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體”為喻象來建構和品評文學作品,是極具中華傳統美學精神的詩論之一,它蘊藉著中華文化鮮活的生命體驗和通達的藝術感知。在中國古典詩學中,以身體的結構來比喻文章的結構,以身體的體征來比喻文章的體征,以身體機能的狀態來比喻文章的風貌,“把文章通盤地人化或生命化”,“把文章看成我們自己同類的活人”,已然超越了“看上去像是一種生命的形式”的初級階段,實際上則涵括了由肌體結構、體貌性征到風神氣韻在內的整全的生命形式,這是中國詩學基因涵化生命精神的顯著性表征。
首先,在中國古典詩學中,以身體結構比喻文學結構,不僅僅強調文學結構具有生命機體的完整性與功能性,更重要的是凸顯生命精神的必要性和建構性。徐寅在《雅道機要》中說:“體者,詩之象,如人之體象,須使形神豐備,不露風骨,斯為妙手矣。”蘇軾在《東坡題跋》中曰:“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闕一,不為成書也?!币匀梭w之形喻文體之形,以人體之神喻文體之神,形神兼備,血脈暢通,氣韻流動,內含風骨,外呈氣象,是中國生命美學精神世代相承的詩學基因。
將身體作為文體的喻象體現了中國古人“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以己待物,以感體物,以神會物的思維方式。中國古人對文體結構層次與審美邏輯之間的認識,正是基于身體本身的生命形式展開的。劉勰在《文心雕龍·附會》中對文章結構體式的生命化形式進行全方位的論述:“何謂‘附會’?謂總文理,統首尾,定與奪,合涯際,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若筑室之須基構,裁衣之待縫緝矣。夫才量學文,宜正體制。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然后品藻玄黃,摛振金玉,獻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綴思之恒數也?!眲③恼J為,統率文章命意,聯系首尾段落,決定去取,組合章節,包舉全篇,使它的內容豐富而不散漫,就是“附會”。在這里,“附會”就是調整配合文章的章句,使其按照內容的旨意整合為有機統一體。以身體喻之,就是一定要以思想感情為精神,以事件的義理為骨骼,文章的辭采為肌膚,語言的音調為聲氣,然后在色彩上加意潤飾,像音樂注意音律諧和,選用好的去掉不好的,使其各個部位恰到好處。劉勰對文體結構的分析完全是以人的生命體征為范式的,精神氣質、骨骼風貌、辭采肌膚、語言音調、色彩潤飾無一不是一個有機生命體的結構肌質。
將文章的結構體喻作人的生命體,在中國詩論中是一個普遍的、共識性的論題。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言:“詩之法有五:曰體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陶明濬在《詩說雜記》卷七中評論道:“此蓋以詩章與人體相為比擬,一有所缺,則倚魁不全。體制如人之體干,必須佼壯;格力如人之筋骨,必須勁??;氣象如人之儀容,必須莊重;興趣如人之精神,必須活潑;音節如人之言語,必須清朗。五者俱備,然后可以為人。亦惟備五者之長,而后可以為詩。”陶明濬對嚴羽這段話的評述雖有強制闡釋之嫌,但把它放在中國詩學的整體語境中,以體干喻體制,以筋骨喻格力,以儀容喻氣象,以精神喻興趣,以言語喻音節,無疑是對嚴羽詩論的“借題發揮”,是“以己待物,以感體物,以神會物”生命思維方式的詩學表達,暗合了中國詩學建構生命美學精神的題中之義,因此,后人不但不會予以指責,而且還經常會引以為用。
