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上下

1

自從那個男人突然消失之后，多少夜晚李春秀悄悄地跑到孤墳之前坐下來。時間一長，反倒成了習(xí)慣。孤墳像是一根刺，立在懸崖之上，也梗在李春秀的心里，她享受著刺帶來的虐待感。孤墳像是一個凳子的靠背，她長久坐在地上，用力地挺直著身體，雖然頑強，卻總是感覺到后面需要依靠一下，空墳正好可以作為現(xiàn)成的靠背，讓她有所依靠，減輕腰部的負(fù)擔(dān)，一并減輕心中的負(fù)擔(dān)。

在這個村里，為一個不知死活的人建一座空墳是罕見的，也是很犯忌諱的。李春秀不得已而為之，是那個男人交代的，交代完之后突然不見了。咋辦呢，她只有按照他的交代來設(shè)一座孤墳，建在全村人都認(rèn)為最兇險的地方，村子里常年煙霧繚繞的懸崖之上。懸崖之上罕見人跡，懸崖之下諱莫如深。

她對著墳口里嘀嘀咕咕說個不停，似乎是真有那么一個人在傾聽。“你究竟在哪里去了？你來的時候是孽障，走的時候也是孽障，留下你的骨肉給我，我是遭了什么罪了嗎？”里面始終不開口，李春秀就靠在墳頭上，全身一下子就軟下來。

在墳前，李春秀向懸崖之下擲下了多少石頭，想傾聽哪怕一次的回響，都沒有實現(xiàn)。李春秀常常幻想自己是一塊石頭，飛身而下，一了百了。

她在揣測，為什么把墳一定要埋在懸崖之上。而懸崖底下是深不見底的恐怖所在，是村子里世世代代傳說最詭異、最不干凈的地方。

最使人害怕的地方莫過于此，可是，在村子里，李春秀受的罪還少嗎？沒有比那些苦難更可怕的東西了。所以，她常常到這里來。

寂靜的夜晚更加寂靜。連風(fēng)都繞過了她，從天空高處吹過。連鳥都不敢說話，只聽得見夜空中翅膀扇動擊起的氣流哧啦啦響動，一會兒就飛遠(yuǎn)了。

李春秀不斷地病了，瀕臨于死亡的邊緣，但是，她又不斷地活過來。她活不像活，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不能死掉。在她看來，死了的人是更加幸福的。不見了的男人在哪里？死了還是活著？活著應(yīng)該要見他的女兒才對。可是，兩個女兒已經(jīng)遠(yuǎn)在異鄉(xiāng)求學(xué)去了。兩個女兒的學(xué)費以及日常用度還是她在負(fù)責(zé)。

作為她這樣的家庭，要負(fù)擔(dān)兩個女兒的讀書費用是很困難的。

自己已經(jīng)有一個傻兒子了。雖然傻，也是一張嘴。

當(dāng)初，這個男人牽著兩個女兒走上她的家門口來，就是看準(zhǔn)了她壯實的勞力，要論家庭條件，那是很一般的，甚至可以說是非常艱難的。她的第一個男人在傻子出生之后不久，為了采集一棵草藥跌落懸崖，尸骨無存。村里的人說，凡是死于懸崖之下的人都是孽障的化身。她也認(rèn)可了這種說法，不僅男人慘死，兒子還是傻子，這不是孽障又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后來的這個拖著兩個女兒的男人看上了她的什么？家不成家，人不成人，空有一身的勞力，只能干笨活路。

也許是病急亂投醫(yī)吧？也許是李春秀也需要一個男人的支撐。他們組成了一個五人家庭。他兩個女兒，她一個傻子兒子，加上他們兩個大人。按照先后順序和參照物的不同，村子里一般稱呼后來的男人叫作后男人，如此這般的女人就叫作后女人。

她也覺得這個獨自帶著兩個孩子的男人不容易。尤其是帶著兩個女兒，等女兒再大一點，一個男人是不方便的。

都說她真是善良的人。她把后男人的女兒視為己出。

那是多么艱難的年代。吃的與野外野獸一樣，它們能吃的，他們也吃。除了明確知道是有毒的東西，他們不吃之外，剩下的野外的一切都成為他們肚內(nèi)之物。縱然如此，她也怕別人說她前娘后母，待不得人家的人，所以總是把吃的東西先給兩個雙胞胎的女兒再說。那個傻子看著兩個姐姐吃飯，兩只眼睛與嘴一樣流著羨慕的涎液。

她明明看見了，也會背過身去。

兩個女兒一起讀書，一起上學(xué)。從小學(xué)開始，讀到初中。讀初中的時候，就該離開家里，原來是一周回來一次，后來兩姊妹就是半個月、一個月回來一次，再后來每半年回來一次。男人不見了之后，她們就不回來。

女兒讀書走了，她也莫名其妙地失落。更多的是寬慰，是不再拘謹(jǐn)?shù)膶捨俊Ｅ畠涸诩遥偸遣蛔杂X地感到自慚形穢，怕女兒們看輕自己，怕自己說的話不妥帖。她怕女兒們認(rèn)為這一大家子的存活全賴她們的父親支撐。其實后男人對她很好，是她自己總是覺得不對等。不對等的心一旦存在，她就低下了自己的靈魂。她把自己匍匐在了深淵里。她無怨無悔，極盡笑臉，總是把后男人想做的事情做好。她時時揣摩后男人的內(nèi)心以期望自己順從他的愿望。

他知道后男人在乎自己的兩個女兒，于是她總是把家里最好的給她們。她自己在心里安慰自己，兒子無所謂，穿爛一點不嫌羞，穿舊一點不怕嘲笑。兒子的衣服和褲子都是虬結(jié)褶皺，上面虱蟣遍布。常年不洗衣褲，反正籠統(tǒng)就是一套，臟也是它，爛也是它，洗了就沒有衣服上身了。

兒子到了該讀書的年齡，她猶豫了一下。想讓他讀書，可是家里的經(jīng)濟(jì)條件不允許了。她的想法他也看出來了。后男人對她說：“不然就讓其中一個女兒輟學(xué)吧，家里確實負(fù)擔(dān)不起三個孩子的學(xué)雜費了。”

她沉默了。

“傻子讀書有多大的意義呢？會不會給我們?nèi)窍绿嗟穆闊俊?/p>

她更加沉默了，內(nèi)心里一聲哭沒有透露出來。

后男人不再說，她也就不再說。與傻子同齡的都上學(xué)了，傻子一直在校外。村里人其實都不譴責(zé)她，因為本來就是一個傻子，有什么必要去花錢讀書？讀也是白讀。

2

不讀書的傻子就要亂跑。李春秀自始至終都知道傻子在山野里亂跑，可是，她已經(jīng)顧不上他了。奇特的是，傻子再傻，也知道趨利避害。

傻子跑得非常歡實。如果說山里的牛羊、雞鴨豬都還有人稍微地管理的話，傻子是絕對無人管理的。他要出去亂跑，就由他。他要與哪些東西說話，就由他。家里沒有人特別注意他，或者突然想起他。他是家里的一員，又不像是家里的一員。

傻子自有傻子活著的方式。

他對著螞蟻可以看一整天。他會看著螞蟻結(jié)隊而行，他也跟著螞蟻行走，雖然他比螞蟻大得多，但是，他就是螞蟻隊伍里的一個，螞蟻走哪里他走哪里。螞蟻找到了食物，他也替螞蟻高興。螞蟻搬運著比它們自身大得多的食物，慢慢移動。有的是一只螞蟻自行搬運著一坨食物，有的是大集體運動，很多的螞蟻共同搬運著一坨食物。別看它們體小，勁卻很大。可以搬運輕巧的如樹葉，可以搬運笨重的如獸骨。它們排起隊，一起前進(jìn)，共同感受勞動的快樂。傻子會跟著螞蟻走，會看著螞蟻爬上坡，走下去。他會看到在一些地方，螞蟻不能過去，準(zhǔn)備尋找新的道路時，他就會馬上用一根樹枝搭起來一座橋，讓螞蟻們從橋上走過去。他像是螞蟻的保護(hù)神，保護(hù)它們回家，看到它們走回自己的洞穴里，他心滿意足地想起自己應(yīng)該回家了。

他也會對著那些鳥兒看一天。他似乎聽得懂鳥叫的聲音，判斷得出來鳥的愉悅或者張皇失措。鳥的叫聲里充滿驚慌的時候，他判斷一定是樹林里有其他的事物出現(xiàn)。于是，他幫助鳥兒找出來，原來樹林里不是出現(xiàn)了其他的動物，比如松鼠、狐貍、蛇、黃鼠狼，就是人進(jìn)入了。這些動物一出現(xiàn)，鳥兒就聽見了，發(fā)現(xiàn)了，就會驚呼。一鳥驚呼，眾鳥驚呼，傻子也就借著鳥的叫聲知道了樹林里的秘密和危險。

