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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的春天(長篇連載)

2024-01-01 00:00:00洼西
貢嘎山 2024年4期

五寨公廟

1

扎布陪著任飛走出五寨公廟。外面陽光明媚,春色比九天前濃烈多了。

扎布對任飛說:“任書記,您可得想好了,他們請咱們?nèi)ナ芙担粫惺裁簇埬伆桑俊?/p>

任飛說:“咱們開始缺水了,死守不了多久,有沒有貓膩,去了就知道。要是咱們不去的話,他們會以為我們心虛,一旦卷土重來再攻幾次,結(jié)果會怎樣,可就不好說了。”

扎布知道任飛說得有理,就不再多言,跟著任飛朝桑麥寺方向走去。

整整九天,五寨公廟里的經(jīng)歷,讓扎布覺得就像是過了九年。本來,如果發(fā)報機沒壞,求援信號早就發(fā)出去了,援兵也會在幾天前到來。周邊都在發(fā)生戰(zhàn)亂,派去送信的半道就過不去了,不得不返回。他們一直等待的云南解放軍部隊,不知什么原因,也遲遲沒有到來。

就在許多人都快要絕望,紛紛相互留下遺言的第七天,軍郵站一位被大家喚作“四眼”的戴眼鏡的漢族郵遞員,經(jīng)過幾天沒日沒夜的搗鼓,終于把電臺弄出點動靜,發(fā)出了求救信號。“四眼”為此激動得又跳又吼,但事實是——這部電臺沒有完全修好,收不到回音,所以誰也不能斷定上級能收到求救信號。

電臺是個神奇的東西。才見著它的時候,著實把包括扎布在內(nèi)的沙稱人嚇了一跳。他們誰也鬧不明白,一個連手也擱不進去的嘟嘟響的綠盒子,只用手指這么敲打幾下,為什么就能把信息傳到千山萬水之外的?趙達瓦的解釋是有看不見的電和光在隔空傳遞文字。幾名漢族干部也配合趙達瓦給大家做了一番解釋,反而把人們搞得更迷糊了。扎布覺得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懂得也不比自己多。對此,瞎子魯絨說出了他的理解:“那不就是一種法力嗎?”這話幾乎成了在場藏人的共識。

“四眼”的確是個有非凡本事的聰明人,竟然修好電臺找到上級,喚來飛機解救了大家。扎布一下對這個瘦小得像一條瀕死的小狗似的,聽見槍聲就嚇得發(fā)抖的漢族青年肅然起敬。

他覺得男人的勇敢和智慧都同樣重要,可惜,老天不會讓每個人都兼得。像自己,雖然不怕死,但有時真是徒有其勇。而這個“四眼”,打仗可能不如自己,但用頭腦解決的問題,卻是自己連邊都沾不上的事。要說“智勇雙全”,扎布覺得任飛和冕中杰都可以算。不過已故的冕中杰,在大智慧和大見識上,確實比任飛遜色多了。他的死,也恰好說明這個問題。

“四眼”叫來的飛機,把圍了五寨公廟整整九天的敵人打跑了,被炸塌小一半的桑麥寺,也差人過來喊話,說愿意議和,請任書記過去談判。

扎布親自把喊話的人盤問了很久。最后,他對來人說:“既然是你們主動投降,就讓嘎里中擁過來談,我們不過去。”

對方說:“嘎里中擁帶著他的人跑了,剩下來的就是桑麥寺僧人們和一些被他們脅迫的人,誰來傳話都一樣。”

扎布問:“尼瑪文澤呢?”

對方說:“被鐵鳥炸死了。”

扎布罵道:“便宜他了!這段時間,他怎么不敢過來沖鋒?我可一直等著他呢!”

任飛打斷扎布,對來人說:“好吧,我們接受桑麥寺的談判請求,一個鐘頭以后過去。”

任飛召集了一次會議。

這些天來,任飛天天召集會議,清點傷亡,安排防御,做戰(zhàn)斗動員。戰(zhàn)斗剛開始時,慌亂的景象隨處可見。有槍支走火差點傷到自己的,有整日整夜合不上眼的,有聽見槍聲就渾身發(fā)抖的,還有兩個積極分子在第二天夜里悄悄翻墻出去逃走了。后來,大家的情緒慢慢穩(wěn)定下來,對面的進攻也沒取得實質(zhì)性進展,他們的一舉一動,卻從任飛神秘的“線報”那里不斷傳來。

第一次得到的信息是,圍在五寨公廟外的所謂“敢死隊員”,大多是貴族富戶花錢請的窮人,他們打戰(zhàn)只為錢,誰也不愿搭上性命,所以戰(zhàn)斗力不會太強。這一點,在戰(zhàn)斗打響后就得到了印證。

第二次得到的消息是,由于嘎里中擁下令從全縣各寨收繳子彈,外面一顆子彈的價格已經(jīng)漲到五塊藏洋。

扎布聽后開始擔(dān)憂起來。而任飛的反應(yīng)卻完全相反。他高興地對大家說:“這是一個好消息。一方面說明敵人的彈藥有限,不得不向民間攤派。我們做過詳盡調(diào)查,老百姓手里哪有多少彈藥?即便有,也不一定會給他們。另一方面,子彈如此昂貴,叛匪們就會各打自己的小算盤,誰也不舍得浪費子彈,他們的攻擊火力就會自行削弱。”

任飛這樣一講,大家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任飛說,對手發(fā)動攻擊的時候,守第一條防線的扎布和民警隊的同志不用太憐惜子彈,讓敵人覺得五寨公廟里彈藥充足,產(chǎn)生膽怯心理。

這一招果然奏效。在扎布他們打死幾名“敢死隊員”以后,之后的攻擊,對方躲在樹林、壕溝里放槍的時候居多,威脅雖然不小,但總比直接沖擊要好對付一些。

這時,真正的威脅來自飲用水。圍攻開始那天,敵人就切斷了水源,五寨公廟前曲松大堰里的積水,很快就被太陽曬干了。而幾口大銅缸里備的水,雖然每天每人都只按一勺子安排,到了第七天,就都見了底。

扎布聽說過五六十年前,一個叫“趙督臺”的長辮子就曾經(jīng)帶著上千清兵圍攻過桑麥寺,因為寺高墻厚,半年未曾攻克。后來,趙督臺斷了引水入寺的暗槽,得以破寺。一百年過去了,當(dāng)年桑麥寺的歷史,難道要在五寨公廟重現(xiàn)?他心里生出不祥的預(yù)感。

從同伴們堅定卻難掩悲壯的目光中,從他們干裂的嘴唇上,扎布也讀出了那種預(yù)感。好在,他們中還有一位聰明的郵遞員“四眼”,他簡直就是菩薩的使者。是他把飛機“叫”來的。這轟鳴而來轟鳴而去的大鐵鳥,就在他們徹底無水可用的危難當(dāng)口,從天上投下傳單和炸彈,打跑敵人,徹底扭轉(zhuǎn)了局勢。

飛機到來之前,五寨公廟里也有八位同志犧牲。這“同志”和“犧牲”兩個詞,每次開會時,都會頻頻出現(xiàn)在任飛嘴里,成了所有人都熟悉和掛在嘴邊的詞。

犧牲的人里,有阿尼刮刮的孫子瞎子魯絨,他是在執(zhí)行找水任務(wù)時被流彈打死的。最令扎布痛心的是,旺堆,這位在冕中杰死后就選擇跟自己站在一起的好兄弟.也在夜戰(zhàn)中戰(zhàn)死。他和其他幾具戰(zhàn)友的遺體,靜靜地躺在五寨公廟底層四壁掛著蛛網(wǎng)的倉庫里,躺在散發(fā)著各種香味的副食商品間。

旺堆中彈后,聞訊趕來的扎布把他抱在懷里。扎布很希望他能留下幾句遺言。但旺堆已經(jīng)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嘴里冒出的全是血沫。扎布沒哭,只久久地把他抱在懷里。任飛親自幫著扎布一起把他抬進倉庫。任飛說:“真是個有種的好兄弟,真正的康巴漢子!雖然很可惜,但他死得比冕中杰值。”

扎布后來回想,五寨公廟的攻與守,頭三天像是試探,也像是表演。第四天到第六天,連續(xù)三天,進行了幾十次真正的較量,旺堆就是在第五天夜里中彈死去的。五寨公廟的土墻,擋住了無數(shù)四面射來的子彈,卻沒擋住射向旺堆的那一顆。

自從進入五寨公廟,除了貢措,旺堆不怎么和人說話。別人和他說笑時,他也頂多小聲回一兩句,有時甚至只是謙卑地露出酒窩笑笑。那個漂亮的女積極分子班珍,有事沒事總和他套近乎,眼睛里毫不掩飾的愛慕,連旁人都看得心跳。而旺堆卻躲躲閃閃,顯得那么不解風(fēng)情。這讓扎布奇怪——這還是自稱臉上長著騙姑娘的謊窩的旺堆嗎?但是,只要一打起仗來,他就像變了一個人,每次都頂在最前面。用趙達瓦的話來說,他還真是個只躲姑娘不躲子彈的好漢。

當(dāng)時扎布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擔(dān)心他出問題,也特意和他聊了一次,他只說:“沒事,你注意自己的安全。”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一句話堵得扎布也沒話了。

旺堆一死,扎布心里就愧疚得流血。他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在孔雀草原那天,旺堆就對他和任飛說過此生要和冕中杰同生共死。如今冕中杰死得不明不白,他一定不想像沒事人一樣活下去,尤其是在任飛和自己的眼前。他在五寨公廟的勇敢,其實是在和自己賭氣,也在發(fā)泄對尼瑪文澤和嘎里中擁的仇恨,是一種向死而生的狀態(tài)。

而這一切,卻都被扎布忽略了。這個忽略導(dǎo)致的結(jié)果,就是旺堆丟掉了性命,自己失去了兄弟。旺堆跟著冕中杰上山都得以全身而退,怎么下山投奔了自己,沒幾天就丟了命?扎布不知道自己以后如果還有機會見旺堆的家人,該和他們說些什么。

嘎里中擁的敢死隊一般白天不發(fā)動進攻,因為五寨公廟占據(jù)著制高優(yōu)勢,前面又是一片開闊地,他們沒少吃虧。第六天中午,趁著他們還在休息,任飛召集了一次小范圍的會議。會上,他讓扎布和一個受了輕傷的積極分子在貼于土墻上的畫著鐮刀錘頭的黨旗下舉起右拳,跟他一起宣誓,火線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扎布發(fā)自內(nèi)心地高興。他高興的不是入黨,對他來說,入不入黨,頭腦中的想法,眼下要做的事,都不會有任何變化。他高興的是入黨以后,自己和任飛之間,又多了些共通的東西,少了些無法用語言描述的距離。

第七天,飛機飛來了。它們撇下來的傳單,成了沙稱河谷最不可思議的風(fēng)景。

人們的注意力都從地面轉(zhuǎn)移到了天上。

從五寨公廟樓頂撿回來的傳單,證明飛機是在上級收到“四眼”用電臺發(fā)出的信號后趕來救援的。更讓大家振奮的是,雖然收不到回音,“四眼”居然還用那部電臺,通過地委的電臺,與盤旋在天上的飛機取得了聯(lián)系,告知自己人的方位,并請飛機擺擺翅膀示意收到信息。

飛機擺動翅膀的那一刻,仰疼了脖頸觀望的五寨公廟里的人都興奮得發(fā)狂,手拉手圍住“四眼”跳起了鍋莊。班珍還摟住“四眼”親了他一口,臊得“四眼”臉都紅到了耳根。扎布看見任飛在避開大家悄悄擦眼睛。

當(dāng)晚,嘎里中擁的敢死隊雖然又來騷擾了一次,但全沒了以前的氣焰,叫喊聲中夾雜子彈的呼嘯,明顯沒有前幾天密集了。雖然對手已經(jīng)有了衰勢,任飛依然如臨大敵。攻擊結(jié)束后,他安排其他人休息,親自帶著民警隊守了個通夜。扎布勸他瞇瞇眼,他說:“越是接近勝利的時候,我們越不能大意!”

