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島是北洋海軍的誕生地、甲午戰爭的古戰場。130年前,眾多先烈前賢在這里拋頭顱、灑熱血,將生死置之度外,抵抗外來侵略,他們的豪情壯志可歌可泣,英雄事跡更是令人欽佩,成為今人和后人學習的重要精神遺產。北洋海軍的覆沒,甲午戰爭的失敗,給中華民族留下了永久的恥辱和慘痛的教訓,也留下了無盡的反思和有益的警示。北洋海軍標志性建筑、殘存的古炮臺,海底打撈出的水銹跡斑斑的鐵甲、炮彈,將士后裔捐贈的遺物等,這些珍貴的文物無不向我們訴說著130年前轟轟烈烈的激蕩歲月,也展現了那些為國捐軀的將領的愛國情懷和忠于職守的軍人風范。
海軍公所 清代提督駐節之地
中國近代海軍是在經歷了兩次鴉片戰爭的慘敗之后,被動地、異常艱難地開始建設。北洋海防和北洋海軍則是在日本出兵侵占臺灣、并吞琉球王國、艦炮轟開朝鮮大門之后,清政府才被迫考慮建設的。時任北洋大臣兼直隸總督的李鴻章組織購買軍艦彈藥,培養海軍人才,建造海防設施,創辦軍工企業。為了加快建設速度,還高薪聘請西方的專業人才,全力以赴、高效快速地將北洋海軍創辦起來。
海軍公所位于劉公島南坡,坐北朝南,背山面海,為北洋海軍提督及總兵、副將、參將們議事辦公之地,是北洋海軍最高指揮機構。因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在此駐節,所以又稱北洋海軍提督署,民間還稱之為“水師衙門”和“丁公府”。海軍公所占地面積17000平方米,是威海衛現存最大的古建筑群。

清光緒九年(1883),清政府籌辦北洋海軍,辟大連灣、旅順口、威海衛、膠州灣為屯泊口岸,選擇威海衛劉公島為基地。北洋海軍正式成軍于1888年,同年頒布的《北洋海軍章程》規定:“設北洋海軍提督一員統領全軍操防事宜,歸北洋大臣節制調遣,設威海行營以為提督辦公之所。”
海軍公所建筑群分為前、中、后三進院落,呈長方形布局,磚木舉架結構,為抬梁式和穿斗式相結合的構造方式。每進院落由中廳、東西側廳和東西廂房組成。前、中、后院中廳分別為禮儀廳、議事廳、祭祀廳,均為七檁前后廊硬山建筑。東、西跨院有長廊貫通,迂曲縵回,與陪廳、廂房連成一體。建筑群整體錯落有序、曲折多變,展示了中國傳統建筑的對稱風格。

北洋海軍成軍后,北洋大臣李鴻章分別于1891年和1894年來威海衛校閱海防,即在禮儀廳舉行重大禮儀活動。院內東南角建有演武廳,空間寬闊,內有挑檐式舞臺一座,1891年,李鴻章曾在此廳觀禮,并在廳前檢閱艦隊操演。
在海軍公所朱漆正門上方,懸掛著李鴻章所題“海軍公所”匾額,兩側門柱上的楹聯“萬里天風永靖鯨鯢波浪,三山海日照來龍虎云雷”,是李鴻章1894年5月21日來威海衛校閱海軍時題寫。三開大門上六尊“秦瓊、尉遲敬德”門神像,瀝粉貼金,威嚴肅立。

