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華偉章
落日移在窗欞上。臨近下班的時候,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遽然響了起來。我拎起電話聽筒,是副總經理王子恒打來的。我稍感疑惑,這一刻,他會有什么事情?此刻,辦公室同事正在陸續離去。我猶豫著擱下電話聽筒,穿上掛在椅背后的外套,走出部門辦公室,朝王子恒的辦公室走去。
王子恒的辦公室不算很大,三張辦公桌呈“品”字形擺放,墻角擺放著常綠喬木盆景,布置得舒適而氣派。窗外遠處鱗次櫛比的樓宇,氤氳在沉沉的暮靄中,彰顯著這座城市的磅礴大氣。王子恒五十來歲,有些發福,飽滿的臉龐,目光柔和,顯得儒雅且氣定神閑。他佇立在窗前,聽到開門聲響適時側過身來,眉宇間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躊躇,隨之臉部表情明顯松弛下來。他走回到自己辦公桌前,看著我詢問:“這個月外協部門的生產任務都落實好了?”
我謹慎地回答:“這個月基本上安排妥當了,只是生產任務比較重。”
王子恒輕聲應了一下。他沒有示意我坐下,拿起辦公桌上的香煙,抽出一支點燃后吸了一口,并遞給我一支,關切地叮囑我說:“生產進度、產品質量,要切實認真抓好,任何環節不能出差錯,否則會耽誤船期,影響出口,造成信譽和經濟上的損失。”“另外,你明天抽空到N市去一次。”他若有所思地抽著煙,停頓片刻后吩咐我。
“到N市去?”我明白了他找我的原因。
王子恒說:“有一家公司需要考察,場地情況、機器設備、人員素質,是否能夠加工生產。你回來后給我一份詳盡的書面報告。上面有公司地址,負責人姓名、聯系電話。”他從辦公桌上的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條遞給我。
我清楚這是我分內的工作,接過紙條掃了一眼,折疊后放進上衣口袋。
王子恒思考著,又說:“你和楊可歆一起去吧。”
我心里微微一怔。
短暫的沉寂。王子恒抽著煙,吐出白色煙霧,煙霧在他面前縈繞。他看到我略顯遲疑的目光,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將煙灰彈落在煙灰缸里。他沒有做任何解釋,從辦公桌前繞過來,手輕輕按在我肩上,眼睛里有某種深意。
我感覺到伴著他手上的溫潤傳遞過來的某種信息。他的神情始終帶著從容不迫,臉上的笑容親切隨和,卻有似是而非、捉摸不透的感覺。我沉吟未語,知道有些不便言明的事情,沒有解釋就是一種答案,沉默則是一種至高境界。我走出公司大門時,整個都市沉浸在暮靄里。
潛龍實業有限公司是加工生產塑料制品、產品遠銷海外創匯的出口型企業。原來只是一家默默無聞的小企業,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公司負責人放下包袱,銳意進取,和外商合作,改制成中外合資股份制公司,屬于較早敢于嘗試吃螃蟹、摸著石頭過河的企業。短短幾年時間,公司在商場上縱橫捭闔,獲得迅猛發展,在美國拓展市場并成立銷售公司,成為塑料制品行業知名企業,并與外商投資者幾經博弈,將實權掌握在了中方手里。公司一正兩副三個經理,總經理負責公司未來發展,主要忙于銀行與金融市場;副總經理吳亦琛負責銷售和報關部門;王子恒負責生產和外協部門。公司六七個部門中,銷售部門最惹眼,需要請客送禮、陪客戶娛樂,每年春秋兩季廣交會,偶爾還有機會出國。其次就是外協部門,負責對外加工業務,公司擁有大量外貿訂單來不及生產,就轉發給瀕臨倒閉的企業生產,等于是將乳汁灌入嗷嗷待哺的嬰兒嘴里,這些企業毋庸置疑是感恩戴德。我擔任外協部門經理,能獲取一份不菲的報酬,還是感到很滿足的。每當我想起公司生產的各類塑料制品,小到作為餐具用的小勺子,大到塑料家用儲物柜,外包裝印著“made in china”,擺放在國外大型超市的貨架上,心里會油然升起一種自豪感。
外協部門三男兩女五個人,平時沒有什么太多的事情。其實,每個月按時給加工企業安排生產,簽訂加工合同,抽空去看一下或電話聯系,了解產品質量和生產進度,成品運來由檢驗部門驗收后入庫,正常情況下這些工作一個人就能完成。當然,加工企業生產遇到棘手問題,集裝箱日期臨近等待裝貨,需要想辦法協調解決,也有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但這基本上屬于我的事情,不需要其他下屬承擔。因此,外協部門相對而言比較清閑,而且與其他部門沒有太多的糾葛,不會影響公司正常經營。上級領導、客戶朋友、各種特殊關系介紹人進公司,都會塞進外協部門,這幾乎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我明白其中利弊,對于手下的人,大多數時間睜只眼閉只眼,大家在一起,表面上一團和氣,誰是誰介紹的,各種利益關系,心照不宣。我知道自己的前任,因為和副總經理吳亦琛走得太近,被副總經理王子恒從公司中層干部的位置踢了下去,借著一樁事由調到車間當了普通檢驗員。我清楚外協部門經理和車間檢驗員各自意味著什么,這其中的玄機耐人尋味。我是個性格內斂的人,對于公司的人和事不感興趣,不會卷入糾纏不清的是非之中。我之所以能擢升為外協部門經理,除了熟悉生產流程外,還因為我為人處世踏實穩重,既不屬于總經理的人,又不屬于吳亦琛的人,也不屬于王子恒的人,能在三人間一碗水端平。我回到居住的小區,天色已暗下來,華燈初上,街市在燈影里顯得影影綽綽。
翌日上午,我睡了一個懶覺,醒來后女兒已經去上學。妻子是名教師,做好早飯放在桌子上。妻子比較寬容,我由于工作緣故經常到N市去,她也基本上不會有什么怨言。我起床后漱洗完畢,吃過早飯穿戴整齊,九時二十五分,拎著黑色公文包下樓走出小區大門,看見公司那輛乳白色金杯面包車停在路旁,我走上前去拉開前排車門上車,對司機張峰說去接一下楊可歆。張峰瞥了我一眼,隨后發動了車。車窗外街景在朝后移動。昨天晚上我和楊可歆通過電話。車到他居住的小區附近時,看見他穿件淺灰色休閑夾克,雙手在背后拎著棕色皮包,正在沿街的電線桿旁等候。楊可歆三十來歲,中等個子,稍圓扁平的臉龐。他父親在海關工作,公司需要辦理進出口報關、核銷單證,以及退稅等一系列瑣事。吳亦琛和楊可歆父親熟絡后,將他從效益較差的企業調進公司,安排在我的部門。車在路邊停穩,楊可歆拉開中間移門上了車。
