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岡賢明的長效設計研究

摘" 要：現代設計不斷勾勒出人類理想的物質藍圖，如今“設計”一詞的內涵愈加全面立體，設計不斷地向前邁進。然而，設計的發展急功近利，不可避免地導致生態系統失衡、自然環境破壞等問題。設計肩負著改造社會的使命，關乎人類的幸福，因此人類有必要重新審視與自然的相處方式，開辟一條新的道路，尋求另一種設計。日本設計師長岡賢明適時提出“長效設計”的理念——長效設計強調人與物之間長久的相處關系以及物的可持續性使用和長期創造，是未來設計發展一個嶄新的維度。

關鍵詞：長岡賢明；設計；長效

狄更斯于《雙城記》中形容工業革命后的時代為“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1]。在設計領域，一方面現代設計極大改善了人們的生活；另一方面，快速裂變的時代，所有的事物都在經歷迭代與更新，設計亦不例外。消費主義時代，“新”即是“好”似乎已成為一種普遍的慣性思維，新的潮流不斷被開辟，漫無目的求“新”的現象屢見不鮮。在產品功能并未超越此前多少的前提下，設計以細微差距的改變引導新消費，已然是更好促進消費、提升服務的存在。追求新而忽略其他，本質上無異于“有計劃廢止制度”。然而，人在大肆地消費中逐漸迷失自我，和真實的生活漸行漸遠，同時地球環境被破壞、資源匱乏，未來人類或將面臨生存困境，這一切不禁令人思考，設計的未來到底該指向哪里？

日本設計師長岡賢明（Nagaoka Kenmei）一直以來致力于“不做新”的“另一種設計”，即“長效設計”（Long Life Design），這源起于長岡先生對設計現狀的反思。現代社會產品更迭之迅速，使他意識到設計的缺失。長岡先生被稱為設計師，然而卻“不做新”，致力于尋找器物原本的價值，發現舊物之美；他反對消費主義，卻打造了極具影響力的雜貨鋪——Damp;DEPARTMENT（以下簡稱Damp;D），一家挖掘“永續的物品”的二手商店，以新的方式延續原本被廢棄的物品的價值。

一、何為長效設計

迪特·拉姆斯（Dieter Rams）曾提出好設計的十個原則，其中，“好的設計是持久的”“好的設計是誠實的”“好的設計是環保的”[2]這三個原則同樣見之于長效設計。長效理念的發起者長岡賢明認為，好的設計應該順應時間變化，實現長期使用與制造。設計關聯著日常生活，涵蓋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產品能否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是否具有長久延續的潛質，這是判斷設計健全性的要點。當下，面對新的潮流，產品來不及應對就會很快過氣，最終銷聲匿跡于時代的浪潮；設計領域每天都有新的產出，搬運拼湊、復制粘貼的設計現象層出不窮，隨潮流而興亦會隨潮流而落，如此一來，就會造成大量的生產過剩和資源消耗的結果。這種“設計”僅僅為了追隨時尚的腳步，忽略了設計對象“人”的存在和真實訴求。長效設計則是基于“真實存在的人”而誕生的設計，為真實的社會群體更好地生活而存在，長效產品與人的生活所適配，具有令人感到溫和的舒適感。此外，長岡先生強調對物的關注點要從其表象轉移至本質，發現物的內涵和其無形價值，在此基礎上或可賦予物品新的利用空間，實現循環使用。

長岡先生反對消費主義，認為持續地制造新產品僅僅是為了刺激消費。然而盡管消費主義使人獲得了短暫的物欲滿足，但這并不能使人獲得真正的幸福。長岡先生希望通過長效設計喚醒迷失在消費浪潮里的人，幫助他們找到真正的歸屬。他曾提出長效設計的十個原則：“修理”，即商品可通過修理持續使用；“制作”，即商品飽含生產者的愛；“計劃性生產”，是依據計劃、能預測市場未來需求的生產；“環境”，即不盲目追求流行元素或最時新的功能；“銷售”，將生產者的想法與理念傳遞給消費者；“安全”，即安全有保障；“機能”，操作簡單，具有功能性；“價格”，能讓生產方長久、穩定生產的合理定價；“使用者”，讓使用者不僅對商品本身，也對其事物關聯保持關注的機制；“設計”，即造型優美，有設計感。長岡先生從產品的設計、制造、銷售、使用等方面考量其長久存在的可能性，顯然這種造物態度中包含了他對現行消費觀的詰問。“長久有效”的設計正是對偏差消費觀的糾正與重塑。簡而言之，可以將長效設計理解為經久耐用、歷久彌新的設計，同時從產品的設計到出售、再回收階段都盡可能符合生態、經濟和社會發展的目標，其核心是有效循環、物盡其用。

