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anaa

在阿姆斯特丹,無論天氣如何,永遠有市民坐在河岸,雙腿以不足1米的距離蕩在水面上,令人提心吊膽。
歐洲的城市適合漫步。每到一個歐洲城市,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買一張一日或三日城市卡,然后開啟“暴走”。歷史性的地標如教堂、雕塑、廣場和市政廳往往和繁華的商業街緊密相依在老城——我的起點。穿過人口繁密的老城走向更加開闊的現代城區,那里分布著博物館等占地較大的文化場所。它們往往也相隔不遠,如柏林的“博物館島”和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館廣場”。逛完博物館,往城市主河流去,在橋上拍拍風景,在河邊長椅上享受夕陽余暉,觀察草坪上玩耍的孩子、攜手散步的伴侶和戴著頭燈或腳燈的跑步者。待天黑得差不多后,沿河往城市一隅的制高點上行進——巴黎的蒙馬特(Montmartre)高地,貝爾格萊德的卡萊梅格丹(Kalemegdan)高地,斯普利特的瑪里安(Marjan)公園……餐館和酒館分布在向上的路途,而終點往往人煙稀少,只有視野中城市的燈火閃耀。
唯有在阿姆斯特丹的漫步不能遵循這般由古至今,由平原到高地,由熱鬧到清冷的路途。阿姆斯特丹的平均海拔為-2米,前現代用來防御敵人的運河在現代演化和發展為密集的運河網,以適應防洪、泄洪等水管理的綜合需求。即使在阿姆斯特丹北部和東南部的大量填海造陸工程中,運河也不可或缺。在阿姆斯特丹漫步就是沿著運河漫步。
每年都會有醉酒者掉進運河殞命。而運河中每年撈出來的自行車更是不可計數。但阿姆斯特丹市政部門從未因此給運河加上護欄。無論天氣如何,永遠有市民坐在河岸,雙腿以不足1米的距離蕩在水面上,令人提心吊膽。這就是這座城市致命的自由氣息。市中心的運河永遠臟兮兮、灰突突,不知藏了多少伴隨自由而來的垃圾。任何一座橋的欄桿都會被以各種奇怪姿態鎖上去的自行車抱個嚴嚴實實。運河兩側游人留下的垃圾、紅燈區的聲色犬馬和因太多人抽而永不散去的煙味兒、大麻味兒組成了阿姆斯特丹獨有的形象。
高樓建筑都在城市的邊緣。運河兩側的狹窄街道只能容一車通行。而在機動車道一畔的人行道行走時,往往兩人并肩后人就無法超越了。如果貪看街邊小房子玻璃窗里的東西,還可能把腿磕在隔開人行道和機動車道的實心路障上。可那些小房子多美啊。窗臺上垂下來的鮮花,窗臺上打盹兒的貓咪,滿是小老鼠畫冊和針織的小店,滿是奶酪的“工廠”……丹麥哥本哈根的新港和意大利的五漁村都以五顏六色的房子聞名于世,但它們已被千篇一律的紀念品商店占領,旅游業早已取代市民生活。說到千奇百怪,相映成趣,哪里比得上阿姆這些小店呢?性用品商店的各種玩意兒在阿姆也能大大方方地擺在櫥窗。各種主題的小型博物館“大隱隱于市”地藏身其中。
每年冬天,阿姆市政府和多所機構會舉辦燈光節,運河成為裝置藝術的天然展館。無處不在的波光水影把人卷入一個亦真亦幻的世界。沿運河漫步,會看到橋邊、岸邊和河中各色站立的“人”。他們姿態各異,手心空空,低頭望著河中尋找什么。大概是掉進河中的手機吧。沉浸在手機中的人大抵如栽進運河的醉漢。咦,運河邊新安裝了一排發光的、會收縮的椅子。當我坐下,鄰座的椅子便會緩緩放下;當我離開,鄰座便會緩緩收起,仿佛在說“不要讓陌生人只是陌生人”——盡管這對現代人來說太難了。抬頭看,教堂的古墻正在“緩沖”:一個巨大的圓形圖標正在一遍遍加載,幾乎取代了教堂本身的鐘樓而提供了新的時間性功能。船舶博物館的每個窗戶都被投影到博物館外立面的光柱,化身為蠟燭的燭焰,在夜幕中躍動閃爍。科學博物館的外立面則被投影上即時生成的人體阿凡達,旋轉跳躍不停歇……它們來自遠處的橋上,路人站在感應臺舞動身體,其動作便被捕捉為數字形象。我并不多作駐留去了解每一處、每一件的意義,只是任由它們串起一場沿著運河的無目的漫游。畢竟,運河沿岸線層層向外拓展,只要沿河走,最終都會回到出發的地方。




