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楹( 廣東 肇慶 )
熊沛軍與我有著相似的經歷,大學畢業后都曾在中學任教,后又都考回大學讀研,又都曾問學京華,博士畢業后又都南下廣東就業并有幸成為同事。再加上志趣相投,甫一相識便有相見恨晚、傾蓋如故之感。屈指算來,我與他交往已逾十五年之久,對于他的所學所思的確相當熟悉。
沛軍2005考入首都師范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攻讀博士學位,2008年順利畢業,算是國內較早的書法博士了。但在“書法圈”,沛軍既不活躍,也不算“著名”,雖然見過其書法的人都很喜歡,求書的也不少,其中有應私人展掛、收藏、題寫書簽等所寫,也有為一些單位題寫的大幅書法,或匾額、標牌,也有作品為博物館、藝術館收藏等。但他一直認為,書法是業之“余事”,雖然他在肇慶學院創建了書法學專業并擔任了多年的書法系主任,也是書法碩士生導師,還是廣東省教育廳建立的廣東省中小學書法課程師資培訓基地的主任,但他一直說自己的職業并不是書法,自己也不是書法家,自己的工作崗位是教師。與沛軍相識、交往多年,我深知他是一個個性很強的人,凡事都有自己的見解;也是一個甘于平淡的人。當今書法界,人心多浮躁,作秀盛行,各種展覽活動鑼鼓喧天,彩旗招展,但沛軍幾乎都不參與,其中自然有性格的因素,但更多的應該是出于深思熟慮后的選擇。
沛軍最大的興趣是讀書,他知識面很寬,文學、藝術、政治、經濟、天文、地理等各種領域的書他都廣泛閱讀,而且讀書速度極快,記憶力也相當好。由于我們經常在一起,聊天的機會很多,我最喜歡聽他如數家珍地講述讀書的心得,我于此中受益良多。而沛軍的學問,正是從讀書中自然化出,正如黃庭堅在《跋東坡書遠景樓賦后》中說:“予謂東坡書,學問、文章之間,郁郁芊芊,發于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爾。”我讀沛軍關于書法方面的論著,也總是能體會到其中具有其他書法學著作所未有的意趣。沛軍的書法研究大多都是緊緊圍繞中國文化與書法的關系,力圖從時代風尚、文人心理、生活觀念、社會審美習俗等文化大背景下全景式地闡釋書法。他的書法研究有著一種鮮明的個性特征,即所論雖為書法,但其背后有厚實的蓄積,讓人感受到其深厚的底蘊與過人的才識,真正體現了程千帆先生提出來的“資料考證與藝術分析并重,背景探索與作品本身并重,研究問題時,往往從某些具體對象入手,然后從中抽繹出一些規律來,尤其重作品本身的體驗”的治學思路。

陸游詩 隸書扇面 熊沛軍
作為“要眇宜修”的書法,更為適合于表現深曲幽細的心靈世界。凡是書法寫得好的,寫到入神境界的,往往是作者內心強烈情感的抒發。韓愈品評張旭道:“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東晉時人王羲之,值中原板蕩,淪于異族。王謝高門,南下避寇,于喪亂之余,先人墳墓慘遭毒手,自是說不出的滿腔傷痛。這種深沉的心情,也盡數隱藏在其《喪亂貼》中。沛軍的書法研究往往從最基本的作品入手,將其置于時代的文化大背景下綜合考察深層次的文人心理,以碑帖證史,以碑帖證心,透過字里行間,穿透紙背去體驗、把握當時的文人心理,攝下古代文人的心理流程和情感經歷,將書法、歷史、思想、文化融為一體,為中國古代書法文化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這只要讀一讀他的論文,如《王世貞書論研究》《關隴文化與貞觀書風》《論作為文化為符號的中國書法》等,尤其是關于文人心理、書法與傳統文化的關系問題的分析敘說,即不難證實。可以說,沛軍正是以深厚的國學修養為根基,以現代觀念和理論為工具,對中國書法研究進行科學的開發與歸納,提供了一個適合現代人理解與闡釋書法研究新視野,使中國書法的研究既見其厚重深入的一面,也有其通俗近人的一面;既見其嚴謹規范的一面,也有其靈心妙悟的一面。這有利于中國傳統文化與世界文化的接軌,有利于在世界文化的坐標系中找到中國傳統文化應有的位置。