到鄰省最近的N市有一百多公里路程,驅車一個半小時左右。車穿過市區朝郊區疾馳而去。四十分鐘以后,車駛過檢查站,很快進入鄰省。清秋時節,陽光溫暖地撫摸著大地,還沒有收割的稻田金燦燦的,在微風和陽光里輕輕搖曳。我凝視著車窗外的景致,想起初次到N市的情景。
去年九月中旬的一天,我剛從生產車間調到外協部門工作,王子恒把我喊到總經理辦公室,向我簡單介紹情況。公司三家加工企業都在鄰省N市,N市加工費低廉,且距離不算太遠。他說你對新的工作崗位不熟悉,必須盡快了解熟悉起來。今天下午雙溪塑料公司經理徐成澤來結算加工費,你和他認識一下,搭乘他的車過去,順便到另外兩家加工企業去看看。到N市電話聯系,他們會安排妥當。我知道這是自己新的工作,今后經常要和他們打交道。我給妻子打了一個電話告知情況。
徐成澤四十來歲,稍矮偏胖,臉上皮膚黑且略顯粗糙,梳著大背頭,嗓音有些沙啞,說一口摻雜著地方口音的蹩腳普通話。他穿件深色暗條紋西服,系根絳紅色領帶,腋下夾著只皺巴巴的黑色皮包,一雙眼睛不時閃動著,給人猥瑣而又不乏精明的感覺。這天下午,我忙完手頭上的工作,已臨近下班,坐上徐成澤的墨綠色舊桑塔納轎車駛出公司大門,太陽懸在西邊正緩慢沉入建筑物背后。
桑塔納轎車朝著鄰省N市駛去。N市是鄰省一個縣級市,管轄七個鄉鎮。早些年一窩蜂招商引資,雨后春筍般創辦起許多合資企業。當然,在獲得發展的同時,也帶來了諸多隱患。有的合資企業表面紅火了一陣,接著很快就偃旗息鼓陷入困境;有的廠區已荒蕪長滿野草,接著轉制,不斷折騰;有些逐漸演變成私營企業。小轎車駛過N市市區,已是傍晚時分,車窗外的一切籠罩在迷離的暮靄之中。雙溪塑料公司在雙溪鎮旁,距離N市市區還有二十幾分鐘路程。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夜如約而至,很快變得黑沉沉的。小轎車引擎有點響,明顯能感覺到顛簸,仍然在夜色與風中穿行。四處是一片純粹的寧靜,夜風汩汩地從半開的車窗吹進來,車窗外不斷閃過黑黝黝的景物。前面終于呈現出了零星燈光,依稀能看到小鎮模糊的輪廓。不一會兒,小轎車減慢車速,駛進了公司大門。
徐成澤停穩車,夾著皮包下車。我從另一側車門下車,外面空氣清新。我一只腳剛踏到地面,只見辦公室一側燈影里閃現出一個女人,滿面笑容地疾步迎了上來。她聲音清脆甜潤,身影和聲音同時撲來:“啊,是許經理來了!快!快到辦公室去坐。”
廠區里泄出燈光,隱隱傳來機器聲響。徐成澤介紹說:“這是我妻子陳婧美。”
我眼睛適應了周邊環境,朝她禮貌地笑了笑,接著跟隨他倆走進辦公室。陳婧美熱情地招呼我在沙發上坐下,忙不迭地沏茶遞煙。我初次和他倆打交道,有點拘謹不自然,但很快就從容了許多。陳婧美長得很漂亮,皮膚不算白,但面容姣好,身材勻稱挺拔,頗具成熟女性風韻,且待人接物殷勤而不失分寸。我的目光在他倆之間游移,甚至懷疑,她怎么會嫁給其貌不揚的徐成澤,徐成澤又是怎么把她騙到手的。徐成澤說先去吃晚飯,我建議到車間去看看,徐成澤連聲應允,立即和陳婧美陪同我到車間。生產車間有五百多平方米,兩條生產流水線,操作工人在不停地忙碌。我觀察生產流程,仔細檢查產品質量,回到辦公室,和他倆交談了一會兒。
雙溪鎮不算大,沿街散落著各類小商店,也有歌舞廳、洗腳房,若明若暗的燈光像在夜色里飄忽。鎮旁有條小河,月亮升起來,月光碎銀般撒在河面。遠處田野蒙上一層薄紗,霧一樣輕盈地彌漫著,有種恬靜而朦朧的美。風徐徐吹來,空氣中有股泥土氣息裹挾著桂花清香,在暗夜里裊裊飄蕩。
陳婧美在鎮上酒店訂了間包房,我的意思是簡單吃點便飯,陳婧美已經點了一桌酒菜。徐成澤熱情而謙卑地說:“許經理第一次到N市,我和陳婧美十分高興,略備薄酒,為許經理接風洗塵。只是我們這里是小地方,也沒有什么好招待,雙溪鎮的羊肉還算有點名氣,魚是長江里剛捕撈上來的,蔬菜也是時令新鮮的,家常便飯。怠慢!”他站起身舉著酒杯,“我先敬許經理,今后還請多關照!”陳婧美眼睛里洋溢著熱情,也不失時機端起酒杯說:“妹子也敬許經理一杯,我干了,你隨意!”她微微揚起脖子,將酒灌入嘴里。我推諉不善于喝酒,只是應酬地喝一點。席間,徐成澤和陳婧美遞煙敬酒,不斷說著冠冕堂皇的客套話。他倆很善于察言觀色,一副不敢稍有違逆的樣子。我從他倆眼睛里捕捉到了謙恭與局促的神情。徐成澤眼睛不斷眨著,每個細胞都在計算得失。我透過桌上縈繞升騰的熱氣,從他倆生動的臉上,還是感受到了某種虛假成分。我知道這種殷勤款待,每滴酒都浸透著功利。晚飯以后,我被安排入住在鎮上雙溪賓館。
其實,雙溪賓館就是家普通旅館,在鎮上大概算是最好的,門外霓虹燈招牌在黑暗中疲倦地眨著眼睛。賓館兩層樓房,十幾間客房,不過房間還算比較干凈,白色被褥都清洗過,橘黃色的燈光很柔和。我送走徐成澤和陳婧美,沖了個熱水澡,二十時三十分,時間還早,我和衣躺在床上,給另外兩家公司打電話,聯系好明天的行程,接著和妻子通了電話。我安排好一切定下心來,有種無所事事的感覺,忽然感到房間里很寂靜,這種寂靜仿佛是瞬間降臨的,悄無聲息地充塞著每寸空間。我起身在房間里走動。我感覺到了寂寞,如夜滲透進心里,恍惚間有些無所適從,似乎有種東西藏著掖著,蠢蠢欲動,陡地產生起某種非分之想。因為夜色,因為寂寞,因為一個人出門在外?我有些心神不寧,變得忐忑不安,寂靜中像在期盼某件事情發生,又害怕某件事情真的意外發生,這種騷動輕盈得如同霧一樣在心里飄浮。我走近窗前,拉開姜黃色窗簾凝視著窗外,近處是小鎮樓宇和街道迷離的輪廓,遠處呈現出沉寂的稻田,天地顯得寂寥而深邃。小鎮臥在靜謐的暗夜里,街上零星的燈光孤獨地閃爍著,充滿了某種神秘的誘惑。
正在此時,響起了敲門聲。
敲門聲很輕,短促且清晰。我心里一怔,琢磨這時候會是誰。我遲疑著拉上姜黃色窗簾,小心翼翼地上前打開門,房門口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陌生女子。她看上去面容俏麗,身材勻稱,穿件白色針織圓領運動衫,下面穿條米黃色緊身褲子。光線折射在她的臉部,映出淺淺的粉彩,淡淡的眼影和唇膏,有種精致純真、自然融洽的美。她矜持地瞧著我,粲然一笑,側身走進房間,反手掩上門。我瞧著她走進房間,頓時心生疑竇,驚訝地詢問:“請問,你找誰?”燈影里,她臉頰赧然泛紅,很快收回目光,笑意凝固在臉上。
