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希聲 圖/青由

怪,為什么要倉促相遇在盡頭,你走了好遠,山高路遠,我追不上你。念,我只好,每天早早入睡,在夢里講與你聽。
“你是我在夢里才能見到的人。”
舒春野望著眼前這個面泛紅暈的少女,手邊透明玻璃杯里的冰塊早融成紅茶,杯壁上還一滴一滴順著往下流。她眼睛直勾勾看著他,緊張地兩手緊攥成團,哪怕這樣,視線也不曾因為害羞躲閃。
面對她直白表達著熱烈愛意,反倒是他,身經百戰卻被盯得不好意思,摸摸鼻頭。
這是司槐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他應該說些什么回應,此時已然失了方寸。
三個小時前,他還想想方設法要翹了這個通告。等他真的見到這個姑娘,又不知該如何對待了。
《心愿告急》是一檔粉絲向小網綜,節目將邀請選中粉絲的偶像來完成他們的心愿。本是小成本制作,沒成想節目在第一季播完后逆襲爆火,成為了許多愛豆可望不可及的資源。舒春野本不在第二季的擬邀請名單之上,也得多虧原定的一位嘉賓“塌房”,而他的粉絲又爭氣。
是的,《心愿告急》節目組邀請的標準并非明星,而在粉絲。
一檔愛豆向網綜,以粉絲為本。
正因如此,節目才受到追捧。
只是他對此,嗤之以鼻。
梅雨季的雨來得突然,一下雨整個人都變得潮濕。
舒春野坐在車里嘆息,這種天氣還要工作更是讓他惱火,距離約定時間也已經過了半刻,車還堵在市區中心。不過他也不著急的樣子,倒是節目組那邊一直不停地催促令他煩躁不堪。
經紀人在一旁不住解釋,天氣原因臨時改錄制點非本意爾爾。他聽著,手指有序敲打著窗沿,最后落了句:“把電話給我。”
經紀人眉頭一皺,連連擺手,他不悅撇頭,直接搶過了手機:“您好。”
“舒老師,我知道您也是來救場的。不過臺本流程,我們還是要走一下的。”電話那頭他的followPD 咬兔輕聲細語,明明遲到的人是他,語氣還好似哄著他。
“那您把臺本發給我,我們現在就開始對吧。”
成為藝人并不是他所愿,更別提為了吸粉參加這種討好的虛假節目。不過既然接了這份工作,出于職業道德,他還是會努力做好的。
只要向錢看,他可以做好任何工作。
咬兔委婉表達讓他加緊趕到的訴求,他沒什么耐心,更因為這糟糕的天氣,讓他心中涌起一股火,毫不客氣道:“您也知道我是來救場的,如果等不了的話,不妨再找個樂意服務粉絲的救場。”
“舒老師。”咬兔立馬正色,不等他掛斷,“之前也跟您溝通過,我們節目其實就是幫粉絲完成心愿……”
“想好你要說的話。”她總是沒說兩句就支支吾吾,舒春野皺著眉,厲聲道,“不要說些我都知道了的廢話。”
早就聽說過舒春野架子大又沒禮貌,今日一見果真如此。這位偶像出身的三線演員,要不是對于工作業務算強,像他這種人,還真沒法在這圈子繼續混。
咬兔深呼吸一口氣,調整好心態,沉重開口:“她叫司槐,在孤兒院長大,八歲的時候查出了腦癌……最近復發了。”
若不是為了司槐和節目,咬兔早就想掛了他電話了。
又不紅,倒是翹。
這種人,活該半溫不火。
舒春野往嘴里丟了一顆薄荷糖,用后槽牙用力咬碎發出聲響。他自有記憶以來他就只有兩種情緒,憤怒和清醒。清醒的時候,他也會知道。
知道對于一個將死之人,該傾注真心。
唇齒間還有薄荷氣味,舌尖清涼似堅冰。他說不好,自己平復的心是因為這顆糖,還是來自于這位命不久矣的粉絲。
他便還是趕來了。
只是他這人,從來也不知道真心是什么樣。
沒人真心待過他,就不知道該怎么真心待人。
“舒春野,就算是塊石頭也比你有溫度。”
“春野這個人是油鹽不進。”