傻子還會看樹葉。

很多的樹葉落在地上。很多的樹葉張開翅膀飛翔在空中。樹葉落下來就變成了一層地毯，密密實實地覆蓋住了土地，土地上的路徑變得不見了。傻子會掀開樹葉，查看樹葉密密覆蓋之下由深變淺的顏色。樹葉的底部是黑黑的一層，由于潮濕，把樹葉腐爛不成形狀，卻保持了一層層的緊密結(jié)合。往上一些，樹葉變得輕巧、轉(zhuǎn)黃，一些樹葉由于脫離了水分，就把葉片的邊沿翹起來，形成杯盞狀，欲盛住天空傾倒下來的賜予。傻子最喜歡的就是杯盞狀的樹葉，他拿起來，舉向天空，像是祈求什么異想天開的東西。他會放下樹葉來，然后踩上去，看到樹葉的杯盞狀變碎，樹葉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就像是樹葉的呼喊，還像是樹葉的哭泣。傻子的光腳會體會到樹葉里面柔柔的但卻尖銳的刺痛，那是樹葉上的莖在掙扎，在反抗，在報復(fù)。傻子就在歡喜與自虐中感受被重視。

傻子沒有覺得自己有多傻。他活在自足的世界里。

傻子認(rèn)得到與自己同齡的人。他們?nèi)ド蠈W(xué)，他也會跟著去。跟他們走到教室之后，傻子看見兩個姐姐讀書，就不進(jìn)教室了。當(dāng)然，老師也不會讓他進(jìn)教室的。

村里的學(xué)校已經(jīng)越變越小。過去還有六間房子，一年級至六年級全部開齊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好湊齊人數(shù)了，六個年級開不齊了。娃兒本身越來越少，再加之送出山外去讀書的越來越多，于是，村小學(xué)不復(fù)過去的輝煌，過去吊在大樹上的那口寺廟里被分配給學(xué)校里的大鐘也用不著敲響了。過去的時候，樹上的大鐘一響，全村都聽得見，宏大、深沉，穿越山坳，穿越溪流，穿越山尖，穿越樹林，讀書的娃兒們紛紛像鳥兒一樣往學(xué)校里飛去。現(xiàn)在，老師等著娃兒來，娃兒什么時間來了，什么時間上課。大鐘就沒有了用武之地。如此循環(huán)，送娃兒外出求學(xué)的就更加多了。學(xué)校里的高年級已經(jīng)被鎮(zhèn)上接走了。剩了一大片的教室沒有人讀書，里面的課桌都有了腐蝕狀。

傻子會跟攏學(xué)校，會找到一個地方，就是教室后面的窗子下面，他坐在窗子下面聽里面的嘈雜，反正也聽不懂，聽來聽去睡著了，醒來起身，又是一陣子胡跑．他快樂自己的事情去了。

傻子的兩個姐姐迫于經(jīng)濟(jì)原因，走不出村子，不能到更好的學(xué)校去，也只能在村里的學(xué)校里讀書。

傻子怕兩個姐姐看見自己，悄悄地跟上，悄悄地離開。他怕姐姐們難堪，傻子其實仿佛又明白自己確乎是傻的。他不愿意給兩個姐姐添堵，不愿意給兩個姐姐添丑。

傻子和動物一樣生存在世界里。說傻子是某種動物也比較貼切。只不過，傻子的媽是人。

李春秀被生活蒙瞎了眼睛，她已經(jīng)看不見自己的兒子身在何處了，看不見兒子穿什么衣戴什么帽，看不見兒子眼睛里的光和淚。但是，兒子畢竟是她身體里掉下來的一塊肉，是她某些部分的復(fù)制品，所以，她心里倒能夠感應(yīng)到兒子的存在。只要她心里沒有劇烈悸動，她就知道自己的傻兒子還活著。

生命給她的提醒也僅此而已。

3

夜晚坐在空墳上的李春秀會冷靜地想自己的事情，也會想前因后果。很多開始想不清楚的事情，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情況的變化就會慢慢地想通了，她把一些反常的情況都聯(lián)系了起來。

李春秀發(fā)現(xiàn)后男人一段時間總是摸摸索索的。

有些時間像是丟了魂一樣，他不像過去做事情那么果斷，很遲疑。丟三落四的，明明鐮刀在手里，還要四處找。

李春秀失去了第一個男人，現(xiàn)在有了第二個男人的日子比過去少了一些凄惶。她就很在意這個男人。他一失神，女人就緊張。李春秀問他：“你咋魂都不在身上了？”

后男人眨眨眼睛，突然被叫醒一樣。眨眼睛的目的仿佛不僅僅為了眨眼睛，似乎還想要眨走一些腦子里的想法一樣。眼睛眨個不停，腦殼里的東西放空的就多。然后說：“沒有啊。”

“咋看你全身莫勁一樣。是不是身體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耍一天，不用去做活路了？”

“不，我莫得問題。”后男人揚了揚脖子。

“那你在想啥呢？”李春秀還是不放心。

“沒有想啥。”頓了頓，后男人嘗試著說，“我在想這個家里沒有錢，我也勞累你也勞累。人家的兒女都外出讀書了，我們的都還擠在村子里小小的破舊的教室里。”

“這都是命，勞累的命，莫得辦法。”李春秀說。

“有沒有辦法改變呢？”后男人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李春秀，他低了低頭，又把頭抬起來，看向李春秀的臉。

李春秀不明白他說話的意思，就說：“人活的都是命。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

“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后男人直愣愣說了一句話，李春秀聽起來似乎是惡狠狠的。

李春秀此后一直都覺得后男人的心事很沉，她真的理解是窮困綁住了他，他動彈不得。

后男人走路慢吞吞的，不像過去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他總是低著頭走路，生怕路上有怪物，會被自己碰見。又像是生怕路一搖尾巴，會把他摔下去，走得小心和猶豫。他不看前面，低頭想事情，走著走著就走到樹跟前，猛一下抬頭，把他嚇一跳，樹也跟著搖晃幾下，也嚇著了。李春秀心里想莫非后男人鬼附身了？心里很疼惜，卻找不到什么辦法。

一個晚上，猶豫了很久，后男人扭扭捏捏地對李春秀說：“我要走幾天，到我老表家里去一下。”

他顯得羞愧一般，感覺走老表家里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

李春秀隨口一問：“去干啥？”

后男人說：“老表家里的傻子的病又犯了。老表家里的傻子一犯病就要亂說，說得亂糟糟的。”

“咋個亂法的？”

“該說的在說，不該說的也在說。”

“傻子曉得啥？”

“就是奇怪了，按說傻子傻，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可是，這個傻子就是怪，家里的大小事情都知道，連一些丑事情都知道得明明白白。關(guān)鍵是他要胡說，把老表的人皮都臊得沒有了。”“那你去能夠做啥子事情？”

“不曉得嘛，只有去了才知道。老表也是病急亂投醫(yī)嘛。”后男人說得晦澀難懂。

“老表的事情也很重要。要幾天時間？”李春秀試探著問。

“去了再說。你在家里把全盤的事情都摟起來。”

李春秀家里也有一個傻子，她家里的傻子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快樂，只知道與他耍的其他動植物的快樂。當(dāng)然，她家里的傻子并沒有亂說，更不會說臊皮臊臉的話。對于李春秀來說，家里確實也沒有什么臊皮臊臉的事情可以說。就連兩口子搞個格外的事情，都是速戰(zhàn)速決，相當(dāng)于割兩把草的時間，完全是機(jī)械運動，完全是生理反應(yīng)，絕無其他意義。李春秀更是索然寡味，全部的意義就是對后男人的一次配合。這件事情應(yīng)該就算是她家里最大的丑事了。除此而外，就是吃不飽穿不暖是丑事。還有就是李春秀對自己的兒子另眼相看，近于虐待，是李春秀心里的丑事，傻兒子是無法體會的，因為他傻，不知道誰對他好，誰對他壞。沒有傻兒子對不起她，只有她對不起傻兒子。李春秀心里清楚，她要對得起傻兒子就對不起后男人的兩個女兒。她要對得起傻兒子，就對不起這個陪伴她給她精神支撐的后男人。

家有傻子，感同身受。李春秀說：“你去吧，家里有我，你就放心。”又補充了一句，“還好，我的傻兒子不像那個傻兒子。”

