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他鄉即故鄉

金彪 江蘇揚州人，一級作曲。中國音樂家協會會員、廣西音樂家協會理事、廣西音協創作委員會副主任、第四屆廣西壯族自治區黨委宣傳部簽約作曲家。多部作品獲國家級、省級、地廳級獎項和榮譽，多部作品在《音樂創作》《歌海》等刊物和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廣西廣播電視臺、南寧廣播電視臺等媒體發表和播出。現代彩調劇《蔗鄉女》（作曲）獲第九屆廣西戲劇展演大型劇目展演桂花音樂創作獎。為《拯救之戒毒所日記》《幸福照相館》《邕江》等多部影視劇、電視紀錄片擔任作曲并創作主題曲和插曲。出版有《你是山歌歌是你》（2007年）、《想起你時》（2016年）、《菱塘放歌》（2018年）等三部個人音樂作品集。

1999年3月，我從江蘇鎮江辭職去了北京，那時我已在華東船舶工業學院（今江蘇科技大學）工作了近三年。年少有夢，在那個年代選擇離開體制是需要勇氣的，而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辭職，現在想來，那份未知和對未來的不確定性像致命的魔力一般深深地吸引著我，我甚至都沒跟父母商量就做出了這個決定。親情鄉情的牽絆終還是敵不過年少輕狂。

在北京的七八年里，我先后在北京天星文化娛樂有限公司、北京宏鑫源文化藝術交流有限公司從事音樂制作、歌手包裝、大型活動策劃宣傳等工作，這期間寫了不少歌，也經歷了不少事，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多已模糊不清了，但有一件事卻扎根在我的記憶深處，讓我至今難以忘懷。

2000年，國內一位女高音歌唱家在澳大利亞悉尼歌劇院舉辦個人獨唱音樂會，其國內排練是在中國歌劇舞劇院進行的，樂隊伴奏由中國歌劇舞劇院交響樂團擔任，當時我負責該音樂會的宣傳統籌兼排練樂隊分譜工作。有一天音樂會主辦方請來了中央音樂學院作曲教授杜鳴心先生指導排練。那天，排練廳的大門一打開，就看到中等身材、精神矍鑠的杜鳴心先生在歌劇院院長的陪同下走向指揮臺，全體樂團成員紛紛起立，現場響起熱烈而有節奏的掌聲，表達了他們發自內心的對這位寫出《紅色娘子軍》《萬泉河水清又清》的作曲家的崇敬之意。而對于站在指揮臺旁的我，內心除了崇敬，更多的是震撼，這份震撼無比堅定了我在音樂道路上執著前行的決心。我的心里住著一株音樂的幼苗，在中國歌劇舞劇院排練廳里的這一段經歷使我更明確了前進的方向，我要成為像杜鳴心先生一樣的作曲家。

尤為神奇的是，我心里這株音樂幼苗的種子卻是由杜鳴心先生的恩師，我國著名作曲家、教育家賀淥汀先生種下的。這還得從我求學的時候說起。

我是土生土長的揚州高郵人，與秦觀、汪曾祺是同鄉。我在揚州大學學的是師范類藝術專業，主修音樂方向。大二的時候，我參加了揚州市市歌的征集活動。考慮到瓊花是揚州的市花，我與中文系的同學合作，將這一元素運用到創作中，一人負責作曲，一人負責作詞，一首《瓊花的傳說》誕生了。非常幸運的是，《瓊花的傳說》從一眾作品中脫穎而出，獲得了三等獎。我當時特別意外和高興，尤其是那個比賽的評委會主任還是我國著名作曲家、教育家賀淥汀先生。無疑，學音樂的我們對這位中國音樂泰斗級的人物是熟悉和崇拜的。能在他擔任評委會主任的征歌活動中獲獎，是莫大的榮幸。后來這個獲獎消息在報紙上刊登了，我把這份報紙保存了下來，無論我走到哪里，我都會把它帶在身旁。

都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但光有興趣是遠遠不夠的。一次普通的征歌活動，賀淥汀先生在我的心中種下了一顆音樂的種子，而中國歌劇舞劇院排練廳里，杜鳴心先生又為這株音樂的幼苗注入了動力和決心。然而這些都只是開始，這株幼苗要想長成參天大樹，還需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懈的堅持和磨礪。我知道，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在北京生活了八年，但北京卻沒有給我故鄉的感覺，我想可能是我住得還不夠久吧。2006年，我來到了廣西南寧。