我心里驟然緊張,揣測不出她是誰,頭腦中隨即閃過從事色情行業的女性,聯想起新聞媒體報道別有用心之人利用女色,專門伙同地痞敲詐嫖客的情景。我惴惴不安,心率加速,心想自己身在陌生小鎮,初來乍到,未知深淺,千萬不可造次。“噢,對不起!我不需要這種服務。”我變得惶惑而局促,聲音滯澀,慌亂地連忙拒絕說。
“我不是那種女人!”她明白我的意思,眉宇間掠過鄙夷,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她遲疑著朝房間中央走去,神態變得靦腆,側過身看著我,聲音甜潤地介紹說,“我就借宿在隔壁客房。”
“隔壁房客?”我竭力揣測她的意圖。
“嗯。”她神情顯得羞澀,眨巴著眼睛:“時間還很早,一個人寂寞。我想過來和你閑聊一會兒。”
我聽出她的N市口音,她的解釋顯得牽強。我心里疑惑,不知道該怎么處置。岑寂的夜,孤男寡女,紅袖添香,能聊什么?房間里氣氛有些壓抑。我認真地端詳著她,她確實很誘人,但并不妖冶。她目光緊盯著我,下意識地靠近我,神情有些緊張,舉止慌亂無措。我感覺到她離得很近,身上散發著女性氣息,她微微隆起的胸部抵在我胸前,惶惑的目光還是泄漏了什么。我心神不寧,看著她涂著唇彩的雙唇閃著細碎的光亮,瞬間有種欲望在體內膨脹,心被一種莫名的不安攫緊。我知道對于男人而言,這是難以扺擋的誘惑。我有些恍惚,變得慌亂,手足無措,幾經掙扎,還是理智地退縮了。我謹慎地拒絕說:“對不起!我想早點休息了。”
她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我。她可能誤會了我的意思,眼睛里閃動著某種東西,竭力打消我的疑慮說:“我不會要你的錢。”
我心里更加困惑,感到惴惴不安,想盡快打發她離去。“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明天還有事情,想盡早休息,還是請你走吧!”我執意說。
她臉上明顯閃現出驚詫,用疑慮的目光凝視著我,神情變化更迭。她沉吟未語,有須臾遲疑,低垂下頭,眼睛里掠過不易察覺的無奈。少頃,她還是轉過身,悄然走到床旁,默然無語地寬衣解帶。柔和的燈光下,她裸體側身躺在床上,曲線優美,無論是胸部還是臀部,健康的膚色自然地融入橙黃色燈影里,像一幅浸透著誘惑,精美而迷人的油畫。
我感到心靈的震顫,惶惑的目光瞧著她,顯得無所適從。屋里升起難堪的沉寂。我感到窘迫、感到尷尬,有些喘不過氣來,錯亂的目光掠過她,掠過空間,緊盯著姜黃色窗簾。氣氛離奇而縹緲,似真實也似虛幻,房間里有種凝滯而怪異的氛圍。我心旌搖曳,感到有些失態,覺得自己有點卑微,是一種虛假的存在。夜渺如塵埃。我轉過臉去,聲音發顫,輕聲對她說:“你穿好衣服走吧!這樣對我們倆都不方便。”我發現她眼睛深處是幽邃的,幽邃得就像窗外的夜空。她迷離的目光瞧著我,眼睛里忽閃過一抹溫柔。
夜,朝深處滑去。
這天晚上,我輾轉反側,沒有睡好。那個女人的氣息,若有若無,仍在房間游弋。我恍若感到像是種幻覺。我很快猜想到這是徐成澤和陳婧美的杰作,但是那個女人仍然在我腦海中盤桓,也漸漸感到有些蹊蹺。之后,因為工作關系,我和幾位加工企業的總經理,包括徐成澤熟悉起來。徐成澤經常打電話聯系,或寒暄幾句聯絡感情,陳婧美也會打來電話,喋喋不休,嘮叨徐成澤喝得酩酊大醉,或懷疑他和外面女人有染。這反而使我和他倆關系變得融洽。我心里清楚,這種關系始終有種疏遠與隔閡,更多的是基于利益和工作關系。我不知道那個女人是誰,直到許多年以后,心里的疑團才渙然冰釋。
柳枝在車窗外掠過。十時四十五分,金杯車抵達N市。車沒有停,穿城而過。前面公路有個岔口,一條通向雙溪鎮,一條通往陳橋鎮。我抬腕看了下表,意識到初次去陳橋鎮,正趕上午飯時間,不免顯得有些唐突,轉而想先到雙溪鎮,工作上也有點事情要交流,雖然多兜十來公里路程,但午飯后到陳橋鎮去更為妥當。我側過臉對張峰說:“走左邊那條路吧。”
張峰詢問:“到雙溪鎮去?”
我解釋說:“到徐成澤那里吃午飯方便一些,午飯后再到陳橋鎮去,應該不會耽擱事情。”我征詢的目光瞧著楊可歆,隨后用手機給徐成澤打了電話。
車朝雙溪鎮方向而去。二十分鐘后,車抵達雙溪鎮,拐彎駛進公司大門。徐成澤已等候在辦公樓門口,立即迎上前來和我握手,看見楊可歆從車里下來,稍微愣怔了一下,隨即熱情地招呼著。陳婧美在一旁滿面笑容地說:“許經理,今天你們能過來,十分榮幸!徐成澤原來有點事情,正準備出去,接到你的電話,就留下來等候你們。”
徐成澤豪爽地說:“走,吃飯去!”
我客套了幾句,和徐成澤交代完工作上事情,考慮到午飯后還要趕到陳橋鎮,車停在酒店附近更方便,一行人魚貫鉆進金杯車里。徐成澤嗜酒。午飯的時候,張峰要開車,要了一杯茶水。我稍微喝了一點酒,說起到N市的目的。陳婧美說她娘家就住在陳橋鎮,開車過去十幾分鐘路程。徐成澤喝得微醺,滿嘴噴著酒氣,我去上廁所時,他緊隨著擠進逼仄的廁所。他喝了酒頭腦卻還很清醒,撒尿的時候好奇地問我,今天怎么會和楊可歆一起過來。我揣測說,陳橋鎮那家塑料公司,可能是吳亦琛的關系。徐成澤醉意朦朧地笑了笑。
午飯結束已接近下午兩點。張峰找了加油站加滿油,朝陳橋鎮方向駛去。太陽移到了西面,兩旁是成片的稻田,陽光斜照在樹枝上,路面映現斑駁的樹影。我心里估計十幾分后到陳橋鎮,事情辦得順利的話晚飯前能趕回去。從雙溪鎮斜插到陳橋鎮,其間有一段碎石子小路,坑坑洼洼,路面不平。車拐彎駛上小路,隨著車子顛簸,不知道是不是中午喝過酒的緣故,我心里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卻捉摸不透這種不安來自何處。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發現有輛嶄新的紅色桑塔納小轎車尾隨在后。我有點神經質,是我們被人跟蹤了,還是我在杯弓蛇影?車駛過那段碎石子路面,拐上瀝青公路,兩旁是挺拔的水杉,路面明顯寬敞了許多。我用余光發現那輛小轎車很快趕超上來,女司機的秀發在眼前一晃即過,朝陳橋鎮方向絕塵而去。我輕舒了口氣。
陳橋鎮和雙溪鎮差不多,沿街是樓房和一些小商店。金杯車在一家賓館門外停穩,我從上衣口袋里掏出紙條,用手機撥打了上面的電話,隨后下車活動一下。大概五分鐘左右,一個三十多歲,略顯瘦削的男子,穿件舊的西服,騎著電瓶車從馬路對面駛來,眼睛掃著車牌號碼,在我面前停下來,一只腳抵在地上,詢問道:“你是潛龍公司許經理?”