后男人一去就是幾天。

兩個女兒照樣光光鮮鮮地去上學(xué)。李春秀心里有戚戚，還是在嘴里要不斷地叮囑。李春秀的叮囑過于親熱，過于親切，兩個女兒臉上露出害羞的神色，李春秀就不再說了。

李春秀心里也有自己的盤算，哪怕不是自己親生的，后媽當(dāng)好了，她不圖自己將來受到好處，享受兩個心智正常的女兒的贍養(yǎng)，她圖的是萬一她死在傻子之前，兩個女兒看在她的情面上，能夠照拂一下。如果說她心里有最大的陰謀，這就是。

李春秀明白家里的境況，也明白后男人的壓力，兩個女兒漸漸到了要外出讀書的年齡了。經(jīng)濟(jì)壓力突然加大，本來一個破碎的家尚未完全聚合攏來，巨大的經(jīng)濟(jì)缺口有可能會越拉越大，直至家庭露出一條吃人的豁口。

后男人的焦慮也是有根源的。

按照農(nóng)村里其他窮困家庭的辦法，犧牲讀書的娃兒，讓他們輟學(xué)，幫助家里干事，家庭困難自然就緩解了。后男人不這樣想，他要送娃兒讀書。他腦海里有一點愿望，要通過讀書把兩個女兒體體面面地交代出去。他帶娃走上了李春秀的家里，看準(zhǔn)的就是她家里是一個傻子，不需要花錢去讀書，其他家里有娃的人家，娃兒都要讀書，如果他選擇成家，迫于經(jīng)濟(jì)壓力，自己女兒免不了會有被犧牲掉的風(fēng)險。男人的選擇也是有算計的，只是李春秀不知道而已。

李春秀吃得苦。可以說沒有李春秀吃不下來的苦。一般來說，男人跟女人比，就是不能生娃，其他都比女人行。李春秀跟男人比，男人可以做的她都可以做，她比男人還要多出來一個能力，會生娃。

后男人不得不感慨，李春秀是真心真意地待自己、待女兒。

畢竟是半路相遇，各有想法也是正常的。不，是男人有想法是正常的。李春秀還有什么想法呢？家不過如此，自己的人不過如此，是后男人和兩個女兒給了她一個完全的家，她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傻子還有可能要受到她們的照顧。就算是將來傻子有個一差二誤，當(dāng)作鰥寡孤獨通報給政府，得靠她們來完成。當(dāng)然，李春秀心里面最想的事情就是不讓自己的傻兒子最終落入養(yǎng)老院里，按照孤老漢來對待。他有姊妹，有兩個姐姐，她們基于李春秀的恩情會把傻子的一生弄圓滿。

4

李春秀覺得當(dāng)初跡象出現(xiàn)，只是自己沒有把握而已。是人世間的磨盤把自己的心智和上天給的所有器官之間的配合都磨損得厲害了，無法去獲知更多的象外之意，只是麻木地走著，趔趄地前行。走在人間，不過是一個影子，不過是一具站立的肉體。

很久之后，她聽見有人隱隱約約地說后男人老表的傻兒子突然就失蹤了，不見了，傳言說把家里的錢全部裹走了。

老表派了很多人尋找了很久都沒找到傻兒子。后男人也是被老表邀請去尋找傻兒子的。不說找到活人，連尸體都沒有找到。

老表全家很傷心。

李春秀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后男人是安慰老表去了，是幫著老表找人去了。后男人也是很老實的，老表的傷心需要人去安慰，李春秀能夠理解老表的悲傷。再不濟(jì)的兒子，也是自己的血脈，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因為她有一個傻兒子，在她面前說話的人都各不相同。話有很多種，表情各異，她都懂。她并不在意，多少人多少次在自己面前說話，要么是不敬重，看輕了自己，要么是還懷揣了一點點的同情，似乎不愿意觸及別人隱藏住的傷疤，實則那是狠狠地撕扯著自己最嫩的皮膚。也無所謂了，一切皆成定數(shù)。

后男人回來之后，決定把兩個女兒送出去讀書。這個決定很艱難，卻說出了口。說出口了之后，李春秀就答應(yīng)了。

接著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后男人從老表家里回來送走女兒之后，不能吃豬肉了。吃了豬肉就感覺全身難受、發(fā)抖，不能自已。

李春秀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男人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他是戒肉了。戒了肉的后男人眼看著瘦下來。不吃肉，家里的開支也可以減掉一些。李春秀倒是吃肉，可是，她以前都是聞聞肉味，現(xiàn)在，她連肉味都不聞了，反倒省心了，不操心在哪里去找油葷來。后男人瘦削下來也不是辦法，總歸他是頂梁柱。李春秀就在雞上面想辦法，養(yǎng)母雞，把雞蛋煮給后男人吃。后男人吃了一段時間的雞蛋，也不想吃了，感覺到反胃。

瘦削，沒有食欲，心事重重。李春秀看著后男人的變化卻沒有一點辦法。

到了老表家里回來怎么就這樣了？是在老表家里把肉吃傷了？老表家里是很富足的，肉蛋都很充裕。李春秀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問自己，卻找不到正確答案。

眼看著后男人越來越惱火，越來越瘦削，李春秀的擔(dān)心越來越重。

李春秀私下里找人算過，她悄悄地報出后男人的生辰八字，那是她不經(jīng)意的時候套出來的。算命的先生正坐在街頭一角，用石塊壓著的泛黃的幾本來歷不明的書正被風(fēng)有意無意地翻著，顯示出高深莫測的樣子。李春秀就去了，很虔誠地望著他，然后說出心里念叨了很多次的日子。

先生在李春秀說的時候緊盯著她。她說話很快，仿佛話語的背后有什么在急著追趕一樣。

先生說：“有異物找上了他。”

李春秀驚恐不已，癡呆了一般。

“異物是啥？”回神過來，李春秀問。

“不干凈的東西。”

李春秀一下子就明白過來，心里更加充滿了擔(dān)心。不干凈的東西是什么？在哪里惹上的不干凈的東西？

李春秀一下子就想起了冷峻的懸崖，懸崖之下深不可測的石縫，石縫里無人知道的秘密。那是禁地，是整個村子里的禁地。據(jù)稱，縫隙底部有不干凈的東西。前面的男人就在那懸崖底下。

可是，后男人不可能惹了石縫吧。她很著急。一個女人最怕的是另外一個男人又死在自己手里。第一個男人就是死于石縫，跌入深淵，尸骨無存。她一經(jīng)認(rèn)定，就害怕起來。李春秀著急地問：“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禳改？”

“禳改的方法倒是有，就是很費勁的。”

“你禳改一下，需要啥就說。”李春秀咬著牙說出了這句話。

算命先生膩膩遲遲的，摳摳搜搜的，半天不說。李春秀狠狠心，把口袋里僅有的五十元錢掏出來，放到算命先生的手心里。算命先生開始在粗糙的黃紙上寫生辰八字，又畫了一張圖，是變形的字構(gòu)成。李春秀不知道，只知道那是一幅挽救人生命的密碼。先生說：“你回去，燒化了，攪在開水里面，讓他喝了，就會好的。”

李春秀如獲至寶，趕緊把黃紙放在最貼肉的地方，生怕弄皺了，弄掉了。

后男人安靜地坐在那里，看著遠(yuǎn)處。李春秀悄悄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是石縫的方向。后男人總是提不起來精神。李春秀把黃紙悄悄地鋪在了床下面，撫摸得平平展展的。她不敢貿(mào)然燒了給他喝，還要再等等。

后男人的瘦削越來越嚴(yán)重。

李春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下子導(dǎo)致了自己后男人的這種狀況，她還要再試試，就又煮了臘肉。起鍋的臘肉散發(fā)誘人的香味，是最香的。李春秀把肉撈起來，直接切成片，那紅亮的顏色鋪滿盤子。瘦的部分紅潤酥軟，一層層的瘦肉鋪疊開來；肥的部分透明閃爍，似乎可以看穿過去。起鍋肉是農(nóng)村里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基本配置。后男人本來是可以一口氣吃幾塊臘肉的。李春秀對他說：“你吃嘛，你看你的身體嘛，不吃咋行？人是鐵，飯是鋼，不吃要軟。”

后男人說：“實在是不想吃，一吃要反胃。”

“來，你試著吃一塊。”李春秀夾了一塊肉遞過去。后男人皺眉。李春秀又把肉裹在飯里面，對他說：“你吃一口。”