那一夜,沒有人睡覺。就連之前值夜熬了通宵的趙達瓦也沒能合上眼。他說:“我一閉上眼,飛機就像夏夜雨前的蝙蝠一樣晃來晃去,直讓我頭暈,怎么也睡不著!”

一向嚴厲的任飛,此時也不再命令不值夜的同志抓緊休息,只呵呵笑著說:“其實睡著了就不會口渴。你們聽不進去,就自己醒著折磨自己去吧,反正已經(jīng)沒水了!”

那位和扎布一塊兒火線入黨的積極分子驚奇地指著任飛的臉叫道:“任書記笑了!任書記笑了!我還以為他已經(jīng)忘記該怎么笑了呢!”

每個人臉上都有笑意在流淌。輕松愉悅的氣氛,出現(xiàn)在不久前它自己消逝的地方。從通信員小李把守的小窗口飄進來的夜風(fēng)里,初春的寒意越來越淡了。

次日,太陽還未到當(dāng)空,那兩架飛機就帶著炸彈來了,在“四眼”的地面指引下,把圍攻五寨公廟的人馬炸得四散潰逃,也把嘎里中擁的指揮部所在地桑麥寺炸塌了一小半。

扎布從五寨公廟小窗里看出去,那些仰頭望著天空逃竄的人,有的被石塊絆了腳,撲到地上顧不得站起來,四肢并用狼狽爬行;有的一看飛機過來了,慌忙雙手抱頭蹲在地上。有的本來跑得挺好,當(dāng)飛機飛到頭頂時,卻索性停下來直挺挺站在原地,把手搭在額頭上觀望天空……扎布看見一顆炸彈落地處,騰起的巨大煙霧瞬間罩住了幾個人,煙霧消散后,人都不見了蹤影,仿佛原本就不在那里。

這個來自天上的可怕打擊,徹底擊潰了圍困五寨公廟的敵人。他們沒見過這種陣仗,逃得性命留住魂魄的已屬僥幸,誰都已經(jīng)無心顧及地面的對手,紛紛四散奔逃。即便是逃到深山里,他們也不一定會有安全感,因為這飛機,畢竟是從天上來的。

夜半時分,扎布和貢措依偎在五寨公廟樓頂天臺上。這是進入五寨公廟以來,他們第一次單獨在一起。也是這么多天來五寨公廟里第一次有人敢于到樓頂散心。四周半人高的土墻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卻也確保了他們的安全。頭上,一層厚云正慢騰騰撕裂、飄移,偶爾有幾顆星星從云縫間探頭看看,又躲回云后。

貢措緊緊地挽著扎布的手臂。扎布伸出一只手,輕撫她變得粗糙的臉龐和幾乎已經(jīng)板結(jié)的頭發(fā)。周圍出奇地安靜,就連夜風(fēng),也只是輕手輕腳地跑來跑去,似乎不忍驚擾這對深夜的情侶。

貢措輕輕說:“沒有槍聲的夜,多好啊!”

扎布也輕聲說:“是啊,沒想到真能等來這一天!”

沉默許久,貢措輕嘆了一口氣。

扎布把臉貼著她的頭,問:“你嘆什么氣?”

貢措說:“這一天能夠到來,足以證明我們的選擇是正確的。但是,中杰大哥死了,旺堆也死了,這心里怎么也不是個滋味兒。”

扎布的鼻腔陡然發(fā)酸,說:“我們何曾做過選擇?不過是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一步步挪到今天而已。有可能,這都是上輩子的安排。也有可能,就像任飛書記說的那樣,是歷史的必然。”

坐在午夜的云層下,他們深情相擁著,不再喟嘆昨天,也不再憂慮明天,只把對方摟得緊緊的,似乎要把這段日子對愛情的冷落都補回來。這一刻,他們的耳鬢廝磨里,沒有悱惻的纏綿,沒有撩人的情欲,有的,只是單純卻濃烈的愛。

2

任飛和扎布朝桑麥寺方向走去。五寨公廟外的幾塊青稞地里,散落著黃燦燦的彈殼,才冒出嫩芽的青稞,大都已經(jīng)被踩平。

任飛對扎布說:“扎布,從今以后,咱們可是真正的生死兄弟了!”

扎布聞言心里一熱,說:“任書記,在我心里,您早就是我生死相依的大哥了!”

任飛也動了情,伸手攬住扎布的肩頭,說:“那以后咱們私下里就以兄弟相稱。”

扎布說:“好的,大哥。”

任飛囑咐道:“到了桑麥寺,可別急著喝水,不能讓他們看出咱們?nèi)彼!?/p>

扎布說:“我明白。那些無根草,說是求和,還真有可能會使什么壞心眼呢!”

說著,他們來到一棵枝條茂密的山桃樹旁。樹上星星點點掛著些花,樹下的青草與落瓣間滲出一片細密而透亮的山泉。抬眼望去,幾朵白云停在桑麥寺背靠的山頂,四邊一片空寂。那些鷹啊鴉啊鴿子啊啥的,一定都被連日來的大鐵鳥嚇破了膽,不敢高飛了。

不遠處的桑麥寺東門外聚集了一群人,當(dāng)中有幾個絳紅色的身影,手里拿著白色的哈達。

任飛拽了拽扎布,說:“兄弟,把手槍扳機扳起來。到了以后,咱們見機行事,決不能逗留太長時間。”

寺院外迎接任飛和扎布的,是十幾名僧人和幾個扎布眼熟的曾經(jīng)一起開過會的上層人士。以頭領(lǐng)的身份和任飛、扎布兩人交涉的,是寺廟的本屆領(lǐng)經(jīng)師曲真嘎。曲真嘎個頭不高,由于常居室內(nèi)誦經(jīng)主持佛事,皮膚白得像牛奶,臉上幾乎沒多少血色。扎布認識他,知道他年歲雖只有四十開外,卻擁有很高的威望。這都源于當(dāng)初他為獲取領(lǐng)經(jīng)師資格,參加寺院組織的背經(jīng)大試時,三本厚經(jīng),只背錯了一個字,為桑麥寺建寺以來所獨見。

曲真嘎看見他們,一臉驚訝:“怎么,只來了兩個人?”

任飛笑答:“我們又不是來打架,兩個人也不少。”

曲真嘎訕笑:“哦啦哦啦,任書記果然名不虛傳,快人快語!”

任飛問:“大師,您也算六根清凈的出家人,怎么也參與叛亂了?”

曲真嘎窘迫地說:“任書記,我可真是啥都沒參與。只是覺得這仗不能無休止地打下去,已經(jīng)死了不少人,不能再死人了!嘎里中擁逃了,尼瑪文澤和尕讓登真都死了,勒谷仁波齊又在辟谷禪修,大家推舉我做個臨時牽頭人,我也就勉為其難了。”

扎布插話說:“既然您是個慈悲為懷的出家人,為什么今天才想起出面求和?莫不是也被飛機嚇著了?”

人群一陣躁動,一位小僧人站到了扎布面前,紅著臉罵道:“扎布,你也是沙稱藏人,怎么,吃了幾天白米,就敢如此質(zhì)問人人敬重的高僧?”

任飛手指小僧人呵斥道:“今天我們是來受降,不是來聽你這樣的小孩廢話。你說說看,在場哪一位不是鐵了心要置我們于死地,如今卻又敗在我們手下,有誰擔(dān)得了這‘敬重’二字?”

曲真嘎面有不悅,遲疑一下,把哈達遞了過來。扎布推開曲真嘎的手,說:“不知這哈達是善意還是惡意,我們不敢接。”

曲真嘎臉色一變:“扎布,虧你還是沙稱河谷長大的人。你什么時候見過沙稱人手上捧起惡意的哈達?”

任飛呵呵一笑:“大師不要見怪,扎布是殺紅了眼,心情還沒調(diào)過來呢。不過,不管以后發(fā)生什么,至少眼前,我還是愿意相信這哈達是好意的。”

說著,他接過曲真嘎手上的兩根哈達,一根戴到扎布脖子上,一根自己戴上。

曲真嘎的臉色緩和下來,側(cè)身伸手往寺院里一讓:“任書記果然大人大量。請!”

寺院東門正對的大殿,倒塌的墻土中雜亂支出幾根雕繪的檁木,輕風(fēng)從殘墻上刮起細塵四處飛揚。院里的青石地面上,擺了一圈獐毛皮墊,上面鋪著華麗的印度藏毯,中間放著一排方桌,桌上是酥油茶壺和干牛肉、奶酪。

任飛毫不客氣地坐在了面向大殿的居中位置,扎布緊挨著他坐下來,抽出腰間的手槍放在桌上。

曲真嘎一笑:“扎布副縣長,您到了咱們祖輩禮拜的寺廟,還如此沒有安全感?”

扎布也報以一笑:“過去那么多天,剿殺我們的指令好像都是從這個佛祖的殿堂發(fā)出來的,您說我哪來安全感?”

那位剛被勸住的小僧人又忍不住搭話了:“這位扎布副縣長,敢情不是喝酥油茶拜三尊佛長大的,話里話外,沒有半點分寸呢!”

曲真嘎瞪一眼小僧人,示意他住口,轉(zhuǎn)頭對任飛說:“任書記,我們請你們來是真心求和,要真有別的企圖,你們只來了兩個人,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任飛嘴角帶笑,慢條斯理地說:“我們既然敢兩個人來,就有把握兩個人離開。實話告訴你們吧,我們的飛機還在等這邊報信呢,昨天的轟炸只是警告,今天要是有啥不對勁兒,在座的各位和桑麥寺,用不著多會兒,就會從沙稱河谷消失。漢人有句古話,叫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你們今天求降,那可是最近以來最英明的決定。再者說了,打仗也好,辯理也罷,不在于人數(shù)多寡,主要看誰對誰錯,看廣大老百姓擁護誰唾棄誰。”

扎布也從一旁幫腔:“告訴你們吧,其實上頭已經(jīng)決心用飛機和炸彈來解決一切,是任書記好說歹說才爭來這個談判機會。任書記是真正關(guān)心沙稱河谷的人,他不忍心大多數(shù)受要挾被蒙蔽的沙稱人與叛匪一起遭殃。”

曲真嘎等人都悶著頭不說話。良久,一位上了年歲的老僧人,拉著曲真嘎在任飛和扎布對面坐了下來。他把手中的佛珠纏在手腕上,端起面前的酥油茶慢悠悠地喝。

又過了一會兒,他環(huán)視四周,對曲真嘎說:“要說昨天,嘎里中擁打了敗仗,能跑的跑了,跑不了的留下了。要說今天,任書記和扎布講得很清楚,要避免生靈涂炭,除了求和,已經(jīng)沒有別的選擇了。談判不是吵架,更不是打架,人多嘴雜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們要是都相信老僧我的話,今天我就做回主,代表桑麥寺和任書記他們談判,和也好,降也罷,以后要落下罵名,我一個人擔(dān),要留下好名聲,就是大家的。”

扎布認識這位老僧,是勒谷仁波齊的侍從登巴格西,學(xué)識高深,人品清貴,深得信眾愛戴。他附耳告訴任飛,可以跟登巴格西談判。任飛向登巴格西點點頭,以示同意。

曲真嘎和他的一眾同伴沒人吭聲。

老僧人登巴格西把茶碗重重一放,發(fā)怒了:“你們這幫年輕人,身上哪有點沙稱男人的血性,打仗打不過人家,這求和呢,還扭捏得像穿長裙的女人。既然你們不說話,就是信不過我,我可不愿待在女人堆中!”

