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 貓

1

湖城的冬天不好過，陰冷的空氣沾滿潮濕，是那種穿透衣服，浸潤到骨子里的冷。每年的這個時候，林曉總會想起故鄉的冬天。故鄉的冬天白茫茫的一片，天寒地凍，冷得凜冽。可從外面回到家里，就立馬換了季節。25℃—28℃的恒溫頃刻間抽走了身上所有的寒氣，整個人被如潮的溫暖包圍。那是一種被解凍后的舒適體驗，湖城沒有。湖城的冬天，家里家外是一樣的冷。

來湖城五年了，林曉還沒有習慣這里的氣候，尤其是冬天，即使她把自己包裹成一個粽子，手指骨關節也仍然會生凍瘡，使原本纖細粉嫩的小手變得粗糙臃腫。她只得把手縮在寬大的衣袖里，像烏龜把四肢縮到殼里一樣，全副武裝，保護自己的軟肋。

受寒潮影響，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下班后，林曉裹緊大衣，匆匆往家趕，和所有的路人一樣，家是她奔赴的歸宿。出了地鐵站，她又加快了腳步，因為現在的家里多了一只叫北北的貓在等她。

北北是林曉經同事推薦，兩個月前在“貓啟”寵物店買下的小貓。店主人蘇雅叫它“拿破侖矮腳貓”，說是喜馬拉雅貓與波斯貓生下的混血兒。拿破侖貓有三只，它是最小的弟弟，腳小得如一寸金蓮。買主嫌它長得丑又瘦小，帶走了兩個哥哥，留下了它。因為無人問津，它的價格相對于兩個哥哥便宜了一半。滿屋子只有這一只白貓，林曉的目光全部集中到它的身上。它蜷在角落里，異常安靜，像一朵墜落人間的云朵。林曉走近它，用手輕輕地捏了捏它的袖珍三角耳。它便抬起頭，用一對藍珍珠般的大眼睛呆萌地看向林曉。那一刻，林曉被它眼里隱藏著的一抹憂郁融化，心禁不住跟著猛地一動。眼緣伴著磁場共振，在林曉的眼里，這滿屋子的貓，只有它渾身閃著光。

林曉把它抱在懷里：“別的貓不看了，就它吧。北北，別怕，我帶你回家。”離開寵物店時，蘇雅遞給林曉一個小冊子，里面記載了拿破侖貓的生活習性，特別標注了北北的出生時間、身體狀況和飼養它需要注意的事項。是個真心愛貓的人，林曉對蘇雅突增好感。

地鐵是不允許帶貓的，林曉只好奢侈一把，打車回家。40分鐘的車程，北北在林曉的臂彎里一動不動，柔若無骨如同抱枕。它的四個小爪子隱藏在長毛里，幾乎看不見。顯眼的是毛茸茸的尾巴，足有整個身子長，讓它看起來有點像白狐。

北北丑嗎？明明是可愛、呆萌、充滿靈性的，都什么眼光啊？林曉撫摸著北北背上柔軟的長毛，嘆了口氣。這個時代，很多人天天刷手機，眼睛刷盲了，審美出了問題。她這么想著，又把臉貼在北北的背上，輕輕地說：“北北，從今以后，我給你一個家，我們相依為伴。”

林曉的家在楊樹林街愛琴海小區，8幢613，80平方米的躍層。從電梯下來，要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側被不自覺的人堆放了鞋架、紙盒箱子、淘汰的兒童車等雜物，穿行過去須加倍小心，走曲線。每天物業群里都有溫馨提示，請居民自覺把門前物品搬回屋內，保持公共區域的暢通，可并不見成效，林曉出入依然要走彎道。