后男人聽話，咬了一口，喉嚨上的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終于咽了下去。

剛咽下去，后男人的肚子就像是鼓動起來，很快，“嗷”的一聲，吐了出來。本來吃進(jìn)去的就不多，吐出來的比吃進(jìn)去的還多。反復(fù)嘔吐，就像是要把肚子里的腸腸肚肚一起吐出來。李春秀嚇壞了。她馬上去把黃紙拿出來，找來一個大點的碗，點燃黃紙，燒在碗里面，她再用筷子把燒過的紙打碎，迅速用水沖進(jìn)去，略帶烏黑的一碗水，端給后男人，他虛弱得閉上眼睛靠在墻邊，她給灌了下去，后男人順勢也就咕嘟咕嘟地咽下去了。咽了之后，可能是發(fā)現(xiàn)了異常，但是，后男人還是沒有睜開眼睛。

李春秀放下碗，把后男人扶起來，連抱帶推地弄上了床，讓他平躺在床上。后男人靜靜地不出聲。

后男人后來醒過來，虛弱了一段時間，似乎好多了。

后男人又有了一個癖好。每天晚上睡不著，總是在深夜出去。李春秀也不問，只是擔(dān)心。又無法跟著他去，根本不知道他每天晚上究竟到哪里去了。

深夜出去，一早回來。持續(xù)不斷的異常，令李春秀痛苦不已。

后男人的持續(xù)異常，把傻兒子倒是影響了。傻子被深夜后男人出去的聲音和李春秀不斷的長吁短嘆弄醒了，閑著無事，傻子就是傻子，也不知道著急、焦慮、擔(dān)心、害怕，后男人一起身，他也跟上去了。傻子平常就是在山野里鉆來鉆去的，練就的奔跑、行走、躲避的功夫也是一流的，他是跟山野的其他動物學(xué)來的：跟蹤鳥的時候，躲躲閃閃，不讓鳥看見；跟蹤小獸的時候，輕手輕腳，不讓獸聽見；跟蹤蝴蝶的時候，裝成一棵樹，讓蝴蝶可以附在上面，看蝴蝶翅膀上的紋路；跟蹤白云的時候，平躺在地上，用背部的力量移動自己，白云移動到哪里，自己的臉就朝向哪里。后男人有心事，傻子有躲避隱藏且輕手輕腳的功夫，各得其所，彼此不得遇見。傻子知道后男人的秘密，后男人不知道有一個傻子跟著自己。

后男人交代給李春秀的一切后事，主要是兩個女兒。他說，兩個女兒一定要替他送去讀書。女兒大了之后，就放手。如果女兒感恩，要報答她，是女兒的福分，也是她的福報。如果女兒不感恩，就算她前世欠父女的孽緣，此生還賬。

李春秀哭泣不已。

“一旦成人，你就放手，她們的一切都有了提前安排。”后男人又說。

李春秀一下子驚呆了，并不知道提前安排的是什么。

后男人直接對她說：“我要死了，你現(xiàn)在開始要把我當(dāng)成已經(jīng)死了。死了之后就在懸崖之上埋一座墳，一定要埋在懸崖之上。三天之后不見我就行動。切記切記。”女人就開始哭。后男人說走就走了。那天剛好傻子沒有跟上。走了，到了天亮，都沒有回來。

李春秀等了三天，后男人沒有回來。

于是，李春秀就按照后男人的要求，把他事先留下來的頭發(fā)和所有的衣服打成包。按說衣服可以給傻子留下來穿，但李春秀沒有這么做，全部，所有的一切，按照后男人說的裝好。她還要等待，還要告訴一些人，后男人也不是沒有親戚的人。

李春秀央了一個寫得來字的人給在外地讀書的兩個女兒寫了一封信，讓她們回來，告訴她們，父親已經(jīng)離奇不見了，估計是兇多吉少。信發(fā)出去之后，很久，李春秀收到了一封信，人幫她讀了，兩個女兒寫來的，由于學(xué)業(yè)緊張，來去不方便，家中關(guān)于她們父親的事情全部由李春秀辦理。她們在信里說可以進(jìn)行尋找，尋找不到，按照父親交代的辦理。

李春秀邊聽邊想，內(nèi)心總是不踏實。她不敢說死亡，只能是突然不見了。可是，之前的種種異常，都是為了現(xiàn)在埋下的伏筆嗎？而且，后男人已經(jīng)暗示過自己是死了，那就算是死了吧。

她問讀信的人：“信中說的按照父親交代的辦理是什么意思？有沒有說明？”

讀信的人說：“里面沒有說。你后男人交代給你的有什么事情沒有？”

“有是有。可是她們咋知道的？她們知道有今天？”

李春秀失魂落魄的樣子，把傻子都嚇了一跳。

“不曉得了。哎，反正就按她們說的辦吧。也說清楚了，她們不得怪你。你也不要有后顧之憂。他失蹤又不是你造成的。”

李春秀心里還是不穩(wěn)當(dāng)，她又到后男人老表家去。老表一看見她，臉上一驚，迅疾鋪滿了笑。

李春秀說她后男人不見了。

老表說：“不見了就不見了，你就當(dāng)他死了。這也不怪你，你好好地生活你的吧。算是一段孽緣。他也幫了你，你也幫了他。你們互不相欠，各自找—個落處。”

“那還有兩個娃呢？”李春秀說。

“他既然敢生下來兩個娃，他就有自己的出路和交代，你不必費心。”

老表說得淡而無味，似乎早就知道那個人要消失，他們親戚并不會給李春秀找上麻煩，僅此而已。李春秀的命運到此，也只能這樣接受一切。按照他說的埋了，如果哪一天他回來了，親自去推了這堆土，平了這堆石頭。

傻子和李春秀一起到懸崖之上挖土。李春秀感覺自己全身無力，倒是傻子有勁，很快就把坑挖好了。李春秀指揮傻子把東西放進(jìn)去，又用土掩埋了。在土上面用石頭碼了一堆墻，傻子碼墻的時候很快樂，嘴里還哼哼哼的。

傻子傻。傻子在性別上卻是一個男人，已經(jīng)逐漸長大的男人。李春秀是被傻子撐住走回家的。

5

兩個女子讀書很花錢，后男人在的時候跟李春秀一起說過。

不過，過去是后男人在拿錢供，壓力不在李春秀這里。現(xiàn)在，兩個女子寫信給李春秀，李春秀一下子就感到非常艱難了。她身體似乎一天不如一天，也掙不了多少錢，不過是把家里的糧食弄去賣了，把家里的雞豬牛拖去賣了，把山里撿來的山貨背去賣了。也是怪，傻子始終跟在母親身邊，不像過去跑得無影無蹤的。傻子幫著李春秀撿菌子、掰苞谷、背東西，出力的活路他都去做。李春秀突然感覺到了一個小男人的力量，她漸漸地又注意起傻子來。

李春秀會對著傻子說話，說自己心里苦悶，也教傻子哪些事情該做，哪些事情不該做。可是，傻子就是傻子，他憨憨癡癡地看著母親，要么是嘎嘎嘎地笑，要么是憨口水一股股地往下流。

兩個女子時不時會寫信給她，也不全是要錢的。可是，李春秀不這樣認(rèn)為，兩個女子是在她和后男人結(jié)合在一起后長大的，她要負(fù)責(zé)，不管多么困難。李春秀就暗暗下定決心，自己確定了一個時間，每月按時給兩個女子寄錢。

能夠變成錢的東西都變現(xiàn)了，還是不能盡到自己的心力。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有按時寄錢了，李春秀心里焦急如焚。到哪里找錢？李春秀環(huán)顧左右。她看到了傻子。傻兒子。她心一硬，又一凜。

兩個女兒還是沒有寫信來。既沒有說缺錢，也不說不缺錢。這種狀態(tài)使李春秀更加緊張和驚慌。

兩個女兒雖然跟李春秀沒有直接的血緣關(guān)系，但是，到李春秀這里來的時候尚小，嗷嗷待哺，小嘴像極了小鳥的嘴張開，等待著喂食。而李春秀也在一對正常的女兒的成長中感受到了不同于傻子的快樂。所以一直以來，李春秀都是很在乎兩個女兒的變化的。

李春秀斗爭了一段時間，心里在大局和自己的私心之間拉鋸。鋸過來鋸過去，都是鋸的自己的內(nèi)心。她把兩個女兒的成長當(dāng)成了這個家的大局，而私心則是自己的傻兒子。

最后，李春秀認(rèn)為是自己的理性戰(zhàn)勝了低級的情感。她選擇了兩個女兒。

已經(jīng)進(jìn)入第三個月了。再猶豫，就是三個月不給兩個在外面讀書的女兒寄錢了。兩個女兒如何生活？兩個女兒如何看自己？左鄰右舍如何看待自己？

李春秀領(lǐng)著傻兒子看著山下盤旋的公路。

李春秀對傻兒子說：“兒子，對不起你了。媽無用，莫出息。媽想死，但是，死了無人幫著找賠償。你幫媽一次。媽做的蠢事有很多，生你是其中的一件。媽死了，你也無所依靠。你去追車、碰車，幫媽一次。”