說著把滑落到臂彎里的袈裟往肩上一搭,起身要走,被曲真嘎一把按住:“格西別急,我們對您還有啥信不過的?何況,您也不是背著我們談判,大伙兒都在這兒看著呢!”

登巴格西抬眼看看曲真嘎,又把其他人都掃視一遍。被他的眼光掃過的人,沒有誰提出異議。他重又安坐下來,發(fā)話道:“既然如此,你們得聽好了,作為談判代表,我今天所做的決定,你們必須認可!”

曲真嘎點頭應(yīng)承。

接下來的談判并不像扎布想象的那么艱難,用去的時間比他和任飛從五寨公廟走到桑麥寺的時間長不了多少。

登巴格西是個洞悉一切的智者。他似乎對雙方當(dāng)下的處境心明如鏡,任飛和扎布那些虛張聲勢的說法也并不能對他造成影響。扎布覺得他就像寺廟里的一尊泥菩薩,安穩(wěn)平靜的外表背后,另有一種氣場,叫人揣摩不透。

他們很快達成了五條協(xié)定:

一、已逃離的嘎里中擁并手下均屬叛亂,如縣工委政策攻心無果,可以堅決消滅;

二、桑麥寺出面搜羅沙稱民間槍彈,五日之內(nèi)點交縣工委,如有遺漏,后果概由寺院負責(zé);

三、縣工委承諾,桑麥寺上下及民眾受要挾被迫參與叛亂且無大惡者,凡知錯改錯,均既往不咎;

四、桑麥寺承諾,寺院并鄉(xiāng)民與嘎里中擁等叛匪不勾連往來,并助縣工委勸降、剿滅叛亂者;

五、桑麥寺并鄉(xiāng)民全力支持沙稱民主改革,縣政府幫助桑麥寺修繕被飛機炸塌的大殿。

這五條協(xié)定,任飛與扎布和登巴格西、曲真嘎等進行了逐一討論。按理,受降條件應(yīng)該由勝方提出,敗方?jīng)]有太多討價余地。但登巴格西卻力主要把受降改為議和,他的一番話,不能不說也有一定道理。

登巴格西說:“這次圍攻之戰(zhàn),全由嘎里中擁等和本寺鐵棒喇嘛尕讓登真等人挑起,如今尕讓登真死了,嘎里中擁逃了,留下我們這幫無辜者收拾殘局。與你們?yōu)閿常^非寺院本意,但事實上,寺院部分僧侶也參與了圍攻,難辭其咎。”

說到這里,他用手拍拍額頭:“我得說,如果這仗還要打下去,我方唯一的機會,就是在夜里拼命攻陷五寨公廟,畢竟,這邊人多,‘鐵鳥’也不可能隨叫隨到。不過,我也知道,最終的勝利一定是你們的,就算五寨公廟里的人全死了,也會有更多的后繼者來到沙稱河谷。而且,你們的解放軍是不可戰(zhàn)勝的。所以,此時議和,對雙方來說,都是公平和明智的。”

任飛立馬駁道:“您只說對了一半。若不在此刻回頭,你們的下場一定是自絕于沙稱人民。廣大的貧苦群眾是不會再上你們當(dāng)?shù)摹V劣谖逭珡R,可不是你們想攻陷就能攻陷。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們這幫革命者都死了,正如你所知,很快又會有新的縣工委、縣政府成立,會有更多的革命者幫我們復(fù)仇,把民改和平叛工作繼續(xù)到底!所以,今天我們是代表正義一方接受桑麥寺投降,絕不是議和!”

任飛話音未落,對方一陣躁動。登巴格西回身掃視一下,讓他們靜了下來。他端起酥油茶碗,吹開浮在茶水面上的浮油,不緊不慢地喝一口,又拿起手邊的毛巾擦嘴。

太陽已經(jīng)到了桑麥寺西面的巴姆山頂,夕照把塌了一半的大殿的影子投到青石板鋪就的院子里,殘缺的檐影剛好伸到談判桌前。

登巴格西把纏于手腕的佛珠取下來放在桌上攤開,問任飛:“任書記,您知道‘沙稱’二字怎么解嗎?”

任飛搖頭。

登巴格西把詢問的眼光投向扎布。扎布回頭看看圍在身后的人,他們眼里都是一片茫然。扎布也搖搖頭。

登巴格西說:“勒谷仁波齊曾教誨我,這‘沙稱’二字,意為手中的佛珠。相傳上古時期,第一世噶瑪巴杜松欽巴尊者來到此地,見白色藏寨沿河而布,河如綠絲,寨若玉珠,祥和美麗堪稱世外仙境,便賜名‘沙稱’,并駐住于此講佛傳法,使這里成為佛光初照之地,生息至今。”

眾人不知老僧人話有何意,屏氣聆聽。

登巴格西接著說:“嘎里中擁率眾圍攻縣工委之前,派人來策反勒谷仁波齊,仁波齊面斥來人,并明確告知了他今日的敗局。嘎里中擁的人不聽仁波齊阻勸,強行將仁波齊送至巴姆山修行洞關(guān)押,戰(zhàn)事不停,不許回寺。臨行前,仁波齊留下一句話——一旦戰(zhàn)火燒斷‘佛珠’,沙稱就會成為一地散珠,任誰也撿拾不起來。”

老僧人放慢了語速:“昨日我去洞中接仁波齊下山,發(fā)現(xiàn)仁波齊的袈裟、僧靴、佛珠都在座上,人卻沒了蹤影。他這是虹化仙去了!修行座后的洞壁上,仁波齊反手而書,留下一句話和一幅畫。話是‘因果在人,心亦天意’,畫是一幅春耕圖,村寨、房屋、土地,勞作的人、牛還有犁具都被一根繩索連在一起。”

桑麥寺院子里一片肅靜。盡管登巴格西說勒谷仁波齊是虹化仙逝,但此時此境,所有人都不能不把這個突兀的消息當(dāng)成噩耗。僧人們誦著經(jīng)嗡嗡哭開了。

扎布聽見任飛一聲驚呼:“啊?勒谷仁波齊失蹤啦?”

扎布抬眼望去,勒谷仁波齊修行洞所在的巴姆山,云霧繚繞,層林吐翠。他心里一陣凄涼。這個有恩于自己、廣受愛戴的仁波齊,怎么會是這樣一個凄苦結(jié)局?遠在拉薩的古甲扎洼得到這個消息,會作何感想?這是否預(yù)示著沙稱和沙稱人的歷史,將從這里開始一筆筆改寫?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但扎布還是強忍住了。他知道,這個時候,絕不是流露真情的時候。

和其他人不同,此時登巴格西竟然有了一抹燦爛的笑意。他對任飛說:“任書記,沙稱是佛法盛行之地,勒谷仁波齊一向聽工委、政府的話,而且是縣政協(xié)主席,冕中杰和嘎里中擁等人的所作所為,是他極不認可的,只可惜人心不古,出家人的力量畢竟有限。我想他最后寫下的那句話,就是告誡沙稱人要順天意,應(yīng)民心,接受和支持民改。至于他畫的那幅圖,我輩愚鈍,不解其意,但我相信一定會在以后有應(yīng)驗。”

喝了一口茶,他接著說:“要是勒谷仁波齊在世,今天坐在您對面的,應(yīng)該就是他。我說的每一句話,他一定也在天上聽著。嘎里中擁等人倒行逆施,他們才是你們真正的敵人。要是他們來求和,確實應(yīng)該叫投降。可今天我是代表桑麥寺和受他裹挾的一眾僧俗,知悔求和,難道非要替嘎里中擁擔(dān)個戰(zhàn)敗投降的名聲貽笑后人嗎?”

曲真嘎也從一旁說:“任書記,您要是堅持讓我們投降,今天在座的誰也背負不了這個名聲,包括登巴格西。這樣的話,我們還不如死。”

寺院里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投到了任飛身上。

不等任飛回話,登巴格西又說:“任書記,您一定也知道,二十年前紅軍路過沙稱時,桑麥寺曾動員沙稱上下,幫助紅軍籌集糧草,治傷休養(yǎng),紅軍首長還贈送了鍛匾銀壺以示感謝。如今你們的江山,不就是從當(dāng)年的紅軍開始打下來的嗎?勒谷仁波齊在世的話,他也會請求您看在歷史情誼的分上,給我們一個面子。”

任飛一時無語,征詢的目光看向扎布。

扎布知道此時的任飛是真需要他的意見。他心里已經(jīng)認同登巴格西的話,便顧不上多想,對任飛耳語:“他們說的還真有幾分道理,嘎里中擁這樣的敗類不能代表沙稱。我建議采納他的意見,也為咱們今后的工作留點余地。”

任飛沉思許久,輕輕點了點頭,說:“這樣吧,咱們簽還是簽受降書,對外公布時,只說停戰(zhàn),不提受降還是議和。’

登巴格西等人離開談判席,到寺廟正殿廢墟旁的一個小平房里商議了一陣,回來后,表示接受。他們也知道,在這個問題上,任飛已經(jīng)做出了最大的讓步。

談判就這樣結(jié)束。

接著發(fā)生的事情,扎布覺得像是一個離奇的夢。

那年的春天本來就像一個長長的夢,后來的人生,扎布似乎就沒走出過那個夢境,每一年的春天接上的,好像都是上一年春天。

任飛和扎布離開桑麥寺的時候,登巴格西率曲真嘎等人送出東門。令人費解的是,他叫人把院里的獐毛皮墊和印度花毯移到門邊,盤腿坐了上去。

任飛和扎布沒走多遠,就聽見身后傳來人們一聲接一聲悲切的呼喊:“格西……格西……格西!”

回頭一看,曲真嘎等一眾僧俗跪拜在登巴格西身前,嗚嗚痛哭。而登巴格西卻安詳?shù)卮蜃跂|門邊的印度花毯上,雙手合掌,微閉雙眼,一動不動,紅潤的臉龐和白色的寸發(fā)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曲真嘎的哭號聲傳到耳邊:“格西啦,怎么您也像勒谷仁波齊那樣,拋下我們走了!”