大門東西兩側各置角樓,飛檐翹角,漆柱置頂,為北洋海軍慶祝大典和迎送賓客時鳴金奏樂而設。角樓外建東、西轅門。門前廣場樹立刁斗旗桿兩支,懸掛黃龍旗。西轅門以西20米處,有英租時期建造的瞭望樓一座,用以觀察港內艦船活動情況。
甲午戰爭后,海軍公所被日軍占據兩年半。英租威海衛期間(1898—1930),劉公島成為英國海軍的避暑和療養勝地。大清的海軍衙門被當作英軍食堂、酒吧、俱樂部,淪落為英國殖民者的勾欄瓦肆之地。不過雖然英國人對海軍公所部分建筑結構略有改動,但整體建筑依然保存了海軍公所的面貌。
1938年,侵華日軍占領威海后,偽海軍基地司令部設在這里。新中國成立后,人民海軍訓練部隊進駐。1988年,海軍公所被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如今的海軍公所進行了原狀復原,陳列了仿制古典家具300余件、歷史塑像18尊、各類文物200余件,以及瓷器、字畫、楹聯、槍械等輔助展品1500余件,真實再現了北洋海軍鼎盛時期海軍衙門的風貌。
日島殘炮 海上堡壘不辱使命
在海軍公所正門臺階下,陳列有一門殘炮及其炮架,分別置于東西兩側。炮筒已經在甲午戰爭中殘失,只剩龐大的炮身與炮架,每一寸斑駁的鐵銹都在向游人訴說著逝去的歷史。它們就是當時日島炮臺的主炮,200毫米口徑仿英國阿姆斯特朗式地阱炮。
該炮由江南制造總局制造,1895年2月7日在威海衛戰役的激烈炮戰中,炮管被龍廟嘴炮臺日軍發射的炮彈炸斷,被迫棄用。日軍占領劉公島后,將威海衛各炮臺的可用火炮拆卸運回日本,該殘炮可能因失去武器價值而被遺棄。大炮炮身上鑄有江南制造總局圓形團龍徽記,中心為團龍圖案,外周文字“江南制造總局”“光緒XX年制造”等字樣,現因銹蝕已經模糊不清。

地阱炮主要由炮管、上炮架(左右2片)、下炮架及底座構成,上炮架側面呈長橢圓紡錘形,連結炮管與下炮架,通過液壓裝置驅動上炮架,實現炮管的上下升降動作。
甲午海戰期間,30名北洋海軍將士以8門大炮抗擊日軍25艘軍艦的輪番攻擊,堅守了8個晝夜,取得了甲午海戰中少有的一場“令日軍膽寒的勝仗”。此戰就發生在威海人所熟悉的日島。日島位于劉公島南2海里處,原為露出海面的一片礁石,遠遠望去好似衣裳漂浮在海中,古稱“衣島”,因在威海市區向東海灣遠眺,它恰處東方日出方位,再加上威海方言中的“衣”與“日”兩字同音,清初改叫“日島”。日島東西長約120米,南北寬約80米,岸線不足千米,面積僅有一個足球場大小。當時率軍堅守的北洋海軍將領是時任康濟艦管帶、民國時期官至海軍總長的薩鎮冰。新中國成立后,他擔任首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央軍委委員等職,也是唯一看到新中國成立的北洋海軍將領。
1888年,北洋海軍在威海灣沿岸和劉公島上部署炮臺多所,以此構筑“炮”“艦”協防的海防屏障。日島是威海地區第一個人造島嶼,由威海灣南岸的清鞏軍負責修筑,不斷擴大面積并將其加高,筑成近圓形,島上修筑地阱炮臺,遠遠望去,如同天然形成。