我打量著他。
他自我介紹說:“我是陳橋公司生產經理。我們劉總正在等候你們,怕你們找不到具體地址,讓我來接你們。我在前面引路,你們的車跟著,過去不遠就到公司。”
我坐上金杯車。陳橋塑料公司離鎮上不遠,車朝前行駛不遠,拐入一條泥路,周圍是村舍和農田。車開進去二百米左右拐個彎,再朝前行駛五六十米就到了。公司門前有棵香樟樹,大門上方拉著一條橫幅:熱烈歡迎潛龍公司領導蒞臨指導。車在公司辦公樓前停穩,總經理劉坤已快步迎上來,熱情地握住我的手。他看上去四十多歲,偏高的個子,頭發剪得有些短,眼睛很有神,穿件深咖啡色西服,系根紫絳紅領帶,西服的紐扣敞開著,神情謙恭而灑脫,給人不乏精明干練的感覺。我和他彼此介紹之后,跟隨他走進辦公樓會客室。
會客室剛打掃過,一行人落座,一個女孩靦腆地忙著沏茶,劉坤迫不及待地發了一圈香煙。我仔細了解情況,陳橋塑料公司股權原屬于鎮糧管所,幾年前耗費人力物力,創辦起這家中外合資企業,合作前談妥外商負責外貿訂單。由于合作過程雙方齟齬不斷,外商在外貿訂單價格上狠賺了一筆之后,基本上銷聲匿跡了,任公司在生存的間隙自生自滅。劉坤陪同我們察看了廠區。公司辦公樓大多數門鎖已銹跡斑斑,玻璃窗上沾滿污漬。車間一千多平方米,房梁上爬滿蜘蛛網。三條生產流水線中有兩條蒙著厚厚的灰塵,僅剩一條有開動的痕跡。寂靜的車間悄無聲息,給人一種空曠的感覺。我唏噓不已。我綜合搜集到的信息分析:這家公司廠房和機器設備都不錯,具備一定的生產能力,僅憑一條生產流水線,偶爾零零碎碎有點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很難維持正常運行。公司面臨經營困難,加工費會比較低廉,況且路程不算遠,運輸也相對方便。對于這家瀕臨倒閉的公司而言,如果能有穩定的加工訂單,三條流水線正常運轉起來,不僅能起死回生,還會有一定盈利。我心里粗淺判斷,這是家十分理想、適合生產的企業。
回到會客室,劉坤讓女孩子招待楊可歆和張鋒,示意我到他里間總經理辦公室。我瞥了他一眼,心里略感不舒服,這種感覺很微妙。我下意識地看一眼楊可歆和張峰,跟隨他走進里間總經理辦公室。劉坤關上門,客氣地示意我在沙發上坐,隨后走到辦公桌前坐下。辦公桌緊挨著窗口,太陽正在窗外緩慢滑落。劉坤掏出香煙遞給我,自己也點燃一支后猛吸了一口,煙霧很快在辦公室里彌漫開來。他抬起頭看著我,夾著煙的手有些顫抖,神情明顯流露出緊張,然而很快便克制住了,他熱情地對我說:“許經理,今天你大駕光臨,能到陳橋鎮來,是我和公司的榮幸。以后,還請鼎力相助,能夠攙扶一把!”
短暫的沉寂。我明白他言下之意,目光和他相遇,感覺得到他心里的躁動。我清楚這家公司的處境,能夠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劉坤抽著煙,壓低聲音開門見山地說:“許經理,我是個直爽的人,不想隱瞞自己的想法,希望能夠加工貴公司的生產訂單。如果我們能夠合作,我想聘請你兼任公司副總經理,你除了保證公司生產訂單,其他事情一概不用操心,利潤的一部分作為報酬歸你。”他眼睛里閃爍著某種東西。
我心里驟然一緊,目光躲閃了一下,知道這是一種令人垂涎的誘惑。我清楚這是棘手的事情,背后涉及吳亦琛和王子恒,事情不可能這么簡單。煙霧在縈繞。我思考著,有一會兒走神,目光在他臉上逗留。
劉坤將一大截香煙在煙灰缸里碾滅:“許經理,只要我們合作,肯定十分愉快,報酬方面一定會讓你滿意。”他加重了語氣,目光緊盯著我。
煙灰缸里冒著一縷青煙。
劉坤停頓片刻,似乎想緩解氣氛,神情松弛下來說:“我在H市生活了六年,回到這里在鎮糧管所工作,半個月前剛承包這家公司,這里的事情我完全能說了算。”他目不轉睛,很有意味地看著我,在彰顯或暗示什么。他又點上了一支香煙。
我目光透過煙霧看向他的臉龐,記起吳亦琛是H市人,隨即明白了他倆之間的聯系。劉坤的意思很露骨。我對他沒有什么好感,也沒有特別的反感。我清楚貪婪是人的本性,誘惑同樣會是一種煩惱。我思考著,謹慎地說:“劉總,我在公司雖然負責外協部門,但至于是否能合作,最終決定權在公司領導手里。”我回答得體,可能在他聽來像是敷衍。
劉坤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竭力想打消我的顧慮,說:“這些我自然很清楚,有些事情,我會想辦法解決。當然,我們今天談論的,只是我和你之間的私事,不會涉及其他任何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是個講義氣、知恩圖報的人,這點請你絕對放心!”他說得言之鑿鑿,露出意味深長的笑,臉上的神情又很急切。
我明白他指的是和吳亦琛之間的復雜關系。他眼睛里有種攫取的欲望在熠熠發光。我知道他迫切的心情,清楚自己實地考察,最終呈遞的書面報告,至少對面前的這個男人至關重要。而且將來如果能夠合作,幾家加工企業之間怎樣安排生產訂單,具體操作完全屬于我的權限。我用冷靜的目光看著他。
落日余暉慵惰地映在窗欞上。
我和劉坤回到會客室,我招呼楊可歆和張峰和劉坤握手告辭說:“劉總,具體情況,我向公司匯報,到時候再聯系。”
劉坤挽留說:“許經理,難得到陳橋鎮來,吃過晚飯再走!”