廣西素有“歌海”美譽，南寧更是“天下民歌眷戀的地方”。在這之前，我并沒來過廣西，但我卻聽過《劉三姐》民歌，知道南寧國際民歌藝術節。如果說在來廣西前，這些都是“隔岸觀花”，而當我真正踏上這片土地身臨其境時，那個擁有無限魔力的“未知”又一次將我俘獲，于是接下來的近20年，我始終沒有離開過這片土地。

我是一個歌曲作者。大多數時候，我只做了“如何寫好一首歌”這一件事，偶爾也寫一些“大一點”的作品，比如為《拯救之戒毒所日記》《幸福照相館》等電視連續劇譜寫音樂。其中林永健、左小青主演的電視劇《幸福照相館》在安徽、天津兩大衛視播出，其收視率在所有電視劇中排名前三，這是一個不錯的成績。2015年，我與著名作曲家唐力合作為現代彩調劇《蔗鄉女》作曲。該劇音樂獲第九屆廣西戲劇展演大型劇目展演桂花音樂創作獎。2021年，為南寧廣播電視臺大型紀錄片《邕江》譜曲，歷時半年，我隨劇組走遍了百里邕江兩岸，創作了同名主題歌《邕江》、插曲《邕江流過一座城》以及近40首不同風格的背景音樂。

歌曲這種音樂形式比之那些“大部頭”作品，短小輕巧，接地氣，故更具傳播性與流行性。所謂“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一首歌都寫不好，又怎么寫得好諸如大型劇目這一類“大部頭”呢。正如文學作品，連一篇小作文都寫不利索，遑論那些幾十萬字的煌煌巨著。

2007年有兩件事要記錄一下。一是我出版了第一張個人作曲專輯《你是山歌歌是你》，其中收錄了《你是山歌歌是你》《黨啊親愛的母親》《可可西里》《壯家女兒》《月海琴韻》《苗寨天地暖》《福滿中華》等12首或大氣恢弘，或清新靜謐，或熱力四射，或婉轉低回風格多樣的作品。二是歌曲《可可西里》榮獲第三屆廣西音樂金鐘獎。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屆廣西音樂金鐘獎舉辦了一個盛大的頒獎儀式。一條長長的紅毯直通廣西電視臺演播廳，我穿上了從未穿過的正裝，健步走上紅毯。對于我這個剛來廣西不久、非體制內的“幕后”文藝工作者而言，當時的心情是自豪欣慰的。那魔力“未知”掀開了它高光的一角。廣西對初來乍到者的認同和包容，隱隱讓我感覺到了些許故鄉的味道。

很長一段時間，有些人熱衷于把歌曲進行分類，如“主旋律歌曲”“正能量歌曲”等，就像把演唱分為美聲、民族、通俗、原生態唱法一樣，并不科學，也無必要。其實，只要是對歌唱對象充滿情感、發自內心、寄情以歌的歌曲都是主旋律正能量的。所謂“非主旋律歌曲”強調的是共情，而“主旋律歌曲”除了共情之外還多了一份引導。所以大多數征歌活動都強調作品要思想性和藝術性相統一，尤其是歌曲創作還要考慮其流行性和傳唱性。鑒于此，如何做到把共情和引導有機結合，既要做到與聽眾的共情，又要完成“主旋律歌曲”避免說教的引導功能，這是需要創作者思考和長期實踐的問題。

2014年，我的歌曲《芒果的故事》獲第十三屆廣西“五個一工程”獎并入選《歌聲唱響60年》慶祝廣西壯族自治區成立60周年60首歌曲展播。這首歌是十年前受“田東國際芒果節”邀約創作的一首晚會歌曲。我與詞曲作家曾憲瑞、麥展穗、唐力三人應邀去百色田東縣采風，紅軍村的故事、壯族嘹歌都深深吸引著我，于是便有了這首《芒果的故事》。歌詞描寫了一個壯族阿妹送別紅軍哥哥遠征的故事，送別的媒介或者說信物就是芒果。在作曲時，我采用了壯族嘹歌的元素，使得這首歌具有了強烈的地域特色和生活氣息，完成了和當地老百姓的“共情”。