任飛大為震驚,直愣愣瞪著扎布:“剛才還好好的,怎么說死就死了?”

扎布也很吃驚。他對任飛說:“傳說得道高僧可以掌握自己的死期。我不知道他這是不是。”

任飛問:“他是為了追隨勒谷仁波齊嗎?”

扎布回答:“也許吧!”

任飛沒說話,若有所思。扎布知道這些話對于任飛書記來說,不是一件容易理解和值得相信的事。或許他心里還有別的答案。

扎布問:“我可以回去看看嗎?”

任飛把戴在頸上的哈達取下來交給扎布:“好吧,你代我把這根哈達獻給登巴格西,畢竟他為沙稱的和平出了力。勒谷仁波齊的失蹤,我很痛心。如今登巴格西也走了。以后咱們的工作,可少了很多依靠。”

扎布接過他手里的哈達,回身朝桑麥寺走去。

太陽已經(jīng)快落到山坡后面了,一束并不熱辣卻刺人眼目的夕陽剛好穿過洞開的寺門,斜照到登巴格西坐化的遺體前。遺體周圍,已經(jīng)圍上了一群悲傷的絳紅色身影。一個想法突然跳進扎布腦海:這登巴格西,一定是順著這束光直上天堂,勒谷仁波齊就在太陽即將沒人的天地交合處等著他。

扎布想,自己死的時候,會否也有這樣一束光,引渡靈魂到達該到達的地方。當(dāng)然,也可能是一股風(fēng)或者是一道閃電。誰知道呢?

3

扎布回到五寨公廟,里面已是一片歡騰,所有人都在慶祝最后的勝利。只有任飛面色凝重。

扎布走到他身邊,簡略轉(zhuǎn)述了桑麥寺處理勒谷仁波齊和登巴格西后事的打算。

扎布說:“大哥,曲真嘎請求把登巴格西的遺體放置三天,讓全縣百姓都來瞻仰覲拜。”

任飛說:“可以。他們肯請示我們,就是我們的勝利。你明天帶人再去一趟桑麥寺,告訴他們,必須對百姓宣傳,登巴格西是愛國愛教的人,反對叛亂,和勒谷仁波齊一樣,值得所有人敬仰。”

任飛沉默片刻,沉下聲音說:“兄弟,我回來后一直在思考,覺得咱們今天可能犯了個錯。”

扎布問:“今天可是大獲全勝,哪來的錯?”

任飛說:“你現(xiàn)在不懂,以后會明白的。”

扎布又問:“是不是受降和議和的事?”

任飛點頭:“別人沒跟著我們經(jīng)歷所有細節(jié),不知道這里面的艱難與苦衷。我擔(dān)心以后會有人挑事。”

扎布有些蒙:“甭管它吧!以后要是有問題,您只管往我身上推,我來擔(dān)這個責(zé)。”

任飛一笑:“難得你有這個心,但你沒這個肩膀。不用擔(dān)心,一切順其自然吧!反正,咱對得起黨,對得起良心,對得起跟咱們出生入死的同志們。”

這時,趙達瓦拿著一瓶從民貿(mào)公司的倉庫里翻來的江津白酒來到他們面前,把瓶子對著任飛晃:“書記,您是我們的主心骨,也是最大的功臣,您先喝一口吧!”

任飛接過瓶子,把它放進身后的破抽屜。大家不解地看著他。

他哈哈一笑,說:“同志們,這么危難的日子,我們一起打過來、熬過來了,大家都是英雄,都有資格慶祝勝利。但是現(xiàn)在,解放軍大部隊還沒趕到,我們不能放松警惕,以防到手的勝利化為泡影。這瓶酒我來保管,到解放軍人駐沙稱以后,我們擺個慶功宴,一起喝掉它。犧牲同志的家屬先喝,‘四眼’第二個喝。我們所有人都要喝,包括女人。喝完以后,我還要好好地保存這瓶子,紀念我們的戰(zhàn)斗歲月!”

任飛話音一落,趙達瓦就接上去:“同志們,任書記說得對。我們不能剛爬到梯子頂就踩一顆雞屎滑到梯子尾。大家打起精神來,站崗的站崗,筑工事的筑工事,取水的取水,做飯的還做飯,咬緊牙關(guān)度過最后的關(guān)頭,等著喝任書記這瓶酒吧!”

趙達瓦眼中閃起淚光,惹得女人們紛紛抹眼淚。扎布看見貢措站在人群外側(cè),哭得梨花帶雨。他感到自己的眼睛也在發(fā)酸,趕緊側(cè)過頭從小窗望出去。

窗外,暮色罩住了一切景物,只看得見朦朦朧朧的群山的輪廓。而春天,就在天地間游蕩,青的綠的花的,香的澀的潮的,一切色彩和氣味,都混雜在暮色中,雖然看不清摸不著,卻真真實實地存在著,也讓人真真切切地感知著。扎布覺得自己充滿宿命意味的人生,就像這春天,盡管有些拖泥帶水,但還是按照時令的規(guī)律,把腳步踩到了該踩的地方。

4

第二天清晨,早起打水的貢措一聲驚呼,吵醒了五寨公廟院門口打盹的哨兵。哨兵順著她的手指朝桑麥寺背后的巴姆山一看,大叫起來:“任書記,解放軍來了!”

五寨公廟里的人都沖到了樓頂天臺上。任飛拿望遠鏡一看,杉樹林與矮青岡交接處的草地上,一面鮮紅的軍旗在揮動,軍旗之下,有一簇土黃色的人影。任飛喜上眉梢,喃喃自語道:“我的天啦,這云南部隊總算到了!”

他安排趙達瓦把插在樓頂?shù)募t旗抽出來,使勁朝山上揮舞。伴隨著趙達瓦舞動紅旗的節(jié)奏,五寨公廟樓頂?shù)乃腥她R聲高喊:“解放軍萬歲!”

山上的解放軍也發(fā)現(xiàn)了五寨公廟的紅旗和人們,歡呼著揮動軍旗。在軍旗指引下,更多土黃色的人影排著隊列,陸陸續(xù)續(xù)鉆出杉樹林,穿過一片草坪,又走進矮青岡林,蜿蜒朝低處的沙稱河谷走下來。

扎布看見任飛哭了,哭得肆無忌憚,淚水裹著臉上的塵灰從鼻梁兩側(cè)淌下來,嘴唇不停翕動。扎布上去摟住他的肩,逗他說:“大哥,圍攻開始前,你不是說過以后誰都不許掉眼淚嗎?”

任飛帶著哭腔:“那句話從現(xiàn)在開始作廢。兄弟,你組織所有人到空地上迎接云南部隊。叫桑麥寺的僧人們也過來一道迎接!”

接下來的幾天,扎布處于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類似飄浮的狀態(tài)。所有事,都像發(fā)生在夢里。風(fēng)塵仆仆趕到的云南部隊,本來五天前就該到沙稱,卻因途中遭遇敵人多次伏擊,不得不與他們周旋,之后又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向?qū)朊酝荆仍媱澾t到了。那個高個兒團長一見到任飛,就張開雙臂給了他一個大擁抱,嘴里不住地致歉:“對不起同志,我們這次可差點誤了大事。幸虧你們堅持到了最后。”

扎布剛把這一個團的五百多名解放軍在縣城附近的寨子里安頓好,地委派出的工作組也從另一個方向趕到了。地委工作組組長叫周禮,被人稱作周書記,也像任飛一樣,能說不太流利的藏語。周禮是個不茍言笑的瘦高個,厚厚的白酒瓶底似的眼鏡壞了一只腿,用一根細繩繞過腦后拴在另一只腿上。

周禮到沙稱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開會議,代表地委表揚了沙稱縣工委的平叛工作,尤其對近日在受到千人圍攻時的英勇和堅韌給予了高度評價。他還宣布把在反圍攻中犧牲的干部和積極分子評為烈士。烈士名單中沒有旺堆的名字,扎布雖然知道緣由,但還是很郁悶。

令他更郁悶的事卻接踵而來。在第二次大會上,周禮宣布由他本人接替任飛的工作,并安排人對任飛和扎布進行組織審查。他說這是按地委的要求行事。

與扎布的郁悶不同,任飛對此好像早有思想準(zhǔn)備,表情自然,平靜得像沙稱河回水灣的一汪碧潭。就連以前偶爾在他臉上出現(xiàn)過的不易察覺的情緒波動,此時也難覓影蹤。

扎布一肚子委屈,既為自己,也為任飛。他去任飛家中找任飛,意外地碰見周禮帶著一個年輕人在那里和任飛談話,年輕人手里拿著本子和筆,正飛快地記著什么。

扎布一屁股坐在任飛身邊,直眉楞眼看著周禮。周禮推了推眼鏡,用手指敲敲桌子,示意年輕人停止記錄,問任飛:“任書記,要不,今天就到這里?”

任飛搖頭:“周書記,我這兄弟是個直腸子,雖然是副縣長,但參加革命的時間不久,組織里的規(guī)矩還不太懂。這次反圍攻中,他可立下了汗馬功勞;我該說的已經(jīng)說完,我建議,您現(xiàn)在就審查他,這里的好多事,除了我,就數(shù)他最清楚。”

周禮略作思忖,說:“要不,明天再說吧?”

任飛堅決不同意:“就今天吧!我希望盡快有個結(jié)論。”

扎布疑惑地看任飛。任飛拍拍他的肩:“兄弟,你不要有任何隱瞞,把從咱們認識一直到今天的事,都原原本本告訴周書記,一絲一毫都盡量不要漏過。周書記雖然奉了地委之命,但他也是我的老戰(zhàn)友,會公正處理事情的。我相信他,你也得信任他。記住,不許帶情緒,你說得越細越客觀,對咱們就越有利。”

任飛拿起放在旁邊凳子上的外套,留下扎布走了出去。

后來回想,那次接受審查,扎布覺得自己就像又從頭活了一遍。面對并無好感的周禮書記,他聽從任飛的吩咐,把從暗殺冕多則離開沙稱開始一直到前幾天去桑麥寺談判的人生軌跡,在嘴里重走了一道。他講得很細,還掉了眼淚。周禮聽得很認真,一次都沒打斷他。而那位年輕人的筆,蘸著墨水唰唰記了大半個本子。

扎布曾經(jīng)被任飛審查過,知道組織審查是怎么回事。但這次周禮書記的做法卻不同以往,他幾乎不提問,好像來就是為了聽人講。

扎布的故事像沙稱河水一樣滔滔不絕。

他講到了痛苦,講到了幸福;講到了困惑,講到了堅守;講到了友情,講到了愛情。話趕話,他甚至把任飛都不甚明了的冕中杰和昂旺土司等的那次草原密謀也講了個清清楚楚。講講講,講講講……不知為什么,話匣子一打開,就怎么也收不住。他也壓根兒不想收。此時此刻,就算面前沒有聽者,他一直埋藏于心底的那些人和事,已經(jīng)匯成一股急流從崖頂墜下,只為這噴薄而出的痛快勁兒,完全顧不上落地后的結(jié)局。

周禮吸著煙,默默聽著,面前的瓷盤里有一堆摁滅的煙屁股。年輕人也不說話,只一個勁兒地埋頭記錄。

到后來,扎布甚至擔(dān)心起周禮不愛再聽自己講,不由得加快了語速。直到周禮把茶杯遞給他,讓他潤潤喉再講,這才放心下來。

他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把在身體里住了幾十年的優(yōu)柔、沉穩(wěn)、孤僻都趕走了,成了一位外向的話癆子。人是個自己都弄不明白的動物,一生里總有那么幾次,會有這樣短暫的蛻變。

天色擦黑,周禮點上了油燈。扎布終于停止了他的講述。屋里陷入沉寂。好半天之后,周禮才開口說:“扎布副縣長,您可以走了。

扎布傻乎乎地吐出幾個字:“你不問我點啥?”