這座樓里也確有人品差的人。有天早晨，林曉著急上班，拉開門發現不知誰把一袋垃圾放在了自己家的門口。走廊空蕩蕩的，沒有人。林曉皺著眉，把這莫名出現的垃圾扔到樓下50米遠的固定垃圾箱里。接連兩天，林曉早晨出門都會碰到一袋垃圾，這讓她忍無可忍。林曉是典型的東北人性格，熱情、直率，平時大大咧咧的，很少與人計較。可往別人門口丟垃圾，這是明顯的挑釁和欺負人，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來而不往非禮也，林曉的小暴脾氣上來了，按捺不住。她先在物業群里聲明，哪個不長眼的再把垃圾丟到我家門口，絕對零容忍，必須討個說法。接著把連續三天門口的垃圾袋照片也傳上去，下面附帶著一行字：把垃圾丟到別人家門口的人，本身就是個垃圾！

起初物業群里沒有動靜，十幾分鐘后，開始冒泡，繼而升溫發酵，最后滿屏沸騰。很多人順著林曉的話數落、聲討亂丟垃圾的不文明行為，像一群情緒激昂的憤青。林曉的心頭忽地一熱，來到湖城五年了，一直是自己獨自面對是是非非的紛擾。一個沒有根基和背景的女孩兒想融入江南都城，豈是一般的難。從沒有過像今天這樣，同一幢樓里，那么多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鄰居站在了她的身邊，為她說公道話，這讓她有種久違的被呵護的感覺。她想，若丟垃圾的人也在群里，想必是會被這些正能量的唾沫星子淹沒，不敢再露頭了。

果然，第三天早晨，林曉上班時，門口清清爽爽的，再無垃圾。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林曉嘴角上揚起45度的微笑，帶著好情緒走出家門。

到了單位，林曉還沒坐穩，王雪莉就來傳達政教徐校長的指令，讓她抓緊把昨天的秋游活動推送到學校公眾號平臺上，下班前務必完成。

“我上午三節課，下午還要替吳老師代班，哪來的時間去做公眾號啊？”林曉的話一出口，便被王雪莉的笑臉接住：“林老師，這個你跟我說不著，我只是個傳話的。有什么困難，你去跟徐校長講。”王雪莉轉身，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沏茶品茗，開啟新一天的悠閑時光。

說是沒有地域歧視，鬼才相信。王雪莉比林曉晚兩年入職，論學歷、工作經驗都被林曉落下一大截，卻成了整個辦公室的小領導，呼風喚雨獨享清閑。她憑的還不是湖城人的身份和八面玲瓏的小嘴。

那就去跟徐校長說一說，我又不是三頭六臂，這些工作同時進行，鄙人做不到。林曉走進徐校長的辦公室，說明情況。

“林老師，年輕人得要求進步，不行就加加班。想干的話，辦法總比困難多，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徐校長看向林曉的眼神深邃復雜，有點讓人捉摸不透。

這時候相信我了，可我多次主動請求當班主任，怎么就不相信我的能力了呢？害得我連個晉升初級職稱的機會都沒有。這話要是在兩年前，我還會感謝領導的信任，可五年工作經歷的種種磨難，就是個傻小白也該幡然醒悟，這只不過是領導無償使喚人的伎倆罷了，而且在林曉身上用了一次又一次。 之前林曉無條件地接受她畫的大餅，到頭來餅沒吃到一口，卻成了整個學校被她拿捏最狠的軟柿子。

“徐校長，對不起，我今天工作量太大，兼顧不了這個額外工作。家里有事，也加不了班。我要上課去了。”

徐校長的臉色大變，粉面立刻變得鐵青，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林曉居然敢當面拒絕她的指派。她正要拍案發火，林曉已經轉身往外走了。

林曉一腳門里一腳門外，險些撞到一個人。抬頭一看，竟是和自己一個辦公室，即將退休的黃老師。林曉向黃老師微笑，算是打過招呼。

“黃老師您坐。您瞧瞧，現在的年輕人多自私，干個工作還推三阻四的，都把自己當成爺了。”

“徐校長，也不能這么講。你是不是又欺負人家小姑娘了？當領導的應該一碗水端平，你可沒少給小林老師加額外任務，還都是不算在績效里的。差不多就行了。”