2021年，歌曲《不變的色彩》入選“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百年百首’全國優秀新創歌曲”，并于次年獲第十六屆廣西“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不變的色彩》是為建黨百年而創作的，是一首深沉的獻禮之歌，歌詞高度概括中國共產黨百年歷程，映現著共產黨人浴血奮戰、上下求索、百折不撓的身影，謳歌了中國共產黨人大江大河般的情懷、高山大海般的格局，深刻地闡釋了中國共產黨的力量就是人民的力量，而移山改岳、造福人民更是中國共產黨的使命擔當。作曲時我以《義勇軍進行曲》和《國際歌》的音樂元素發展旋律，以純凈童聲起句，鏗鏘男聲承接，兼以進行曲式的合唱，深情而又大氣恢弘。結尾以童聲再現收結，象征著革命事業、紅色基因永遠傳承。整首歌曲抒情又不失雄壯，與歌詞相得益彰，聽來讓人熱血沸騰。當童聲響起時，當以《義勇軍進行曲》和《國際歌》中的音樂元素發展出的旋律響起時，結合歌詞形成的畫面感引起了聽者的強烈共鳴，共情出于自然。這首歌無疑是成功的。所以我在想，“主旋律歌曲”的引導功能應該是建立在與聽者完成“共情”的基礎上的。

常有人問，一首歌曲是先有詞還是先有曲呢？大多數歌曲都是先有詞的，尤其是“主旋律歌曲”和行業歌曲。“主旋律歌曲”一般是因某一主題創作，歌詞的內容必須服務于主題，這也是由這一類歌曲的宣傳屬性決定的，所以要先把歌詞（宣傳的內容）確定下來再進行旋律的創作。也有少部分歌曲是先有曲再填詞的，比如大家熟知的李叔同的《送別》，胡宏偉的《長江之歌》。詞曲有先后，而歌詞和旋律的創作卻各有側重。有人把詞曲的關系比成父母，詞是“爹”，曲是“媽”，作品是孩子。雖不嚴肅，卻也貼切，不失為一種生活化的表述。“爹”是一家之主，管大事，什么是大事呢？當然是方向和主題。曲這個“媽媽”很賢惠，夫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詞和曲要相得益彰、互為成就。廣西是“歌海”，劉三姐說她“歌有十萬八千籮”，這里的“歌”其實指的是歌詞，而不是曲，否則動輒對歌三天三夜，哪有那么多曲調呢。但歌詞卻可以重復分節。如果對照前文詞曲先后的分類，歌師們應該是屬于“先有曲再填詞”吧。

我喜好寫詩，也偶爾創作一些歌詞。詩歌和歌詞這兩種文學形式其在本質上是一致的，本質是美，核心是情。《詩經》、唐詩、宋詞當初寫出來時大多都是能吟能唱的，只是因為記譜的原因，旋律大多散佚。這樣說來，《詩經》、唐詩、宋詞應該也可以歸類于現在的音樂文學范疇吧。我以為，歌詞在某種程度上講比詩歌更難寫。詩歌可以天馬行空、汪洋恣肆，而歌詞往往受篇幅和體量的約束，要戴著鐐銬跳舞。詩有詩眼，詞有詞眼，出眼也是詩歌和歌詞作者最見功力的地方。就像小說家塑造的鮮活的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比如莎士比亞之于哈姆雷特，曹雪芹之于寶黛，魯迅之于阿Q一樣，詩歌和歌詞賴以名世的莫過于那些錦句、警句，而這些錦句、警句就是我們所說的“詩眼”和“詞眼”了，比如20世紀80年代前后詩歌的黃金時期，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顧城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北島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還有張名河的“精美的石頭會唱歌”，喬羽的“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等等。我們發現，但凡那些傳世久遠的經典詩歌或歌詞都有一句或幾句能讓人記住的“詩眼”或“詞眼”。而作為為歌詞插上翅膀的曲作者而言，抓住“詞眼”，窮盡一切手法賦予“詞眼”優美且讓人聽而不忘的旋律，是一首歌曲成功的關鍵。