更為顯見的是,以身體比喻文體結構,在一些詩論家看來,無論是文章的點滴細微之處,還是通篇大局,都應該呈現出“基因”所攜帶的與生俱來的生命氣象。李漁便是其中之一,他說:“至于結構二字,則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韻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賦形,當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為制定全形,使點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勢。倘先無成局,而由頂及踵,逐段滋生,則人之一身,當有無數斷續之痕,而血氣為之中阻矣。”李漁的“文章結構論”顯然是“人文同構”的邏輯思路,他把作文比喻為造物主造人,認為在精血剛剛凝聚,還未形成胚胎之時,就必須先設計好整體的形狀,使得一滴血也具有五官百骸的形體。倘若事先沒有一定的布局,只是從頭到尾,逐段生長,那么人的一身,就會有無數個斷斷續續的痕跡,人的血氣就會被這些斷痕阻礙了。文章的血脈貫通,渾然天成更需要已然成形的“基因密碼序列”。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詩學中的身體喻象是完整的生命體,包括有形的肉身和無形的神韻,是由內而外渾然貫通的整全的生命氣象。宋人吳沆在《環溪詩話》云:“故詩有肌膚,有血脈,有骨骼,有精神。無肌膚則不全,無血脈則不通,無骨骼則不健,無精神則不美。四者備,然后成詩。”可見的、可感的、可心領神會的“身體”方可作為健全、通達、美韻的詩體象征。宋代李膺說:“凡文之不可無者有四:一曰體,二曰志,三曰氣,四曰韻?!恼轮疅o體,譬之無耳目口鼻,不能成人;文章之無志,譬之雖有耳目口鼻,而不知視聽臭味之所能,若土木偶人,形質皆具而無所用之;文章之無氣,雖知視聽臭味,而血氣不充于內,手足不衛于外,若奄奄病人,支離憔悴,生意消削;文章之無韻,譬之壯夫,其軀干枵然,骨強氣盛,而神氣昏瞢,言動凡濁,則庸俗鄙人而已。有體、有志、有氣、有韻,夫是謂之成全。”李膺以人喻文,認為形質部件當然是構成完整“生命體”的必要條件,但并非充分條件。“活性”元素才是體現生命性征的關鍵所在,“志”猶如形質之“用”,“氣”猶如內在之“意”,“無用”的形質猶如土木偶人,沒有功能性可言,“無意”的內心猶如“奄奄病人”,沒有生意可見。然而,僅僅有體、志、意的“活體”還不能成為生機盎然、韻味獨特的“生命體”,因此,文章還須有“韻”,如此才能使文章免于庸俗,神韻流動,楚楚動人。
其次,除了以生命機體為文體“喻象”之外,中國古典詩學還包蘊著以身體體驗為文章“喻象”的生命精神。如果說筋骨、血脈、肌膚、聲氣等可看作文章形質方面的“喻象”,那么性情、格調、神韻、風采等便是作為身體體驗到的文章蘊藉方面的“喻象”。正如王柏華所言:“中國詩學中的身體隱喻可以按照對身體領域的不同指涉大致區分為身體形態和身體體驗,兩者從外到里不斷深入。”需要說明的是,作為文章蘊藉的“喻象”呈現需要通過對作為形質的“喻象”去感受體驗,換句話說,后者是表,前者是里,表里合一的“二重喻象”才是生命活性的體現。劉劭在《人物志》中說:“蓋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情性之理,甚微而玄;非圣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凡有血氣者,莫不含元一以為質,稟陰陽以立性,體五行而著形。茍有形質,猶可即而求之。”就人之根本而言的,情感與本性是關鍵的因素,然而,情性的幽妙隱微是難以輕易識察的。探尋情性的奧秘在于從形質入手,因為在劉劭看來,大凡有血氣之人,無不含容元氣太極而成其資質,秉承陰陽而確立其本性,體現金木水火土五行而顯現其形體。劉劭的這段話給我們的啟示在于,文章作為中國詩學中的“身體喻象”,要探尋其深微蘊藉,也須從文章的形質入手,去觀其辭采肌膚,聽其聲韻,觸其筋骨,把其脈動,品其味道,去體驗更深層、更整全的靈韻。(中略)
由上可見,對于詩歌創作來說, 身體在場的切身感受是激發創作靈感的第一要義?!睹娬x》中云:“作詩所由,詩者,人志意之所之適也。包管萬慮,其名曰心。感物而動, 乃呼為志。志之所適, 外物感焉?!痹谥袊诺湓妼W中,作為身體在場的“感官體驗”是詩家興發意志,激發想象,生化意境, 引發創作動力的根源性所在。
——摘自李曉彩《“感”與中國詩學中的身體在場》,《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