沛軍從小習書,勤學善悟,篆、隸、楷、行、草諸體均寫得精致而有韻味。他的隸書從《史晨》《乙瑛》入手,旋即遍臨漢代名碑,尤其對簡牘帛書用力最勤,形成自己勁健、奇崛、爽凈、活潑的風格。其楷書則由唐入魏,具工謹而追質樸,棄俗媚而求清雋。在其起筆收筆處,常是渾濡而不見鋒棱,顯得豐和含蓄,用筆神力沛注,勁潤而不矜持,脈絡暢運,勃旺而富有生機。用筆以中鋒為主,側鋒為輔,每到重筆則正側兼用,如擎天之柱,深厚沉逸、安詳自若,貌如古佛之姿,堪匹敵者鮮矣!他的行書是醇正二王帖學一路,其用筆爽利峻宕,以側取妍,字里行間洋溢著濃郁的書卷氣。其草書則汪洋恣肆、縱橫爭折,至于篆書,則昂藏郁拔、古意盎然。沛軍寫字非常認真,他認為書法作為藝術,應該不斷創新,但創新不是任意而為,刻意求奇,而是為傳統注入新的血液,繼續保存和豐富它、超越它。他認為書法創作應遵循以下原則:
一是臨創結合。他說,有人把臨摹僅僅視為書法學習的初級階段,一旦形成所謂的個人風格,便幾乎不再臨摹。實際上,書法學習除了從臨摹到創作之外,還應該有從創作到臨摹的過程。臨摹與創作是書法學習中不斷循環的兩極。臨摹訓練為創作提供基本書法原則,創作提供價值判斷和意義追求,臨摹在創作的指引下,將演變成發展、實現自我的手段。臨摹與創作互為因果,互相補充,不可割裂。
二是“用筆千古不易”。對用筆技法的重視是沛軍一貫的堅守。他認為不能將因人因地因時不同而造成的技巧差異看成本體差異,而應將傳統筆法的基本要素的不變性視為本體性。筆法千百年來成為“書法性”的保證,不可逆轉。從古代書法發展的歷史也可以看到,無論魏晉抑或宋元、明清的書法,都明顯具有相通的審美特性,雖然每個人的作品呈現出不同的面貌,但其用筆的精神氣質是一致的。因此我們的書法創作,必須有一種對傳統筆法的內在價值的尊重與堅守。否定筆法,也就是否定書法,必然是不可取的。
三是“筆墨當隨時代”。石濤這句名言強調藝術學習中的“變”。在從臨摹走向創作的過程中,如何寫出自己的新意?沛軍經常重復其恩師歐陽中石先生的一句話:“仔細體察書法四要素:筆法、字法、章法、墨法。……絕對技術化的只有一個,就是筆法,別的都不是固定的,除了筆法可以隨處使用,其余的都會隨著作品的形式、上下字的關系變化而變化。”因此,筆墨當隨時代,關鍵是在結構字形之法、篇章經營之法、施水調墨之法上下功夫,使之變得更為豐富。實際上,晚明以來的書家,如王鐸、傅山、何紹基等,正是從以上幾個方面打開創新的缺口的。沛軍是這樣主張的,也是這樣做的,所以欣賞沛軍的書法藝術,你會發現他既嚴守規范,善于寄奇于正,幾乎字字有依據;又筆勢縱橫,能夠發正為奇,往往筆筆有創意,即使是逆入藏鋒的起筆也極具鋒勢,勁拔清巧,神采煥發。筆法強調字的大小、寬窄、長短、斜正的對比,上下避讓,左右顧盼,氣脈貫通,痛癢相關。疏朗而不松散,迅捷而不虛滑,飄逸的牽絲使枯潤相間的墨色顯得五彩斑斕。
作為一位從傳統文化的熏習中走出的學者,沛軍為人正直端方、蕭散灑脫,且保有一顆絕少沾染的平常之心。劉熙載說:“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品讀沛軍的書學論文與書法作品,猶如在光明的指引下讓自然、社會、人生等映入我們的心靈,形成我們心靈中的各種鏡像。而這些豐富的鏡像,亦提升了我們對作者獨立思想與獨立人格的認識。沛軍的學術與書法,正隨著他的人生閱歷在同步積淀,我期待著他奉獻出更多的學術成果,能創作出更多優秀的書法作品。

石婉墓志錄句 楷書扇面 熊沛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