“舒哥,你有塊捂不化的心。”
本來應該上山的初見面場景被節目組在短時間內盡量復刻進了棚內,他按照臺本,適時走進去的時候,不知哪吹來的風,吹起了她鬢角的發絲。
舒春野倒是更喜歡那些細化到每一句臺詞的劇本,真人秀對于他來說,還是在逐步熟悉中。
“我是司槐,你也可以叫我般般!”司槐是個很健談的女孩,舒春野根本不用擔心自己下一句話要怎么說,她一個人喋喋不休撐起了全程。
完全不像個病人。
第一次錄制還算順利地結束了。一打板,他便逃也似地溜走了。
生怕司槐抓著他又說些什么奇怪的話,更怕自己會對一個命不久矣少女有憐憫,從而浪費自己更多的時間。
他坐上自己那輛等待已久的保姆車,車駛出車庫停在道閘桿前,他透過車窗看見了與粉絲站在一起等在路旁的司槐。
看見她的口型,緩緩說道:我想跟你說下次再見。
舒春野的經紀人成望問他,為什么會改變決定。
他想好了答案,卻沒開口告訴他。
除了她是將死之人外,更重要的是——
她是個孤兒。
他們都是被拋棄的人。
只有被拋棄過的人,才會懂。他沒必要在她最后的時間里做這個惡人,讓她不長的人生里再被拋棄一次。
回到家,他認真閱讀了之前節目組發來的策劃。一共會進行五次錄制,偶像將要從節目組放出的煙霧彈中,找到粉絲許下的真正愿望。若是完成了粉絲真正的愿望,節目組和粉絲也會一同為偶像準備一個驚喜。
舒春野看著咬兔發來的愿望,將要挑選一個作為下期錄制的主題。
沒考慮很久,選擇了“過家家”這個選項。
舒春野童年的所有記憶除了上鎖的房門,便是透著微弱燈光的衣柜。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母親把他放進衣柜,用衣架卡住了老式的木質衣柜不讓他打開。他在衣柜里一聲聲喊著“媽媽”,隔著厚木板,他只聽見母親說:“你等媽媽。”
沒過多久就聽見了爭吵聲,他只能用手肘用力推衣柜門,可任憑他怎么推也推不開。衣柜只能露出一條縫,他從那條縫里望過去,看見了躺在地上的父親和驚慌失措的母親。
再然后,他看見了母親落荒而逃的背影。甚至,來不及再看他一眼。
舒春野的童年流轉在各個親戚家之間,只是每次都待不了很長時間,他就像皮球一樣被踢走。直到近親都去世,他被送去了福利院,才算得到了所謂安穩。
比起完成司槐的愿望,他更多出于私心,他也想知道,一個完整的、正常的家,應該是什么樣的。
第二次錄制日如期而至。節目組找來了一對中年父母,布置了一間夢幻的公主房,她一推開門,就聽見母親喊:“般般,怎么才回來,來幫媽媽擇菜。”
這是舒春野提出的方案,確是咬兔安排著一切。
他站在攝影機不遠處,旁邊的咬兔正從監視器中觀察著拍攝情況。
舒春野凝視著司槐的表情,好半天說了倆字:“就這?”
咬兔頭也不抬:“這不就是你想要給她安排的家嗎?”
他不知道家是什么樣的,所以他也不知道這樣的安排是不是完美的,不過,他能準確判斷,司槐現在的笑,并不是發自內心的笑。
畫面上的一家人其樂融融,咬兔回頭看他點了點頭:“去吧。”
舒春野得到信號拎著大包小包,摁響了門鈴。在這個為司槐筑的夢中,他作為客人參與,去到司槐家做客,為她做些生活中的細碎小事,讓她感受到家的溫暖。
飯后,兩人一起洗碗。他與司槐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會感覺到氣氛的尷尬,她很會找話題,絕不會冷場,同時也能找好那條線,不越線讓他感到負擔。
她滔滔不絕分享著他到來前的一切,殊不知他其實在監視器前,注視著她每一次的假笑和言不由己。
舒春野是個不喜歡麻煩的人,他打斷她,直言問道:“這不是你的愿望對嗎?”