周禮咧嘴笑了。這是扎布唯一一次看見他的笑容。周禮后來在沙稱一待就是十幾年,人們都說他是個不會笑的人。

周禮說:“老實說,我要問的你都說了。”

扎布問:“那你信不信?”

周禮收起了笑容:“我相信你,就像相信任飛一樣。在我看來,你們的經(jīng)歷,簡直就是了不起的傳奇。但是……”

這個“但是”之后周禮講的話,扎布一句也沒聽進去。

是的,扎布知道很多事都是壞在這個“但是”上。朋友反目,骨肉相殘,兄弟棄義……再壞的事,都會有一個“但是”。他很失落,今天敞開心扉一氣說了那么多,幾乎就把自己的半生回顧了一道,周書記那里依然有個“但是”給自己。

他不想再說什么了,默默地起身往屋子外走。走到門口,他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對周禮說:“周書記,任飛書記是個大好人,是我們沙稱人拖累了他,如果真要追究什么責(zé)任,您就放他一馬,把過錯都算到我頭上吧!”

周禮連頭也沒抬。

做記錄的年輕人站起來把扎布送出屋去,到了門口,他緊緊抓住扎布的手,低聲說:“扎布副縣長,你們都是一等一的男子漢,我很敬佩。放心吧,你別看周書記老繃著臉,其實也是性情中人。”

扎布心頭一熱,心想,也許今天的故事沒白講。

出了工委大門,他一時不想回家,就朝桑麥寺方向走去。腳下是雨后松軟的土路,時有時無的輕風(fēng)拂過臉頰,像一只濕潤柔和的女人的手。扎布想起和貢措初戀時的情景,那時候,來自貢措的撫摸,一次次讓銷魂的幸福感瞬間溢滿心田。浸泡于愛情中的日子,不管生活有多難多累,只要兩只手牽在一起,都是光彩明亮的。

日子太快了,人生太短了。這時,扎布覺得自己老了,不只是身體疲倦,內(nèi)心也干涸如一片荒地,曾經(jīng)隨時可以喚醒的血氣,已經(jīng)在身體里沉睡了。

扎布一步步走著,遠處零散的幾顆孤星,像起伏山影上微弱的燈光。那燈光里透出一縷似曾相識的溫情,讓他一下想起灶膛里溫暖的爐火、院墻上參差的舊柴、牛圈里清香的麥秸……他這才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和父母共度的童年時光,雖然已經(jīng)從記憶中淡去,但卻早已用別的方式融進骨髓,和自己一起經(jīng)歷歲月洗禮,提醒自己無論何時何地,無論悲苦喜樂,都不要忘卻給你人生的父親和母親……

5

安葬了旺堆,扎布派親信帶十塊藏洋去桑麥寺找曲真嘎,請他悄悄為旺堆和冕中杰做個超度佛事。

他不知道超度佛事對死去的人或者離開肉體的靈魂是否真有用處,但他覺得,這儀式既關(guān)乎死者的尊嚴,也關(guān)乎生者的哀思,不能沒有。

就在此時,他得到了一個令他氣憤不已的消息。

旺堆的遺孀青中,拋下旺堆年邁的母親,跟著一個來路不明的說唱藝人朝云南方向跑了!

帶來消息的人說:“都跑兩天了,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了!”

他叫上兩個民兵,備好馬,心急火燎找到任飛,請求讓他去追趕。

任飛說:“都兩天了,追得上嗎?”

扎布說:“他們做了虧心事,一定是晝伏夜行,兩天之間只有一個晚上,我想應(yīng)該追得上。就是追不上,我也必須追這一趟,否則,對不起死去的旺堆。”

任飛說:“就是追上了,你又能怎樣?旺堆死了,青中有改嫁的自由。‘

扎布一跺腳:“旺堆是在咱們身邊戰(zhàn)死的,尸骨未寒,她不能就這么一走了之?我得討個說法!否則,別說天上的旺堆,就是一般百姓,也會看不起我們。還有,那些在五寨公廟把命跟我們拴一塊兒的人,無論死了的還是活著的,都會心寒。”

任飛想了想,說:“也好,你去吧!但是,你要知道現(xiàn)在是新社會,我們都是組織里的人,話要說明,理要講清,絕不可動用武力!還有,沿途多加小心,如果遇上叛匪,盡快撤回,不到萬不得已,不許交火。”

得到任飛的準(zhǔn)許,扎布帶上人,騎上快馬向云南方向疾馳而去。

扎布沒想到,只用了大半天時間,他們就在小雪山腳下的冬季牧場追上了青中和說唱藝人,他們正在一家無人的木棚里睡覺。

看見扎布,青中又羞又愧,站起來把說唱藝人擋在身后。年輕英俊卻衣衫襤褸的說唱藝人,嚇得直往灶膛里側(cè)的木烘架下鉆。

扎布逮住青中的手:“青中妹子,是不是地里收成不好,你要去逃荒呀?”

青中紅了臉,不說話。

扎布說:“逃荒怎么不帶上旺堆的老母親?你走了,她不得餓死啊?”

說著,扎布一把把青中拽到木棚外的草地上,隨行的民兵也把瑟瑟發(fā)抖的說唱藝人架了出來。青中瘋了般掙脫扎布的手,撲上去護住說唱藝人,大聲哭喊:“這事是我自愿的,跟他沒關(guān)系,你們不許欺負他!”

扎布恨得牙癢癢,但想起任飛的囑咐,不得不告誡自己要冷靜。

青中哭得像暴雨后的溪流般猛烈,鼻涕眼淚都糊在臉和手背上。而那說唱藝人,竟嚇得站立不穩(wěn),嘴里嗚咽道:“饒過我吧,饒過我吧,是她非要跟我走,和我沒一點關(guān)系。你們帶她回去吧,你們帶她回去吧!”

青中停止哭鬧,側(cè)耳聆聽說唱藝人說的什么。一聽清說唱藝人的話,她放下護著他的手臂,轉(zhuǎn)身一腳朝他襠部踢過去,罵道:“你這沒有骨頭的小人,我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給你,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

說唱藝人說:“本來我讓你好好想想,是你說的沒問題。沒有問題他們怎么追上來了?”

青中放開嗓子哭嚎一陣,撲到說唱藝人身上又撕又咬。

一位民兵忍俊不禁,踢了說唱藝人一腳,罵道:“真是一場好戲呀!你的說唱故事中也沒有如此精彩的橋段吧?”

扎布拉開青中,說:“青中,你是沙稱土司做媒,措松土司置辦嫁妝,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到沙稱的,別的姑娘誰有這福氣?你這樣不明不白地逃跑,就一點也不顧惜名聲,不在意輪回報應(yīng)嗎?”

青中埋著頭悶了很久,只一個勁地哭。

扎布說:“我這次來,也是奉任飛書記之命,向你討個說法。你放心,我不會把你們怎么樣的。”

終于,青中抬起頭來,對扎布說:“我想單獨和你說話。”

扎布讓人看住說唱藝人,把她帶到了草地一側(cè)靠山的青岡林里:“現(xiàn)在,只有咱們倆,有什么話你就說吧。”

青中才稍微穩(wěn)定的情緒,又崩潰了。

終于,她能把話抖落清楚了:“我知道旺堆、冕中杰你們?nèi)擞H如兄弟。你今天冒著生命危險來追我,說明你很在意這份情,我心里很感動。我從措松嫁到沙稱,土司們操了心,你們也費了神,旺堆還曾是那樣一個好人,我打心眼里高興,也打心眼里感激你們。”

扎布問:“那么,這就是你表達感激的方式?”

一片愁云罩住青中的臉,她幽幽地說:“你又沒和我一起過日子,很多事你都不清楚。冕中杰上山,本來是不許旺堆跟著的,說上山了就有可能回不來。可旺堆死活非要跟他,我倆為此爭吵了很多次。你想,冕中杰睜眼走死路,那是因為他是‘沙稱門閂’,沒有選擇。旺堆一個小人物,家里還有老母親和妻子,他怎么能這么不管不顧呢?”

扎布說:“他這是講義氣。”

青中說:“這種義氣,難道不是一種自私嗎?扛不起家庭的男人去扛義氣,豈不是一個笑話?”

扎布說:“無法兼顧的時候,男人只能做出自己的選擇。”

青中問:“那你呢?你和旺堆同樣都是冕中杰的兄弟,你的選擇怎么不是和他們一起上山?難道你的義氣和旺堆的義氣不一樣?”

扎布沒想到青中會這樣問。他沉默片刻,說:“有些事,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你非要這樣想,我也沒法解釋。不過,冕中杰死后,旺堆不是下了山,跟我們在一塊兒嗎?”

青中說:“其實我也不是怨你,旺堆是個大男人,跟什么人走什么路,都是他自己的決定,怨不得別人。我和他之間,還有一個大問題。”

青中的眼淚又掉了下來:“臨上山那段日子,他在人前還是一條硬漢一個好人,可回家就成了瘋子,夜夜喝酒,酒后就打罵我,折磨我。你不知道,他還帶朋友回家喝酒,居然深夜叫朋友鉆我的被窩,我不從,他就往死里打我……老母親氣得都犯病了。她罵他畜生,他卻說我是他花幾百塊藏洋買來的,想讓誰睡就讓誰睡,否則上山以后,還不是拿給別人睡。你想想,沙稱河谷的男人,除了他,有誰能對自己的母親說出那樣的話?”

扎布很吃驚:“怎么可能,這話哪是兒子說給母親的話?是不是上山這件事讓他心智錯亂了?”

青中說:“就算如此,男子漢大丈夫,自己做出的決定,就應(yīng)該自己承擔(dān)后果,為什么要遷禍于女人?”

扎布說:“有時這就是命,得認。”

青中說:“任飛書記帶領(lǐng)你們,可沒有這樣的說法。我們寨子的工作隊里有一位漢族大姐,對我很好,她只告訴我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沒說女人要認命。”

扎布問:“你和旺堆那么好的感情,怎么說沒就沒了?”

青中說:“他把自己當(dāng)畜生,我沒辦法,但他不把我當(dāng)人,我可不干。措松草原的水草養(yǎng)大的女人,不是任人踩踏的野草。”

扎布沉默了。他覺得盡管自己有這么多曲折豐富的經(jīng)歷,得到了貢措的愛情,還當(dāng)上了沙稱的副縣長,但她說的這些問題,其實也沒怎么想過。就算想,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想明白的。

他怔怔地站了許久,說:“不會吧?旺堆不會是這樣的人吧?”

青中說:“你要不信,可以問他。”

扎布以為聽錯了:“什么?問誰?”

青中說:“他不是跟你們在一起嗎?你去問他!”

