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舌”奶奶

葉玉霞

當褪掉那為了生存而披上的鎧甲之后，她的本相是那么柔軟、單純、可愛，甚至是呆呆的，萌萌噠！

1

奶奶裁縫出身，鐵齒銅牙、言語尖利，總變著法子“損”我。我呢，就將自己沒男生追求的原因歸咎于奶奶太兇，她毒舌道：“想人追，你先去醫院整容吧！”我追問：“怎么整？”她看看我，平靜地說：“把整張臉都換了，捎帶著換個管用點的腦子，你媽也不用費大勁兒盯你學習！”

我不得不懷疑她是不是我親奶奶！讀高中那會兒，我是瘋狂的動漫迷，當時名不見經傳的漫畫《超能陸戰隊》我都收藏了。書中的人物“大白”就是一個彪悍霸氣、摧枯拉朽的怪獸保鏢，頗似我的“毒舌”奶奶。

高三那年，我偷偷摸摸的早戀開始了。那天，我一邊啃冰棍吃零食，一邊拉著男朋友閑逛。奶奶卻如天兵降臨，不過她不打不罵，硬要請我們吃飯。我的小男友一心想腳底抹油，奶奶一把抓走他的校徽，逼我們跟她走進一家飯館。她點了平日舍不得吃的菜，還點了一瓶啤酒，小飲幾杯后，她給我們講起她的愛情故事。奶奶口才好，聽得小男友不住地問：“然后呢？”

奶奶一邊點錢，一邊說：“然后我們掰了。離結婚太遙遠的關系，都是耍流氓！后來，我遇到一個肯付賬的男人，就是她爺爺。”

看著奶奶瀟灑買單，小男友的自尊心受到打擊，他發奮讀書，高考前再沒聯系我，但在高考后聯系了“班花”。

我首次失戀哭得稀里嘩啦，口口聲聲說，自己攤上這樣的奶奶，下次戀愛仍會失敗。奶奶“呸”了一聲，說：“想得美，你以為你還有下次嗎？就你這脾氣、長相、受挫力，誰還跟你談戀愛？”

2

奶奶跟我媽共同生活幾十年，竟沒吵過架。我媽受婆婆熏陶，憤世嫉俗，常用單位“走后門、拍馬屁、勢利眼”的事兒打開話匣子，婆媳一開聊，家里就沸騰著正能量。

一次，男領導給我媽“穿小鞋”，把芝麻大的錯誤說得比天還大，我媽哭哭啼啼時，奶奶冷笑說：“多大點事兒啊？對個身高不到桌面的男人來說，啥都是大事；對個身高一米七的女人來說，啥都是小事！”

瞬間，我媽破涕為笑。這番話，讓她每次挨訓時，都記著自己比領導高半頭的優勢。她蹬著恨天高的細跟鞋，鞋跟在地上咣咣一敲，憋屈和煩惱就無影無蹤了。

正值青春期的我，當時特別看不慣奶奶用身高、外貌損人的行為。可對奶奶來說，腦子里沒有任何禁區，肚子里沒有任何詭詐，她的自嘲也毫無底線，明擺著百毒不侵。

3

別人都說我奶奶是屬鴨子的，即使煮熟了，嘴巴也是硬的。不料，生活這鍋湯比我想象中的要厲害許多倍，等我大學畢業工作以后，奶奶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鋒芒也一日不如一日。偶爾，奶奶會溫柔下來，在閑聊中告訴我她過去的故事。

她從小學裁縫，常有顧客無理取鬧，揩油行騙，父母教她以潑辣保護自己，謀得生存。婚后，爺爺早逝，奶奶一人拉扯三個娃，不免心煩氣躁，出口傷人。等兒女們成家立業，奶奶早已習慣于這種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改不過來了。不過，身體變差之后，奶奶的脾性竟然悄悄變了。

“損人的嘴，越來越懶得張了。”奶奶嘆息道，“不過，你別怕！要是你婆家人敢欺負你，奶奶一定替你去講理……”

前年起，奶奶有了輕微的帕金森癥狀。她反應慢了，思路亂了，講話重復啰唆，昔日會惹她喋喋不休的話題，如今聽了就忘。原來，“毒舌”是需要縝密的邏輯、較高的智商、健康的體魄作為后盾的。

現在的奶奶整天傻樂，好像永不生氣，任憑孫輩們玩弄她的臉和頭發，任憑好事者開她的玩笑。不過，有一件事情奶奶始終惦記，就是我的婚姻。

每次回家，她都以那永遠活在過去的思維方式跟我說：“你那個小男友，現在在哪兒呀？你們還好嗎？”說來有趣，那場稀里糊涂的初戀和失戀，倒也沒給我們雙方造成什么傷害，我們的關系逐漸變為“老同學”。

在談了幾次不咸不淡的戀愛之后，我一門心思奔事業，遲遲不愿答應男友的求婚。前年春節，我推著奶奶在街上溜達，恰遇攜妻帶子的“小男友”。看到奶奶老成這個樣子，他略有幾分惆悵，又有幾分慚愧。

奶奶居然一眼認出他來，緩緩地問：“你現在多大了？單位在哪兒？父母做什么工作？……”一下意識到人家已結婚，奶奶眼中閃出無法名狀的失落與難過，好像我的獨身悲劇緣于她當時的棒打鴛鴦。

那刻，就是她那一絲的眼神，觸動了我最深的情感，我下了結婚的決心，也決定要好好熱愛這柴米油鹽的生活，讓奶奶不再為我繼續操心。

4

我結婚后不久，奶奶被診斷出胃癌晚期。

由于腹部積水，奶奶的肚子一天天腫起來，胳膊和腿越來越細，她離開我們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那陣子，我青春時代迷戀的漫畫《超能陸戰隊》被拍成了迪士尼動畫電影。有趣的是，“大白”的形象從猙獰怪獸變成一個萌萌的充氣白胖子。那段時間，全世界的人都在看大白，到處都是大白的廣告。我也去看了很多次電影。

我一邊看電影，一邊流淚，滿腦子都是這個永遠會保護你、讓人一看就想擁抱、能容納你所有眼淚與委屈的大白。他永遠都在，在你需要的時候，便來到你身邊；他自帶萌點，大肚子小粗腿，永遠天真懵懂……

這不就是我的奶奶嗎？當褪掉那為了生存而披上的鎧甲之后，她的本相是那么柔軟、單純、可愛，甚至是呆呆的，萌萌噠！

每當我遇到委屈，撲入她懷中，全身都被這種飽滿、溫暖、踏實的感覺所充滿。那種“打是親罵是愛”的幸福感，只有全心愛我的人，才能給予我。

那次觀影結束后，我在導購的唆使下，花了半個月工資，買了一個正版真人大小的大白，扛去給奶奶。

我將大白帶到奶奶的床邊，喚了一聲：“奶奶，大白來了！”

那一刻，奶奶的眼睛發出小孩子一樣驚喜的光！從那一天開始，她對這個大玩具寵愛無比，每時每刻都要枕著它、摸著它、抱著它……她把頭埋進大白柔軟的肚子里，仿佛小孩依偎于母親的懷抱。那個樣子，多像我小時候啊，一個呆萌呆萌的女孩，在奶奶柔軟的懷中，不知不覺就睡熟了……

祈舟摘自《龍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