司槐沒想到他會這么直接,笑容僵在嘴邊后,下意識看了眼鏡頭。
“你不開心,是因為,你覺得這些都是假的?”她不說話是在回避,他偏不給機會,還在步步緊逼。
良久,她才點了點頭。
“我懂了。”
舒春野抓住她的手腕往門外走,絲毫沒有理會身后人叫停的聲音。
空氣中飄散著疲倦暑氣,他大步快走帶起風,身后的姑娘小小一只,要小跑幾步才能追上他的腳步。舒春野把她拉到隔壁樓沒有鏡頭監視下的消防樓梯,放開了她,漫不經心地望向窗外。他不知道,小姑娘怔怔看著剛剛被他抓住的手腕,心泛漣漪。
“我也不喜歡被人監視的感覺,在這里說話,你會舒服點。”他感覺到隔著衣物的震動,深知他短暫的安逸將稍縱即逝,“這么不喜歡,為什么還來參加這個節目?”
“因為我,在離開前有很想見,一定要見到的人。”
舒春野以為司槐這話的意思已經很明了了,他想在下一次錄制前給司槐一個驚喜,把她的親生父母帶到她的面前。
他翻遍了他的人脈圈,沒成想自己看起來好像混得人模狗樣,實際連她最簡單的愿望都完成不了。
在第三次拍攝前一晚,他主動找到咬兔,向她要了司槐的住址。
司槐住在般念山上一名其清寺的竹林后,穿過那片竹林,是間不大的小屋。他是第一次來到這里,卻并不陌生。
如果第一次錄制那天沒有下雨,他們本該在這里相遇。
司槐沒想到他會找上門來,被他撞見時,她正搬著板凳準備回屋。
讓他見了,自己沒帶假發的樣子。
心里明明慌張得很,她卻還是強裝鎮定,揚起了笑容,招呼他進屋,詢問要喝什么茶。
襁褓中的司槐被丟在其清寺門口的槐花樹下,是一群僧人在一個和煦春日的早晨,起早掃地時發現了她。她在寺廟養了一個月,最終還是送去了福利院。后來她發病了,沒人愿意領養她,還是把她抱回來的篤眉師父求他的師父,才把這個惹人喜歡的小姑娘領養了。
篤眉師父說,山里晚上冷,這么小一個女娃,在外頭吹了一晚上也沒哭沒鬧,對上她眼睛的瞬間,小臉紅撲撲地直對他笑。
她不隨任何人姓,司諧寺,其清寺前有顆長了很多年的槐花樹,在般念山上生命才得以綻放。司槐,般般,名字起得隨便,又是最好不過的名字。
她是個女孩子,剛開始那幾年,她可沒少折騰這些師父。按規矩來說,是不合規矩的,但每個人都默認了她成為了羈絆與責任。人命最貴,重於千金,故極力留住這條炙熱明媚的生命。后來她大了,師父們與小姑娘不再方便,便給她在竹林后蓋了間小屋。
司槐的小屋井井有條,院子里曬了很多種不同的花茶,她正要轉身給他去拾茶,被他拉住。
他性子急,沒有鋪墊,直接問:“你想見親生父母,這是你的愿望對吧?”
她覺得這一切都太突然了,明明她剛還躺在院子里看著漫畫睡著了,下一秒夢里的人就這么出現在了眼前,不給反應機會就問了這個不簡單的問題。
不過她也沒想多久,輕輕掙脫開手腕上傳來的另種溫度,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沒多久就能見到了。”
舒春野立馬明白她話里的意思,他折騰了這么多天,似乎從沒想過她的父母可能已經不在人世的可能性。
因為,他以為,他們是一樣的。
“你就這么相信他們?”他怎么會,從來沒想過這種可能呢?她呢?就從來沒想過自己父母還可能在世的可能,真的不想去找他們嗎?
“嗯啊!”她表情篤定,眼神沒有一絲動搖,“每個父母都很愛自己孩子的。我這個病啊,我自己也查過,大多數是遺傳的。”
舒春野自嘲似輕蔑地勾勾唇角:“就這么肯定?”