扎布這才知道原來青中還沒得到旺堆的死訊。她所背叛的,是活著的旺堆!

扎布一拍額頭,不由得冒出來一句:“天啦,他們沒告訴你們嗎?”

青中一怔:“告訴我們什么?”

扎布心一橫:“旺堆死了,已經(jīng)好些天了!”

青中不信,抓住扎布的胳膊:“什么?你再說一遍。”

扎布說:“旺堆死了好些天了。”

青中干號一聲,癱坐到地上,蹬著地上的落葉,哭得驚天動地,打破了林子里無邊的靜謐。

她哭了很久,扎布站在她身邊,一句也沒說。他知道眼前這位曾經(jīng)的牧女,哭的不僅是亡夫,也是自己。這哭聲里有悲傷,有悔恨,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于生活、關(guān)于命運、關(guān)于男人和女人的困惑與絕望。他安靜地等待著,等待這位令人恨又讓人憐的女人從悲傷里慢慢蘇醒,哪怕只蘇醒一部分。

天色漸暗時,青中突然擦干眼淚站了起來。

扎布問:“你沒事吧?”

青中揉著眼睛說:“沒事,你放心。我這一哭完,心里敞亮多了。對我來說,旺堆不是才死的,愛情消失的那一天,他就已經(jīng)死了。”

扎布說:“那么,他的尸身還沒冷,你就拋棄他母親,跟著一個外鄉(xiāng)人私奔,你覺得別人會怎么說?”

青中說:“是我一時昏頭,釀成大錯。但是,我真不知道旺堆不在了,否則我不會扔下老母親一個人。這些日子,老母親可是天天催我走。她也不知道旺堆死了。她說她想了很久,覺得旺堆除了災(zāi)禍,已經(jīng)不能給我任何別的東西了。她是個像菩薩般善良的老人,一直待我如親生女兒。”

扎布說:“就算老人有這個話,你也不能起這個心!她待你如親生女兒,你就應(yīng)該待她如親生母親。”

回答扎布的是青中壓抑的抽泣。

四周變得安靜了,鳥兒不叫了,風(fēng)也歇下了,只有林子深處傳來一陣輕微的窸窣聲,像是松鼠在尋食。扎布覺得這疹人的安靜里,藏著旺堆的一雙眼睛。

扎布說:“旺堆死得很壯烈,任飛書記都說他是真正的康巴漢子。”

青中說:“那幾個月里,他一次也沒回家,只帶話給我,讓我離開沙稱,不用再等他了。”

扎布問:“他會不會是對你愧疚,不好意思回家?”

青中回答:“這只有他自己知道。收到他的話,我?guī)赣H去縣城找他,他見都沒見我們,害得我們在街頭當(dāng)著那么多人哭了一遭。”

扎布說:“也許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樣。只可惜他死了。”

青中的眼神顯得縹緲:“對我來說,他活著和死了,又有什么不同呢?”

扎布心里一陣不快,但又不忍去斥責(zé)她。

最后,扎布說:“你跟我回去吧,讓那個說唱藝人自己滾蛋。”

青中沒半點猶豫,說:“好吧,就算回去守寡,做死人的妻子,也比跟那條狗強。”

扎布問:“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青中說:“你可以不問我是怎么認識一條狗的嗎?”

扎布無奈地說:“好吧!”

扎布又問:“你沒想過回老家措松草原?”

青中說:“我哥哥早就把那條路給我堵死了。他說我要做出對不起旺堆的事,他就不認我這個妹妹。你見過他,也是一個死腦筋,為了所謂的名聲,可以不顧親人死活。”

臨行,扎布讓兩個民兵把嚇得臉上沒有血色的說唱藝人帶到身邊,使勁扇了他三耳光,對他說:“第一下,是代死去的旺堆給你的,泄奪妻之恨;第二下,是代青中給你的,泄背棄之恨;第三下,是代沙稱河谷給你的,泄辱沒名聲之恨。你可以走了,帶上你屬于外鄉(xiāng)的無恥和無信,有多遠滾多遠。以后,你若再踏入沙稱河谷,等待你的可就不是耳光了!”

說唱藝人連滾帶爬消失在牧場盡頭,青中朝他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拋下扎布三人,甩開步子走上回家的路。

6

十天后,周禮主持召開干部大會,宣讀了地委對任飛和扎布的處理決定:免去任飛沙稱縣工委書記職務(wù),調(diào)離沙稱,回地委聽候另任。開除扎布黨籍,責(zé)成辭去公職,和貢措一塊兒回邊麥寨務(wù)農(nóng)。

令扎布欣慰的是,經(jīng)過幾番周折,旺堆被追認為革命烈士,工委向家屬發(fā)放了撫恤金,還把他妻子青中安排進縣工委伙食團當(dāng)炊事員,算是端上了一碗公家飯。

人們都說青中交了好運,私奔不成,沒想還有這么大一樁好事落到頭上。青中卻沒顯出一丁點的高興,到伙食團報到還是工委兩次派人才把她叫來的。她見到扎布,只淡淡說了一句:“我會照顧好老母親,你只管放心。”倒讓扎布心里一陣難受。

會后,任飛告訴扎布,地委的處理決定,是在周禮書記的據(jù)理力爭之下,才有這么一個從輕的結(jié)果。地委對冕中杰的定性是叛匪頭目,就憑他們和冕中杰之間說不清理還亂的關(guān)系,沒再深查已經(jīng)是對沙稱工委和他們兩人最大的信任和關(guān)心。任飛說,這也和他們在五寨公廟反圍攻戰(zhàn)中的表現(xiàn)分不開。

任飛不在意自己的去留,卻為扎布感到惋惜。他找了周禮幾次,周禮也連續(xù)給地委發(fā)了幾次電報,想保住扎布的公職。在收到地委最后一次措辭嚴厲的答復(fù)以后,他們不得不放棄努力。

這一切,扎布都看在眼里。和任飛一樣,他對自己的去留并不太在意。貢措也毫不在意。回到邊麥寨,對他們來說其實是一種解脫。因為有過流浪經(jīng)歷,夫唱婦隨的田園生活,是他們的夢想。每次一起憧憬這種生活,他們就會陷入熱戀中的那種樂觀,可以忽視所有可能的艱難與困苦。

現(xiàn)在,扎布最在意的是任飛,一想到他要離開沙稱離開自己,他的心就空了一半,連續(xù)多個晚上沒睡好覺,好不容易迷糊一會兒,又都是些令人傷感的殘缺的夢。

趙達瓦召集幾十個五寨公廟里共渡難關(guān)的人,到縣工委找到周禮書記,為任飛和扎布求情。

周禮耐心地聽著他們七嘴八舌的話,特意讓警衛(wèi)員搬來凳子叫幾個年長的坐下來,還讓伙食團端來茶水。安排這一切,他都是不緊不慢,好像只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人群逐漸安靜下來,周禮清清喉嚨,說:“同志們,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你們今天說的話,我都原樣向地委領(lǐng)導(dǎo)說過多次了,所以,任飛和扎布同志的處理遲遲才定。我們都是革命工作者,多數(shù)人還是黨員,下級服從上級,是什么時候都必須堅持的原則。地委的決定都已經(jīng)下來了,我們,包括任飛和扎布同志,能做的就只有執(zhí)行和服從。”

他點上一支煙,說:“話又說回來,如今是非常時期,嘎里中擁等叛匪還盤踞山中,伺機要回來破壞民改竊取政權(quán),我們?nèi)绻麤]有嚴格的政令、軍令,是無法取得最后勝利的。毫無疑問,任飛和扎布的錯誤是嚴重的,好在后來他們將功補過,用鮮血捍衛(wèi)了革命成果,把革命的損失降到了最低。這也是地委從輕處理的原因。”

現(xiàn)場一片肅靜。從周禮的話中,大家都明白一切已成定局,沒有挽回余地了。趙達瓦向周禮鞠了一躬,說:“周書記,我們也理解您。我代表大伙兒感謝您為任書記和扎布副縣長所做的一切。事到如今,請允許我們再求您一次,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您都再費費心,幫我們留住他們兩人。”

周禮不說話。趙達瓦眼中滿是失望,一跺腳,留下自己帶來的眾人,轉(zhuǎn)身就走。

周禮從他身后吼了一聲:“趙達瓦,你給我站住!”

趙達瓦停下了腳步。人們都看著周禮。周禮深吸一口煙,語氣平和地說:“趙達瓦同志,記住,后天上午八點鐘,你把在場各位都帶到穹少通橋頭,我們一起送送任飛書記!”

7

穹少通橋是一座伸臂木橋,傳說是有著神力的先祖坦東杰布所造。對于沙稱河和沙稱河谷,它都是一個重要的存在。要是沒有它,被沙稱河一劈為二的沙稱就少了最重要的交通樞紐,貫通藏漢兩地的商道也會就此斷頭。

發(fā)生在這座橋上的故事,總是連著沙稱的大事件。所以在沙稱人心目中,它跨過的不僅僅是河流,還有河流一樣奔騰悠長的歲月。

那天清晨,任飛穿一身灰黃的沒有徽章的新軍裝,帶著小李和四個解放軍戰(zhàn)士到了橋頭,準(zhǔn)備過橋奔赴他人生的下一站。他和送行的人們邊走邊聊,步子放得很慢。扎布牽著他的馬,跟在后面,心里五味雜陳。那些待自己如親兄弟的人,經(jīng)歷這番變故,如今死的死,走的走,獨獨把自己留在這個曾經(jīng)逃離的地方,做回一個與世無爭的鄉(xiāng)間農(nóng)夫。但他無憾。他覺得就算今天要赴死,也可以對自己說:“小子,值了!”

扎布想起當(dāng)初和冕中杰一道從達則度回到沙稱時,任飛就是在這橋頭迎接的他們。如今才過去半年多,就輪到自己從這里送他了。這半年多時間,好像發(fā)生了十年二十年的事。和任飛就此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如今戰(zhàn)亂四起,能否有再見一日,誰也無法預(yù)料。

他默默地跟在任飛身后,心里有萬千的不舍。他知道這位可親可敬的漢族大哥,今天在這里踩下去的每一步,也許都是他和這片土地最后的親近。

橋頭上游方向不遠處,七八個老邁如阿尼刮刮的老人在轉(zhuǎn)瑪尼堆。看到橋頭聚集了這么多人,老人們停下腳步,好奇地觀望。

踏上橋頭,任飛接過扎布手里的韁繩,回身張開雙臂,攔住依依不舍的人們,白花花的眼淚,溢滿了他的眼眶。一片高高低低的道別聲中,除了周禮,所有人都掉淚了。

這應(yīng)該是穹少通橋頭有最多人流淚的一天。

扎布上去緊緊抱住任飛,泣不成聲。

任飛也抱住扎布,哽咽著久久不能說話。待到情緒有所平復(fù),他只對扎布說了一句:“好好當(dāng)你的農(nóng)民,不管什么事,都不要沖動。有困難的話,記得去找周書記。”

然后他又對一旁的周禮說:“周禮同志,我把扎布交給你了。這一次,如果不是跟我犯下錯誤,一定會成為你的好幫手,只可惜……他干了這么多有益的事,功過分開來講,也算功臣,我希望你用心保護好他,別讓任何人傷害他。”

任飛還對周禮說了一句扎布一時沒聽懂的話:“他就是一個少年!”