日島炮臺基本呈圓形,高出海平面約14米,筑有炮位、掩體、火藥庫、護坡墻等。炮位有2個大地阱,設置200毫米口徑地阱炮2門,還有口徑120毫米平射炮2門,口徑65毫米平射炮4門,與劉公島上6座炮臺共同構成最前沿的一道屏障。
日島備受李鴻章的關注。他在勘察各口岸海防奏折中特意提到了日島,提議修建鐵甲炮臺一座,建成后,他親自乘小火輪勘視基址。李鴻章在1891年奏校閱海軍事折中稱“臣等于十七日至黃島,次日至日島實驗地阱大炮,于隔海里外置靶,一擊而中,瞬息升降,靈準非常”,此時的清政府也為威海衛沿海布有如此堅固的防御壁壘而深感海疆之安寧。
1895年1月30日,日軍占領了威海衛以及威海灣南北兩岸的諸多炮臺,隨后對劉公島及港內的北洋艦隊發起了全面進攻。日島炮臺有3名外國人、40名步兵和25名水兵防守,在日軍強大炮火攻擊下,為加強日島防御力量,丁汝昌特令康濟艦管帶薩鎮冰臨危受命,率領30名水兵到日島鎮守,適值寒冬臘月,狂風呼嘯、滴水成冰,薩鎮冰與眾水兵不畏艱辛,開啟了長達8晝夜的浴血奮戰。
薩鎮冰在此前近20年的海軍生涯中,無論是教授學生,還是管帶大小艦艇,都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但帶領水兵駐守日島炮臺還是他從軍以來的第一次。日島沒有淡水、糧食、蔬菜,守軍所需物資全靠劉公島和威海灣南岸供應。2月7日,日軍扶桑、筑紫等25艘艦艇輪番向日島轟擊,已被日軍占領的威海灣南岸各炮臺也向日島猛轟不已。薩鎮冰激勵水兵堅守崗位,誓死拼戰,劉公島上的炮臺也頻頻發炮支援,雙方展開了異常激烈的炮戰。據香港《孖刺新聞》戰地記者肯寧咸報道,由于地阱炮沒有反射鏡,所以需要人在炮臺外面引導射擊方向,這是一項極其危險的任務,但年輕的水兵毫不畏懼,受傷后裹傷再戰,多次擊中日艦扶桑和筑紫。
日軍戰史資料記載:“此役,敵炮臺頗能戰。以八門大炮抗擊我艦隊二十余艘,運轉巧妙,猛射我各艦。”日本海軍遭此打擊,氣焰受挫,只得暫時停止進攻。雖然打退了日軍一次次進攻,但守島官兵傷亡很大,火藥庫被炮火炸毀,駐軍營房被炸塌,一座地阱炮的炮管被南幫炮臺群射出的一枚大口徑穿甲彈攔腰擊斷。沉重的炮管一頭栽在炮臺底部,受其影響,另一門地阱炮也無法正常使用。
由此,日島炮臺已經失去抗敵作用。丁汝昌不得不下令放棄該炮臺,薩鎮冰只好奉命撤回劉公島。
甲午戰后,日軍占領日島炮臺,除拆毀大炮外,還對炮臺建筑進行了破壞,彈藥庫在戰時已被炸毀。但日島炮臺整體還算完好,特別是炮臺正大門以及連接炮位和彈藥庫的隧道基本無損。之后炮臺被廢棄,英國強租威海衛期間,英軍曾經上島考察但沒有加以利用。隨著時間的推移,日島炮臺因年久失修,破壞坍塌更加嚴重。1988年,日島炮臺被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4年,中國甲午戰爭博物院對其進行了修復。陳展在海軍公所門口的殘炮和炮架為國家一級文物,時刻警醒著來此參觀者。
功德石碑 島民敬獻海陸鎮守
北洋海軍時期,劉公島曾有“柔遠安邇”“治軍愛民”“軍肅民安”三塊石碑,是劉公島紳商分別為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和北洋護軍統領張文宣敬獻的功德碑。而今,熟悉劉公島的人都知道,只能看到其中兩塊,豎立在海軍公所西50米龍王廟東廂房內,分別是“柔遠安邇”和“治軍愛民”。
記功載德或頌揚政績的碑通稱“功德碑”。對于碑主來說,功德碑是褒獎和頌揚,對于當時和后世則是楷模和榜樣。
“柔遠安邇”碑制作于1890年,花崗巖質地,通高160厘米,寬50厘米,厚15厘米。碑正面中間刻大字楷書,右側上款題為“欽命頭品頂戴海軍提督總統全軍西林巴圖魯丁老軍門禹亭次章德政碑”,左側下款題為“光緒十六年孟夏,劉公島紳商敬立”。
丁汝昌(1836—1895),安徽合肥人,早年參加太平軍。太平軍大勢已去時被迫隨隊歸順湘軍,不久改隸淮軍,參與對太平軍和捻軍的作戰,官至記名提督。1879年被李鴻章調任北洋海防差用,至北洋海軍1888年成軍,已逾10個年頭。期間丁汝昌親率北洋海軍官兵200余人趕赴英國,接帶超勇和揚威巡洋艦回國,后來乘坐大鐵艦,歷經風濤洗禮,周歷了朝鮮、日本以及東南亞等地。北洋海軍入駐威海衛以后,一時間威海衛外無騷擾,內無盜匪,敬頌丁汝昌的“柔遠安邇”碑確屬實至名歸。

