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怡

1923年,集結了魯迅14篇短篇小說的《吶喊》出版,開創現代現實主義文學的先河。如今,《吶喊》出版已逾百年,魯迅百年前的吶喊依舊振聾發聵。
“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后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并不以為可惜。”青年周樹人曾有許多美好的夢,留學日本之初,誕生了啟蒙與救國的夢。直到,夢碎了。
1906年,他在課堂的幻燈片上看到被斬首的中國人,四周的看客是體格健壯、神情麻木的中國人。他們的麻木不仁讓他感到屈辱和憤怒。學醫不能救國人,急需改變的是人們的精神。于是周樹人決定棄醫從文,加入革命,做學問,寫評論,翻譯。這正是他的新青年時期。
然而辛亥革命慘淡結束,革命的成果被軍閥巨頭袁世凱竊奪。曾經并肩作戰的同伴范愛農去世。各地成立了孔教會,孔子祭也復興了。曾經以為新的取代了舊的,然而實際上一切都沒變,作為當時教育部的官員,周樹人不得不參加那些曾經被推翻的儀式。
他感到一種悲哀將自己包圍。
寂寞的周樹人感到自己的生命正這樣暗暗消散時,另一幫人的運動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陳獨秀、李大釗等人發起了新文化運動,創辦了《新青年》雜志,想要向國人宣傳民主科學,破除舊思想。
1917年8月,周樹人留學時認識的錢玄同開始頻繁造訪。錢玄同問他抄這些碑帖有什么用,他回答,沒有用。錢玄同說:“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做文章又有何用?周樹人問,如果這是一間“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鐵屋子,大聲叫醒少數沉睡的人,難道是對的嗎?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錢玄同回答。
此時的周樹人36歲,辛亥革命的慘淡收場讓他一度陷于絕望,但同伴們發起的“新革命”似乎又點燃了他的希望。
他決定自己不妨為斗志昂揚的將士們在一旁吶喊助威,以免他們也如同自己一般感到這份寂寞。“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
1918年5月,《狂人日記》誕生,刊載于《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一部分,用白話文創作這篇小說是他參與抗爭的方式,這也是他第一次使用“魯迅”這個筆名。
那時的魯迅就像他筆下的“狂人”。在人吃人的歷史中,“狂人”發現自己也身處其中,深陷絕望的念頭,但忍不住還是要站起身來,反抗絕望,在《狂人日記》的結尾發出一聲呼喊和求救,“救救孩子……”
13歲時,家中發生變故,魯迅的生活從衣食無憂變得困窘。
作為家庭的長子,魯迅有一種大家長式的責任感,除了母親,還有周作人和周建人兩個弟弟需要經濟上的支持。舊制度下的包辦婚姻也困著他,苦苦哀求取消婚約未果后,他順從母親的安排,和朱安結婚。
家族制度和僵化的禮教深深束縛著魯迅自己。在《〈吶喊〉自序》中,魯迅寫到歸國后的經驗“使我反省,看見自己了”。從那樣的變故,那樣的制度,那樣的時代里走出來,魯迅在看見自己的同時,也看到了更多受困的人。
1919年12月,魯迅前去紹興處置老宅子,重逢了幼時的玩伴章運水,他就是《故鄉》里的閏土。曾經的少年已憔悴無比,臉上布滿皺紋,活潑的少年之態已消失,在苦楚生活的壓迫下如同一個木偶。
同時魯迅也看到,軍閥統治下的農村十分凋敝。曾經,魯迅回憶起故鄉,是深藍的天空掛著一輪明月,而這樣美好的意象在《吶喊》中已不再有。
閏土總是崇拜偶像,要香爐和燭臺,他看不見新的生活和出路,只能靠迷信拯救。像閏土一樣的國民在那時有千千萬,他們都化為了《吶喊》中的單四嫂子、阿Q或是孔乙己,愚昧、麻木,而不自知。
即便見過太多這樣的人,魯迅亦未真的絕望。因為他無法忘懷這片土地上的人,甚至他始終對這些人懷著期望。《吶喊》中有一篇《一件小事》,故事中的人力車夫或許寄托了魯迅于絕望中的一絲期盼。那位人力車夫撞倒了一位女人,但沒有逃避,而是攙扶著她去往巡警分駐所。魯迅寫道:“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在《新青年》上發表的幾篇小說讓魯迅名聲大噪。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等學校聘他為講師,他在文壇也備受推崇,有許多年輕人將他視為“偶像”。
他面向公眾的發言引發了當時北洋政府的警惕。同時,為了賺得薪水,他不得不繼續在北洋政府下的教育部工作。思想和工作之間不免產生一些割裂。
《新青年》內部的矛盾也開始顯現,胡適與李大釗之間發生“問題與主義”論爭。1922年7月《新青年》休刊,曾經的團體四散。魯迅好像又變回了那個“寂寞”的周樹人。
大家庭也出現了危機。
1919年末,魯迅買下了北京八道灣胡同的住宅,將母親、朱安以及弟弟周作人、周建人和其家人接來同住。在八道灣時,日常生活由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打理。羽太信子管理寬松,花錢大手大腳,大小病都要請日本醫生,還將一部分錢寄往東京娘家。因此錢并不夠用,總需要借款。魯迅對此不滿。
1923年7月14日,羽太信子和魯迅發生沖突,具體沖突是什么,至今無人知曉。只是在這一天的日記里,魯迅寫“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飯,自具一肴,此可記也”。
沖突發生后,周作人給了魯迅一封信,上面寫著:“以后請不要再到后面院子里來。”曾經志趣相投、感情深厚的兩兄弟就此決裂。甚至魯迅去八道灣取自己的東西,周作人要用銅香爐砸他。
8月,魯迅和朱安搬到磚塔胡同的臨時住處。也是在這個月,他拿到了剛出版的《吶喊》,紅色封面,上面的字是鉛字排印。版權頁上著者是魯迅,編者是周作人,只是兩兄弟已分道揚鑣。
在顛簸生活和重大打擊之下,魯迅的肺結核復發,大病一場。他發燒幾十天,腹瀉,咳嗽,吐血。1923年一整年,魯迅的寫作停滯,只寫了一篇評論文章。12月康復后,他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文藝會上發表了著名的演講《娜拉走后怎樣》。
這時的他再度談起夢,如此說道:“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
這句話似乎又回到了“鐵屋子”的對話中,只是這一次魯迅說,不要驚醒他。
再一次,“吶喊”后的魯迅似乎又陷入絕望之中。在人生的重大打擊下,他陷入巨大的消沉,這樣的表達也有關他對自己生命境遇的看法。
他說,中國太難改變,需要很大的鞭子打在身上。這鞭子遲早會來,從哪里來,怎么來,他也無法確切知道。
而關于夢,他也說:“假使尋不出路,我們所要的就是夢;但不要將來的夢,只要目前的夢。”
實際一點則是,有錢生活,有韌性持續。
在之后,魯迅仍繼續寫作,只不過這寫作由白天潛入了夜晚,在浪潮退去之后,他不再直接向大眾吶喊,而是回到自己的內心深處,面對個人的情感,于是有了《彷徨》《野草》。
至于是從絕望里生出希望,還是從希望中又陷入絕望?這個問題或許也并不重要,魯迅和他手中從未停下的筆便是最好的回答,那個“苦于不能全忘卻”的夢,自始至終也未曾忘卻。
(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