我抬腕看表,婉言謝絕說:“真的不必客氣,我們回去一個多小時路程,到家時正好趕上吃晚飯,以后有機會吧。”
劉坤見我們真的要走,急了,漲紅了臉,竭力阻止:“都這時候了,這怎么能行,吃過晚飯再走。難得到陳橋鎮來,快吃晚飯了還走,這不是在駁我面子?不就是一頓飯的事情嗎,嫌我請不起這頓飯?即便生意不成情誼還在!我飯店都預訂好了,等一會兒過去吃晚飯!”他的話毫無回旋余地。
我再三推辭,劉坤態度堅決。我有些尷尬,知道很難推脫,一味拒絕,反而顯得有悖常理,權衡之后只能妥協,決定吃完晚飯再回去。此刻,太陽正從地平線滑落下去,天邊抹上一縷胭脂紅。
天色逐漸暗下來,小鎮亮起點點燈光,遠處景致變得朦朧。我和劉坤一行人擠進金杯車,朝鎮上駛去,很快在一家酒店前停下來,我們一起走進二樓一間包房。片刻,陸續又來了幾個人,劉坤逐一介紹,都是鎮上有些頭臉的人。我打著招呼,根本記不清誰是誰。十幾個人圍成一桌,酒菜很快就上來了,大家相互敬酒,觥籌交錯、煙霧繚繞,氣氛立刻熱鬧起來。我很有分寸,推諉不會喝酒,淺嘗輒止,以免喝多后失態。席間,劉坤不斷殷勤地遞煙敬酒。推杯換盞之際,張峰忍不住也舉起酒杯。我用目光示意他盡量少喝,張峰不屑地笑笑。劉坤介紹說席上喝的是米酒,當地自釀,清冽甘甜,沒有什么度數。張峰一杯酒下肚,身上暖暖的,跟著喝起來。桌子上杯盤狼藉,有人開始斜歪著身子去廁所撒尿,有人萎靡地從桌子上滑落下來,控制與放縱,開始與結束,酒席上場景大多數如出一轍,有種醉生夢死的感覺。酒席結束,天色不太晩,也不算早了,小鎮沉浸在夜色里。張峰走出酒店,腳下有些踉蹌,米酒后勁很足,夜風襲來,酒往上涌,忽然蹲在路沿嘔吐起來。我霎時愣住了,瞧著張峰的樣子,沒有想到他會喝得這么醉,疑慮的目光投向劉坤。
劉坤正在酒店門口和客人打招呼,連忙走過來輕輕拍拍張峰后背,臉上流露出一絲歉意,繼而對我說:“許經理,沒有關系,可能稍微喝多了,到賓館休息一會兒,睡一覺酒就醒了。”并吩咐那個生產經理攙扶張峰。
我雙眉緊蹙,心里焦慮起來。張峰喝醉酒,今晚肯定回不去,恐怕只能在陳橋鎮過夜。我掏出手機給妻子打了個電話,讓楊可歆也給家里打個電話。前面不遠就有家賓館。我記起來,金杯車就停在這家賓館院墻門外。我走進賓館來到服務臺前,準備訂一間三人客房,柜臺女服務員已拿出三把鑰匙遞給劉坤。我心里略微一怔,隨即側過臉去,目光投向劉坤。劉坤接過鑰匙,臉上閃過一絲曖昧,眼睛里有種稍縱即逝的狡黠。我驟然緊張起來,三間客房,我有點猜到了他的意思。
我送走劉坤,走進自己的房間。月光從窗簾縫隙滲透進來,在地毯上映現一縷清光。我關上房門,開燈,冷靜下來思考,恍然間醒悟過來,這一切可能是劉坤預先就準備好的:殷勤款待,灌醉張峰,在陳橋鎮過夜,甚至連住宿也早已安排妥當,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呢……我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滑入一個溫柔的陷阱。我知道劉坤不是個簡單角色,精明且心思縝密,心里涌起一種莫名的焦灼感。我清楚吳亦琛和王子恒之間的微妙關系,吳亦琛授意楊可歆一起到陳橋鎮來,對我是種掣肘。倘若這家公司設備簡陋,根本不符合加工生產,這份書面報告會變得十分簡單。我明白呈遞這份書面報告意味著什么。夜顯得叵測,我有些心神不寧在房間里不斷地踱著腳步。我需要思考如何擺脫目前的窘境,但現實的和未知的、發生和將發生的,糅合在一起塞滿了頭腦,心被一種莫名的緊張攫住。房間里有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寂靜。忽然,手機鈴聲響起來,聲音急促而響亮。
我陡然從沉思中驚醒,掏出手機摁了通話鍵,是徐成澤打來的。我沒想到徐成澤打來電話,稍感驚訝。徐成澤沙啞且渾濁的笑聲通過手機傳了過來。他在電話里近似調侃地詢問,今晚有沒有喝醉,現在是不是正在床上鴛鴦戲水,接著又是一陣夸張而放肆的笑聲。他的聲音沖擊著我的耳膜。我沒有心情和他開玩笑。徐成澤收斂笑聲,認真地說,你下來吧,我在賓館外面。我心里驚詫,他中午還在雙溪鎮。我來不及認真思索,急于擺脫眼前窘境,掛斷手機走出客房,發現在昏暗的甬道拐彎處,有三個袒胸裸肩的女孩從我身邊晃過。
小鎮寧臥在夜色里。
我走出賓館大門,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看見馬路對面昏暗的樹陰下,停著那輛嶄新的紅色桑塔納小轎車。徐成澤站在車前,握著手機正在打電話,看到我后匆忙掛斷電話,熱情地迎上來,遞給我一支香煙。我看著徐成澤,仍然覺得驚奇,疑惑地問他:“你怎么會在這里?”
徐成澤點燃手上的香煙,解釋道:“陳婧美娘家有點事情,一早打來電話,原來打算午飯前過來,結果陪你們吃午飯后再趕到陳橋鎮,辦完事情就晚了。再說,許經理到N市來,又在陳橋鎮過夜,我總要過來陪陪你。”他執著而誠懇地笑著說。
我瞥了眼他身后的小轎車,滿腹狐疑,揣測說:“這輛車是新買的?”
徐成澤說:“這輛車是朋友的,中午喝過酒不能駕車,請她幫忙送到陳橋鎮。”
我頭腦里閃過來陳橋鎮時,那輛尾隨其后的小轎車,猶豫著又問:“我們原來準備晚飯前就回去……你怎么知道我們會住在這里?”
徐成澤大笑起來,似乎猜測到我們最終會在陳橋鎮過夜,繼而進一步解釋說:“陳橋鎮就這幾家旅館,這家賓館是最好的,你還能住在哪里?”
香煙的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閃爍。我意識到他的狡黠,心里有種捉摸不透的感覺,仿佛自己的行蹤一直在他視線里。我雖然心存疑竇,但對他此刻出現,還是很感激的。
徐成澤將煙蒂扔在地上說:“走,吃夜宵去!”