二、長岡賢明的長效設計之旅

根據長岡先生自己的陳述，家庭是他從事設計的啟蒙地。兒時受父親工作的影響，他首次接觸到了藝術字的制作，知道了什么是“設計”。中學畢業后，他進入工業職高的建筑系，開始從事繪圖的工作，在此期間接觸了印刷和出版商；高中畢業后去到了專門的設計學校，同時在印刷公司進行策劃工作，直到四年后才正式進入到設計公司，走上職業設計師的道路，參與了一系列設計相關的活動，累積了不少工作經驗。而后在日本設計委員會從事與百貨店相關的設計，這使他認識到賣場、商店等實體空間在設計活動中的重要性，這些經歷為他后來開設雜貨鋪打下了基礎。

長效設計的生命力不在理念本身，而在其實踐性。近20年來，長岡先生通過不斷的尋訪和體驗，展開了一場豐富的長效之旅。文章主要討論Damp;DEPARTMENT PORJECT，此項目始于2000年，是關于長效設計的店鋪型活動體。該項目包括在日本47個都道府縣開設二手商店、出版旅行手冊、舉辦展覽等活動。

（一）Damp;DEPARTMENT

Damp;DEPARTMENT是長岡先生開設的二手商店，Damp;D的商品包羅萬象，匯集了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長效產品。為了確保產品的長效屬性，長岡先生提出了五個選品標準，分別是“了解”“使用”“照顧”“修復”“長效”。“了解”，指充分了解制作產品的人或背景[3]98，通過工廠參觀的方式讓使用者進行實地觀察，了解產品制造的流程。人在最初面對產品時往往帶有陌生感，了解是彼此熟悉、建立信任的過程。“使用”，指去實際使用商品[3]100。對入市前的商品進行半年至一年的試用周期，以此試探產品的屬性，及時發現問題并反饋給廠家。使用是保證產品長效性的關鍵步驟，在使用中發現問題并及時改進，盡可能減少產品的售后，是對產品和用戶的負責。“照顧”，指除消耗品外，不出售無法照顧的產品[3]102，易損物品同樣無法長久使用。在制造時，要考慮產品未來幾年能否被再次銷售。想象一下，如果一件產品在使用很久后，仍舊為人所喜愛，并且能夠在二手市場受到青睞，那么產品需要具備兼容不同環境的功能。“修復”，指產品損壞后能夠及時修理復原并繼續使用[3]104。商品在設計之初應考慮其售后維修問題，因為產品局部的損壞而無法維修、導致廢棄的產品，則不符合長效的原則。修理之后能夠繼續使用，并且讓人接受，這取決于設計師在設計之初對其遠景的預判，這是要深思熟慮的內容。“長效”，指制造商能夠持續的生產[3]104。短期內不再生產則算不上為長效的設計，也不能通過長效設計的選品標準。持續地生產意味著持續地改良和進步，這不僅是對產品用心、充滿愛意的表現，更是對待設計真誠的態度。

顯然，Damp;D的選品標準嚴格且復雜，從產品的創造、使用至維修皆充分考慮，以實際的生活訴求為依據。且Damp;D不以暢銷為目的，旨在以物傳遞想法和理念，與其說是出售產品，不如說是販賣理念。對進店的顧客而言，Damp;D更是邂逅驚喜的地方，這里或許能偶遇來自家鄉的物產、精美的手工藝品亦或是讓人駐足的好物。長岡先生希望向進店的顧客分享好物，幫助他們找到真正符合需求、符合內心的物品。

（二）60 VISION

20世紀60年代是日本工業設計發展的全盛時期，誕生了許多經典的好設計，但它們卻也隨著時代變遷最終逐漸被廢棄。“60 VISION”是聚焦于60年代的設計品牌，旨在重新審視20世紀60年代日本企業的初心，將曾經的優秀設計進行復刻以延續經典。長岡先生在二手商品閑逛時偶然發現一把代號為“W3617”的廢棄椅子，造型和功能完好，歷經歲月的沉淀，仍舊散發著淡淡的光輝，這大概就是經典的姿態。偶然的邂逅，長岡先生被這把椅子所觸動，于是將這把椅子命名為“KARIMOKU60”（如圖1），將其重新推向市場。最終K椅成為Damp;D商店里的熱門產品，新的故事隨之誕生——曾經被廢棄的商品以“永不變舊”的新理念重新投入市場，新的理念賦予產品新的解讀，舊物由此獲得新生。