黃老師是學校有名的倔老頭，他的話觸動了林曉的淚點。林曉站在走廊拐彎處，抹了抹眼角，挺直腰桿，努力擠出微笑，走進教室上課。

林曉說的家里有事便是去蘇雅的貓啟寵物店領養一只叫北北的貓。有了北北，她就有了傾吐的對象和伙伴，不再孤單。

2

林曉原想把北北的貓窩安放在自己臥室閣樓的地板上，但看到矮腳的北北爬樓梯搖搖晃晃，跟爬山一樣吃力，生怕它一不小心從樓梯上滾落，傷到腿腳，只好把貓窩移到樓下客廳的沙發旁邊。客廳因為有了貓窩、貓砂、貓糧、貓食盆和貓兒的飲水機，變得狹窄逼仄。林曉不以為然，一只貓能讓她冷清的屋子滿是煙火氣，這就足夠了。

有了北北，各種零活增加了不少，這也讓林曉為之有所改變。她先是改掉了以工作忙碌為由，常點外賣的習慣。外賣口味重，北北的小胃腸是享用不了的，只吃貓糧又單一，唯有自己煮才更安全、穩妥。她便放下手機，騰出更多的時間給北北煮鵪鶉蛋、雞胸肉，換著樣兒做營養餐。看著北北貪婪地享用完她親手煮的食物后，努力爬上沙發，趴在她的腿上，瞇起眼睛，嬰兒般甜睡，林曉的整顆心都被柔情包圍了。

她從網絡查找養貓的智慧寶典，不時跟蘇雅交流養貓的經驗，不過一個月，儼然成了一個養貓專家。林曉現在能通過北北的叫聲，準確判斷它的需求，也能讀懂它的肢體語言。當北北第一次仰面躺在林曉的身邊時，她激動得想哭，那是北北完全放下警惕，全身心接受主人的表現。這世界能獲得別人完全的信任多不容易，貓也一樣。為此，林曉特意把北北抱到自己的床上，允許它在自己的身邊睡上一晚。

第二天是周六，林曉酣睡到自然醒。日上三竿，太陽的光穿透窗簾，射到臥室里依然明亮。林曉伸手去摸旁邊的北北，身邊空蕩蕩的。她翻身起床，卻發現北北正背對著她，安靜地蜷臥在她的腳邊。養貓的人都懂，貓兒睡在你的旁邊是把你當成貓爸貓媽，睡在你的腳邊，則是想要保護你。小饞貓，你竟然要保護我了。林曉的眼睛一熱，伸手把北北抱在懷里。

老媽的視頻電話按時打來：“閨女啊，吃早飯沒？別賴在床上不動，出去走走，鍛煉鍛煉，減減肥。”

“知道了，老媽。減肥又不是一天就能減掉的，我這是壓力肥，跟鍛煉不鍛煉沒有什么關系。”林曉對自己膨脹的體重也無可奈何。從什么時候起，那個苗條靚麗的小姑娘變成如此膀大腰圓的女漢子了呢？是在因男朋友劈腿，吵架分手后，還是替別人看護班時，那個抑郁的女孩兒突然莫名其妙地割腕，使她成為第一責任人，上了學校教師的黑名單后呢？林曉記不清了。那段禍不單行的日子，她一直在往低谷滑，最后在谷底躺平，情緒發酵，身子也跟著發酵。

林曉跟遠在千里之外的老媽隱瞞了很多，報喜不報憂是她的一貫作風。昨晚睡得好，今天的精神頭足，她忍不住要向老媽隆重推出北北了。

“老媽，這是我們家的新成員——北北，可愛不？北北，快叫貓外婆，貓外婆給你買貓條吃。”

隔著手機屏，老媽的眼睛睜得跟北北一樣圓，滿臉的驚訝。只是一會兒的工夫，又變回了原來的模樣：“閨女，你上班哪有精力養貓呢？可別玩物喪志，影響了工作。”

“北北很乖的，它整天都待在家里等我下班，不影響我工作的。再說北北不是物品，它是我的伙伴。”

“說到伴兒，媽提醒你一下，老大不小了，是該找個男朋友，帶回家給爸媽看看了。”

