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 湖南 株洲 )

在書法家、編輯家、作家、收藏家的身份之外,曹雋平先生還是一位“渡者”,渡人,渡文化,也渡人情。在時間之中,也在時間之外。手捧他的最新著作《抱樸求真—曹雋平藝文集》時,我的腦子里陡然涌上來這么一種感受。
《抱樸求真—曹雋平藝文集》分上下兩卷,上卷述藏品淵源脈絡,下卷談書論畫。其間或匯聚人情,或鏈接過往,或探賾索隱,又或發掘新人、推崇朋輩……無不潛藏著“渡者”的屬性。書中插圖均為曹先生藏品,含胡林翼、李鴻章、張之洞、彭玉麟、錢學森、啟功等名家書畫、手札、雜項數百件。這些藏品連接起古代文人與近現代生活的脈絡,其中不少頗具文獻價值,也足見他作為一個收藏家的出塵品位和生活維度。
上卷之中,最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是“淞滬會戰留言本的傳奇”。一本小冊子起于淞滬會戰的1937年,止于1940年,凝結了53位師友的題贈,數十載后,被曹先生收藏。與其他收藏家不同的是,他并未止于收與藏,而是將小冊子“擺渡”到了世人眼前,甚至大洋彼岸。在曹先生的“擺渡”下,小冊子被更多人所了解,其中十余人的后人被聯系上,留言者瞿曾傳老先生的后人則從遠在南美洲的智利寄來了書信,揭開了更多背后的故事。小冊子仿佛超越了時間和空間,被賦予了更深層次的意義,歷史的、人文的,甚至人情等等。誠如瞿曾傳老先生后人瞿經先生寫給曹先生的一封信中所言,“日子煙遠,都是過去”。也幸得曹先生這位“渡者”,這段過往并未被時間湮滅,而成為一段傳奇。
曹先生之“渡”大概源于他與人為善的性情,弟子中有殘疾人、鄉村婦人,甚至前賭徒,都被他一一“渡”化。而其實這些人于他而言,原本也只是陌生人。人們素來認同“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而曹先生卻活成了陌生人的擺渡人。
“渡人”之余,他更多在“渡”文化,厚重的兩卷《抱樸求真—曹雋平藝文集》便是佐證。
書中有關于蘇軾書《黃州〈浣溪沙〉五首》手卷的《新春綻放第一枝》一文,他在其中娓娓道來,讀者便知曉了此書的來歷因由、主題內容、鈐印題跋、歷史流傳種種;他又詳細加以書法鑒賞,可以說既有文化學者的考辨,又有書家的專業研究,且行文松弛生動,竟讓我展摩不已。除卻收藏故事,我最贊賞曹先生對《浣溪沙五首》的書法品鑒。
“蘇東坡書法結體化長為扁,取法的一個重要源頭是初唐李北海,但不如李北海跌宕起伏,結構多取平勢,線條遒勁圓潤。然他畢竟又曾師法王羲之,故酒酣耳熱之際,時有王氏書風出現。《浣溪沙五首》乃是蘇東坡酒后所作,心潮起伏,王羲之左低右高的側媚之姿便呈現出來,作品中‘亂’字的寫法更是與王羲之《喪亂帖》中的‘亂’字如出一轍,再現了蘇東坡彼時對徐太守知遇之恩的歡快之情。”
我并不甚懂書法,卻從此段文字里讀出了書法與詩詞之間貫通的妙處。《浣溪沙五首》是蘇軾于黃州所作,那一日雨后微雪,太守徐君猷攜酒至臨皋亭,二人對雪酌酒,一時酣暢。座上蘇軾以《浣溪沙》三首相酬,次日又添二首,酒與詞與書與情誼,皆酣暢淋漓。正是曹先生文中所贊:“此卷行筆的爽峻,彰顯了雄文大筆的氣魄,其書法肉豐而骨勁、寬博而秀偉。”
徐君猷時任黃州太守,正是他在城東荒坡上給蘇軾撥了幾十畝地,蘇軾才成了躬耕東坡的“東坡居士”。這是曹先生將書法藝術的審美,“渡”給了如我等一般淺陋的大眾。
如此這般的“渡”,下卷能更得見,評書論畫時有妙語。譬如他對鍾叔河先生書法的評價,“散淡自然而不造作,最妙的在落款,欹側中頗得天趣”“妙在那種貌似無法、天真爛漫的意境”等等。我與鍾先生相識十余載,頗領了一些厚愛,得先生題贈或題寫書名,一直視若珍寶。世人并未將先生視為書家,而我雖也極愛他的書法,只講不出個所以然來。曹先生此文終于解了我之困。
出版家、詩人蕭屏東先生也擅書法,草書更是超然出塵。曹先生評價:“他的草書線條簡凈,結字或婉約或恣肆,章法字組間的起承轉合、大小疏密、欹側俯仰一派天然,無矯揉造作之病,亦無強作瀟灑之態。書之妙道,神采為上,蕭老深得于右任草書千字文的簡約流美,又與懷素晚年小草暗合,返璞歸真,幻化出一種恬淡虛和的境界。”他不僅推崇老先生書法,更多方籌措為老先生辦展,一時觀展者眾,也是一“渡”。
我與曹雋平先生同為郴州人,他在郴州師專(現湘南學院)上書法課時,我去蹭過兩節,也自認他的學生。他總笑而不答,實則心里將我作友人。郴州人有幾大值得稱道的性情,真誠、厚道,有韌性,因而頗有些各行業中的翹楚,曹雋平先生是其中典型代表。一個甘愿為“渡者”之人,老天也必不會薄待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