傻子回頭看著李春秀，又看了看山腳下的公路，眼睛里出現(xiàn)熱切的光芒。

于是之后的日子里，盤山公路上出現(xiàn)了一個小孩子，他看見車就飛一樣地?fù)渖先ィ耧w蛾撲火，像蚊蠅撞蛛網(wǎng)，像驚慌的小兔奔跑，像餓久的狼撲食。他的狠勁和不要命使過往駕駛員聞風(fēng)喪膽。

車輛翻越烏山嶺需要慎重，有一個孩子舍身撲車，極為兇險。大家口口相傳。

一個路過烏山嶺的微信圈不斷擴(kuò)大，大家每天在微信群里相互打探，那個撲車的孩子在不在？微信群里隨時都有圖片和簡短的文字。

孩子在微信里威風(fēng)凜凜，身上的衣服虬結(jié)、僵硬，已經(jīng)被風(fēng)化到了極致的狀態(tài)，仿佛來了一陣風(fēng)就會吹散他全身的衣服，露出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本色。他的臉堅強、無畏。他的決心寫在臉上，堅定且無可撼動。

微信里，男孩子帥氣但陰鷙。

有一個博主給男孩拿了五百元錢．把男孩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站立匍匐，尤其是撲向汽車的一瞬間，使用正光、逆光等技術(shù)手段，照了一組圖片，發(fā)在了自媒體上。

自媒體里的男孩子眼光很硬卻空洞，像是一根針，被賦予的使命是只扎向死亡這一個窟窿；像是一根筋，應(yīng)力消失的筋，繃得直直的，卻再也彈不回去了；像是一柄舉起的砍刀、斧頭、鋸子，非得有所獲得才會放下來。文章的標(biāo)題就叫作《目光》。

借此一圖一文，博主的自媒體收獲了十萬加的閱讀量。

于是，網(wǎng)上有人出主意，讓孩子在路邊放置功德箱，只等結(jié)果，不去做危險動作，過路人等主動自愿捐錢入箱，免了幾個方面的損失。而男孩子不接受此方案，他想直接由車撞飛他，由他的媽再來收拾殘局。

自媒體的分裂數(shù)值是傻子不知道的，是李春秀不知道的。

突然之間，盤山公路上的外地車輛猛增。

傻子每天不碰車光是被照相就能夠收到錢交給李春秀。

傻子毫發(fā)無損卻每天見錢，李春秀不是歡喜，而是恐懼。她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了。這不是她盤算的結(jié)局。

她把錢寄給兩個女兒之后，立馬做出決定，不準(zhǔn)傻子再到公路上去。

傻子不見了，再沒有出現(xiàn)在公路上。最開始，大家非常討厭傻子撲車的危險舉動，翻越烏山嶺就像要遇上剪徑客一樣小心翼翼。現(xiàn)在傻子突然不見了，大家仿佛少了很多樂趣，還很不習(xí)慣。于是，微信群里議論了起來，回顧有傻子時的刺激和快樂。里面有人呼吁，要找到傻子。于是，大家一起在群里歡呼。

刨根究底是自媒體人的高貴品質(zhì)，也是自媒體人追求價值的基本方向。勤于翻找的人們終于把擠壓在破舊衣服之下的虱子徹底揪了出來。

滿是虱子的衣服李春秀和傻子穿在身上并不覺得癢，但是一顆一顆找出來，放在陽光之下還是很驚心。尤其是當(dāng)自媒體人每掐死一只虱子，露出人血來，被拍照，千里之外的都聽得見被掐死時噴血的聲響和虱子的慘叫。

李春秀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日子就來了。

有些深刻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腦洞大開才是一個熱點輿情的放大鏡。聯(lián)想、想象、逆向思維、超級魔幻主義等手法的使用，李春秀的來世今生被翻了一個底朝天。

按說李春秀的一生就像是被曬干的蘿卜干，水分已失，由雪白轉(zhuǎn)為枯黃，扭曲的身形放在樹干之上晾曬，必得等到霜雪摧打，方才可以作為臘豬肉的配菜入鍋。李春秀做蘿卜干已久，本就沒有什么值得深挖的。可是，這次要成為主菜出場了。

6

李春秀被賦予了惡毒的母親的角色。

母親唆使傻兒子上路撞車，借交通事故的賠償款來彌補家庭的窘境，既解決了傻子繼續(xù)生存在人間可能的悲劇，又換來經(jīng)濟(jì)的殷實從而過上好日子。

邪惡的母親怎么會如此？

每一個觀察者都有不同的角度，眼光在不同的角度射出去．掃描到不同的景象。中國人講究虎毒不食子，自己的兒子都要唆使去死，罪不容誅。但是，偏偏有人發(fā)現(xiàn)了傻子掙回來的錢李春秀并沒有自己使用，而是寄給了另外的兩個女兒。于是，自然而然地，兩個女兒的學(xué)習(xí)、生活、過往也被端到了人們的面前。

兩個清爽可愛的女兒出現(xiàn)在媒體上。傻子的照片也被放置在一起。光鮮和邋遢的衣著，清亮的目光和渾濁的目光從媒體上平射而出，所有看見目光的人們都為之震撼。

李春秀又被媒體賦予了另外的身份，愛心者的角色。

她大愛無限，愿意犧牲自己的利益成全繼女，愿意讓自己的孩子去犧牲自己的生命來成全并無血緣的女兒，以此恪守著與自己丈夫生前的諾言。

媒體上的李春秀是分裂的，媒體上的觀點是分裂的，大家的心被媒體撕裂著，莫衷一是。

隨著挖掘的深入，兩個女兒衣食無憂的狀況被披露，繼女的鮮亮與傻子的邋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更多的細(xì)節(jié)也被自媒體人挖掘出來，兩個女兒在自己的父親死亡之后，再也沒有回過李春秀的家里，而李春秀卻沒有間斷過給兩個女兒寄錢。

有好事者還發(fā)現(xiàn)兩個女兒名下有存款，很大的數(shù)據(jù)令人咋舌。而這些事李春秀并不知道。她還在苦苦思考如何化解困境，幫助兩個讀書的女兒找到更多的讀書費用。

李春秀后男人的死亡也引起了大家的好奇。所謂的死亡是李春秀自己說的，沒有人看見尸體。埋葬后男人的只有李春秀和自己的兒子。為什么把墳埋在村里人認(rèn)為很邪惡的地方？后男人是怎么死的？是李春秀謀殺了自己的丈夫，故作神秘？她為什么要殺死自己的丈夫？

一系列的思考，一系列問題，一系列追尋。

微信群里風(fēng)一樣的議論和大膽猜測，包括以此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作品頻頻出現(xiàn)，有調(diào)侃，有深思，有反省，有剖析。有人以有關(guān)人的身份報警，公安機(jī)關(guān)開始調(diào)查人員突然失蹤案件。隨著調(diào)查的深入，李春秀和兒子傻子淡入了背景，成為本次輿情不起眼的底色。而死亡的后男人身上發(fā)生的事情卻成了耐人尋味的故事主線。

李春秀被公安機(jī)關(guān)數(shù)次詢問，她張皇失措，只知道自己的后男人在要死之前交代給自己的任務(wù)，自己記住的是要把后男人臨死前交代的事情辦好，不要留下遺憾。所以她傾盡全力，包括讓自己的兒子以性命相搏的辦法都讓她想了出來。她對著警察放聲大哭，主動交代了自己唆使兒子到公路上去撞車，她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對警察說：“同志，我有罪，我交代。我為了不讓后男人的兩個女兒吃虧，要想辦法給她們弄到讀書的費用，可是，我實在無用，眼睜睜看著自己毫無辦法，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給兩個女兒打錢了，我心里難過，我的臉無處放了。沒有辦法啊。但凡我有哪怕一丁點的辦法，都不會想到自己的兒子身上。我是一個惡毒的女人，喪盡天良的女人，我不是一個媽，是畜生。兒子又傻又呆，可畢竟是我身上落下來的一坨肉，是我的血脈，我竟然讓他去撞車賺錢。警察同志，我本來的想法也很簡單，我這一生算是白活了，我兒子如果在我死了還活在世界上，那會受不盡的苦，遭不盡的罪。我想了，他如果被車撞死了，我的想法是最好被撞死，我收到賠償款，交給兩個女兒手里，我也跟著傻兒子死去，在陰間照顧他，這樣我們娘倆都不用再受罪。當(dāng)時我唯一心里內(nèi)疚的是，不知道哪一個駕駛員的運氣很霉，要遭到這件事情，被牽連，被賠償。我也想了，如果誰遇上了，我只要保險公司賠償?shù)腻X，其他的錢我都不會要，一分錢不會多要，不讓駕駛員吃虧。我悄悄地找人算過，一個死人的交通事故的賠償金額也可以讓兩個女兒讀書沒有憂愁了。警察同志，我有罪。我要把自己的兒子殺死。我要殺我自己的兒子啊。我有罪啊。可是我要求求你，千千萬萬給你們領(lǐng)導(dǎo)說一說，不要把我槍斃了，我還要活著，傻兒子不死我不得先死。”