“又來了。好的，老媽，我這就出去鍛煉減肥。”林曉關了視頻，長舒一口氣。

“北北，我們下樓吃飯去。”她伸手去抱北北，北北早已甩著長尾巴跑到樓梯口，自己蹦跳著下樓去了。北北健壯了許多，可它的個頭仍不見長。這是基因問題，后天努力也是白搭。

當冬天的風登陸湖城時，北北跟林曉都沒有扛過它的肆虐，噴嚏一個接著一個。林曉在網上買了霧化器，下班回到小區，正要穿過林蔭道去快遞點取貨，被樹叢里突然竄出的一只貍花貓嚇了一跳。貍花貓渾身臟兮兮的，一看便是只流浪貓。它撞到了林曉的腿上，并沒有慌張地逃跑，只是圍著林曉轉圈，發出近似求救的長叫。

它一定是餓壞了，或遇到了什么困難。林曉彎下腰，把從商店買回來的貓條撕開包裝，取出一些放在貍花貓腳下。貍花貓顯然是餓了，狼吞虎咽地吃了幾根貓條，然后張開嘴叼著余下的幾根，三竄兩竄地跑回了樹叢。

林曉惦記著北北，沒有去追貍花貓。她到快遞點取回霧化器，匆匆趕回到家里，給北北做霧化治療。北北第一次被放進霧化器皿房里，很是惶恐，它不停地用前爪撓著器皿壁，可憐巴巴地望著外面的主人。林曉看著北北委屈、迷茫的樣子，心底忽地升騰起一股憐憫、疼惜，便俯身坐了下來，陪北北說話，像極了貓媽媽在安慰自己的孩子。是北北讓她的心變得柔軟，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悲天憫人的佛系少女。一向按統籌方法安排時間做事的林曉，放棄了手中的活計，足足30分鐘，就坐在那里陪著北北霧化，難得的心靜如水。

林曉查看了天氣預報，未來的幾天內，湖城受寒潮影響，將急劇降溫到零下，還會伴有強風和小雪。她在給北北訂購毛絨服的同時，也想起了那只流浪的貍花貓，便又定了一個保溫貓窩，想幫助流浪的貍花貓平安度過難熬的冬天。

貓窩很快到貨了，是暖色調的粉色。上面有可愛的卡通圖案，還有兩行溫馨提示語：“流浪貓窩，請勿拿走。好人一生平安，讓愛不再流浪。”

林曉把貓窩安放在貍花貓出現的樹叢中那塊空地上，又在里面放了些貓糧和飲用水。第二天下班后，她專程去樹叢中探望，發現粉色的貓窩里住著大小兩只貍花貓，像是一對母子。林曉一眼就認出小的那只便是那天她遇到的貍花貓。小貍花貓似乎也認出了林曉，它蹭著林曉的褲角，表現出十分的友好。離粉色貓窩五六米的地方，又多出了一個跟迷彩服一樣顏色的貓窩。善良的人還是多的，流浪貓總該能平安度過這個冬天了。

蘇雅打電話給林曉，提醒她要給北北做絕育手術了。貓的一生相對于人類確實短暫，林曉領養北北不過三個多月，北北就成了貓青年。給北北做絕育手術，是不是有點太殘忍了？人有什么權利斷送貓的幸福？林曉下不了決心，更不忍心。

蘇雅勸說林曉，貓的繁殖能力很強，專門靠養貓出售為生的，自然無須給貓兒做絕育手術。如果只是想養只貓做伴，是要給貓兒做手術的，這樣還能保證貓兒多活幾年。北北又是特殊的，它只有一個蛋，生理上應該算是有殘疾，及早做絕育手術對北北來說是件好事。蘇雅主動為北北聯系手術專家，還能節省一半的手術費。

因為北北，林曉和蘇雅的交往日漸增多，交流頻繁。蘇雅的熱情和真誠不止一次打動過林曉。林曉衡量利弊后，咬著唇，點頭答應，并一再強調，手術費不是問題，最重要的是確保手術的安全，讓北北少遭些罪。蘇雅拍著胸脯保證。她深知林曉見不得北北躺在手術臺上的樣子，便讓林曉把北北送過去，等北北術后拆了線，再帶回來。

