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方言[sa21ko21]本字考

葉慧明

摘 要：方言詞語中存在著不少“有音無字”或“一音多字”的現象，考求其本字對字典辭書編纂修訂工作、理清方言字詞發展源流具有重要意義。四川方言里有一常用方言詞sa2go2[sa21ko21]，為“結束、完畢；最后”義。該詞寫法至今尚未在各文獻詞典中得到統一。本文結合訓詁學、音韻學知識攀爬梳理文獻，以求考證出四川方言詞sa2go2[sa21ko21]的本來面貌。

關鍵詞：四川方言；本字；sa2go2[sa21ko21]；煞閣

四川方言詞sa2go2[sa21ko21]活躍于近現代白話文獻小說，為各方言詞典收錄，是四川方言里面的一個常見詞匯。然而，該方言詞至今仍未有一個確切的寫法，《四川方言詞典》記作“煞擱（煞果）”、《成都方言詞典》寫作“煞角（煞果）”、《成都話方言詞典》寫作“煞割（煞角）”、《四川方言詞語考釋》寫作“煞擱”。其中，sa2[sa21]字寫作“煞”，在各方言詞典中得到統一。《廣韻·黠韻》：“殺，殺命。《說文》：‘戮也’。煞，俗”。“煞”同“殺”，義為“殺死”，引申為“收束、停止”義，此義古已有之，最早見于宋呂渭老《賀新郎·別竹西》：“唱煞陽關留不住，桃花面皮似熱。”宋乩仙《鵲橋仙·七夕》：“年年此際一相逢，未審是，甚時結煞”。而go2[ko21]字的寫法卻五花八門，討論go2[ko21]音之本字，考究其來源，可以加深人們對該詞詞義的理解，并能為方言字典的編纂修訂提供一個參考，故對其考證溯源很有必要。

一

今所見sa2go2[sa21ko21]不同寫法在文獻中皆有其用例：

一、是這樣苦毒刑實在刻苛，生而死死又生怎么煞擱！（[清]《躋春臺》卷四《雙血衣》）

二、再鬧笑話拆開，寧肯就是這么煞角。（[近代]《留東外史續集》）

三、窮作樂都來做得沒煞割。（[清]《昭覺市丈雪醉禪師語錄》）

通過文獻梳理和語境求義可知：

例一“煞擱”在文獻中確為“結束、完畢”義，然方言詞典及民間并未說明來源。蓋因“擱”有“放置”義，引申為“停滯”，可與“煞”字組成并列式復合詞sa2go2[sa21ko21]，共同表示“結束、完畢”義，故取該字記之。

例二“煞角”在文獻中確為“結束、完畢”義。“煞角”也寫作“殺角”。關于“煞角”的寫法來源，辭書文獻不可征。民間說法認為，在木工活中，當各個做好的部件逐個按序逗榫組成之后，再用鋸子在每個方角的兩塊木材交合處悄悄拉上一鋸，好讓縫口清絲嚴縫，也叫“收鋸”[1]，引申為“完成、結束”。民間“煞角”還有其余說法，暫不贅述。

例三“煞割”在文獻中確為“結束、完畢”義，也寫作“殺割”。《資治通鑒》：“老禾不早殺，余種穢良田。”這兒的“殺”與“割”同義，“殺禾”即“割稻”。民間說法認為“煞（殺）割”為“收割”，一年繁忙，到秋季收割完畢就該空閑了，故將“完畢”稱作“煞割”。

而“煞果”一詞多見于唐宋佛經，為佛教專業用語，如：

四、真大王煞法煞業煞者煞果。（[北涼]《大般涅槃經》卷九《嬰兒行品》）

五、知煞果報者，知因煞生死墮地獄有異就果。（[唐]《涅槃經疏私記》）

佛教詞匯“煞果”為“煞果報”的意思，與四川方言里表示“結束、完畢；最后”義的“煞果”實為同形異義的雙音詞，表“結束、完畢”義的方言“煞果”在先代文獻中并無用例。四川作家李劼人《大波》第一部第四章：“……煞果還是沒說出所以然來。”[2]將sa2go2[sa21ko21]記作“煞果”，蓋因四川方言里“煞果”與“sa2go2[sa21ko21]”音同，而“果”恰好有“結局、結果”之義，故借“果”字記之。

二

從語音上來看，四川話存在音變現象。在聲母g/k/h后面，普通話里的韻母uo/e在四川話中往往會音變為韻母O。[3]在四川方言里，“果guo”音變為“go3[ko53]，“擱ge”與“割ge”音變為“go2[ko21]”。關于“角”字，當“角”表示“角色、口角、貨幣單位”等義時，一般讀為jio2[t?io21/t?yo21]；當“角”表示“獸角、像角的東西、角落、角度”時一般讀作“go2[ko21]”。“煞擱”“煞割”“煞角”語音上皆與sa2go2[sa21ko21]相契合，“煞果”與sa2go2[sa21ko21]在音調上有細微差距。

通過對四詞語音、語義的分析，我們可以首先排除沒有文獻例證、語義相差甚遠且語音上有差距的“煞果”寫法。“煞割”“煞角”和“煞擱”皆有文獻用例，語音也對應，然“煞角”一詞來源于木工術語，行業用語是否能推廣到為整個方言片區所用，不得而知。“煞割”兩動詞詞根意義相關，作為農民口中的俚語流傳開來，似乎有一定道理……關于方言詞sa2go2[sa21ko21]的民間傳說、軼聞掌故不一而足，這體現了方言的活力與趣味。其每種異體寫法似乎皆有其合理性，但它們出處各異、說法相去甚遠。我們在對方言的記詞過程中，不僅要兼收并蓄，還應盡可能地辨微探源，還原其本來面貌。

