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嗎？

一

這是一起家庭暴力事件。警察闖進門時，她癱倒在地，不省人事。地上有許多血跡。

女警將她拍醒，攙起。他走上前，愣住了——她是他的中學同學，是他曾暗戀多年的女孩。

她緩慢恢復意識，處在極度慌亂中，沒有認出他。他動了動嘴，想叫出她的名字。看到她的眼神，又放棄了。

秋末初冬的天氣，風中挾帶一股不易察覺的寒，地面翻卷著飄落的黃葉。她蜷縮成一團，仿佛隨時準備冬眠的小獸。他陪著她從夾道的人群中離開。她渾身無力，低著頭。他堅定地攙著她。

同事給她做筆錄。他很想參與，告訴領導：“她是我的中學同學。”領導“嗯”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在塵封的記憶中，她是優等生，名次永遠不落班級前五名，照片常年貼在校園的公告欄里。

辦案多年，他第一次神情恍惚。所有關于她的記憶，像秋天的落葉般在腦海里盤旋。他記得許多瑣碎的往事，一塊橡皮的情誼，考試時扔來的紙團。怎么有那么多，都成了時間的灰燼。他記得的，她記得嗎？

畢業那年，他鼓起勇氣給她寫信，細致表達一個少年的情愫。因為膽怯，竟然忘了署名。信件放在她的抽屜里，后來他反應過來，偷偷取回那封信，看到信柬有她的留言，對這份表白表示了感謝，似乎并不反感，在信的末尾問：你是誰？

他猶豫再三，沒有勇氣回應，就這樣錯過了。

多少歲月的風霜留在了她的臉上。那張曾經單純清澈的臉，如今寫滿了疲憊。

二

他仔細地審閱供詞，潛意識里，他不想接受這樣的事實。

她一直是循規蹈矩的優等生，卻不幸遇上一個走歪門邪道的男人。她墜入情網，一直跟隨那個男人，投入全部的感情，照顧他，配合行騙，扮演他的秘書——一個外表清純、柔弱的秘書。

盲目而愚昧的愛，令她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那個男人一直劣跡斑斑，是公安部門長期追捕的對象，屢教不改，設計出各種花樣百出的騙局，騙到手的錢立刻拿去豪賭，輸得精光。

在供詞中，她講述了他們之間的頻繁爭吵，她在這段關系里遍體鱗傷。那個男人彈盡糧絕，走投無路，卻仍不放手。她被籠罩在巨大的陰影里，不辨方向。

終于有一天，她忍到極致，奮起反抗，卻遭遇激烈的暴力對待，幸虧鄰居及時報警……

他用上眼，仿佛能看到她這些年所承受的一切。那個該死的男人，怎么偏偏遇上了她？他完全能夠想象，起初那個男人是如何甜言蜜語，令她動了心，渴望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他也能夠想象，當真面目被揭穿時，那個男人是怎樣狠狠地威脅，不讓她離開。而當她最終鼓起勇氣，提出分手時，那個男人是多么殘忍地舉起了棍棒。

他對著筆錄，一遍一遍地看。每一次審視，都是徹骨的痛。

最終，她以受害者的身份全身而退。那個男人罪名成立，被判入獄，不久便在獄中因一場斗毆中重傷致死。

醫院的小徑深幽而長，沿途滿是綠意，仿佛通往無限生機。他每天探視，給她送各種吃的，備換洗的衣物。她家境貧寒，自從跟了那個男人，就跟家里斷絕了關系。

她起初躺在床上不能自語，傷痛是表面的，內心早巳崩潰。

他體貼地給她喂水和食物，搜尋著所知有限的笑話，悉數講給她聽。她莞爾一笑，他便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以后跟我一起生活吧，讓我照顧你。”終于，他鼓起勇氣提出。

她起初是不知如何反應，沉默良久，然后紅了眼眶。她最終點頭同意，他欣喜若狂，對過去絕口不提。

三

她緩慢地恢復了健康，終于出院了。他一路小心攙扶，將她引領至自己的家。

“以后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了。”他溫和地說，“從此沒有任何人能傷害你。”

她嬌羞地低下了頭，仿佛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

潔白的床單和枕頭是他親手挑選的。他希望能給她安定的感覺，安心地躺在里面，做一場好夢。

她睡覺的時候，仍是充滿了不安，怯怯地蜷縮在他懷里，過分強烈地顫抖。他長長嘆息一聲，內心充滿了愧疚，當年為什么不堅定些，也許，命運就此不同。

從此有了家的感覺。她每天做各種好吃的，打掃房間。他一下班便迫不及待地回家，仿佛回到多年前那個少年的夢里。

這就是他一直向往的生活——有一個溫馨的家，家里有煙火氣，還住著自己心愛的女人。

他沒想到命運兜兜轉轉，最終還是安排她來到身邊。他感謝上蒼的憐憫，沒有人能如此意外地心想事成。

當然他還是隱隱地擔心，知道有些舊傷潛伏在她心里。他要多加呵護，不讓她有機會想起。

一群詐騙團伙落網，他隨隊出警。

都是多年通緝的慣犯了，他對他們的犯罪記錄了如指掌。在檢查證物時，他突然一驚。這是一個他熟悉的號碼，是她的電話號碼。難道她還跟他們有聯系，

“這是我朋友的妻子，聽說她生病了，打電話問候一聲。”涉案的那個家伙獐頭鼠目，對她卻是極力維護。

“她曾是你們中的一員，你們現在是否仍有往來？”他不動聲色地問。

嫌疑犯極力否認：“她的丈夫已死，我們不再打擾她。”