林曉打車把北北送到蘇雅手里，盡管她相信蘇雅能做最好的安排，可回來的路上，心里仍然忐忑不安。焦慮和擔憂如同海浪一樣要將她吞沒。

3

送走了北北，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林曉蜷縮在沙發上刷了一會兒手機，覺得沒意思，便起身收拾衛生。客廳的地板上散落著北北柳絮一樣的白毛。林曉一一撿起，放到一個加厚的塑料袋里攢起來。用爾之毛，縫爾之被，也算是不浪費北北柔軟的好毛發了。這是蘇雅教會她的。

北北得十天之后才能回來。收拾完屋子，林曉把北北剩下的半袋貓糧和一袋貓條裝好，拎著到小區里去看望貍花貓。

貓窩里空空的，貍花貓哪去了？林曉茫然地站在貓窩前，四處環顧，不見貓的影子。她又走近迷彩貓窩，彎下身，探頭往里望，也沒有貓。真是奇怪，這么冷的天，貓兒們都跑哪去了呢？

自從有了北北，林曉特別關注貓事。前段時間，她刷到過一個主播控訴某些無德之人虐待流浪貓，殺害后，食其肉的視頻。當時，她懷疑這是主播為博人眼球，獲取流量，剪輯、拼接的鏡頭。人之初，性本善，哪會有那么殘忍的人呢？而此時，林曉忽然為貍花貓擔憂起來。

“大姐，粉色的貓窩是你準備的？”年輕的小保安操著一口家鄉話，向她走來。

林曉不善與人搭訕，小保安濃重的東北口音卻絆住了她的腳。

“是的。這里原有兩只貍花貓，不見了，會不會被心懷不軌的人偷走了？”

“大姐，不要總懷疑人，哪來那么多心懷不軌的壞人？不是兩只，是四只貓。這幾天刮大風，貓窩撐不住。我把它們帶到保安室避避風。”

小保安說話坦蕩，林曉有些不好意思了。

“大姐，這個粉色的貓窩是你的，你先拿回家，等大風過后再送回來。迷彩貓窩我帶回保安室。”

“兄弟，你是新來的，也是東北人？”

“嗯，聽口音，咱們是老鄉。俗話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大姐，你是哪旮瘩的人？”

“哈城。”

“我家在哈城下面的綏化，咱們是鄰居。”小保安嘴貧，卻也風趣。

林曉跟他聊了幾句，準備往回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頭把貓糧塞給他。

“兄弟，這流浪貓能熬過冬天不容易，你費心了。”

“哪兒的話，舉手之勞。你也別小瞧這貓，貓有九條命呢。小時候，我在農村，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家就養了一只黑貓，那叫個猛。有了貓，倉房里就再沒有老鼠出沒了。后來，有人問我屬什么時，我就拍著胸脯說，我屬貓。”

“屬貓？”林曉“撲哧”笑出了聲。

“其實，我是屬虎的，奶奶說貓是老虎的師傅。貓勇敢，還特別聰明，它教會了老虎很多本領，只留下一手，沒教老虎爬樹。所以老虎獸性大發時，它爬上樹，才沒被老虎吃掉。你看，還是屬貓好吧？”

夠幼稚，卻是個十足的貓粉。有他的關照，貍花貓的日子能好過些。林曉的心情由陰轉晴，走路也輕快了許多。

北北被送走的第三天，蘇雅發來北北術前術后的兩組照片。她說話的語氣像跳躍的音符，好聽且情緒飽滿。

“林曉，多虧給北北做手術。你都想不到，它的另一個蛋居然長在了肚子里。為它執刀的醫生都說這是罕見的個例，現在想想都后怕。別看北北小，可蠻勇敢的，求生欲極強。過幾天拆完線，它又能活蹦亂跳的了。”

林曉觸碰著手機屏上的北北，將照片放大，仔細地看，又是心疼又是歡喜。貓的確是有九條命嗎？幸虧北北是只貓。

“發什么呆呢？談戀愛了？”對桌的李娟輕輕地敲了敲桌子，笑瞇瞇地看著林曉。李娟四十二歲，不笑不說話，是這所學校唯一能對她永遠保持一團和氣的人，也是林曉微信朋友圈沒有屏蔽，為數不多的幾個同事之一。