辦案警察一審查李春秀，她就滔滔不絕，就像是憋悶了很久的話早就要沖出喉嚨，只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機(jī)會和場合。警察此時成了她宣泄對象，訊問室成了她減壓的管道。根據(jù)她的交代，雖然她的想法是教唆犯罪，好在沒有造成巨大的后果和損失。見李春秀傷悲過度，一個女警察反倒安慰起她來，說：“李春秀，你不要這樣，你說的一切我們還要核實，如果屬實，該處罰的要處罰，但是你也不要緊張，你說的后果畢竟沒有出現(xiàn)，人都還好好的。現(xiàn)在你良心發(fā)現(xiàn)，也算是你人性沒有完全泯滅。不要哭，慢慢說。”

兩個男警察出門去對了一遍審查的情況，他們把女警察叫出門，對她說：“這個李春秀是不是避重就輕，有意混淆視聽，轉(zhuǎn)移視線，把我們引入另外的方向，從而回避和隱藏更加重大的犯罪事實。我們的調(diào)查方向不是她說的殺兒子，而是殺后男人。你去軟硬兼施地止住她的哭泣，讓她冷靜下來，我們不能被她牽引。現(xiàn)在需要重新制訂一個審查計劃，把她后男人失蹤列為重點方向。”

女警察說：“看起來她是真的悲傷，一個農(nóng)村婦女沒有這么深沉的心思吧？”

“不要小看任何一個人。也許懦弱和悲傷的下面就藏著十惡不赦。”

女警察返回屋內(nèi)，對李春秀說：“你說的這件事情并沒有發(fā)生后果，沒有什么好悲傷的。你冷靜下來，我們也沒有更多的時間來聽你的悲傷故事。來，擦一擦眼淚。我們要問的是另外的事情。”

李春秀不解地看著她，不相信自己做的事情不是警察要了解的重點。按她心里的想法這就是最大的犯罪了。她理解應(yīng)該是死罪。現(xiàn)在警察卻不愿意聽自己述說的死罪，她有些蒙。她還沉浸在要殺死自己兒子的懺悔之中。

“你說說你的后男人死亡的事情？”

李春秀詫異地說：“他早就死了。我把他埋了。”

“尸體埋在哪里的？”

李春秀說：“我按照他說的地方埋下來的。但是，他死了，我不知道他死在什么地方的。墳里面沒有尸體。”

“你沒有當(dāng)面看見他死嗎？”

“沒有。”

“沒有看見他死，你怎么判斷他死了？”

“他自己說他死了。”

“他死了怎么向你通報死訊的？你的說法很怪異呢。”

“他在沒有死之前給我說他不見了就是死了，要我按照他說的辦理。”

“你相信他說的話？”

“他已經(jīng)吃不上飯了，吃啥吐啥，瘦得不成人形，就是活著的死人了。他應(yīng)該是不愿意我看見他死吧？所以，他出去就沒回來。我不知道他死在哪里的。看架勢，他是死了。他活不過來的。”

女警察覺得非常別致，還有提前宣告自己死亡的人。

他們認(rèn)為這是不可思議的，里面一定藏著什么秘密。警察的調(diào)查恰好印證了網(wǎng)上發(fā)酵的輿情，后男人有可能被害了，或者后男人有不可言說的秘密，借病逃跑了。如果是逃跑了，還跟自己的女兒生活在一起的，李春秀還在支付兩個女兒上學(xué)的錢，那真是一個大冤頭。

7

后男人的老表早就聽說警察把李春秀埋的墳給挖開了，給里面的東西照了相，錄了像，提取了一些證據(jù)，然后又遵從李春秀的要求和風(fēng)俗把墳埋上了。

李春秀與女民警家常一般的交談，讓她慢慢平復(fù)了自己的心情，進(jìn)入了自己生活中充滿亮光的時刻，沉人自己與后男人幾年生活中的苦與樂。她說自己并不覺得后男人的兩個女兒是自己的累贅，而是帶給她幸福，她多了兩個女兒，傻子多了兩個姐姐，不出意外的話，傻子一生就有伴了。她說要不是后男人患上了奇怪的病，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前進(jìn)。可是，自從后男人到了他老表家里幫助找兒子之后就得了病，奇奇怪怪，反反復(fù)復(fù)，愈來愈重，直至死亡。

警察根據(jù)線索展開調(diào)查，才知道老表家的傻兒子無故失蹤了。一個活人失蹤了，也不見怎么尋找，更沒有向派出所報警。

“你兒子失蹤了嗎？”警察直接問老表。

“就是。”老表回答。

“為什么沒有安排人尋找？看來你們也不著急。”

“找是找了。可是，山這么大，到哪里去找？何況說那本就是一個瘋子，經(jīng)常無故跑了，過一段時間又會回來的，所以也就沒有怎么在意。”

“你老表來幫你找人來了？”

“嗯。”

“是他自己主動來的還是你專門請來的？”

老表愣了一下，沒有想到警察要問這樣的問題。看著他遲鈍的空當(dāng)，警察迅速在筆記本上記下了細(xì)節(jié)。

老表頓了一下，馬上說：“他自己來的，剛好遇上瘋兒子不見了，他就幫著找了找。”

“哦。我們看看你兒子住的房間里的東西。”

老表趕緊說：“那些東西都讓我們?nèi)繜炅恕！?/p>

“走吧，去看看。東西不在了，房子還在吧。”

老表遲遲疑疑帶著警察到了一個偏房里面。偏房在房子的一角，與正房子隔了一段距離，看起來居住在這里相比而言要自由自在得多。

警察進(jìn)屋一看，屋里很整潔，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倒像是展陳，門窗清洗得干干凈凈，擺放的東西整整齊齊，桌面上、床面上一塵不染，像用水洗過一般。水泥地面似乎是新近鋪設(shè)的，墊起來厚厚的一層。警察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屋內(nèi)的地面比屋外的地面要高出很多，不從內(nèi)外比較來看，還不容易看出來。

“人不見了多久了？”

“有接近大半年了吧。”

“房屋重新做過？”

“那是一個瘋子、傻子，一家的不幸。這么久不回來，一定是被野物吃了。死了也好，不拖累全家。我們?yōu)榱饲宄逇猓椭匦掳盐葑诱蘖艘环！?/p>

警察在屋子里四處查看，老表臉上沒有露出什么表情，一定是兒子對他傷害很深。

警察說：“要把地面打開來看看。”

老表大驚，口里說：“那怎么行呢？花了很多的錢才把屋子里的地板鋪好，打開了很麻煩。”

警察說：“必須打開，這是辦案的需要。”又說，“不用你來做，我們來做。你只要在場就行了。”

警察找來工具，一層一層地往下挖，挖得很小心，每挖開一部分，都要看原來墊層上的痕跡，小心翼翼地提取著一些少量的粉劑、泥土以及木柱表層材料。

老表陰沉著臉，內(nèi)心里格外冷漠，失望和期望夾雜在一起，有時又有深深的絕望。

老表在三天之后被警察帶走了。

檢測報告顯示，檢材里面含有人的血跡，是兩個人的血跡。老表的基因可以匹配一個血跡，另外的血跡還沒有匹配上。警察懷疑是李春秀后男人的血跡，已經(jīng)派員赴學(xué)校對兩個女兒進(jìn)行采樣了。

老表毫不遲疑地說：“血跡就是老表的，李春秀后男人的。”

“他的血跡怎么在你家里？”

“說來很羞人啊。老表到我家里來借錢，說女兒要讀書，花錢厲害，來了之后才一說，我那個傻兒子、瘋兒子就打罵老表，罵得簡直無法忍受。老表一時間和他爭論起來，互相就開始拉扯，在屋里扭打在一起。”

“你們當(dāng)時在干什么？為什么沒有勸阻？”

“警官呢，我們也想教育教育瘋兒子，看著老表也是身強體壯的，就沒有阻止，任由他們扭打，如果能夠把瘋兒子痛打一頓，也消消我們的怒氣。你們不曉得，瘋兒子把我們一家人都欺負(fù)慘了。”