我很想消磨這段時間。徐成澤打開車門,我和他上了那輛桑塔納小轎車,車內有一股新車的氣味。徐成澤開車駛過兩條橫馬路,第三條街拐彎處有家燒烤店,他將車停在路旁。燒烤店晩上還有些生意,店堂里坐著好幾個男女食客,燒烤的香味一陣陣撲出店堂外,在夜空中飄散。徐成澤拿了些燒烤食物,又要了幾瓶啤酒。我吃過晚飯沒有食欲,而且我對燒烤之類的東西也不感興趣,覺得這種煙熏火燎的食物咀嚼后順著食道滑入胃里很不舒服,只是陪著徐成澤喝些啤酒消遣。晩上十點多鐘,困意襲了上來,時間也晚了,我對徐成澤說回去吧。徐成澤也吃得差不多了,將最后一塊牛肉塞進嘴里,用餐巾紙擦拭一下嘴,起身駕車送我回賓館。他在車上打著飽嗝客氣地說:“明天早晨我開車過來接你們,一起去吃羊肉面,陳橋鎮有家羊肉面館有點名氣,陳婧美和我來過幾次,味道還算正宗。”徐成澤駕車在離賓館不遠處停下,我和他打著招呼下了車。紅色桑塔納小轎車很快湮沒在了夜色里。
我下車后朝賓館大門走去。小鎮寧靜得出奇,月亮懸在深邃的夜空,大多數店鋪已關門歇業,燈光變得稀落。清冽的風掠過樹梢發出簌簌聲響,小鎮融入濃重的夜色里,擁有一種悠遠曠古的靜謐。我晚飯時喝了點酒,剛才又喝了啤酒,頭腦略微有些暈眩。我恍惚間想起張峰,不知他的酒是否已經醒了,楊可歆可能正摟抱著女孩,滿床旖旎……我想快點回到客房,洗個熱水澡,然后舒服地躺在床上。我走到距離賓館大門大概兩三米處,忽然看見天空中有一顆流星,拽著很亮的尾巴劃過,砸向寂寥的西南方向。我不由自主打個寒噤,有種尖銳的聲音在心里劃過,眼前掠過日落時那抹胭脂紅,陡然覺得哪個地方不太對勁,有種會發生什么事情的預感,心里升起一種神秘的恐懼。
風,穿街而過。
我拐彎走進賓館大門,看見院子里停著一輛警車,頂燈在暗夜里炫目地閃爍。我倒吸口寒氣,心里猛地抽搐,加快腳步走進大堂。服務臺前聚著客人,有人正在輕聲嘀咕:“哎,這種事情也會被逮住,簡直是在陰溝里翻船!”“哼,真不是個東西。飽暖思淫欲,傷風敗俗,道德淪喪!”“聽說男的不是本地人,這小子真夠慘了,十足是個倒霉蛋……”我心里驚悚,看見警察押著一男一女走過來,兩人雙手抱在腦后,穿過大堂朝門外走去。女的長得不算漂亮,但很年輕,看上去二十歲不到,衣衫凌亂,目光凝滯。楊可歆緊隨其后,滿臉惶恐,噤若寒蟬,經過我面前時稍微側了一下臉,目光躲閃了一下,很快沮喪地垂下頭去。我頭腦紊亂,心里一片混沌,瞬間感覺一切悄無聲息,所有的聲音在沉入大地,在心底與暗夜里戰栗。
小鎮在夜色里飄浮。
我意想不到這次到N市去,事情會畫上這樣一個句號。事情引起不小波瀾,很快傳遍整個公司,成為各部門茶余飯后的談資,這些內容主要建筑在楊可歆的痛苦之上。這件事當然也涉及外協部門,造成了很大負面影響。楊可歆嫖娼,被拘留五天,罰款兩千元;我作為部門經理難辭其咎,好在平時工作還算盡職,只是受到嚴厲批評。我明白這種批評僅僅是種姿態,但是從同事友善的笑臉背后,還是能感受到某種怪異的東西。我暗自慶幸,那天晚上張峰喝得爛醉如泥,徐成澤恰巧打來電話,否則在賓館發生些什么,即便沒有被捉奸在床,我也會陷入難以啟齒的尷尬境地。不久,楊可歆離開了公司。這件事情造成的結果,除了楊可歆自取其辱,陳橋塑料公司的損失最大。劉坤殫精竭慮、巧妙設計,結果弄巧成拙,最終功虧一簣,精心策劃的一切成為幻影,這是我始料未及的。看得出來,王子恒表面上顯得淡定,其實對這種結果是滿意的,只是不露聲色而已。吳亦琛陰沉著臉,明顯感覺得到憋屈。從某種角度來說,徐成澤無意中成為間接的受益者之一,至少消除了一個潛在的勁敵。
事情很快就這樣過去了。許多事情是難以預測的。三年以后,潛龍公司意外申請破產,就像一幢高樓轟然倒塌。公司倒閉的原因是管理不善,加上這類產品的附加值很低,市場競爭愈甚激烈,公司缺乏沉淀后的文化底蘊,便猶如一艘沉疴痼疾的大船,在洶涌的經濟浪潮中,觸礁沉入茫茫大海。上級部門審計,累計虧損三千多萬元。總經理利用公司資金投資股市,折戟沉沙,損失一千多萬元。傳言吳亦琛和外商洽談生意,早已備有退路,辦妥了在國外投資移民;王子恒預計地皮肯定會漲,未雨綢繆,在鄰省開發區廉價購置了好幾畝土地。公司倒閉引起了不小的震動,我離開潛龍公司后,為謀生路,東拼西湊,在市郊辦了一家小型企業。雖然整天忙碌,事業卻沒有太大起色,勉強能夠維持生計,但活得很踏實。我有時路過潛龍公司舊址,會回過頭去多看幾眼。隨著時間推移,許多事情,逐漸變得模糊。
歲月匆匆,白駒過隙。一晃幾年過去,我和原來的同事很少有來往,另幾家加工企業的人起先偶爾還有個電話,之后也漸漸少了,人走茶涼,曲終人散,這很自然,也很正常。幾年時間,徐成澤的公司卻有了很大起色,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創建起新的外貿公司,直接和外商洽談生意,擴建廠房建造了新的辦公大樓。公司大量出口訂單來不及生產,發給鄰鎮幾家塑料企業加工,事業如日中天,在N市塑料行業有了知名度。徐成澤一如既往會打來電話,沙啞的嗓音寒暄幾句,或邀請我閑暇時到雙溪鎮去玩,逢年過節依然會一成不變拎著禮品登門拜訪。陳婧美會在電話里嘮叨一些瑣事,由衷表示公司有今天的發展,全靠困難時期我予以的諸多幫助。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心里多少有些感觸,拂去功利色彩,感受到一股暖意,至少得到了某些安慰。
這種關系一直延續了下來。許多年過去,我有空到N市去過幾次。雙溪鎮已是今非昔比,有了日新月異的發展:街旁簡陋的房屋拆遷了,小商鋪被遷走,道路被拓寬,大片土地被征購,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有了較高檔次的賓館和高消費娛樂場所,逐漸形成了一定規模的商業圈,變得喧囂繁華起來。長途汽車能夠直接抵達雙溪鎮。過年前夕,徐成澤打來電話,公司請吃年夜飯,邀請我過去聚聚。我推諉年底很忙,心意領了。徐成澤在電話那頭,斬釘截鐵地說:“你一定要過來,缺了誰都行,就是不能缺你!現在交通十分方便,坐車就到雙溪鎮,到車站打個電話來接你,就這樣定了!”他語氣堅定,情真意切。寒冬臘月,忙著要過年,誰愿意為了一頓晚飯來回趕兩百多公里路程。但這是徐成澤的一片情義。我心存感激,應允了下來。
黃昏,冬日的太陽躲在云層背后,勾勒出大概的輪廓,薄薄地映在天際,絲毫沒有要露臉的意思。云層越聚越厚,堆積著像要下雪。我穿件黑色中長大衣,坐上駛往雙溪鎮的長途客車。申沃大巴車開著空調,車廂里暖和許多,但空氣有些渾濁。車開上高速公路,一個多小時后,抵達雙溪鎮汽車站。新的汽車站在雙溪鎮北面,距離高速公路岔道口下來不遠,我提早五分鐘給徐成澤打電話,下車后徑直朝汽車站大門口走去。天氣很冷,風很凜冽,刮在臉上、灌入衣領,有股刺骨寒意。大門外路旁積著堅硬的冰,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哆嗦。我站在汽車站大門口,豎起大衣領子,瞧著冬日里乏善可陳的風景。
汽車站門口停著一輛墨綠色奧迪小轎車,一個面容姣好的中年女子推開車門,跨下車朝我迎面走來。她穿件紫羅蘭色羊絨大衣,秀發朝后盤成一個髻,臉上的妝化得精致而恰到好處,在冬日里顯出一抹亮色。她走到我面前,神情有些猶豫,謹慎地輕聲問:“請問你是許經理?”
我用遲疑的目光打量著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你是?”
