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學瑤,1946年1月生于浙江天臺,長于上海虹口,1964-1970年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在秦皇島“插隊”與工作。寫史修志,從事散文創作與散文理論研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

梁思成先生的第二任夫人林沫女士,曾經撰寫文章披露梁思成、林徽因夫婦與金岳霖之間高尚而動人的情感故事。他們之間的關系在我國知識界已廣為人知。作為后輩,我們由這么一個已經打開的小小窗口,得以窺見“五四”一代中國優秀學人的思想情懷。他們不僅吸納了西方先進的科技知識,同時亦融匯了中西方高雅的道德情操,從而令后人“景行行止,高山仰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無獨有偶。類似的事例,在他們這一代學人中絕不止一個,經濟學家陳岱孫先生等人的個人生活同樣教人嘆為觀止。
時光回流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期。清華大學聘任了一批風華正茂、學有所成的歸國留學生到校任教。他們都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并且從歐美采擷了現代科學民主之火,從而成為兼具中外文化精華的一代新人。
陳岱孫,系福建世家子弟,獲哈佛博士學位,時任清華經濟系教授。他長身鶴立,風度翩翩,與金岳霖等三名留洋歸來的青年教授,被稱為清華園中的“三劍客”。他們的學識與風度,為清華人所稱道。“三劍客”中的另一員是位理論物理學家。他在同學夫人的介紹下,認識了女師大眾多佳麗中被稱作“頭美”的一個女學生。這個青年物理學家不但英俊瀟灑,且幽默風趣,經常去女師大看望這位女大學生。有時,他還帶著自己的同事和朋友——“三劍客”之一的陳岱孫,以及年輕的數學家許寶騄前往。女學生美麗機敏,善解人意,使得他們的朋友聚會,常常充滿了歡趣。青春年華,誰個不善鐘情?這樣富有青春魅力的女士,又怎能不讓陳岱孫、許寶騄產生愛慕之情?“發乎情,止乎禮”,作為一個有道德有教養的知識分子,他們懂得該如何相處,如何珍惜朋友間這份情誼。
真誠而純潔的朋友交往,使這位物理學家與陳岱孫、許寶騄之間的友情愈加深厚,尤其與陳岱孫之間的關系至為親密。他們一起在清華教工“飯團”用餐,一起練習射擊,一起去郊外或山西打獵。物理學家與女師大那位學生成婚之后,陳岱孫是他們家的常客,常與金岳霖、張奚若、梁思成、林徽因、吳有訓等人到他們家談天敘舊,或鑒賞字畫,或設牌局。
抗日戰爭爆發后,他們在昆明患難與共,風雨同舟,在國家危難、人生顛沛之際相濡以沫。陳岱孫不但深愛自己的朋友,也深愛他們的女兒們,女兒們則稱他為“陳爸”。他喜愛他們的女兒,尤其寵愛端莊而聰慧并極具個性的大女兒,對她偏袒有加。他看透了舊社會政府官場的腐敗和黑暗,對“脅肩諂笑,病于夏畦”的官場惡習甚為反感,發誓終生不仕,一生認認真真,老老實實地致力于學問。但是,他遵從傳統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充分理解物理學家朋友“為促進祖國現代化”“為此犧牲一部分教研時間”,而從事國際科研交流和國內的社會活動。
陳岱孫終身未娶。當有人向他問及個人問題時,他說:“情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許寶騄也終生未婚。他后來以數理統計上的創新性成就而享譽數學世界。
時光流逝至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一代風流,百年人生,已近曲盡人散,數學家、物理學家已先后謝世。當年那個風華明麗的女師大學生也患了老年癡呆,記憶大多已從她的頭腦中消失。有幾天,她突然多次向小女兒念叨:“陳岱孫怎么不來看我?”小女兒安慰她說:“他比你歲數大,你應該去看他才是。”數天之后,陳岱孫便告別了人世。物理學家夫人躺在病床上,不知人世滄桑,奇怪的是,她從此再也沒有提起陳岱孫。天上仙曲,人間友誼,頓成絕響。
早年,筆者曾親耳聽見這位物理學家夫人對陳岱孫贊美不已,稱他是“絕頂聰明”。
1991年暮春,筆者曾在母校進修,陪同同室伙伴——研究林徽因的學長陳學勇,一起前往拜訪陳岱老,向他請教有關林徽因的一些問題。陳岱老家居燕南園,與物理學家舊居相比鄰。這里,是我們十分熟悉的地方,當年的喧鬧已了無痕跡,剩下的只是樹影搖曳燈光空明的靜寂。室內空曠潔凈,陳岱老藹然端坐,如仙似佛,平靜而慈祥地回答了學勇兄一個又一個問題。時間長了,我擔心陳岱老不勝重負,不住暗示學勇兄盡快結束提問,而陳岱老依然不煩不躁,有問必答。他的妹妹——當年我們求學時的圖書管理員,已故語言學家高名凱先生的遺孀,亦含笑坐在他的身旁,無言地陪伴著兄長,直至談話終了。
北大百年校慶之后,我亦曾與物理學家的小女兒及其閨密,同去燕南園采訪學者作家宗璞先生。從她家出來,映入眼簾的便是當年物理學家的舊居,以及與之毗鄰的陳家。往事如水,物是人非,陳岱老已然作古,只是,在陳家的庭院里,卻矗立著一尊雕像。盡管雕像未能充分顯示陳岱老的氣質,但表示了人們對他一份深深的懷念,并告知后來的北大莘莘學子,這里曾經住過一個高貴的長者。我恭敬地肅立在他的雕像旁,在他身旁留了影。盡管傻瓜相機的能源未能驅走暮黑的微茫,但似乎正是如此這般,才恰當地表現了我對他深沉博大人生的一種茫遠的認知。
歲月如歌。偉大的“五四”時代,造就了偉大的一代民族精英。他們以其高尚的人文情懷與頂尖的科學知識,引領著時代的風騷。“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泱泱大師,給后人留下了豐厚的遺產,即便是個人情懷,也讓我們引領仰望。凝神藍天白云,當知何為人之高貴,何為無愧人生。
責編/高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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