“哪有，誰能看上我呀！”林曉有些尷尬。

“別不自信，我們的小林老師長得漂亮，工作好，有愛心，人善良，誰娶了誰有福。”

“李姐，你就別笑我了。我在單位什么情況，你還不知道？”

“這只是暫時的。小林，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人活著，誰又能沒委屈呢？不把委屈放大成抱怨就行。躺平是舒服，可是時間久了，就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走不了路，那樣活著才委屈呢。”

“李姐，學校讓你兼職做學生的心理輔導老師，真是人盡其才，我服了。你收我為徒吧，我想跟你學學。”

“你這么聰明，我可當不了你師傅。信我的話，咱們姐倆可以常交流。”

“那是必須滴。”林曉瞅著李娟，久違的笑從眼底冒出來，蕩漾開去。

“你終于又會笑了，說說有什么好事？”

“北北要回來了。”

兩人正說著話，王雪莉從外面走進來，一改往日的儒雅，搓著兩只小手，滿臉亢奮。

“下雪了，下雪了。誰還敢說我們湖城沒有雪？”

李娟一聽，忽地從座位上站起，望了一眼窗外，招呼林曉和她一起下樓去看雪。

“雪有什么好看的？我老家一年十二個月，差不多有四五個月都在下雪。”

“說的是，物以稀為貴，湖城有十多年沒下雪了，我得去看看。”李老師一溜煙地下了樓。

王雪莉看向林曉：“林老師，你家在哈城吧？聽說那兒的冰雪大世界可火了，是一個神奇的冰雪王國。今年寒假，我和幾個朋友約好要到你的家鄉去旅游，扶持一下你們那兒的旅游事業。哈城宣傳得那么好，你怎么會來湖城呢？”

王雪莉的眼神總是那么犀利，笑里藏劍。她居高臨下的傲氣不止一次化成劍，毫不留情地刺向林曉。

“因為我屬貓，聽說湖城老鼠多，就跑過來抓老鼠。”林曉甩下這句話，徑直奔著門口去。她寧可被湖城的雨雪淋濕，也不愿躲在屋里看王雪莉表演優越。

“你，東北人，就是野蠻粗鄙。”王雪莉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八度。林曉站在門口，沖著王雪莉彈了彈自己的耳垂，又用手指在嘴邊做了個拉拉鎖的動作：“你，湖城人，嗓門太大，有失大雅喲。”

望著林曉匆匆下樓的背影，王雪莉氣得說不出話來。

王雪莉和林曉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那天，本是王雪莉的課，因感冒困乏，她請林曉替自己看班。林曉好說話，一口答應。誰想到，就是那堂課上，抑郁的李小嬌趁人不注意，拿出小刀割腕了。盡管李小嬌被即刻送到醫院搶救后，并無大礙，可這一事件對學校造成了惡劣的影響。責任總是要有人擔的。王雪莉正要晉升學年主任一職，她慶幸自己沒上那堂課，避開了“雷”。她把自己摘出來，整個黑鍋都甩給了林曉。林曉受了處分，績效工資被降到了最低等，還被記了過，她卻什么也沒說。今天，林曉卻有點不對勁兒，她似乎開始反擊了。這讓王雪莉的心起伏不定。

4

下班后，林曉如約去蘇雅的寵物店見北北。北北的脖子上套著一個金黃色的海綿墊，如一朵矮小的向日葵花。它正含情脈脈地靠在一只比它大一點兒的小黑貓身邊，柔聲細語地用貓語交流。可能是太過投入，林曉喊了北北幾聲，它也沒有回頭。

北北是在怪她，手術時沒有陪著，記了仇，不想認自己做主人了吧？林曉心里不好受，臉上流露出來。

蘇雅看透了林曉的心思，笑著告訴她，北北單純得很，不會記仇的，這是貓性。它只是喜歡小黑，愿意和小黑在一起。

“北北不是做了絕育手術嗎？它怎么還會發情？”