（三）d47 活動

“d47”是關于推廣日本地域特色的系列活動，“d”即是“design”，“47”指日本的47個都道府縣。“d47”系列活動包括“d design travel”“d47 MUSEMUM”和“d47食堂”等。《d design travel》（如圖2）創辦于2009年，是從設計視角出發的旅游雜志，以“長久存在于那片土地上的美好事物”為主題，介紹日本47個都道府縣的風土文化和特色，傳遞當地的重要信息，諸如節日、人文、美食、民藝等有關地方個性的事物，旨在以“設計的眼光”探尋每一片土地。重新認識腳下的土地，亦是重新探尋生活本質的過程。

“d47 MUSEMUM”是極具地域特色的設計活動中心和地域性美術館，匯集了來自47個都道府縣的地方性物產，大到建筑，小到日常的生活用品，盡可能地展現該縣的特色，它們各自承載著豐富的地域性和文化，無聲地敘述著當地的故事，觀者能夠從宏觀角度真切地感受物品。“d47 MUSEMUM”即是關于“尋根”的活動。

每個Damp;D的商店內都附有食堂，其中，食材與食器均是當地直供，采用當地的烹飪形式，向顧客展現來自47個地域的風味。不同地域的風味千姿百態，顧客可以從食物中感知那片土地，窺見那里的文化。“d47食堂”同時開辦飲食學習和交流的活動，和顧客共同探討、打造可持續的健康飲食文化。于是，商店不僅限于是售賣的場所，同時也是顧客休閑放松、文化交流的空間。

不難發現，長岡先生將設計作為一種創造力手段去改造社會。通過銷售產品、出版雜志等方式傳遞長效的理念和生活方式，引導人們發現物品本來的面貌，在和物相處中逐漸形成長效的意識。正如長岡先生所說的那樣：“Damp;D是將所在的這片土地上源遠流長、美好又獨特的特質，以嶄新的角度切入、重新詮釋后，傳遞給客人”[3]44。長效理念最終也在實踐中成為一種健康生活的新范式。

三、如何長效設計

根據長岡先生的設計活動，能對其所倡導的長效設計方法有所洞察。

首先，學會發現。長岡先生在Damp;D項目開始之初，常游走于各類二手商店收集二手商品，在好與不好之間反復尋找，在這個過程中培養了識物的眼光，形成了基于經驗的判斷力，將眾多好物經過再創造后放歸社會。當然，這里指的發現也包括社會現象和環境，故而能清楚產品是否有延續的價值。所以，具備辨別事物的能力尤為重要，這就需要花費時間以足夠的耐心去鍛煉發現的能力。

其次，再次利用。人在了解某一樣東西之前往往已經先入為主，帶有刻板的印象，所以很難發現其全部的用途。對物品而言，換種用途，未嘗不可。以長效的思維看待事物，賦予看似失去用途的物品新的形態和價值，亦是一種再設計。長岡先生曾收集過鞋盒，當這些鞋盒擺放在一起時，他發現不同顏色幾何塊的拼接宛如一幅畫。他隨即想到以鞋盒作為收納箱（如圖3），并且在之后的定制中采用即將廢棄的存庫材料，鞋盒被重新定義之后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基于再利用視角的創造能夠催生出舊物新的價值，使之得以延續。

當然，做設計的時候，避免隨波逐流同樣重要。長久有效之物和風靡一時的潮流之物本身是相悖的，盲目地跟“新”容易迷失做設計的方向，失去對產品的判斷。但需要明確的是，設計的發展不是囿于過去，也不是完全和過去告別，而是致力于更好的生活方式。所以，放棄追趕潮流并不意味著墨守陳規。設計須與時俱進，基于實際生活作出改變，在不斷完善中獲取市場的信任，成為未來的經典。

四、長效設計的前瞻性

現代設計的價值通常以銷量、利潤等為衡量標準，而長效設計蘊含著無形的價值，諸如體驗、感受等更多內容，具有面向未來的前瞻性。

丹尼爾·貝爾將人類歷史劃分為三個階段，即前工業社會、工業社會和后工業社會。唯物主義觀認為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前工業社會，設計講求功能性，解決從無到有的生存第一性問題，人追求功利境界的自我滿足。工業社會，設計進入審美境界，是“從工具理性出走，進入生命精神的產物”[4]。后工業社會，設計進入倫理境界。物質豐裕的時代，人的生存價值觀多向流變，對人的心靈關照成為新的關注焦點，設計的發展由物質導向精神和心靈。