她矜持地看著我,露出含蓄的笑,沒有回答,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動作很小,似乎下意識地想拉拽我一下。她禮貌地對我說:“今天客人特別多,徐經理抽不開身,讓我代為接你,我們幾分鐘就能到公司。”
我跟隨她坐上奧迪小轎車。她顯得優雅,但有點拘謹,身上散發著淡淡香水味,專心駕駛著車。我仔細品味著她的舉止,記憶慢慢飄浮上來,想起初次到N市的夜晩。我瞬間有些窘迫,這種記憶很突兀,甚至是有些尷尬。我欲言又止,想和她搭話,又覺得不便。她心思很細膩,猜測到我的想法,朝我笑了笑作為回答。車很快駛入雙溪鎮城區,拐彎進了公司大門。公司廠區和大樓前停滿了小轎車,大門兩旁掛著大紅燈籠,飄動著各種顏色的小彩旗。天空陰霾,四周響起零星的鞭炮聲,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年味。
天色暗了下來,車間旁臨時搭起了一個簡易的棚,挑著明晃晃的燈,長桌上堆滿了鍋碗瓢盆,五六個廚師正在忙碌,周圍飄散著蔥油香味。徐成澤頭發梳得油亮,變化不是很大,只是歲月不饒人,比原來顯得老了一些。他眼睛眨動著,臉上堆滿笑意,和陳婧美不斷照應著絡繹不絕的客人。年夜飯總計擺了二十桌,五桌是公司員工,安置在平時吃飯的食堂里,另外十五桌是客人嘉賓,放在會議室和隔壁空置的房間。酒席上高朋滿座,一片熱鬧喧嚷聲,其間燃放起煙火,在夜空中絢麗綻放。年夜飯結束已是晩上九點多鐘,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徐成澤欣慰地對我說,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今天晚上我陪你住賓館,陳婧美已經預訂好房間。給你準備好的禮物放在車后備箱里,我明天陪你吃完早飯,直接送你到汽車站,你順便把過年的禮物帶回去。
晚上氣溫降得很低,霓虹燈在寒夜里不知疲憊地閃爍著。徐成澤和我入住雙溪賓館。原來的雙溪賓館已經拆除重新建造,顯得豪華且高檔大氣,無論是客房裝潢,還是各方面設施,與當初已是不可同日而語。走進房間,徐成澤摁亮燈,用挑剔的目光掃視房間,脫下大衣隨意扔在床上。房間里很暖和,中央空調出口不斷吐出熱氣,室內與室外明顯能感覺到溫差,橙黃色的燈光給人一種舒適的感覺。我將溫度調節到二十八度,脫下大衣掛在衣柜里,然后燒了壺水,沏好兩杯紅茶放在茶幾上,和徐成澤隔著茶幾在沙發上坐下。徐成澤喝過酒,臉上泛著光澤,頭腦明顯處于亢奮狀態。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側過臉看著我,有些自鳴得意地問:“許經理,今年這頓年夜飯,還算隆重?”他舌頭有點僵,嗓音更加沙啞,臉上露出志得意滿的神情。
“客人確實不少。”我側過臉去,目光落在他臉上,從他的神情中體味到了某種東西。這使我想起酒宴前,穿著光鮮亮麗的客人趨之若鶩和他打招呼的情景。陳婧美熱情的臉上也有了幾分頤指氣使。我想這大概就是財富效應吧。
徐成澤讓自己坐得舒服一些,掏出香煙遞給我一支,眼睛眨動著,嘆了一口氣,漫不經心地輕聲數落說:“現在過個年,吃頓年夜飯,給客戶送份禮——也是為了聯絡感情。另外,過年前還有各種人脈關系,方方面面都要打點。雖然雙溪鎮是個小地方,我能擁有這份事業,也算得上是成功人士了!”他點燃手上香煙,臉上露出無奈的神情,又摻雜著某種炫耀。
煙霧在房間里縈繞。我不想在空調房間里抽煙,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我感覺得到他的驕傲,心里多少有些嫉妒,只是敷衍地點了點頭。
徐成澤顯得躊躇滿志,會心地笑了,將煙灰彈落在煙灰缸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我:“哎,潛龍公司那些人,不知道怎么樣了?”
我知道他出于好奇,放下杯子感慨地說:“我和他們分開后,基本上沒有聯系。”
徐成澤目光有須臾凝滯,像是觸動了某根神經,隨即撇了下嘴,露出不屑神情,目光盯著升騰的煙霧,語氣忽然變得憤懣:“哼,虧損三千多萬元,這時三千多萬是什么概念,這些家伙……”他欲言又止,臉上明顯掠過鄙夷的神色。
我看到他眼睛里的輕蔑,不由觸景生情,繼而謹慎地說:“你和王子恒關系一直很不錯,我在接手外協部門時,你們不是已經有了業務往來?”
徐成澤嗤之以鼻:“你以為他會是善類?”
我琢磨著他的意思,目光落在他手上、煙上、表情瞬息變幻的臉上。
徐成澤狠狠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煙霧,臉上肌肉抽搐著,煙霧在縈繞。他像在思考,又像是在回憶。他沙啞的聲音在煙霧里有些激動地說:“是的。當初雙溪公司經營確實困難,可以說是如履薄冰,瀕臨倒閉。他私下里要挾我,想靠生產加工生存下去,他需要得到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權。你明白了嗎?百分之三十的股權,這是很苛刻的條件。而且,這只是交易的一部分。他每次來都需要熱情款待,這也是一筆不菲的費用,包括他看上我小姨子,每次來N市都需要她來陪他。還有,你的前任收到的賄賂還算少嗎?你現在應該明白我當時的處境。你以為每個人都會像你一樣?”他臉呈慍色,情緒明顯激動起來,將煙蒂在煙灰缸里狠狠地碾滅。
房間里煙霧有點嗆人,橙黃色的燈光似乎凝固了。我感到驚詫,大腦有幾秒鐘空白,目光越過他不安的臉龐,移落在側面墨綠色窗簾上。我隱約感到有種幻覺,窗簾背后仿佛蘊藏著莫測的秘密,微微抖動著在悄然掀起一角。
徐成澤說:“你覺得這很卑鄙?”
我說:“當然。”
徐成澤停頓片刻,放緩語氣介紹說:“陳婧美的妹妹叫陳婧麗,長得更加漂亮。她男人也是陳橋鎮人,曾經是省水球隊隊員,水性特別好,是名運動健將。他退役后兩人結婚,是令許多人羨慕的一對。那年夏天十分炎熱,男人在灶間蒸完饅頭,渾身溽熱,想涼快一下,赤膊跳入灶間后面的小河。背光的河水很涼,他躍入小河后沒有上來。這種事情誰都不會想到。她一直沒有再嫁。”他拿起茶幾上的香煙,夾著香煙的手微微顫抖,有少許煙絲落在茶幾上。
我唏噓不已。
“你不是個生意人,不屬于那種挖空心思、投機鉆營的那一類。”徐成澤看著我,點燃手上的香煙,推心置腹地說,“你做事沉穩,人也聰明,這我知道,但并不精明,血液里缺乏那種貪婪與狡詐。你貌似正人君子,甚至有幾分清高,其實,男人在這方面都是一路貨色!你初次到雙溪鎮的晚上,我和陳婧美商量,讓她妹妹來陪你。但你沒有勇氣去碰一下她,你缺乏膽量,缺乏我剛才所說的那種貪婪與狡詐。那天晚上,你如果和她睡在一起,你就不會是今天的你。當然,我不是在刻意地貶低你,而且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所以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我和陳婧美特別尊重你,心里一直真誠地感激你。你是我生意圈唯一珍惜的朋友,特別在沒有業務往來后,你依然是我們真摯的朋友。至少,對我和陳婧美來說是這樣的。”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形,用驚疑的目光瞧著他。
徐成澤神情略顯窘迫:“陳婧麗之后說起你,神態忸怩,眼神中竟然有種悵然。她一直刻意躲避你,對你始終心存好感。你不要產生誤解,她十分敬重你,沒有其他別的意思。她現在負責公司外貿訂單,和外商打交道,還是單身。”他的語氣緩和下來,眼睛里閃過一種東西,狡黠而很有意味。
我心里被柔軟的情緒頂了一下,陡覺臉頰有點燥熱,聯想起紅色桑塔納小轎車在眼前絕塵而去的情景,恍然間真正明白了今天在汽車站迎接自己的女子是誰,一直盤桓在心里的疑團豁然冰釋。我瞧著徐成澤,想起王子恒,特別想起陳婧麗,感到黏膩而惡心。我緊盯著徐成澤的眼睛:“你不認為自己也很卑鄙?”