“嗯啊!無論生命長短,我要謝謝他們,來人世一遭,讓我感受這十七年的美好,還有機會,喜歡上你。”
司槐說,我相信我的出生對于他們來說,是滿懷著期待的。
寥寂無眠,窗外又在下雨,他推開窗,縹緲細雨覆上他的肌膚,涼意令他清醒。
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在遇見司槐之前,他以為這世上所有人都表面順應而生,實則充滿私欲,總有所圖。他如此,身邊人如此,他的父母也都如此。他厭惡這個職業也是如此,從不承認自己是愛豆,覺得這個職業以諂媚粉絲為生是拿不出手的。他拼命想要擺脫靠臉吃飯和愛豆的標簽。甚至哪怕不情愿參加這個節目,他還是來了,不過也是私欲所圖。
可是,司槐,到底在圖什么?
這個問題很快有了答案。
徹夜未眠的他,做完妝造上車沒多久就昏睡過去。醒來,他來到了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走了沒兩步,他看見了來迎他的咬兔,也認清了所在之處。
城南女子監獄。
咬兔早有預想,不過在看到他一下子就黑下來的臉,還是忍不住發抖。
圈內與舒春野合作過的都領教過他的臭脾氣。不過他這人好就好在,私下怎么煩人,工作還是會完美完成的。這是他第一次,這么不管不顧其他人員當面泄憤,手機被摔裂在咬兔面前,他狠踹了車一腳后往外走。他路過拐角時,瞥見了趴在邊上偷看的司槐。一時,仿佛心底最不愿被人提及的傷口還未愈合就被狠揭,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羞愧與憤怒交融在一起,他只想逃。
他頭腦昏沉,耳邊不斷響起那句“你等媽媽”,他抱頭癱坐,拖著沉重身體將周圍所有能用上的東西擋住自己,試圖把自己藏起來,不讓光透進來。當他陷入黑暗時,那晚的記憶爭先涌入將他吞噬——他聞得到血腥味,覺得反胃,只能將衣柜里散落的樟腦丸當成糖果塞進了嘴里。
味道很奇怪,可他不敢吭一聲。
他分明看見母親回頭與他對視,卻沒有把他抱出來。
之后,他就暈了過去。
他再醒來,看見周圍一片白,還以為自己上了天堂。迷迷糊糊間,意識到自己動不了手腳,也失去了味覺。他患上了創傷后遺失去味覺了好多年,這沒什么,畢竟他含了顆樟腦丸一晚,能活下來都是萬幸。
他出院后先送去了姑姑家,他長了一雙母親的眼睛,不管怎么討好作乖,父親家的親戚看見他便覺得厭惡。直到姑姑離婚后又結婚,對方接受不了兩個拖油瓶,于是他被丟到了表舅家。表舅是個好人,他沒有義務照顧他,來了之后更沒少聽風言風語。表舅家有個瘋了的哥哥,哥哥總是半夜出現在他的房間,幾次下來,他說沒關系,可表舅卻十分介意,還是把他送走了。最后十歲的他來了外婆的母親家,他該叫太婆,太婆癱瘓在床,他照顧了兩年半,送走了唯一的血脈羈絆。
終于,來了福利院。得到了好心人的資助,成為了舒春野。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了一個聲音。
“對不起。”司槐伸手想抱住他,又不敢走太近,只能往里面塞了顆薄荷糖,再往后退了幾步,“是我自以為是的覺得,你想見她。”
舒春野味覺恢復是因為一顆薄荷糖,剛含進嘴里時還沒有什么味道,但當甜意浸潤,蓋住了那晚的血腥苦澀,他終于又嘗到了味道。
他把那顆糖塞進嘴里,平復了好半天才開口:“為什么想來參加這個節目,把自己暴露在公眾之下,等于要接受他們的議論。”
又加重反問:“你不怕嗎?”
