什么寶貝呢？

翻開舊手帕，一個金邊小紅禮包出現了。姑婆伸出手掌，小心奕奕地捏著禮包往手心倒，一條金項鏈和兩個金戒指滑到她手中。原來這些首飾是她去鎮上坐按摩椅時花100元錢買回來的。

我一看，本來想告訴她上當受騙了，100元錢哪能買那么多首飾呢？她拿起一枚戒指，說是真金的，叫我咬。我說，是真的就好，您也別咬，別咬壞牙齒了。

姑婆連連擺手：“沒事，我咬過了，很硬，是真金！”還說按摩椅店里的姑娘好心，原本賣幾千元的金項鏈，見她年紀大，便宜賣給她，還送兩個戒指。

看姑婆那么歡喜，我不想她失望，只叫她包起來放好。

自從去鎮上坐椅子后，姑婆整天精神得像只雄雞。按摩椅店里的妹子嘴甜，哄得老人心花怒放。姑婆每次坐完了椅子，都能領到店里發的雞蛋、面條，所以一提到按摩椅店，她就樂滋滋的。

好長一段時間，姑婆嘴里總含著一塊小磁石。這塊從按摩椅店里買的小石子，渾身烏黑發亮，據說能降血壓，還能治很多病痛。姑婆時不時地把小磁石吐到手心給人看，那顆小石子在唾液的包裹下，更光滑了。

每天含著這塊小磁石，姑婆頭不暈了，牙不痛了，肚子也舒服了。聽姑婆說得那么神奇，隔壁幾個老太太很羨慕，總想借去含上三五天，但也不好意思開口。

這顆小磁石仿佛一顆靈丹妙藥，姑婆珍惜得很。別說舍不得借出去了，她自己除了吃飯時把它拿下來，其余時間石不離口。家里人擔心她不小心誤吞了，輪著勸她，說多了，她還生悶氣，家人也就隨她了。

好景不長，這天姑婆耷拉著腦袋，臉上的皺紋一層層往下巴堆，大家正奇怪，前兩天還像打了雞血一樣精神的姑婆，怎么一下子牙齒又痛了，肚子也不舒服了。姑婆唉聲嘆氣，茶飯不思，她實在想不出，含在嘴里的小磁石丟哪了。床頭、床底翻了個遍，抽屜、衣柜也搜過了，可影子都不見。

有個鄰居調侃，是不是上廁所時掉里面了？趕緊叫三哥兒（姑婆兒子）翻衛生間啊。姑婆聽了，不吭聲，嘴巴嘟得可以掛十二個油瓶。

第二天，姑婆早早坐公交車去鎮上按摩椅店。聽了姑婆的來意，店里妹子笑吟吟地拿出一塊小磁石送給她，說不收錢。姑娘拿出一條錦旗，掏出500元給姑婆，讓她在圩日店里熱鬧時幫買兩只閹雞，帶上這條錦旗一起送到店里，感謝按摩椅店幫她治好了病。接著那個妹子又教姑婆說，到店里坐了椅子，全身的病痛都消失了，精神也好了，準備買一把回家坐呢。

雖然姑婆覺得含著這塊小磁石心里舒坦，但姑娘要給錢讓她送錦旗到店里，她卻不愿意了。萬一別人的病治不好，不是怪她么？

好長一段時間，姑婆不去坐椅子了。一天，她走到街頭的碾米機房跟人聊天，聊著聊著，突然開口叫店主借一擔米給她。店主覺得好笑，這老太太不愁吃穿，曾孫子都上學了，兒孫對她的照顧，街坊鄰居有目共睹，這會兒怎么要借米吃呢？店主沒理她，臨走，順手把家里過八月嶺頭節做的葉穗籺給姑婆。沒借到米，姑婆也不生氣，提著這一大包葉穗籺回村里去了。

碾米店主把這事跟姑婆家里人說了，家里人無可奈何，知道姑婆又回村里看那個單身漢了。單身漢是本家堂兄弟，不到六十歲，平時好吃懶做，但見姑婆很嘴甜，伯母長，伯母短地叫。單身漢母親生前是姑婆的好妯娌，臨走放心不下她這個兒子，叮囑姑婆幫忙關照。姑婆一直把這個任務攬在身上，隔三差五悄悄地從家里拿東西接濟他。對這個堂兄弟，族里兄弟幫了不少，但幫急不幫懶，長年累月坐等投食，時間長了，大家也厭煩了。可姑婆一邊罵他不爭氣，一邊又心疼他，總說看著他長大，跟自己兒子一樣，家里人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這天，姑婆又乘公交車去鎮上坐按摩椅了。可走到橋頭，按摩椅店關門了。原來這家按摩椅店涉嫌引誘消費，被有關部門取締了。姑婆看著空蕩蕩的鋪面，想著店里姑娘曾經給錢讓她送錦旗，一跺腳：“鬼打，騙人的！”一轉身，坐公交車回家了。

作者簡介：

李紅霞，中國林業生態協會會員，欽州市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史千秋》《神州·西部散文選刊》《欽州日報》《防城港日報》《北海日報》《人民網》《中國作家在線》《大家文學網》《欽州文藝》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