他笑得很勉強:“你第一次來,為了籠絡你,權宜之計。”
難堪的沉寂。我給自己杯子里倒水,又給他杯子里續上水。忽然我很想抽煙,拿起茶幾上的香煙,猶豫著沒有點燃。我順著思路又問:“那么,現在雙溪公司百分之三十股份是屬于王子恒的?”
徐成澤喝過酒,臉上的肌肉有些僵硬,渾濁的眼睛布滿血絲。他將煙灰彈落在煙灰缸里,看著我,停頓片刻后說:“潛龍公司倒閉之前,我很快聽到風聲,催王子恒把加工費欠款付清,之后和他坐下來談判,給他十萬元了結此事。”
我透過煙霧凝視著他。
徐成澤手指夾著香煙輕輕轉動,臉上的表情還是豐富起來,近似于尖刻地說:“我做生意有一點很磊落,應該送的錢一分也不會少,哪怕是借錢也絕對不會賴賬。靠賴賬的人是不會發財的。我給了他想要得到的,他應該滿足。當然,他有點沮喪,但是他不可能把我告上法庭。這涉及種種交易,他是個聰明人,不會真的傻到自掘墳墓。不久潛龍公司倒閉,面臨國外客戶流失的風險,他牽線搭橋,把五個主要外商客戶介紹給我。我從親戚朋友中高息借錢,用公司向銀行抵押貸款,又支付給他三十萬元現金。”徐成澤猛吸了一口煙,長長地吐出煙霧。
我心里抽搐,思緒有片刻游離。我知道王子恒和吳亦琛之間的關系,竭力反駁說:“這不可能。公司里王子恒和吳亦琛心存芥蒂,客戶資源掌握在吳亦琛手里,他倆不可能親密無間穿一條褲子。”
徐成澤輕蔑地笑起來:“這種事情很容易理解,在利益面前沒有界線。至于三十萬元怎么分配,這只是他倆之間的事情。”
房間里很靜,彌漫著煙霧,墨綠色窗簾微微擺動著,房間里有種令人窒息的氣氛。
徐成澤說:“當時,我走出這關鍵性一步,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氣。我抓住機緣,讓陳婧麗負責,注冊了一家外貿公司,和外商客戶打交道,經營進出口報關業務。公司來不及生產的客戶訂單,轉發給其他塑料公司加工。那段日子確實非常艱辛,我不怕你笑我,有時口袋里連買瓶酒的錢都沒有,沿街乞討的都會比我富有。兩年之后公司才緩過勁來,逐漸還清所有的貸款。機緣和膽略,金錢和女人,我讓公司完成了一次華麗轉身!”他臉上露出浮躁且得意的神情,沙啞的聲音在煙霧里跳躍,變得趾高氣揚。有那么一瞬間,我有些恍惚,我依稀記起那天晚上,走出陳橋鎮賓館的時候,徐成澤在馬路對面打電話,看見我后便掛斷電話,把手機放進口袋里。這個情景在我眼前變得清晰起來,一個想法在我腦海里閃電般劃過:那天晩上,徐成澤把我喊出賓館,難道是他打的報警電話?
茶幾上紅茶冷卻了,浸成了猩紅的血色。
我心里有種裂帛似的聲音。我看著他吐出的煙圈,裊裊升騰,散亂成一片迷霧。房間里有種怪異的寂靜。我側過臉去看著徐成澤,知道他有著商人的精明與干練,摻雜著復雜的奸猾與狡詐,但從骨子里缺乏一種韜光養晦、高瞻遠眺、卓爾不凡的氣質,不會成為一名真正的優秀企業家。這不僅是由外貌,而是由內在素質所決定的。我下意識地看著他,發現他高檔羊絨衫袖口沾著油漬,手指被香煙熏得焦黃,指甲縫里藏有不易察覺的污垢。我想這是細節,細節決定一切。燈影里,他鬢角摻雜著幾根白發,眼角有了明顯的魚尾紋,臉上雖然神色倨傲,仍顯得過度憔悴。我想一個有境界的人才能達到一定的高度,他不可能擁有這種高度。
徐成澤還沉浸在回憶里,沉浸在剛才的亢奮之中,似乎借這段最驕傲的往事來慰藉自己。終于,他嘆口氣,感慨地說:“現在的生意很難做。”
氣氛有點凝重。我從他倨傲和落寞的神情中,似乎預料到了某種結局。兩年后,他的公司倒閉了。經歷了無序的競爭,市場逐步變得成熟,營商環境得到了凈化,他的公司就像一片枯葉隨波而逝。這之前公司經營已每況愈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顯露出衰敗的跡象。這是后話。我想,經濟大潮呼嘯而至,席卷了整個大地,洶涌的浪潮沖蕩著沉渣泛起。它不僅沖擊著人的觀念,更洗滌著人的靈魂。這是經濟大潮初期帶來的、迫不得已的陣痛。我心情壓抑且復雜,目光和他短暫對峙,有種奇特的、不自然的感覺。我猶豫著,想對他說些什么,但我想他未必聽得進去,最終還是放棄了。我知道時間不早了,感到意興闌珊,我們不再說話。許久之后,我朝他未置可否地笑笑,想以這種未置可否的笑,結束今天晩上的閑聊。
徐成澤將煙蒂在煙灰缸里碾滅,察覺到時間不早了,站起身穿上大衣。他聲音有點發顫,嘟囔著對我說:“許經理,明天早晨我過來,吃完早飯,送你到汽車站。”他臉龐泛著光澤,微笑著,拉開門走出了客房。
房間里彌漫著煙霧。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拉開墨綠色窗簾,雙溪鎮璀璨的夜迎面撲來,迷離的景致盡收眼底。我凝視著窗外,有須臾的恍惚,思緒穿越在時間隧道里。小鎮寧臥在月色里,恬靜的小河、安謐的田野、沉靜的夜空,有淡淡的桂花清香飄浮其間,沁人心脾。我的眼前浮現起總經理、王子恒、吳亦琛、徐成澤、陳婧美、陳婧麗、楊可歆、劉坤、張峰……寧靜的小鎮永遠消失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一切如過眼煙云。我知道這是歷史的變革,是時間閃回的一個片段——這只是琥珀色陽光下飄浮的一縷塵埃。房間里有種難以置信的寂靜,我伸手想拉上墨綠色窗簾……
窗外,雪花紛紛揚揚飄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