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近百年來,圍繞李寶嘉、吳沃堯被保經濟特科一事,中國學界長期認識混亂。日本學者樽本照雄對此展開猛烈批評,并通過搜集已刊史料和借鑒史學成果,將相關研究推進一大步。然而若從嚴格的史學眼光來看,樽本的研究仍是不無紕漏。相較之下,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相關檔案,不但給出有關問題的一手記錄,也再度提示了發掘原始檔案和開展文史交叉研究,對于深化晚清小說史研究的必要性與可行性。
關鍵詞:晚清小說;李寶嘉;吳沃堯;經濟特科
“文史不分家”,是一個被當代學界喊濫了的口號。雖然這原本就是中國古代讀書人的傳統,但近代以來隨著西方分科觀念的引進和教學研究方式的細化,不但同屬一個學科門類的中國古代文學與中國古典文獻學、中國古代史與中國近代史,彼此各分畛域,文史之間,更是越來越有“隔行如隔山”的疏離感。這不僅體現在各自學術積累的不同,更體現在學術訓練和治學取徑上的差異。
近來筆者研究晚清的經濟特科,遇到一個十分有趣的個案,即關于兩位著名小說家李寶嘉(1867—1906,字伯元)、吳沃堯(1866—1910,字趼人)被保經濟特科的問題。其中又以日本學者樽本照雄所撰《李伯元和吳趼人的經濟特科》[1]一文影響最大。樽本出身語言文化博士,以研究清末民初的中國小說史見長。
論文開篇,樽本交代,他之所以撰寫該文,是發現近百年來中國學者(按:主要是文學研究者)圍繞李、吳二人與經濟特科的問題長期認識混亂,諸如二人是否都曾被保薦經濟特科,是同時被保薦,還是各自被保薦,及其被保薦的具體時間?經濟特科開了一次,還是兩次,具體在哪一年?等等,所以覺得有必要予以澄清。但接下來他并沒有單刀直入給出自己的論證,而是花費大量篇幅進行學術史回顧,致力于追問“中國學者為什么不能回答?原因在哪里?”他先是分析了中國學者經常援引的兩件基礎史料:其一是1906年吳沃堯撰《李伯元小傳》,內稱:“光緒辛丑朝廷開特科,征經濟之士,湘鄉曾慕陶(按:曾廣漢,號慕陶)侍郎以君薦,君謝曰:使余而欲仕,不俟今日矣。辭不赴。會臺諫中有忌君者,竟以列諸彈章,君笑曰:是乃真知我者?!逼涠?910年李葭榮撰《我佛山人傳》,內稱:“先是湘鄉曾慕陶侍郎飫耳君名,疏薦君經濟,辟應特科,知交咸就君稱幸。君夷然不屑曰:與物亡競,將焉用是,吾生有涯,姑舍之以圖自適,遂不就征?!遍妆菊J為以上兩則史料只是說明李寶嘉、吳沃堯都曾被曾廣漢保薦經濟特科,且均未赴征,卻并未說明李、吳二人是先后被保,還是同時被保,對經濟特科也只給出“辛丑朝廷開特科”這一線索。接著他逐一檢討了胡適、魯迅、阿英、魏紹昌等學者的相關研究,還詳細翻閱了中國方面的相關研究論集、文學史論著、辭典、資料集等,指出他們或是有意回避事實(特別是對吳沃堯被保經濟特科一事,長期避而不談),或是刻意含混處理,或是單憑主觀推論。總之,在樽本看來,中國研究同行雖然提出眾多意見,但大體都“只是學習前人的研究,依據舊資料,按照自己的推測寫論文而已。”
進而樽本展開自己的論證。他通過廣泛查閱《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光緒朝東華錄》、胡思敬《戊戌履霜錄》、胡鈞纂輯《張文襄公年譜》以及《大公報》《申報》等相關史料,并參考商衍鎏、高伯雨、郭廷以等人的史學研究成果,得出如下結論:一、晚清的經濟特科開過兩次,首次在戊戌年(1898年),因同年的政變而廢止,第二次在辛丑年(1901年)由慈禧太后下旨開保,癸卯年(1903年)召試;二、交代了癸卯特科初試、復試的時間和相應的考試結果;三、指出曾廣漢是在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同時保薦李寶嘉、吳沃堯。以此為基礎,樽本又分析了吳沃堯在《李伯元小傳》中并未提及自己也被曾氏保薦的原因,并推斷李、吳二人之所以拒絕應試,是以投身報界為職志。