晚上回家，她已然做好了可口的飯菜。

他望著她恬靜的笑容，實在不忍心打破，掙扎許久，終于問道：“我們在某詐騙團伙的通話記錄中，看到你的電話號碼。”

“是嗎？”她疑惑地說，“也許曾經聯系過，時間太久，不記得了。”

他用冷靜地眼光審視她——那無助的臉龐，眼睛里掠過的一絲慌張。是驚擾了她嗎，他希望自己的精心呵護，能讓她徹底忘記過去。

“別擔心，”他安慰道，“你現在已經與他們毫無關系了。”

“我知道。”她笑著說。

她的飯菜依然可口，讓他感覺不到有任何異樣。他希望生活依然能波瀾不驚。

四

他決定娶她，給她一份安定的感覺。她起初是驚慌失措。他將她攬人懷，說：“一切都過去了，你應該擁有幸福的生活。”

婚紗店彌漫著肅穆而喜慶的氛圍，無數潔白婚紗如同純潔無瑕的天使。

試婚紗的時候，她怔住了。那一襲華美的婚紗綴滿閃亮的水鉆，如同寬大的羽翼覆在她身上，使她看上去十分圣潔。

她不安地扯弄裙尾，說：“太漂亮了，是不是很貴？”

“你漂亮得像個天使，”他由衷地贊嘆，“貴就貴點吧，一輩子只穿一次。”

“不，兩次。”她忽然略微冷淡地說道。

他微微一怔，懷著不安的心情打量她。

他們趕在結婚前一個月拍婚紗照。

她總是順從地接受安排，一切都聽他的。只是，已經挑好的那件婚紗怎么也找不到了。

她皺起眉頭，有些不安，說：“怎么那么多意外？”他笑，說：“只是巧合而已，不要想太多。”

他親手給她挑選了另一件婚紗，比第一件更加繁復華麗。

天氣異常炎熱。她的臉化了濃妝，隨時需要補粉。他體貼地給她遞水，不停地說：“快好了，快好了。”在太陽的暴曬下，她臉色憔悴，不管怎么補，妝還是花了。

在休息的間隙，他忽然若無其事地問：“你跟他們還有聯系吧？”

她一時怔住，轉而回神，微笑著問：“他們是誰？”

他凝視著她良久，輕輕地嘆息，突然大踏步走開。

“你的領結歪了，我替你理理。”她提著婚紗吃力地追趕。他毫不理會，大踏步向前。

她失落地喊他的名字，而他只是咬緊了牙，匆匆離去。他聽到身后傳來一片驚懔的尖叫。他沒有回頭，想象無數火花瞬間在她身上綻放，像夏日里開出最絢爛的花兒。

五

調查結果是，影樓的婚紗是用易燃材料制作而成的。這件婚紗做過修改，嵌了許多造型獨特的三棱柱裝飾。在炙熱的陽光照射下，這些裝飾物的凸凹面變成焦點，當聚焦的熱量達到了材料的沸點，就引起了自燃。

這是一場意外，誰也預料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同事紛紛安慰他：那個女人命不好，無福消受。

領導找他談話，交給他一個薄薄的刀片：“這是在你的領結里找到的，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怔怔地望著刀片，一時難以相信。她竟然想用這個殺死他？

那個男人死在獄中，是他安排的。在獄中總是有些人突然死亡。是他疏忽了，他以為她會刻意逃離關于那個男人的一切，永遠不再過問。

他想起那天拍婚紗照，她的羞澀而幸福的表情，她穿上婚紗后美麗得像一個天使。他苦笑著搖頭，又回想起她最后提著婚紗的裙角，吃力追趕的樣子：“你的領結歪了，我替你理理……”一切都過去了。晚上，他回到曾經溫暖的、飄著飯菜香的家，一個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

墻上還掛著他們的婚紗照。照片里，她的輪廓分明，帶著燦爛的笑容。他不敢細看，害怕看到照片中自己幸福而沉醉的表情。

第二天早上醒來，他感覺頭痛欲裂，聞到枕邊一股燒焦的味道。

他從此不能入睡，整夜整夜地失眠，閉上眼睛，就看到黑暗中伸出一只燒焦的手。他拼命地驅趕，卻看到手掌緩緩打開，露出一張白色紙條，上邊清晰地寫著：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