1894年7月,甲午戰爭爆發,丁汝昌積極主戰。黃海激戰中,他身負重傷,仍坐鎮定遠艦督戰。旅順危急時,他親至天津,請求率海軍救援,遭李鴻章斥責:“汝善在威海守汝數只船勿失,余非汝事也!”旅順失陷,他被彈劾,留職贖罪。日軍在龍須島登陸時,他再次請求率艦迎擊。李鴻章命令:“不許出戰,不得輕離威海一步”,“如違令進戰,雖勝亦罪”。丁汝昌力守威海港,苦心籌劃御敵防務,清理轉移海軍文卷,儲糧于島上以備固守,焚毀港內木船以免敵用,議毀龍廟嘴炮臺以防資敵,并屢次擊退來犯之敵。當日本陸軍攻占摩天嶺時,他派出艦艇駛近南岸,突放排炮,擊中敵群,日軍少將大寺安純等當即斃命。當守南岸鞏軍七八百人被日軍圍困時,他親登靖遠艦指揮,發炮救援,使敵軍死傷慘重,鞏軍得以突圍。在南北幫炮臺失陷之際,他派出敢死隊炸毀趙北嘴和北幫各炮臺及彈藥庫。
劉公島被圍后,他嚴詞拒絕日將伊東祐亨的勸降,說:“余決不棄報國大義,今唯一死以盡臣職。”在最后危急時刻,洋員浩威、馬格祿和營務處候補道牛昶昞等相互勾結,煽動兵變,逼他投降。他憤然說道:“我知事必出此,然我必先死,斷不能坐睹此事。”當他得知陸上援軍無望,于1895年2月12日晨自殺殉國。
“治軍愛民”碑,花崗巖石質,高167厘米,寬54厘米,厚17厘米。碑體表面磨光,上部兩角抹角。正面中間刻大字楷書“治軍愛民”,右側上款題有“統領北洋護軍正副等營□□□德三次章公政碑”,左側下款題為“光緒十六年孟夏,劉公島紳商敬立”。


張文宣(1850—1895),字德三,安徽合肥人,淮軍將領。以武進士入行伍,1880年冬,旅順設防,李鴻章調張文宣管帶親軍副營,駐防旅順修筑黃金山炮臺。1887年,威海設防,張文宣被調防至威海,率親軍正、副兩營駐劉公島。當時威海衛(特別是劉公島)黎民百姓,久處于海防前沿,長期存有恐懼心理。張文宣身為北洋護軍統領和管理劉公島的最高行政長官,治軍愛民,不僅對百姓沒有驚擾,反而使戶戶都有一種安全感,還為老百姓做了一些實事和好事,贏得了老百姓的信賴和愛戴。甲午戰爭中,張文宣戰至彈盡援絕,寧死不降,于1895年2月12日自殺殉國。
1895年北洋海軍全軍覆沒,日軍占據劉公島,三塊功德碑便從顯赫的位置上倒了下來,蒙受泥塵。“柔遠安邇”碑在英租時期被一名英殖民當局雇傭的文書、名叫邵景耀的榮成人安置于島內龍王廟東廂,得以保存下來。“治軍愛民”碑被埋在島內水師學堂前,后被挖出亦安放于廟內,兩塊功德碑有了歸宿,而“軍肅民安”碑則遺失在歷史歲月中,至今無從找尋。
值得一提的是,國家文物局2023年7月14日發布全國《第一批古代名碑名刻文物名錄》,威海“柔遠安邇”“治軍愛民”兩碑與“太上老子道德經”摩崖石刻均被列入該名錄,名錄的發布,對碑刻文物的保護、管理、研究、利用提出了更為嚴格的要求,其意義重大而深遠。
甲午戰爭至今已經130年,其人其事也早已載入史冊,時至今日,島上的文物歷盡磨難留存下來,無聲地向人敘說著那動人魂魄的歷史往事,啟發著人們去認真思索。
(作者為中國甲午戰爭博物院副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