人常常鐘情于舊物，因為看似平凡卻耐用、使人感到舒適的物品長久地伴隨生活，早已融入習慣之中，成為記憶與情感深處難以放棄的東西。只有觸及精神層面，物與記憶產生連接，人才會形成對物長久的認同，擁有這個高度，人才能與物所傳達的內容達成共鳴。長效設計觸動人心的特質，正是心靈潛在追求的東西。市面上不乏有意做舊體現復古效果的產品，制造時間的痕跡。有些美是時間造就的，歲月留下的斑駁正是“時間的饋贈”。誠如長岡先生所言“不斷地使用，物品模樣發生變化，才是其價值所在”[5]。所以，長效設計是以心靈為導向的設計。

其次，長效設計是致力于文化延續的設計。日本民藝運動的發起者柳宗悅定義民藝為“民間的藝術”“民眾的藝術”“普通之物”，柳之民藝強調其作為生活雜器的根本屬性，具有自然健康之美。民藝扎根于平凡生活，融于民眾的衣食住行，因此具有其鮮明的地方性。長岡先生所倡導的長效設計同樣非常關注產品的在地性。他曾將旅行途中的植物帶回家栽種，然而由于不適應異地的氣候，最終沒能在異鄉扎根。長岡先生意識到物品也有其“根”，那么對于物品的生產制作，原產地的人更能了解其屬性，更容易形成健全的生產體系。長岡先生通過Damp;DEPARTMENT PORJECT進行的一系列活動，包括理念傳播、地方文化推廣、經典復刻、工藝品展覽等，在某種角度上和民藝運動相似，是對好物的延續，亦是對傳統的復興。可見，長效設計延續的是生活文化。未來是過去的延長線，長效設計延續的不僅是過去，更是當下。

此外，長效設計是具有循環價值的設計。長效產品從設計之初就考慮了產品長遠的使用與制造，產品局部的損壞可以在修復之后繼續使用，對于那些已經存在且還能繼續使用的商品，則在回收后經過再創造，實現循環利用。“damp;RE WEAR”即是關于再利用的項目。對于無法銷售的庫存商品或是陳舊物衣物，人們往往選擇廢棄，但長岡先生將它們重新染色后放回貨架，變成了新的商品。并且顧客可以根據喜好去Damp;D商店進行染色，獲得一件“新”衣服。這種趣味的再利用形式，采用傳統的染色技藝，或是加以流行元素，在重新獲得消費者喜愛的同時，也讓他們認識到舊物的價值。這種對物的循環利用，與可持續發展的理念所契合，所以，長效理念具體到實踐中是促進“人—物—環境”良性發展以促進生態系統優化的推動力，是具有社會性的理念。

五、結語

當下全球化以破竹之勢沖擊著人類社會，各種信息和潮流趨勢時刻影響著生活的方方面面，人們的生活空間內充斥著無數的“信息碎片”，這是一個難以獨善其身的時代。與此同時，現代社會的生態問題備受關注，可持續發展已成為一種廣泛的社會共識，設計被寄予了改造社會的期望。而長效設計開拓了一種新的價值觀，即產品的受眾應該是生活著的人而不是消費者，追求的應該是物的體驗價值而不僅僅是物品本身。長效設計成為了促使人們重新思考生活本質的契機，啟發人們在浮躁的生活中沉淀下來，回歸原點去感知物，從現代視角探索更加可持續的生活模式。長效設計是關于風土，關注物與情感的連接，關乎人類幸福的設計。可見，長岡先生深諳生活之道，他一直以來不懈堅持并為之努力的不僅是物的長效，更是人類共同的未來。

參考文獻：

[1]狄更斯.雙城記[M].孫法理，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3.

[2]德容.設計十誡[M].李婉瑩，譯.北京：中國畫報出版社，2021：71-72.

[3]長岡賢明.Damp;DEPARTMENT開店術[M].郭臺晏，王淑怡，譯.北京：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8.

[4]李硯祖.從功利到倫理——設計藝術的境界與哲學之道[J].文藝研究，2005（10）：100-109，168.

[5]長岡賢明.另一種設計：長岡賢明的工作[M].王勇萍，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139.

作者簡介：

周錦燁，山東工藝美術學院設計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設計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