司槐明白了,他說這話像是在解釋自己的失態。
“反正我死了以后,別人怎么說我,我都不會知道了。”她坦然,“如果你不想見,我們就不去見了。因為今天,我是來完成你的愿望的。”
舒春野露出一只眼睛,看向她。
“我已經見到想見的人了,就算現在死去,也沒有遺憾了。”
司槐的心愿從第一天就實現了。
她想見到,夢里才能見到的人。
咬兔初次見司槐是在醫院,簡單交流了解后,咬兔被司槐身上積極的生命力所吸引。司槐告訴她,她最開始并不是這樣的。
是舒春野,讓她成為自己。
司槐十歲的時候才知道,原來自己小時候的治療費用都是篤眉師父找人借來的。那不是筆小錢,尤其是她在知道自己的病復發幾率極大時,便不想再治療下去了。她還不起。
當時支撐她活下去的,是一個選秀小明星。說來也是巧,般念山上沒有電視,她定期會去醫院復查,漫長等待的時間里,她總是坐在保安室里跟保安爺爺一起看電視。她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舒春野。
曾以為日漸枯萎的生命里,已然凋零了所有色彩,因他,重上新色。
她手巧,曬好的花茶總能換到些零花錢,攢了許久買了部手機。她從一開始,只是喜歡看他唱歌,喜歡他在舞臺上的樣子,到看了很多他的訪談,一步步走近他,了解到他。最終,她為了追隨光,成為了更好的自己。
他們像是隔著一個屏幕最熟悉的陌生人,司槐說,她不知怎么,總感覺舒春野的眼神里滿含悲傷,但他從來不哭。哪怕是出道夜那天,他卡出道位,差點與出道失之交臂,也從未掉下過一滴淚。解散時,所有人都哭了,只有他,一直在笑。可明明在笑,卻讓人覺得悲傷。
他說,我是個偶像,哪怕我有缺陷,在鏡頭前,也要永遠做個沒有缺點的人。
他們很像,都是虛張聲勢的小鬼。他們又不像,因為在司槐眼中,他就是沒有缺點。自己才是那個一直在假裝刀槍不入的人。
司槐是感激的,所以才想要報答他,消融他心中殘留的“后遺癥”。
舒春野最終還是沒有勇氣走進去,他并不怪司槐,無論他多么想否認,也必須承認,這是埋在心底的傷口,亦是最懇切的缺口。
被人輕易拋棄的心千瘡百孔,無人愿意去了解緣由后填補,唯有她。
明明才相識不久,就發現了這一切。
“真的不進去嗎?”車準備要往般念山開了,她開口詢問,“不會遺憾嗎?”
舒春野終究不是司槐,他還沒有做好準備去面對,他也沒覺得自己可以不顧節目播出后,受住別人的言語和評論。
車駛向般念山的方向,司槐坐在舒春野的身旁,望著他一直注視著窗外的側臉。
天色漸暗,他喜黑,車內從不開燈,當他的身形完全消失在視線,她才敢開口。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可能會有點冒昧,如果你實在不想回答就算了。”
“嗯。”
“你有喜歡的人嗎?”
“還沒有。”
司槐才算松了一口氣,難掩開心語調。
“怎么了?”路過隧道時一閃而過的光,照亮了他。
她不敢抬頭看他,更不敢回答他。這個問題困擾她很久了,她自認為是個道德感極高的人,如果他有喜歡的人,她是沒辦法接受自己覬覦一個心有所屬的人。不過真問出口,在得到確切答案前,她竟閃過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我想我是喜歡你到,有的話,也沒關系。
那應該是好喜歡了。
舒春野總覺得自己沒為她做什么。那么哪怕只有一次,他也應該給予她一次絕對真心吧。他沒有依靠節目組任何人,而是自己在般念山一塊空地,親手為她搭了個露天影院。
秋日的晚風拂過枝椏,吹得竹葉沙沙作響。她說過,想去一個能看見廣闊天空,不被遮住的地方。
于是當看到他準備的一切時,她忍不住笑出了聲。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卻還是有不曾被她發現的一處。
節目錄到尾聲,似乎該完成的都完成了。猜錯的,實現的,逃避的,相互的。以不同的形式展現完成了。面對攝像機,看著她的面容在火光中搖曳,竟流露了真情。
“司槐,你還有什么沒有完成的愿望嗎?”
“有呀!”司槐撐頭冥思苦想,而后猶如點通,興奮將凳子一點一點挪到他身邊,猛地湊近,“你好像還沒有叫過我般般。”
他愣住了,隨后無可奈何般地喚了聲:“般般。”
“真的,沒有遺憾了嗎?”他又問了一遍。
“其實我有挺多遺憾的,沒有上過學,沒有朋友,也沒有喊過媽媽,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家門口的槐花樹再開花……”她眼睛一亮,“可我不能這么貪心,能見到你就是最好的,就不該再有遺憾了。”
正片錄制結束之后,兩人分開備采。咬兔問她:“般般,你馬上就要十八歲了,有沒有什么生日愿望?”