“貓和人是一樣的，感情可不只是生理上的需求啊。”

蘇雅的回答令林曉臉一紅，她為自己剛才魯莽的發問有些難為情。蘇雅懂貓，這一點，林曉很認可。想到北北跟自己回去，整個冬天就沒有同類伙伴一起玩耍了，林曉決定多給北北一些和小黑共處的時光，好好道別。她趁這段空閑時間，跟蘇雅多聊了幾句。

蘇雅果然按照市場價給林曉省了一半的手術費。臨時寄養在寵物店的貓明碼標價每日收費50元，蘇雅也只收了林曉30元。她說在外打拼都不容易，相識就是緣，況且她倆還有貓緣。一句話暖到了林曉。林曉對蘇雅不僅感激，還有佩服。

蘇雅是溫州人，和林曉同歲。不同的是，蘇雅很會做生意，也吃得辛苦。她本是靠寫網文為生，因為喜歡貓，就又開了這家“貓啟”寵物店。工作生活兩不誤，還滿足了自己的喜好，她有著不同凡響的智慧。

和蘇雅交流得越多，林曉越是覺得自己不能躺平。過去的就過去吧，日子還長著呢，得重新開始振作了。她有房貸要還，有北北要養，還有當初在爸媽面前的許諾，這些都需要她努力工作，努力賺錢來兌現。越努力越幸運，躺著，除了長一身肉，也可能會中槍，卻不會有餡餅砸到頭上。林曉不要做軟柿子，要做一只貓，一只有九條命的貓，才配得起當初同學送給她的“俠女”稱號。

林曉把北北的貓窩挪到了閣樓上，自己的臥室里。挨著臥室的是一個大陽臺，陽光充足。林曉在陽臺上鋪了一塊地毯，休息日，她在陽臺讀書，線上學習心理學，北北趴在地毯上曬太陽。學完習，林曉開始練瑜伽，北北在一旁看著，沒過幾天，竟也學著主人的樣子，伸腿彎腰，變成了機靈有型的時尚瑜伽貓。

以貓為伴的日子過得飛快，兩個月后，林曉完美減重十二斤。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她似乎看到了那個曾經苗條靚麗的林曉，正笑著向自己靠近。自我肯定，自我提升，自己給自己想要的生活才靠譜，林曉對著鏡中的自己說。

元旦這天，林曉早早起床，晨練回來，接到李娟的電話，讓她替自己值一天班。李娟向來不求人，這回一定是有什么要緊的事。林曉立馬答應，快速趕到學校。

她和學校的門衛張師傅說明情況，就走進了校園。整個校園空蕩蕩的，沒有了往日的喧囂。林曉在校園和教學樓巡視了一番，一切正常，便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打開手提電腦，寫自修心理學的網課作業。

沒寫幾行字，張師傅打來電話讓她下樓，說有人找值班老師。

林曉滿腹狐疑，來到校門口，見一個小姑娘扒著柵欄門，探頭探腦地向里望。

是她？那個害自己受處分的割腕女孩——李小嬌。一學期沒來上課，今天她來干什么？林曉的心一沉，但很快穩住情緒，上前問道：“你找我？”

李小嬌愣了一下，搖頭說：“我找李娟老師，她約我來的。”

“李老師今天有事，沒在學校，我替她值班。”

“哦，她忘了我們的約定。”李小嬌眼里閃過一抹失望，低垂下頭，轉身要走。

這是一個特殊的女孩，萬一再有心理障礙，路上出事，怎么辦？林曉心里有些擔憂，忙改口說：“李老師沒有忘，她讓我在這里先等你。”