每年12月至次年1月,阿姆斯特丹都會舉行燈光節,運河成為裝置藝術的天然展館。沿運河漫步,會看到橋邊、岸邊和河中各色站立的“人”,沉浸在數字世界中,河面、河岸、街面、墻面等每一個空間都被燈光變形為一塊“屏幕”。
是的,漫步阿姆也正是躍入數字世界的幻境。河面、河岸、街面、墻面……每一個空間都被燈光變形為一塊“屏幕”,每一個空間都被燈光的折射和色彩充盈,盡管它們的背后只是0和1的數字之流……漫步其中,不禁感慨,斯物斯景,不是在我眼前,為我所注目,而是我被其包裹、縈繞、糾纏,成其一部分。在我躍入數字世界洪流之前,我早已身在其中,只是當局者迷罷了。前不久,人們突然意識到,2023年是蘇軾訪承天寺尋張懷民而“懷民亦未寢”的940周年。“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在靠蠟燭和油燈照明的近千年前,月光下的庭院成為一塊唯有詩情能覺察的屏幕,投射出貶官期間自娛自樂的情趣。“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而千年后的今天,每個城市都充斥著絢麗的人造光,在它們織成密網的重重反射之中,人類如何找到自己的影子?

當地時間2023年4月9 日, 荷蘭阿姆斯特丹紅燈區。紅燈區只在夜幕降臨時才煥發生機。
瓦爾特·本雅明并不是第一個談論漫步城市的哲學家,但他是那個把漫步的美學經驗聯系到社會變革的先驅。想象古人面對一件藝術——它們往往描摹神明的形象——當成是一種專注的享受。但物我之間有明確的界限。人知曉他/她乃是人,非物,非神。唯此而有敬畏。而現代以來,當城市快速擴張,高樓拔地而起,本雅明所說的“沉思”行不通了。路口的霓虹燈發射信息,商店的櫥窗充滿信息,抬頭、低頭、左顧、右盼,所見者不止鋼筋水泥森林,還有密密麻麻附著在上面的信息,地鐵在黑暗中經過一塊塊發光的廣告牌……當人們被迫告別“沉思”,人與神、我與物之間絕對的間隔,是否也被挑戰了?當人癡迷于城市給他的種種奇觀,是否也是人走向物化的第一步?于是漫不經心就成為必須。面對鋪天蓋地又轉瞬即逝的城市印象之流,唯有漫不經心才能身處其中而不被吞沒。于是,走馬觀花成為一種保持精神健康的自我關懷,而漫步是當代城市生活的恰當方式。
本雅明的漫游者是無目的的、漫不經心的、超然的,更是非消費主義的。漫游是以美學的態度審視和欣賞,而不涉占有。漫游者的形象成為本雅明烏托邦的概念和形象之一,承載著現代人對抗異化,保持自主乃至自我解放的希望。本雅明以極大的熱情設想著城市中的拱廊街,它為游弋的城市漫游者遮風擋雨,更激發著某種啟迪性的美學體驗——將更多人轉變為漫游者,從一己之身的沉思苦想和消逝于物的消費主義中掙脫出來,向世界開放。
“我們應當輕盈地生活。輕盈不是膚淺,而是從萬物的高處滑翔而過,卸落心中的巨石”。
不過,現代城市基于經濟發展、交通順暢、市民福利等多種實用主義考慮的布局和演化與之背道而馳。想象一個阿姆斯特丹的尋常晚上。高密度的、令人無法持續思考的印象之流,被阿姆斯特丹主城區高密度的人流加劇。在成群結隊匆匆打卡的游客中,若干漫步者顯得不合時宜了。盡管在逼仄的空間中,人人都只能是過客。歐洲的諸多城市其實并沒有國內大都市那種燈火通明的夜生活。但阿姆斯特丹老城是個例外,因為紅燈區只在夜幕降臨時才突然煥發生機。沒有人喊“action”(開拍),但所有人自覺粉墨登場。獵奇的游客、拉客的酒保、借火的煙客、還有運河邊永遠不缺的醉漢將狹窄的街道擠得宛如爬長城般壯觀。即使是這些人中最無目的者,也有時間的焦慮。性服務的購買者往往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推門而入,而大量奔著紅燈區來的游客則“近鄉情怯”似的假裝漫不經心,偷瞥一二而已。更有人為把自己與“需要購買性服務的可憐人”區別開來而身姿筆直、目不斜視地快速通過——兩側櫥窗里不是商品,而是穿著火辣的、真實的人。她們向游客投來含情脈脈的目光。
何況,現代城市每分每秒要吞吞吐吐多少原料和垃圾。光鮮的表面不能細看,就像一臺老式電視——湊到跟前去看時,可能只是閃爍的雪花點。不是真正的形象被遮蔽了,而是表象即是形象。哪怕是商鋪和超市徹夜不息的燈光,照在深夜行人身上也只是冰冷。運河的水便成了真實性的唯一可循之跡。當四面八方的游人從阿姆斯特丹主火車站涌出時,他們會見到一座被水簇擁著的城市,但聽不到,聞不到,嘗不到——只有在漫步累了,在某個長椅上歇腳時,才可能偶爾聽到一些汩汩的水流聲。那是這個城市在夜深人靜時的某種低吟。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