司槐皺了皺眉,面露難色望了眼站在不遠的舒春野。向著他的方向,堅定地看著他的眼神,一字一句:“我想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我的人,牽起我的手。”
舒春野的手微微顫抖,他的身體比他更先反應過來,他收住了蠢蠢欲動的手。
心想,等你十八歲了,我就做第一個牽起你手的人。
這個想法出現的瞬間,連他自己都嚇到了。只是還沒想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念頭,司槐就在眾目睽睽下倒地。
司槐突然入院打亂了節目組的計劃,為了保內容,最后一期的策劃臨時改動成陪伴司槐度過人生最后的日子。
時間一天天過得很快,病房內只進了一臺機器跟拍,大多數時候,司槐都是在昏迷,哪怕偶爾醒過來,連抬眼皮都花光了她所有力氣。舒春野自己也帶了臺DV,在她昏迷的時候,絮絮叨叨的人,變成了他。
“般般,你十八歲的禮物我已經準備好了。”
“你知道嗎,醫院旁邊有條小巷子,有個大爺每晚都在那里賣烤紅薯。從窗子飄進來的香味把我魂都勾沒了,你怎么忍住不醒的?”
“今天我們節目的第一期已經播出了,沒有人罵你,大家都很喜歡你。”
舒春野把前半生憋著沒說的話都說了個遍,不知道是不是他太吵了。在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他從外洗漱完推開門,竟看見司槐自己坐起在床上,望向窗外的背影。
他放下臉盆,沒有開燈,也沒有聲息坐在了她的身旁。
“我的十八歲禮物,可以提前送給我嗎?”
舒春野愣住了,司槐對他眨巴眨巴眼,一片黑暗中,唯有她的星眸閃爍。隱匿在云霧后的月亮大發慈悲,透出一絲微亮,星月相會,不曾言明的心跡與愛意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的手一點一點移動,準確抓住了她的右手。
“我以后叫你舒春野吧,不然太生疏了。”
舒春野喉頭顫動,按耐下顫抖,輕聲回:“嗯。”
“你原本,是我只能在夢里才能見到的人。”
從司槐第一次出現,她就是熾熱明媚,哪怕難抵蒼白,到了,都只留下了明媚。她總是能一眼看穿自己,舒春野是不喜歡這樣的,神秘會讓人好奇,得到更多關注和愛意。更因為,他不喜歡有人讓他有溫度,不喜歡被人直入心臟肺腑。
不愿,有了柔軟處。
“而我現在,竟跟夢里的人牽手了。”
說這話時,她嘴角帶著笑意。舒春野總想,自認識她起,哪怕這個世界從沒公正對待過她,也不曾見她抱怨。他是不理解這種以德報怨的人,從前覺得很蠢,現在竟成了要命的憐愛。
怎么會有人,不喜歡你呢。
再后來,她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節目組也只能撤了機器,攝像老師走之前還問他:“舒老師還不下班嗎?”