或因格外關注李寶嘉、吳沃堯被保經濟特科的相關史事,樽本對中國研究同行的批評未免過于嚴苛(如因胡適沒有記載李寶嘉、吳沃堯被保特科之事,指責其不夠重視;因魯迅對李寶嘉被保經濟特科一事未作展開,指責其未能充分把握資料;因阿英沒有述及吳沃堯被保特科一事,批評其無視事實,等等),但就其有意識地發掘利用新史料和借鑒史學界的研究成果,來解答晚清小說史上的疑難課題而言,他的確走到不少中國研究同行的前面。而且這不但體現在樽本對李寶嘉、吳沃堯的相關研究,在對劉鶚、曾樸、林紓、魯迅等近代文學家及其作品的相關研究上,他也同樣展現出注重史料搜集和開展實證研究的學術特色。陳平原、王學鈞、范伯群等學者都肯定了樽本的學術貢獻。誠如李鴻章所言:“取彼之長,益我之短,擇善而從,又何嫌乎?”[2]
然而如果從嚴格的史學眼光來看,樽本的晚清小說史研究還是不無紕漏。仍以這篇論文為例,譬如他不應將經濟特科定性為“雜途”;嚴修上奏開設經濟特科是在光緒二十三年九月二十四日(1897年10月19日),而非十一月二十三日(按:此為朝廷收到嚴修奏折的時間);沈藎被捕是在光緒二十九年閏五月二十四日(1903年7月18日),而非閏五月二十五日,等等。[3]更重要的是,樽本的論文還存在兩個關鍵漏洞:其一,他雖然根據光緒二十八年《大公報》披露的《保舉經濟特科員名單》,找到“光祿寺卿曾廣漢?!溥M縣廩貢生李寶嘉,廣東香山縣監生吳沃堯……”這一記錄,卻未能說明曾氏向朝廷保薦李、吳二人的理由;其二,關于魏紹昌等學者提及的御史周樹模(字少樸)彈劾李寶嘉一事,樽本也存而不論,相應地,使得他對李、吳二人拒絕應考的解釋,也很難準確到位。
事實上,遵循史學研究的路徑,對李寶嘉、吳沃堯被保經濟特科一事,可以給出更直截的解答。首先就是找到曾廣漢保薦李、吳二人的奏折。這份奏折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文獻圖書館,系光緒二十八年九月初二日(10月3日)遞呈。曾氏在奏折中先是說明了自己保薦人才的標準:“臣愚竊見世之感慨悲歌之士,多具忠君愛國之忱,苦于一時無所建白,遂有詩歌陶情以發抒其抑郁者,使能拴縛以功名,鼓舞以爵祿,亦足展其微長末技,以補海岱高深。”接著開列了包括李寶嘉、吳沃堯在內的12人的保薦名單,保薦理由分別為:“武進縣廩貢生李寶嘉,才智聰穎,謀慮周詳。廣東香山縣監生吳沃堯,為學精敏,諳習外交。”[4]盡管當時曾廣漢只是光祿寺卿,原則上并不符合朝廷規定的薦舉資格——上諭限定只有各部院堂官和督撫、學政才有資格保薦[5]——但當日朝廷還是將其奏折交督辦政務處,從寬存記。[6]
再者,就是澄清御史周樹模彈劾李寶嘉一事。光緒二十八年十一月十八日(12月17日),御史周樹模上奏一折一片:正折奏,各省督撫保薦屬吏應示限制,以符定制而杜僥濫;附片則是彈劾李寶嘉被保經濟特科一事,內稱:“明年舉行經濟特科,事體重大。……若以凡鄙之人濫竽充數,其何以稱朝廷破格求才之意?乃臣聞江蘇廩貢生李寶嘉,系《游戲報》館主筆人,亦經上列剡章,京師藉藉,傳為笑柄。查《游戲報》猥鄙穢褻,為大雅所不道,即其主筆人之學識品行,不問可想。若不設法詳加甄核,恐以偽亂真,轉于科目有玷?!敝苁线€建議特科被保人員取齊到京后,應由朝廷派遣大臣先在京師大學堂分門面試,入選者才有資格參加廷試。[7]十二月初二日(12月31日),督辦政務處就此議復,駁回周樹模將被保人員先行考試篩選的建議,但同意將李寶嘉從中除名。“其(按:周樹模)所指廩貢生李寶嘉,臣等博采群言,其人尚能究心時務,惟《游戲報》館以文為戲,詼嘲詭誕,體類俳優。該貢生托跡其間,實屬不知自重,既有確據,應即扣除。”[8]需要指出的,周氏對李寶嘉的批評雖然刻薄,但并無“文字輕佻,接近優伶”的說法,倒是督辦政務處暗中攻擊其“詼嘲詭誕,體類俳優”。另據顧頡剛透露,李寶嘉之所以遭到周氏彈劾,是因其“曾以文字開罪于周”。[9]
綜合以上兩點,在樽本的研究基礎上,可以再補充說明如下:一、曾廣漢是在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九月,以李寶嘉“才智聰穎,謀慮周詳”,吳沃堯“為學精敏,諳習外交”為由,越權保薦他們為經濟特科人才,朝廷起初也破格存記;二、但同年年底,因周樹模出面彈劾李寶嘉,督辦政務處又將李寶嘉從保舉名單中剔除,以致其失去次年(1903年)癸卯特科的應試資格。換言之,李、吳二人雖然都沒有應試癸卯特科,但情況不盡相同,前者是中途被朝廷取消考試資格,后者才是主動棄考。