李小嬌詫異地看向林曉，林曉用微笑迎接她的目光。那微笑里含著溫暖和真誠。李小嬌稍有猶豫，隨后跟著林曉走進辦公室。

林曉把一杯熱好的奶茶遞給李小嬌：“喝杯奶茶，暖暖身子。“

“謝謝老師。”林曉只給李小嬌上過一堂課，顯然李小嬌還不知道她姓什么。那堂課因李小嬌崩潰走極端而一片混亂，她對林曉幾乎沒有什么印象，更不知道事后，林曉受她連累遭到了那么重的懲罰。林曉也曾去醫院探望過她，但都被她壞脾氣的父親擋在了門外。此刻，林曉見李小嬌安靜地坐在自己面前，心里無比踏實。這花兒一樣的生命依然盛開，還有什么能比這更讓人欣慰的呢？

“小嬌，這么長時間沒來上課，你都在家做什么呢？”

李小嬌咬咬唇，低下頭，沒有回答。李小嬌對自己還沒有建立信任，自己問話有點著急了。想到這兒，林曉忙轉移話題。

“小嬌，這么干待著等李老師，有點無聊，給你看段視頻吧。”林曉湊過來，挨著李小嬌坐下。

李小嬌看著林曉手機視頻中的北北，眼睛睜得大大的，繼而嘴角上揚，露出笑容。

“這小白貓太可愛了，像只小靈狐。我要是有這么一只，該多好。”

“它叫北北，是林老師的伙伴。你要是喜歡，哪天抱來讓你看看。”

貓成了兩人聊天的突破口。聊著聊著，林曉明顯地感到李小嬌不再排斥她，開始跟她接近了。

“小嬌，你別看北北小，它可勇敢了。老話說貓有九條命，其實就是指貓受傷后，自己能忍痛給自己療傷，不會輕易死掉。貓還特別樂觀、有趣，你看北北做錯事，把臉埋在沙發里，撅著小屁股等著挨打呢。它那么小，又那么可愛，我怎么舍得打它呢？”

“林老師，北北真幸福，你那么愛它。”

“從今天開始，北北就更幸福了，因為還有小嬌愛它，對吧？小嬌也該幸福，林老師也愛小嬌。”

兩人聊得正歡，李娟打來了電話。她說今早自己的女兒突然發燒，她忙著送女兒到醫院看病，竟忘了和李小嬌的約定。問李小嬌可曾來學校找她。

“李小嬌在我這兒呢，放心吧，李姐。好好照顧女兒，下班后，我送小嬌回家，再去看你們。”掛了電話，林曉對李小嬌說：“你看李老師沒有失約吧，我們都是說話算數的人。”

李小嬌笑了，林曉從她的笑意中捕捉到了一道信任的光。

回到小區，天已完全黑下來。林曉剛要刷門扣，忽聽身后有人叫她。她回頭一看，是自己的老鄉小保安陳峰。

“林姐，你可算回來了。我等了你一整天。”

林曉和陳峰是因為流浪貓結識的。同一小區見面時，打招呼，聊幾句跟貓有關的話，兩人也算熟悉，卻沒有留各自的電話。

“找我有事？”

“我是來和你告別的，我要回老家了。”

“請假，回去探親？”

“不是，奶奶病了，我回去照顧她，就不回來了。跟你說一聲，流浪貓就得你照顧了，這是剩下的貓糧，都留給你。”

林曉點點頭，接過貓糧。“兄弟，等奶奶病好了，你再回來。湖城缺你這樣有愛心，又能干事兒的年輕人。”

“姐，不用擔心我。對我來說，在哪兒都一樣，老天餓不死早起的鳥兒。咱是屬貓的，怕啥？我要回去給奶奶盡孝了。你多保重，有緣再見。”

陳峰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暮色中。好一會兒，林曉才緩過神來。2014年的第一天，竟是這樣的忙碌，且有喜有憂，這便是生活的原味。不管明天怎樣，都得接住。咱屬貓，怕啥！

林曉轉身奔家而去，一股風撲面而來，已沒有了冬的寒冷。

責任編輯 楊睿姝

作者簡介：

邵錦平，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2019年開始文學創作，在《北京文學》《北方文學》《西部》《中國鐵路文藝》《海外文摘》《綠葉》《參花》《十月少年文學》《小溪流》《東方少年》《小小說月刊》《鄂爾多斯》《膠東文學》《躬耕》《蓮池》等多家期刊發表小說、散文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