這話扎布想了很久,一直沒想通。為什么自己都快進入中年了,任飛還說自己是少年?這話里的意味,是說自己很幼稚嗎?

周禮用雙手握住任飛的手搖了搖,說:“放心吧!”

擁抱完趙達瓦,任飛從背包里掏出那瓶在五寨公廟沒舍得喝的江津白酒,高聲對大家說:“兄弟姊妹們,這酒本來想在慶功時和大家一起喝,但一直沒有時間,今天,就讓沙稱河代表我們,代表她哺育的沙稱百姓喝了它!”

他咬開瓶蓋,伸出手去把酒倒進河中,又回身向大家深深鞠一躬:“這瓶子我會永遠留著,帶著它,就像你們在我身邊一樣。以后,還請大家團結(jié)一心,像支持我一樣支持周書記,把革命干到底。沙稱的事兒,拜托大家了!”

任飛一行騎著快馬,消失在綠樹掩映的小路上。

扎布和貢措沒隨送行的人們回去。周禮擁抱了一下扎布,拍拍他的背。盡管心里有萬千的不舍,但大家都知道,今天,扎布和貢措就得回邊麥寨,已經(jīng)不同路了。很多人眼睛里又泛起了淚花。

扎布和貢措在橋頭木墩上坐了下來,目送周禮一行消失,又凝神傾聽任飛一行越來越遠的馬鈴聲,直到它被沙稱河并不激越的濤聲淹沒。不遠處,老人們又轉(zhuǎn)起瑪尼堆。

貢措問道:“扎布,此時一定是你最孤獨的時候吧?”

扎布愕然:“為什么?”

貢措說:“你最好的朋友死的死,走的走,你也丟了官,還得跟我回邊麥寨當(dāng)農(nóng)民。”

扎布說:“過去的日子,雖然也算轟轟烈烈,但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不會孤獨。”

貢措莞爾一笑,指著轉(zhuǎn)瑪尼的老人說:“但是,你想過沒有,有一天,我們也會像他們一樣,平平凡凡地老去。”

看著老人們佝僂的身影和笨拙的腳步,扎布突然有了一個幻覺——老人們的靈魂就輕盈地飄在他們頭頂,一路等候,一路喋喋不休地埋怨。

回過神來,他心里感慨道:人活一世,不就是身體追逐靈魂的過程嗎?

送別任書記,對于扎布來說,就是送別了一段澎湃歲月。在這段歲月里,他活得太較真也太累,但也算轟轟烈烈不負人生。而現(xiàn)在,他卻感覺自己像瑪尼堆旁的老人一樣,身體追不上靈魂了。難道,這是老去的征兆?

沉思了一會兒,扎布接上貢措的話說:“不是所有人都有福氣能夠老成他們那樣,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任書記那樣不平凡地活下去。或許,我們以后在邊麥寨的生活,就像轉(zhuǎn)這瑪尼堆。你別看這是一種無休止的重復(fù)——走開又回來,到達又出發(fā),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但要一天天一年年堅持下來,卻也不易,得念多少佛,邁多少步,許多少愿,消多少怨呀!”

貢措認真地說:“能與你長相廝守,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只要你心里過得去,我愿意和你一輩子待在邊麥寨,老在那里,死在那里,也埋在那里。”

扎布摟住她柔弱的肩膀,鄭重地點點頭。他知道這一點頭,其實也是給自己的。

橋兩岸陽光初照的灌木叢中,畫眉開始唱歌。另一些也有著婉轉(zhuǎn)歌喉的小鳥跟著鳴啾起來。稍高處綠意森然的叢林間,幾樹杜鵑用滿枝或白或粉的花朵,賣力地展示著它們的美麗。這種花期不足一月的樹,一年里除了開花時節(jié),幾乎都隱沒于各色雜樹間,讓人無從找尋。也許就連它們自己,也只有在春天到來時,才會想起自己的存在。

尾聲

慈母曾叮嚀

莫去險崖邊

怎奈青岡柴

天生崖峰上

——沙稱民謠《青岡》

三十五年后,四月下旬,一個晴好的上午。

達則度離休干部休養(yǎng)所,瓦房,四合院,滿庭院的櫻花。屋檐下,刻著棋盤的水泥圓桌上,放著一盤蘋果、兩杯花茶,還有一個貼著江津白酒標(biāo)簽的舊酒瓶。桌邊兩把藤椅,藤椅上,闊別重逢的扎布與任飛相對而坐,不緊不慢地說著話。

任飛說:“三十多年了,頭發(fā)都白了,牙齒也掉了,誰能想到咱哥倆還有見面這一天。”

扎布說:“是啊,大哥。三十多年了,我可吃了不少苦頭。不過和當(dāng)年相比,也不叫苦。您呢?”

任飛說:“我南征北戰(zhàn),走遍了地區(qū)的山山水水,受了幾次傷,馬克思不愿見我,讓我茍活至今。我一直在打聽你的消息,可是在我離開沙稱沒幾年,就聽說你離開了邊麥寨,從此音信全無。”

扎布說:“那都是周禮書記安排的。他知道我舊社會有命債,后來干了兩年革命,又添了些新仇,就讓我隱姓換名,以外地逃難者的身份,到沙稱河下游的波日寨入籍,一直到今天。波日寨就是嘎里中擁的寨子,在那里,我的名字叫克村。”

任飛問:“為什么要到嘎里中擁的寨子?”

扎布說:“周禮說越是危險的地方就越安全。他了解過,當(dāng)初嘎里中擁把家人都帶到拉薩去以后,波日寨就沒人認識我了。”

任飛緩緩地點點頭。

扎布說:“不過,在十年前,嘎里中擁的遺孀帶著一個孫兒回到波日寨,但他們不認識我。就算認識,一個和我一樣老的女人,一個牙還沒長齊的小孩,也不能把我怎么樣。這幾年,那孩子一直跟著我放牛,別人都不叫我倆名字了,只稱呼‘老放牛’和‘小放牛’。”

說到這里,扎布眼角的笑紋更加明顯了。

任飛說:“周禮還真是個有心人。”

扎布說:“豈止有心,他可是個重信重義的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脻h。您走之前在穹少通橋頭囑咐他要好好保護我,他只說了一句‘你放心’。為這三個字,他可操了我十幾年的心。”

“他當(dāng)初也切切實實地保護了我們。本來,光憑冕中杰上山一事,就可以給我們加上連帶罪名,何況這中間還有我聽信冕中杰的話給沙稱上層發(fā)還槍支、你察覺冕中杰上山的動向隱瞞不報等等,哪一條都夠咱喝一壺的。”任飛皺了皺眉,“當(dāng)時還有人向他告發(fā),說我倆在桑麥寺談判中一味妥協(xié),不敢堂堂正正受降,還向登巴格西的遺體獻哈達。你說,這些人都安的什么心呀?”

扎布說:“是啊,有的人的心,天生就是斜著長的。”

任飛說:“好在周禮同志了解情況以后,不為所動,幫我們擋了不少子彈。就是這樣,后來平叛勝利,地區(qū)改成自治州,我都當(dāng)了州水利局局長,還被小人算計,拉出去到處批斗,被人踢斷三根肋骨,到現(xiàn)在了,天氣陰霾時,總隱隱作痛。”

扎布說:“周禮真是個好人,我從內(nèi)心里感謝他!他接下您的工作以后,協(xié)助云南部隊,兩年時間消滅嘎里中擁一伙,還建立了農(nóng)牧業(yè)合作社,深受沙稱百姓愛戴,只可惜后來也調(diào)走了。大哥,你還記得登巴格西講過勒谷仁波齊在巴姆山的修行洞里反手畫了一幅畫嗎?”

任飛說:“我印象很深。他說那幅畫里所有的人、牛、犁具、地、房屋都被一根繩子連著,只是不清楚什么寓意。”

扎布說:“你想想看,這寓意不就是后來的合作社嗎?”

任飛想了想,問:“那幅畫確實存在嗎?”

扎布說:“我去看過,確實存在。”

任飛又問:“怎么證明是勒谷仁波齊親手畫的?”

扎布驚愕地說:“為什么要證明?”

任飛愣了愣,笑了。

任飛問:“嘎里中擁后來怎么樣?”

扎布說:“兩年時間里,嘎里中擁的手下死的死、降的降,最后只剩兩個親信在身邊,躲在沙稱河?xùn)|岸的松林里一個多月,直到彈盡糧絕。后來不知什么原因,他讓兩個親信就近去找當(dāng)?shù)鼗陉犕督担约簠s深夜獨闖穹少通橋,被守橋民兵打死了。”

任飛說:“他不同于你,是個心胸狹窄不安分的人,注定不會有好下場。”

扎布說:“冕中杰一世梟雄,也難逃命斷荒野,真叫人惋惜。”

任飛說:“至少在我心目中,他和嘎里中擁是不同的人。他的家人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扎布說:“冕中杰死后第五年,他們從牦牛江西岸回到了措卡寨,過得很艱難。有人說他們是前人作孽后人遭報。但在我看來,其實是因為他們一直戴著‘叛匪家屬’和‘四類分子’的帽子摘不下來。我對冕中杰有照顧家人的承諾,曾想方設(shè)法幫襯他們,但他們就是不領(lǐng)情。您知道,畢竟冕中杰的叔父冕多則是死在我手上的。”

任飛說:“要是冕中杰肯聽從你我的勸告,不走到人民的對立面,或許也能活到今天。此刻,咱三兄弟坐在一起談天論地,那該是多舒心的一件事啊!”

扎布的心中浮現(xiàn)出一個畫面——自己、任飛和冕中杰圍坐在一起,都是年輕時的模樣。冕中杰刮過胡子的發(fā)青的腮幫和下巴都還是那么瘦削,目光里流淌的有歡愉,有親切,也有淡淡的哀傷。

扎布問:“大哥,您說冕中杰老了會是什么樣子?”

任飛說:“我想象不出。”

兩個人又陷入沉默。這種沉默不是無話的沉默。許多沒從嘴里出來的話,在各自的心底潮水般翻涌,倒不知該先說哪一句。

扎布看見一只長尾羽的鳥悄無聲息從一棵櫻樹飛向另一棵。

那只鳥又飛向下一棵櫻樹。

任飛問:“兄弟,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扎布說:“最近縣里陸續(xù)給一些當(dāng)初受到不公正處理和待遇的落實平反政策,好幾個都在大會上進行了公開糾錯,還補發(fā)了數(shù)目不小的錢,享受退休待遇。本來我對這事沒興趣——我那樣的經(jīng)歷,能活到今天已是佛祖開恩了,沒必要為那些身外之物招人白眼。”

扎布喝了一口茶,說:“可我那大兒子青真眼紅那點錢,瞞著我從鄉(xiāng)上到縣里,到處反映我的事,請求平反。政府的人明確答復(fù)我這種情況不屬于冤假錯案,不能平反。但他不肯罷休,前后去找了他們很多次,人家可能被他纏怕了,告訴他,我當(dāng)初是跟您一塊兒受的處分,說您現(xiàn)在還活著,退休前當(dāng)過州領(lǐng)導(dǎo),讓他去達則度找找您,看事情有沒有轉(zhuǎn)機。”

任飛遞一個蘋果給扎布,不說話。

扎布急了:“大哥,我找您可不為這個。我扎布在過往歲月里,也算個昂頭走路的人,怎么能到老了卻把頭垂下來?我才不稀罕平不平反呢!青真回家把您活著的事給我一講,可把我激動壞了,立馬讓他帶我去縣城,第二天就坐班車來看您。這不,我就這樣到了這里。如果不趁腿腳還利索來看您,翻過一年,也許就出不了遠門了。”

任飛笑了:“扎布,你還是當(dāng)初的少年性情。我特別欣賞你這一點。離開沙稱以后,我再也沒有遇上過你這樣的人,無論是藏族還是漢族。也可能是自己心里不愿再接納。你妻子貢措還好嗎?你們有幾個子女?他們都工作了嗎?”