方志是我們研究漢語方言寶貴的第一手資料，其保存了大量的語言材料，“地方志中所載錄的詞匯材料是方言詞語釋義、考源的重要依據和參考”[4]，我們可以借助方志資料在紛亂的方言用詞中理出頭緒。

今于四川地方志、河北地方志中又見sa2go2[sa21ko21]另一寫法——“煞閣”。

六、盡止曰煞閣。（《四川·綿陽縣志》）[5]

七、邑俗謂事元了曰煞閣。按，煞有收束義，閣有停止義。（《河北·井陘縣志》）[6]

而“煞閣”的寫法在文獻中也能查詢其蹤跡：

八、又要有起頭，而又要有煞閣。（[清]《禪林寶訓順朱》卷一）

由上述例子可見，“煞閣”確為“結束、完畢”義，是由表“收束”義的“煞”與表“停止”義的“閣”近義并列而成的聯合式復合詞。然“閣”何來停止義？“閣”字最早見于《爾雅》，《爾雅·釋宮》曰：“枳謂之杙，在墻者謂之楎，在地者謂之臬，大者謂之栱，長者謂之閣……所以止扉謂之閎（閣）。”[7]郭璞《爾雅注》曰：“于門辟旁樹長橛所以止扉者，名閎（閣）”[8]。郝懿行《爾雅義疏》曰：“此閣以長木為之，各施于門扇兩旁，以止其走扇”[9]。《說文》：“閣，所以止扉也，從門各聲，古洛切”[10]。“閣”本義即為門開后插在兩旁防止門扇自動閉合的長木，并由此引申出“停止”義。“閣”之“停止”義的使用絕非個例，歷代有不少文獻可以佐證：

九、悱父勉本欲為哀辭，乃見此文，乃閣筆。（[唐]《南史·劉孝綽傳》）

十、言于怒時，且權停閣這怒。（[宋]《朱子全書》）

十一、留戀你別無意，見據鞍上馬，閣不住淚眼愁眉。（[元]《西廂記》第三折）

而從語音上來看，“閣”字中古音為“古洛切”，為宕攝鐸韻開口一等入聲字。其中古韻母/ɑk/在今天普通話中已演變為/?/，而后又在四川方言聲母g/k/h后音變為/o/。

三

“閣”字語音、語義皆相契合，從語源與理據上來看，較之“割、角、果”等異體寫法更令人信服。同時，在以上sa2go2[sa21ko21]的幾種不同異體寫法中，認可度和使用頻率最高的寫法為“煞擱”，而“擱”字最早見于清代文獻，乃是“閣”的后起分化字，這恰巧印證了sa2go2[sa21ko21]本字應為“煞閣”的合理性。今字典辭書不收錄方言詞“煞閣”，而記作“煞擱”“煞割”“煞角”“煞果”，蓋因今“閣”字常用義為“類似樓房的建筑”，“停止”義不顯且被“擱”字分擔，故在記錄方言詞過程中出現了紛亂雜繞的用詞現象。如今通過梳理白話文獻、方志用例以及借助字書、韻書的佐證，我們可于眾說紛紜中考求出四川方言sa2go2[sa21ko21]的本來面貌：sa2go2[sa21ko21]本字應為“煞閣”，是由表“收束”義的“煞”和表“停止”義的“閣”組成的近義復合詞，以表“結束、完畢；最后”之義。

筆者對四川方言sa2go2[sa21ko21]本字考證溯源過程中，觀察到當今字典辭書的一些細微疏漏：方言“閣”字的“停止”義來源于古之通語，古往今來有不少文獻用例；今大型語文工具書《漢語大字典》失收該義項，可以進行補充。《漢語大詞典》“閣”字義項⑨：“擱置；停綴”收錄“閣”之“停止”義，然《漢語大詞典》“煞”字條目下收錄方言詞“sa2go2[sa21ko21]”記作“煞果”，未予考證，可以再作商訂。這里考求sa2go2[sa21ko21]本字，可以為四川各方言詞典收詞用詞提供一個參考。

注釋：

[1]此說法來源于百度百科。

[2]李劼人：《大波（上）》，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81頁。

[3]詳情可見《成都話方言詞典》“成都話與普通話韻母對照表”。羅韻希、冷玉龍：《成都話方言詞典》，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年版，第262頁。

[4]向學春：《論地方志的方言學價值——以四川方志為例》，《重慶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4年第5期。

[5]李藍主編《中國方志中語言資料集成·四川卷·綿陽縣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版，第128頁。

[6]李藍主編《中國方志中語言資料集成·河北卷二·井陘縣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版，第60頁。

[7]今本《釋宮》訛為“閎”，本應作“閣”，詳情見（東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十二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89頁。

[8]《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爾雅注疏》卷第五，《十三經注疏》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3頁—144頁。

[9]（清）郝懿行撰《爾雅義疏》釋宮第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49頁。

[10]（東漢）許慎撰，徐鉉校訂《說文解字》第十二上，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49頁。

作者：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