舒春野道了辛苦,只是淡淡呢喃:“我得有始有終呀。”
這次她昏迷的時間太長了,長到舒春野都快忘了她的聲音。
只有一次,夜色濃郁,坐在床畔的舒春野沉沉睡過去。她半睜著眼,看了眼窗外的月亮,又喚了句:“舒春野。”
沒來得及等到回應。
再沒醒來。
她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聲音,是他的名字。
舒春野五十八歲在般念山里的小屋里去世,那年冬天特別冷,天空像是盛裝不下雪花,先是發泄似得傾瀉了十三天,好不容易停了,又在無人寂靜的夜里悄然落了幾日。他總是坐在屋子前的槐花樹下等春天,那日,他心血來潮從箱子里翻出了那臺DV,本想在春天來前,把里面的影像都刻成碟。
連下了快半月的大雪終于是停了,趁著好天氣搬了把椅子去槐花樹下。他打開DV,他又是聽見了司槐的聲音。
那段日子,很不好,可有她,又很好。
活了半輩子薄情的人,只有在那段日子才短暫有了溫度。哪怕DV 里的內容,大多數時候,都是她在昏睡,他等在一旁絮叨。心跳得以復燃,沿著時光的痕跡沸騰。
他看著司槐偶爾清醒時,會偷偷在他睡著時在臉上手心畫上專屬的標記。時至今日,還是忍不住揚起無可奈何的笑容,搖搖頭。
忽然。
熟悉的聲音合上陌生的畫面。
司槐的笑容赫然出現,她苦笑著,努力努起嘴。虛弱的聲音也藏不住溫柔,緩緩道:“舒春野,我短短十八年的歲月,因為你圓滿了。
“其實并不是。”她停頓,“我在最后的最后,竟為你變成了一個貪心的人,生出了好多不該有的妄念。”
舒春野巍顫顫伸出手,想要去觸碰她。灰藍色的天幕之下,朦朧天際,他身形蕭瑟。眼里早已噙滿了淚水,不知從哪吹來的呼嘯寒風,吹得他滿臉刺痛后麻木。
“你原本,是我在夢里才能見到的人。”
寺廟里一剛出塵世的僧人,輾轉反側中被一聲悲鳴驚坐起身。以為是什么野物生靈便沒多想,又躺了回去。
來年春天,那位僧人從舒春野的小屋前路過,看見他倒在槐花樹下的身體才開始腐爛,身旁落下的DV 早已電量耗盡。
消失不見的夢在低聲細語——我呢,就成為你以后悠然漫長歲月中稍縱即逝后就忘卻的炙夢吧。
再世無人知曉。
“般般,春天了。”
明明是春天要來了,處處有了盎然春意,一陣風吹過卻落了一地葉。樹葉紛然而下,他置身其中,驀然駐足。
換季時節最讓人不解,畢竟都熬過了一個冬天了,怎么就沒能堅持到春來呢?
“你再等等就好。再等等,春天,不就來了嗎?”
《心愿告急》在司槐去世后,再沒后續。節目組能為她做的,就是用他們相遇與結尾作為節目終章,用一生去緬懷那個明媚的少女。
節目剛播完那段時間,司槐的墓前總有人來往,不缺鮮花。她薄涼的一生從來沒有這么熱鬧,得到過這么多的愛意。
如果她能知道,該有多好。
舒春野與篤眉大師在司槐墓見過一次。
“好久不見,表舅。”
喪子之后他來到其清寺,成為了篤眉。本不愿再沾染凡塵,卻又因司槐生出了憐憫。
“我很抱歉,拋棄你之后,本不該去找你。”
他看著照片上司槐的笑,用手指擦了又擦:“沒關系,我沒怪您。”
舒春野睡不著的夜晚就會來到這里,他會把堆滿在正中間的花束信件都挪開,放上一顆薄荷糖。
用嫉妒的語氣道:“我就說吧,怎么會有人不喜歡你呢。”
人來人往,白駒走失。旁人只會唏噓,沒過幾月,光顧的客人就越來越少。照片上少女明媚依舊,不過她墓前的鮮花從未枯萎過。
舒春野在三十五歲那年獲得了作為演員的最高榮譽,卻選擇在這時退出娛樂圈。有人說他出家了,至于為什么,有不少猜測。曾看過節目的觀眾們,在他登頂之時,短暫想起那個少女,似乎明白了什么,也沒有確切答案。
他隱居在無人光臨的山林,建起來的屋子不遠處確有座名為其清的寺廟,不過他從沒進去過。
若是真有神佛,為什么他千百次乞求都沒有留住他的般般。
他曾無數次在夢中奔向一個無盡的綠野曠地,那里很奇怪,他明明看見司槐就站在越過這片曠地后的山巔之上,可無論怎么跑,他也跑不出這片地。后來,他發現跑不出了,索性就不跑了。他就這么席地而坐,永遠抬著頭,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目光所至的盡頭,她只要還在那兒,他就可以不清不醒地放縱自己沉溺。
最后的最后,舒春野想,應該提筆寫下些什么回給她,難以言表的衷腸失去了可以說與人聽的對象,最終咽下欲言又止,只是燒燼了一張白紙。
“你原本是我在夢里才能見到的人。”
白紙上滿含他的想念與責怪。怪,為什么要倉促相遇在盡頭,你走了好遠,山高路遠,我追不上你。念,我只好,每天早早入睡,在夢里講與你聽。
“般般,我們夢里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