扎布說:“我有兩兒一女,老大青真在家務(wù)農(nóng),已經(jīng)娶妻生子,老二是女兒,叫卓瑪,在縣郵電局工作,老三平措在縣中學(xué)讀高中。妻子貢措在生第四個孩子時,因為難產(chǎn),母子一起走了。”

任飛說:“唉!咱們的女人陪咱們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卻都沒命陪咱們享福。我妻子也在十年前去世了。”

扎布問:“您想她嗎?我可是天天想貢措,睡覺一躺下和醒來一睜眼,我都會想起她。我現(xiàn)在每天為她念誦一千遍大悲咒呢!”

任飛說:“不用念那么多經(jīng),咱們很快就會見到她們。”

扎布說:“她們早投胎去別人家了!”

兩個人都咧開老嘴笑。笑里的從容與豁達,妥帖地融入滿園喧囂的春色。這喧囂是一種優(yōu)雅而克制的喧囂,由花朵的綻放、小鳥的撒歡、蝴蝶的飛翔、蜜蜂的歌唱等交織而成,你不需要費心思去體味,只要走進或坐在春色鋪及的任意角落,那美妙的喧囂就會像風(fēng)一樣彌漫在你的身前身后……

任飛說:“看來咱們的命都比冕中杰好太多。我也有三個孩子,三個孫子,一個孫女。”

扎布說:“冕中杰真是可惜了!”

兩人都不說話,微風(fēng)裹著櫻花的清香滿院子溜達。

扎布說:“任飛大哥,我心里一直有個問題想問您。”

任飛說:“問吧。”

扎布問:“在您心目中,冕中杰是否還是您兄弟?咱們在孔雀草原見最后一面時,您說過冕中杰從此不是您的兄弟。”

任飛說:“當(dāng)時確實氣得不行,形勢也不允許我再把他當(dāng)兄弟。但他死后,我的想法也有了一些變化。這話要放在過去,我不敢說。如今咱們都是半截黃土埋脖子的人了,有些話要不說出來,還真會留下遺憾。我沒有血緣兄弟,但在我心里,冕中杰和你就是。只不過,冕中杰是走了歧路的兄弟。你想想看,一位母親生出三個兒子,無論他們長大后成為怎樣的人各走什么樣的路,血脈親情總是有的。你說呢?”

任飛想了想,又說:“告訴你吧,當(dāng)初我和冕中杰還喝過血酒呢!這個秘密只有我倆知道,一直是一個死人和一個活人的秘密,現(xiàn)在多了一個你,可不能說出去哦!”

扎布握住任飛的手,昏黃的眼睛里涌出淚水。

從干休所的庭院里,抬頭就可以看見那座以一首情歌聞名的山,山頂?shù)鸟R尾松林在午后的風(fēng)中慢悠悠扭動龐大的身軀,好像還沒想好舞姿,就被急性子的松濤帶進了節(jié)奏。松林邊沿的山脊上,挺立著一棵高大的西康木蘭,傲然卻難掩孤獨,半樹白得晃人眼睛的花朵,像風(fēng)中棲息于枝頭的一群白鴿……

半個月后,春末。沙稱,波日寨。

“小放牛”扎西坐在山坡上的一塊大石包上,對著藍霧蒙蒙的沙稱河谷,托著腮幫子犯愁。“老放牛”克村枕著毛氈雨披,在石包下的草地上酣睡。

老克村每天這個時候都要睡上一會兒。他最愛說春夏之交是太陽都要犯困的季節(jié)。扎西對此不以為然。他覺得只要不是晚上,自己就從來不會犯困。他想不明白老人和小孩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區(qū)別?

十一歲的扎西跟著老克村放牛已經(jīng)有五年多了,方圓幾十里的鄉(xiāng)親只要一提起老放牛和小放牛,都知道是他們。八歲時,扎西還到鄉(xiāng)小學(xué)上過一陣學(xué),但他覺得坐在課堂里的日子遠沒有跟著老克村放牛自在。還有,老克村講的故事可比老師講的課有趣太多了。于是不到一個月,他就退學(xué)了。奶奶也沒說什么,畢竟家里的三頭奶牛還是要有人放管。

扎西是孤兒,家里就他和奶奶兩人。在波日寨,除了奶奶,他就跟老克村親。除了老克村,就數(shù)和兩家的牛親。

每次老克村在山坡上睡覺,扎西就會四處閑走,看見有離群太遠的牛,就拋塊石頭往回趕。遇見野兔、山雞啥的,明知追不上也跟著跑上一段路。有時也會找個背人的地方,在草地上擺開一堆石子,學(xué)著老人講過的格薩爾王故事,讓它們捉對廝殺上一陣子。

但今天,小放牛扎西有天大的心事。

昨晚,奶奶跟他講了一件事。

奶奶說:“你爺爺叫嘎里中擁,你是他唯一的孫子。你得記住他是怎么死的,是誰害的。”

接著,奶奶講了一個冗長而悲傷的故事。故事里,爺爺?shù)囊晃唤屑t辮子扎西嘎的表兄,被一個叫扎布的人殺害。紅漢人初到沙稱時,爺爺本來當(dāng)上了副縣長,卻又被那個扎布陷害,不得不遠走拉薩。后來,他回沙稱參加五寨公廟戰(zhàn)事,戰(zhàn)敗流落,最終命斷山野。爺爺死后,被他帶到拉薩的家人無以為生,到處乞討流浪,途中遇到搶匪,父親死于非命。不到半年,母親病故,奶奶不得不帶著襁褓中的他回到波日寨。

奶奶問他:“聽了這些,你好像不太難受?”

他搖搖頭:“我很難受。”

奶奶問:“你為什么難受?”

他說:“我為您。您吃了太多的苦。”

奶奶生氣了:“這不爭氣的孩子,背負山一樣重的血仇,卻只知憐惜我這行將就木的老太婆。你知道你是嘎里中擁唯一的孫子,身上流著的是他的血嗎?”

他說:“聽您這么一講,我知道了。可是,您為什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

奶奶說:“現(xiàn)在告訴你,是因為報仇的時機到了。”

他說:“可是,我們的仇人在哪里?”

當(dāng)奶奶告訴他故事里的那個扎布就是與他朝夕相伴的老克村時,扎西一度以為是聽錯了。他稚嫩的心靈,還沒有辦法跟著奶奶的敘述轉(zhuǎn)那么多彎。

奶奶哭了:“這個可惡的老放牛,他可隱藏得太深了。我是不認識他,但他知道我們的身份。這些年來,他不動聲色地和我們生活在一個寨子里,走同一條砍柴的路,過同一條河上的橋,喝同一條溝里的水。他這是料定我們孤兒寡母拿他沒辦法,欺了前人還要欺后人呢!”

扎西問:“您怎么斷定他就是當(dāng)年的扎布?”

奶奶說:“最近他兒子青真逢人便講他當(dāng)年的經(jīng)歷,還鄉(xiāng)里縣里地來回跑,到處邀功叫屈,你都沒聽說嗎?幾天前,我特意請巴貢寨的老尼姑阿松達達悄悄來認,沒錯,就是他。他當(dāng)副縣長的時候,去過巴貢寨,阿松達達見過他。你和老放牛天天在一塊兒,他這次去達則度找他過去的漢人大官,一點口風(fēng)都沒向你透露?”

扎西說:“他什么都沒說。我也覺得奇怪,問過他,但他總是把話繞開。”

奶奶說:“這個老放牛,他心里就跟明鏡似的,知道你是嘎里中擁的孫子,當(dāng)然不會跟你說這些。”

扎西問:“那我該怎么辦?”

奶奶說:“三寶護佑,你得殺了他!你們一塊兒放牛,有的是機會。”

扎西說:“他已經(jīng)是個老人了,活不了幾年。”

奶奶說:“所以得盡快動手。這血仇從娘胎里就跟著你,注定要由你去報。要是等你長大,仇人很可能就已經(jīng)老死病死,你天上的爺爺和父母的冤魂都會失望的。”

扎西說:“可是,他們不是老克村殺的。”

奶奶說:“一切都因他而起。要不是他,我們一家人都會活得好好的,他們不會死,我不會守寡,你也不會成為孤兒。”

扎西說:“我現(xiàn)在還小。”

奶奶說:“再小你也是嘎里中擁的后人,就得這樣長大。”

扎西說:“我不敢殺人,我怕坐牢。”

奶奶說:“就是因為你小,誰也不能讓你坐牢。沙稱河谷的男人,不管貧窮還是富裕,最不缺的就是血性,最為人所不齒的就是懦弱。嘎里家族也自古沒出過窩囊廢,你要不要做第一個,自己掂量著辦!你別以為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新社會也是沙稱河谷的新社會。你要真是膽小不敢干,那只有我去了!”

扎西問:“您去了,我怎么辦?”

奶奶說:“你就穿上我的長裙,戴上我的象牙手鐲,趕上那幾頭奶牛,離開波日寨,去別的地方扮成女人活下去吧!”

陰晦的天空飄下一陣稀疏的細雨。云層很高,遮住了半個天空。

老克村還在做一個晴朗的夢。他夢見一條炫目的彩虹,一端落在藍幽幽的沙稱河里,一端伸進高處翻滾的云朵中。他還看見少年時的自己和古甲扎洼并坐于彩虹前的山坡上,面向空曠而寂寥的沙稱河谷,一動不動。他想,踩著這條虹上去,一定就是天堂。那些故人,或許會在某個開滿鮮花的地方迎接自己。

剛要邁步,靜若處子的沙稱河突然間浮光躥動浪聲漸大,噴濺出一朵又一朵爍亮的水花……

扎西看見睡夢中的老克村皺了皺眉,知道他就快被雨淋醒了。他悄悄從離老克村幾步遠的草叢間搬起一塊人頭大的石頭。他把石頭舉過頭頂,對準(zhǔn)了老克村的頭……

一聲輕雷滾過天邊,雨滴驟然變密。老克村揉著眼睛坐起來,正要呼喚扎西,卻看見扎西瘦小的身影正冒雨在山坡上追著四散的牛群來回奔跑。老克村笑著自語了一句:“傻孩子,真是個實心眼!”突然,他發(fā)現(xiàn)了身旁的石頭,怔了怔,四面看看,看見不遠處草叢中石頭搬開的地方,露著一排細密的貼地的嫩草根。他費勁地雙手撐地站起來,佝僂著身把石頭放回草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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