2019年初，我醞釀寫一首向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獻禮的歌曲。由于這類題材的作品太多，要想寫出新意，尋找一個新穎的角度很重要，而且還得是別人沒寫過的，這很難。我堅決不寫假大空的內容，否則還不如不寫。這一醞釀就是一兩個月，直到有一天我聽見兒子在唱《我愛北京天安門》，一下子觸動了我，“我是那么愛你”歌名幾乎脫口而出，而這歌名就是我的“詞眼”。“詞眼”有了，內容就順利多了。我以空間、時間兩個概念構成主歌，“北國”“南國”“東方”“西部”是空間的概念，秦漢唐宋、《史記》、漢字是時間的概念。承接主歌，副歌繼續從空間和時間入手，但引入了“我和我的孩子”兩代人這一獨特的角度，“我無法走遍你的每一寸土地，就讓我的孩子一直走下去”，“我無法閱盡你的每一頁歷史，就讓我的孩子一直讀下去”。接下來的第三段歌詞更是將這個獨特的角度進一步提升，“我”為你唱的“這一支頌歌，來自我的祖輩”，層層遞進，最終完成了這首歌的整個布局，即幾代人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真摯樸實的愛。歌曲旋律深情溫暖，尤其是對詞眼“我是那么愛你”的反復吟唱，使整首歌曲做到了思想性、藝術性和傳唱性的統一。后來，這首《我是那么愛你》獲得了第十屆廣西音樂舞蹈大賽歌曲創作一等獎，歌詞也發表在《廣西日報》副刊上。

一首成功的歌曲，詞、曲、編、唱、欣賞缺一不可。“詞曲編唱”自不待說，這里說說“欣賞”。一首歌曲寫好了，總是給人聽的，也必須是要給人聽的，這就是聽眾的鑒賞和評價。而僅僅是身邊熟悉的人的鑒賞是遠遠不夠的，熟悉的人的基數太小，很難獲得中肯、客觀的評價。要讓更多人聽到你的歌，就需要宣傳推廣，就像商家營銷自己的產品一樣，通過媒體、廣告、舞臺、活動等各種渠道讓更多的人群聽到、鑒賞并決定是否喜歡。這個過程非常重要，也不可或缺。信息時代，除了傳統媒體，自媒體、互聯網、網紅直播等各種平臺令人眼花繚亂。人們獲得信息的方式也日趨快餐化、碎片化，這也讓一首歌的流行傳唱變得極其艱難。我為上林創作的歌曲《壯族老家》，先由著名歌手龔爽在2017年南寧國際民歌藝術節上唱響，再由廣西歌手李思宇、嚴當當先后把這首講訴廣西壯族文化風情的歌曲搬上了中央電視臺《民歌中國》的舞臺，雖未能家喻戶曉，我卻感到無比地開心和自豪。我以為，歌曲不僅是陶冶情操的藝術形式，更是傳播正能量和完成時代任務的路徑。

這些年，我幾乎走遍廣西各地，創作了不少以廣西少數民族文化為主題的音樂作品，諸如為賀州瀟賀古道創作的《古道邊上是我家》，為防城港市國際開海節創作的《開海歌》，為黃姚古鎮創作的《我知道你會來》，為恭城瑤族自治縣創作的《小城桃花戀》，為灌陽縣創作的《灌陽油茶歌》，為南寧市創作的公益歌曲《最美斑馬線》等。生活在這片土地就要為這片土地歌唱，這是文藝工作者的使命和擔當。

所有藝術作品都是用來表達人們內心豐富情感的，歌曲也不例外。常有人說，當語言無法表達內心情感時，我們選擇歌唱。親情、友情、愛情、鄉情永遠是我音樂作品的主題。年輕時多寫愛情、友情，隨著年齡的增長，親情、鄉情自然而然成為了主題。時下流行的一句話“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說的是親情的羈絆。而故鄉，是一草一木，是一方水土，是那難忘的鄉音。人生輾轉，我定居南寧近二十年，早已將她看作是我的第二故鄉。這里有太多老友新朋，有太多情感難以割舍。所謂“后來他鄉即故鄉”，莫不如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