捎帶還可指出的是,繼曾廣漢越權保薦之后,又有太常寺卿陳兆文、國子監祭酒王垿等人相繼越權保薦,以致朝廷不得不于光緒二十八年年底下旨制止此類行為。而因此屆特科濫保太甚,社會上多有非議,朝廷在如何選拔、任用這批人才上也態度猶疑,以致光緒二十九年閏五月十六日(7月10日)癸卯特科初試時,應試人員僅及保舉總數的一半。不少社會知名人士,如張謇、繆荃孫、林紓、易順鼎、范當世、劉光蕢、孫詒讓、王樹枏、丁惠康、汪詒年、梁濟、江瀚、劉岳云、葉景葵、楊鐘羲、唐則瑀、李葆恂、周家祿、楊鐘羲、馬其昶、馬貞榆、廖樹蘅等,都如吳沃堯一般,拒絕與試。[10]總之,樽本因李、吳二人沒有赴京應考,就給出二人立志投身新聞界的論斷,未免有失草率。
歸根究底,李寶嘉、吳沃堯被保經濟特科一事,不僅牽涉到兩位小說家的遭遇,更牽涉到對晚清一系列歷史問題的看法,所以離不開文史交叉的研究視野。相較于人物傳記、筆記史料等,原始檔案往往更能直擊問題的核心(當然,“檔案”也有其局限性,并非“萬應靈藥”),而對晚清小說家及其作品的研究解讀,也只有結合具體的歷史事件和歷史情境,才可能更加準確到位。換言之,不同學科固然有其不同的研究對象和研究重心,但在研究方法上,卻不應受限于具體的學科門類而畫地為牢。
注釋:
[1]該文初刊于韓國《中國學報》1996年第36期,后收入樽本照雄著、陳薇監譯《清末小說研究集稿》,齊魯書社2006年版,第127—146頁。以下引文凡未注明出處者,皆出自后一譯本。
[2]《復署贛撫劉仲良中丞》(光緒元年正月初八日),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31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74頁。
[3][10]張海榮:《清季的經濟特科》,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復旦大學中外現代化進程研究中心編《覆水不收:科舉停廢百年再思》,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156—212頁。
[4]《遵旨保舉經濟特科人才折》,臺北故宮博物院文獻圖書館藏《軍機處檔折件》,文獻編號:149249。曾廣漢的保舉名單,依次為廣東在籍候選知府曾磐、刑部郎中陳毅、刑部主事李希圣、湖南在籍分部主事陳兆奎、江西試用知縣楊承曾、浙江錢塘縣廩生汪詒年、錢塘縣監生連文澂、江蘇上??h附生高翀、武進縣廩貢生李寶嘉、廣東香山縣監生吳沃堯、湖南拔貢生李鑫鍨(按:筆誤,應為李金戣)、善化縣監生羅良鑒。
[5]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兩朝上諭檔》第27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80—81頁。
[6]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兩朝上諭檔》第28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48—349頁。另參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隨手登記檔》,檔號:03-0313-1-1228-233。
[7]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隨手登記檔》,檔號:03-0313-2-1228-308;周樹模:《保舉人才宜示限制折》《李寶嘉不應保薦特科片》,臺北故宮博物院文獻圖書館藏《軍機處檔折件》,文獻編號:151611、151612。
[8]《遵旨議覆御史周樹模奏以保薦特科人員請慎重入選折》,臺北故宮博物院文獻圖書館藏《軍機處檔折件》,文獻編號:152102。
[9]《〈官場現形記〉之作者》,顧頡剛著、顧潮選編《蘄馳齋小品》,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88頁。
作者:北京大學歷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