“最后呢？”

“最后老表失手把瘋子摔到了柱子上，一下子碰死了。”

“尸體呢？”

“我不知道。”

警察就奇怪了，自己的孩子被打死了，不悲傷，不報案，也不知道尸體的去向。

“是老表一手處理的。我們認(rèn)為打死就打死了，都是親戚，咋辦？要錢呢，老表也沒有錢。把人關(guān)起呢，還有兩個女兒要讀書。瘋子也算是一個禍害，他無心做的錯事，可能是冥冥之中的機(jī)緣，為民除害了。我們就說，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他既然打死人了，他就一并把尸體也處理了。

“你明知他犯罪，你不制止，不報告，是什么性質(zhì)的行為，你知道嗎？”

“我住在山里，也不懂法，感覺就是自己的親戚打架失手了，也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親連親的。警官，我不知道犯了這么大的錯。我確實不知法啊。”

“那么大一具尸體要處理掉，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你應(yīng)該知道去向的吧？”

“確實不知道。加上瘋子太氣人了，也就沒有什么值得同情的。我心里還暗暗高興呢。”

過了一段時間，另外的血跡也比對上了，是李春秀后男人的。

李春秀的后男人無緣無故地失蹤了，現(xiàn)場的血液是他的，難道是畏罪潛逃了？事情看起來比想的還復(fù)雜。

警察找到老表，慢慢地開始進(jìn)入審訊的環(huán)節(jié)。老表在自己兒子死亡一事上確實有很多疑點。

“你說兒子是打架被失手打死了，你在場。可是，你老表怎么在之后患上了重病，又杳無音信？”

“那我不清楚，這個你們要去問李春秀。他們兩口子之間發(fā)生的事情，她應(yīng)該知道。”

“李春秀說在你家去了回來之后就害了莫名其妙的疾病，后來就不見了，李春秀認(rèn)為是死了。他后來到你家里來過沒有？”

“我不知情。老表后來也沒有到我家里來過了。我也不知道他不見了。”

“你如果知情不說，等調(diào)查出來與你有關(guān)，你是要負(fù)法律責(zé)任的，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為自己說的話負(fù)責(zé)，如果牽涉到我，我愿意負(fù)法律責(zé)任。”

見問不出結(jié)果，雖有嫌疑，辦案需要實實在在的證據(jù)，警察又從其他方向開始調(diào)查，范圍擴(kuò)大了一些，包括對后男人兩個女兒的調(diào)查。

回來之后，又開始詢問。

“你老表的女兒名下的銀行賬戶里有三十萬元錢，你知道是哪里來的嗎？”

“嗯，我不知道。他的錢哪來的我怎么知道？”他想了想才說的。

“我們調(diào)查了你的銀行賬戶在那段時間內(nèi)取出了現(xiàn)金二十六萬元，你做什么用了？”

沉默。他努力仰了仰脖子，想說什么，又覺得沒有什么可以說的，就又低下了頭。

“不是巧合吧？”

他還是沒有說話。

“你兒子和你老表都是你殺死的，對不對？”

“不能亂安，不是我。我不曉得咋回事。”他有些慌亂了。

“你解釋一下為什么在你家里既有你兒子的血跡也有你老表的血跡？為什么你要把房子重新整修一次？你取的錢做了什么用途？你把這些問題解釋清楚，就證明你沒有嫌疑。”

他覺得自己當(dāng)初沒有想那么復(fù)雜，沒有設(shè)計好，現(xiàn)在自己一想，漏洞很多。

他說：“老表死了沒有，死到哪里的，我確實不知道。他不是我殺死的。”

“那你知道什么？”

他又不說話。

“你把你知道的說出來，也許對你有好處。當(dāng)然，你不說我們也能夠調(diào)查出來。”

“我說。”他艱難地咽下了多出來的一股口水。

8

李春秀心里無法接受人世間殘酷的事實。警方查出來的事實就像是對面的山一樣巨大，山橫亙在面前，看不見遠(yuǎn)方，堵住了去路。她前面又像是站著一條大漢子，像極了后男人，擋住了出路。她滿心里不知道是什么重物壓著，無法疏通，滿滿當(dāng)當(dāng)，填得她的胸膛沒有一點空隙，她感到呼吸都很困難。她驚懼地發(fā)現(xiàn)自己快要死了。她又驚醒過來，自己還有一個傻兒子還活著，自己不能把自個弄死，讓他在人世間孤獨無依，也會害死他。她就支撐著活了過來。

她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jié)局。

她疼起來，為自己的傻兒子疼。

她對后男人傾了所有的心，包括對他的兩個女兒。她把自己的心全部交給了他，她一直都在兌現(xiàn)著自己的承諾，為了承諾，她不惜想搭上自己兒子的性命。

她用自己兒子的賤命來換他兩個女兒珍貴的命。

她一下子覺得天垮了。

警察把調(diào)查結(jié)果告訴她的時候，自己的傻兒子就陪伴在身邊。傻兒子真是傻啊，還抱著自己，害怕自己被警察帶走，怕失去自己的媽媽。李春秀為自己惡毒的想法感到羞愧。

傻子在旁邊叫：“媽，媽，媽。”

她聽見了。

警察說：“一切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包括他老表的傻兒子失蹤，是他做的。他與老表達(dá)成了協(xié)議，三十萬，解決一個麻煩。他親手殺死了老表的兒子。三十萬作為定期存款存在了他兩個女兒的名下。”

李春秀沒有哭。命運給她的她都承受。只是身體不聽使喚，全身寒戰(zhàn)，不能自已地抖動，臉部漸漸麻木，她感覺一層層的螞蟻涌上了自己的臉，在臉上胡亂爬行，臉部有了抽搐。小腿在痙攣，肌肉在扭曲，血管在擴(kuò)展。她所有的一廂情愿，其實不過是自己演出來的蹩腳的戲劇，在劇中出演的角色看起來非常糟糕。

她不顧警察還在旁邊，做出了一個怪異的動作，站起來，把傻子扶正坐在凳子上，就撲下身子，給他磕頭，邊磕頭嘴里邊說：“我才是傻子，我是殺人犯，該死的是我。”

傻子嚇得從凳子上直接傾倒下身體，壓在李春秀的背上。李春秀失聲痛哭，反轉(zhuǎn)手臂，抱著傻子。傻子大概是被嚇哭了，和自己的母親哭成一團(tuán)。

警察也見不得哭聲一片，再加之案件還沒有完全辦完，后男人的老表雖然交代了，可是，后男人和老表兒子的尸體還沒有找到，案件還不算完結(jié)。警察還要在李春秀的嘴里獲得更多的線索。

年輕的警察大喝一聲：“哭啥哭？不準(zhǔn)哭了。這還不是哭的時候。都起來。”

最后一句特別大聲，嚇得傻子全身一抖。李春秀此時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一下子站起來，火氣很大：“吼啥子吼，他本來就是一個傻子，你再這樣吼他，不是更傻了？”

沒有等警察反應(yīng)過來，傻子卻說：“媽，我突然被嚇醒了呢。”

李春秀被驚住了，她不知道醒了是什么意思。

傻子突然就對警察說：“他半夜到過嚇人的地方。”

警察開始不理會他，向李春秀問話：“你男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李春秀還沒有緩過神來。一系列的變化太快，她腦子里跟不上。

“就是不睡覺。”李春秀想了想，說出了自己一直疑惑的事情。

“他半夜走路，到了嚇人的地方去了。”傻子害怕警察繼續(xù)折磨自己的媽，又搶著說話。

老警察注意上了他，就轉(zhuǎn)頭問他：“你說誰？”

“他。姐姐的爸爸。”傻子連比帶說。

“到哪里去了？”

“你們來。”傻子扯了扯警察的衣服，率先在前面跑起來，樣子像極了捉住小蟲子的燕子，急于想飛回自己的窩。

警察被傻子帶到了懸崖之上。他指著懸崖說：“他從這里下去了。”

最后在懸崖之下發(fā)現(xiàn)了很多的白骨，層層疊疊。

村里的人都知道，懸崖之下就是死亡坑。里面有動物的尸骨，有人的尸骨。那些不正常死亡的都被丟進(jìn)了懸崖之下。懸崖之下，就是不可言說者藏匿不可言說的事情的墳場。

傻子帶著警察進(jìn)到懸崖之下的無底坑，這一消息震驚了所有的人。

村里沒有人下去過。也許有人下去過，但是，都是秘而不宣，不敢說出實情來。

一些可怕的故事不斷地渲染著懸崖之下的可怕。

很多人都不敢到懸崖邊上去，只有李春秀是例外。她很多時間在墳前絮語、發(fā)呆、絕望、堅強。大部分時間她不會認(rèn)為那是一座墳，她望向石堆，上面大的縫隙像他的一張嘴在開合，小的縫隙像是他的鼻孔，還在靜靜地呼吸。整個石堆是一個肉身，是一個人，躺在她的身后，等待她累了，可以倒在身上睡上一覺。李春秀一直沒有躺下去，她知道她不能夠躺下去。

滿谷的白骨觸目驚心，警察覺得進(jìn)入了異域一般，冷風(fēng)從谷中吹過來，向天空中吹上去，人的身體變得顫抖不安。傻子一下到山谷里，也摸著頭不知道具體位置了，他跟著來的時候是晚上，現(xiàn)在是白天，刺眼的白骨、起伏的地形、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叫聲，都使他驚悚不安。警察看著不斷發(fā)抖的傻子，還要靜下心來安撫他，讓他能夠回憶起他記憶中的情景。這是一個民間的刑場，是死亡者的刑場，那些異常死亡者、年少死亡者，肉體都會被民間遣送到這里，讓他們深深地亂葬于谷底，永不得禍亂人間。這是民間的迷信。他們的想法簡單，以為這個看上去并不遙遠(yuǎn)的距離真的就割斷了陰陽，阻斷了靈魂的歸路。可是，亂葬墳給警察造成了麻煩，那些泛白的、黝黑的、灰麻的骨頭，擺成了一壩，每一個白骨下面似乎都藏了一張臉，正看著貿(mào)然下來的這群人。警察們把腰間的槍緊了緊，開始引導(dǎo)傻子找地方。傻子睜開眼睛找，又閉上眼睛找，又試著走路數(shù)步數(shù)，大概到了一個位置。警察發(fā)現(xiàn)有兩具白骨格外奇特，擺放有序，一個骨架旁邊躺了另外一個骨架，兩個骨架并排在一起，就像是生前睡在一起的，在安安靜靜的睡眠之中，一起經(jīng)歷了死亡。如果不是滿谷的白骨，單憑兩具如此整齊劃一的白骨，定可能演繹出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幽谷、迷蹤、殉情、赴死，都是長長的故事梗概和動人的細(xì)節(jié)。

法醫(yī)迅速做出了判斷，是新近死亡的人的白骨。

于是，白骨被送往檢測中心。

傻子在山谷之下似乎是癲癇發(fā)作了，看著滿谷的白骨如山，抬頭看著像一根鋤把的天空，陽光從很小的角度照射進(jìn)來，把光線投在了深谷的縫隙高處。他突然倒下來。大家手足無措，只有抬白骨的抬白骨，背傻子的背傻子，先弄上去再說。

李春秀以為傻子死了。

一陣風(fēng)吹來，傻子醒過來，他像是大睡一場，大夢一場，突然就醒來了。他醒來了，不再傻傻地哭鬧，而是看著李春秀，露出了羞澀的笑容，似乎是為他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感到不好意思。眼睛也變得澄澈起來，對世界充滿了深深的疑惑，對天空和土地充滿了好感。他努力在回憶眼前的這個女人和他的關(guān)系，直到李春秀看見他死而復(fù)生，喜極而泣地喊著：“兒子啊，傻兒子啊。我咋對得起你？”傻子想起來了，這是他的媽。

傻子囁嚅著喊了一聲：“媽。”

李春秀嚇得靈魂出竅，不敢應(yīng)答，仿佛不知道聲音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

傻子試著一叫開，感覺很順口，于是又加大了語氣喊了一聲：“媽。”

李春秀聽得明明白白的，趕緊一連串地應(yīng)著：“誒，誒，誒誒誒。”

傻子繼續(xù)喊著：“媽媽媽媽媽媽。”愉快地笑出聲來。

李春秀撲上去抱著傻子，不敢松開，她怕一松開，傻子記不起來了。她更怕傻子是回光返照，在最后的清醒里會迅疾離開她。

9

警察還原了全部細(xì)節(jié)。傻子在破案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李春秀從后男人的事件中發(fā)現(xiàn)，她以為的美好也許其實就是亂糟糟的一團(tuán)理不出頭緒的線團(tuán)，看似有一根線頭，卻永遠(yuǎn)找不到拉開線團(tuán)的辦法，使勁一拉，不過是愈來愈緊，直至成為死結(jié)。要想解開線團(tuán)必須具備足夠的耐心，必須靜心，要屏住呼吸，慢慢理清線索，解開一個套子，再解開另一個套子，最終獲得解放。

李春秀知道自己要重點關(guān)注什么了。她夜里總要做一個噩夢，傻子飛撲到一輛疾馳而來的汽車上，響亮的“砰”的聲音，接著是傻子被撞飛到天上去，他越飛越高，嘴里嘶吼著：“媽……”凄厲、尖銳，李春秀一下子驚坐起來。

傻子其時正在打鼾。

傻子現(xiàn)在睡在寬敞的大床上，那是之前兩個女兒睡覺的地方。

李春秀起床，摸了摸傻子的被蓋，靠在床邊，慢慢打起了盹。

李春秀感覺自己的心變小了，不像過去那樣關(guān)心別人的孩子，后男人的女兒也不在心里，因為她們被親戚接管了，她不再承擔(dān)沉重的責(zé)任和負(fù)擔(dān)。她也感覺到自己的心變大了，過去的狹窄的心里并沒有傻子的位置，現(xiàn)在心里有了傻子的位置，她還留下了傻子的媳婦和兒子的位置。

傻子似乎明白了很多事情，他幫著他的媽，使著蠻勁，背柴、養(yǎng)豬、割草、種地，跟著別人外出，一樣地掙錢。李春秀家里變得殷實起來。

有人給傻子提親，對方不計較傻子的智商，對方腿有殘疾，走路搖搖晃晃，人卻很聰明。

傻子結(jié)婚了。

攝影家又到了李春秀家。

后來的照片記錄著一切：傻子笑得很開心，嘴角都被巨大的幸福扯到了耳朵邊上，形成了巨大的剪刀口；傻子媳婦也羞赧不已，笑得謹(jǐn)慎；李春秀在笑，笑容里有安靜，也有愧疚，還有擔(dān)憂。她的照片最后在網(wǎng)上形成巨大的爭論，聚焦的都是她的笑容究竟里面有些什么。

其實只有李春秀自己心里明白。很多的過往都在她的笑容里面。

李春秀在傻子結(jié)婚之后就把他們分家另過。

她只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看著他們。包括她幫著他們干活，干完之后，自己吃自己煮的飯，自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睡覺，從來不給他們增加負(fù)擔(dān)和麻煩。她還給他們帶著小孩子，把小孩子帶到自己屋里來，當(dāng)他們忙完之后回來，她準(zhǔn)時把孩子歸還到他們手里，又獨自返回到自己的屋里。

她住的屋子簡單、寬敞。一個人的緣故，除了睡覺的地方，就是煮飯的地方，沒有其他的應(yīng)酬，也沒有其他的客人。空余的地方就是她與孩子玩耍的地方。

她住的地方距離傻子住的地方就是半個眼光的距離，不遠(yuǎn)，不近，剛剛看清楚，足夠好。可以看見，可以聽見，可以迅速走攏。

她退場，傻子和他媳婦進(jìn)場，一切都那么和諧。媳婦的家人到來，也不會因為她在而感到拘束。

李春秀當(dāng)然不懂心靈軟文，她只知道要有一個剛剛好的距離給傻子。

傻子勞力好，不虛滑，默默忍受，媳婦安排好一切，他比照著做得很好。

李春秀還會到那座空墳前面去坐坐。

坐在懸崖之上，不管是春風(fēng)還是北風(fēng)，吹在她臉上都像是后男人的巴掌，摸過去，有力度，有溫度，也有手掌的毛刺劃著臉龐的銳疼。

懸崖之下的事情，她想了又想。懸崖之上的事情，她想了又想。沒有什么是可怕的。那些恐懼還籠罩著大家，而她習(xí)慣性地把空墳當(dāng)作精神的依靠，并不是對那個男人的懷想，只是一種習(xí)慣，長年的記憶形成的習(xí)慣。她不怕懸崖之上的東西，也不怕懸崖之下的東西，想讓那些都來，那些神秘的不可言說的，那些恐懼的要取人性命的，都來，她正坐在懸崖之上等著。

可是，并沒有什么來了。

不過是風(fēng)吹草動而已。不過是鳥鳴山澗而已。不過是野獸發(fā)情而已。沒有什么敢到她身邊來。于是，她有細(xì)微的失望。

看到傻子的兒女已經(jīng)漸漸長大，李春秀決定，自己要在近期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