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繼存
【摘要】知識產權法治現代化是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內容,也是自主知識產權法學知識體系的實踐根基。實現知識產權法治現代化,需要自主創新的、適應實踐的價值立場與態度。嚴格保護知識產權與防范權利過度擴張,不是分別對應激勵創新與維護公共利益,而是在整體上作為確保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的手段。確保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兼得,具有同構知識產權領域內的各種價值和理念的能力,是我國知識產權法的價值取向。
【關鍵詞】知識產權法? 價值取向? 激勵創新? 公共利益
【中圖分類號】D923.4?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3.24.010
知識產權法價值取向的兩個基本邏輯
2020年11月30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屆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五次集體學習時指出:“要堅持以我為主、人民利益至上、公正合理保護,既嚴格保護知識產權,又防范個人和企業權利過度擴張,確保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兼得。”這是我國加強知識產權保護工作頂層設計的根本遵循,也是知識產權法的價值取向。嚴格保護知識產權與防范權利過度擴張,不是分別對應激勵創新與維護公共利益,而是在整體上作為確保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的手段。知識產權保護是否堅持了“以我為主”、是否堅持了“人民利益至上”,知識產權保護是否公正合理,都取決于是否實現了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兼得。完整理解這一價值取向,需要厘清其中的兩個核心邏輯。
一是促進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具有內在的統一性。創設知識產權制度,依法保護知識產權,一方面是要完善現代產權制度;另一方面是要激發全社會的創新活力,讓各類創新要素不斷涌現、集聚、重組與優化,進而激勵創新。保護知識產權就是保護創新,而保護創新又是為了保護引領發展的第一動力,從而鞏固和完善現代化產業體系。同時,以產權方式激勵創新,也能夠助力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擴大高水平對外開放,保障國家安全和公共安全,提升人民群眾幸福感獲得感。無論是以產權方式激勵創新,還是促進經濟轉型升級與高質量發展、滿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等,都是公共利益的重要組成部分。激勵創新與其他公共利益不是非此即彼的對立關系,而是相互促進與轉化的辯證關系,兩者統一于公共利益整體。從知識產權法治的角度看,欠缺激勵創新的公共利益是不可持續的,欠缺其他公共利益的激勵創新是殘缺不全的,這都會損害整體公共利益。
二是激勵創新和促進其他公共利益的實現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對立性。激勵創新需要有力保障創新主體對創新成果合法的支配權和使用權,以及通過成果轉移轉化獲得收益的權利。19世紀,部分歐洲國家在反專利浪潮中曾廢止了專利制度,但很快都恢復了該制度。專利制度以明確和保護專利的支配權和使用權的方式激勵創新,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個人和企業等民事主體對知識與信息的不當壟斷,會阻礙正常的科技、文化、教育與商業等活動,最終會妨礙知識與信息的傳播擴散以及由此帶來的公共福利。只有防范不當壟斷,才能保障公眾接近知識與信息的自由,涵養創新的“水土”,增進公共健康、公平、可持續發展等福祉。要想防范不當壟斷,就要維持合理的公共領域,削弱創新主體對部分行為方式的壟斷,限制壟斷的時間與地域。兩者的對立性可以概括為:壟斷不足,創新受挫;壟斷過度,其他公共利益受損。在支配權、使用權的保護與開放不斷平衡博弈的過程中,知識產權保護制度也不斷發展完善。
由此看來,兩者兼得的基本含義是,知識產權法既要適度合理保障創新主體的合法權益,又要實現激勵創新與維護其他公共利益的總體均衡。激勵創新與維護其他公共利益,在特定情境中的實現程度可能有所不同,但兩者沒有絕對的先后次序,因而也不存在為了某一種公共利益而完全摒棄另外一種公共利益的情形。相應地,不能為了實現公共利益,盲目地剝奪他人的創新性貢獻,也不能為了激勵創新,無原則地容忍對公共利益的侵蝕。在知識產權法治實踐中,各國普遍通過為保護客體設置實質要件與程序要件、為權利設置時空與利益的邊界等方式,將專有利益與公共利益、專有領域與公共領域區分開來。因此,只有依法、符合比例地保護符合條件的智力成果或工商標記,而且符合條件的智力成果或工商標記都得到了合法合理的保護,才是真正的兩者兼得。
知識產權法價值取向的理論統合力
首先,確保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兼得的知識產權法價值取向,可以統合我國在四十余年的知識產權法治現代化進程中所形成的理論成果。這些理論成果包括“法律本土化理論”“制度創新理論”“利益平衡理論”“協同保護理論”“司法裁判理論”“產業發展理論”“強國建設理論”“國際戰略理論”等。[1]這些理論成果從實踐根基、法律目標、方法路徑等不同側面描繪了知識產權法治的理想圖景,并體現出共同的理論前設。
然而,無論哪種理論,都是追求知識產權法治現代化的一種路徑探索或方法論嘗試。“法律本體化理論”側重強調從我國知識產權法治實踐中提煉具有中國特色的、自主的知識產權學理。“制度創新理論”特別關注知識經濟、數字經濟與新興科技對創新激勵方式與路徑的新需求。“產業發展理論”“強國建設理論”“國際戰略理論”側重知識產權制度的社會目標。“利益平衡理論”提供了知識產權法的解釋模式與利益衡量方法。“協同保護理論”“司法裁判理論”側重研究知識產權保護的方式。這些路徑要么從我國知識產權法治實踐出發,要么從新經濟、新業態、新模式、新場景的實際需求出發,要么從知識產權制度的社會目標出發,要么從知識產權法的理論模式出發,展示了知識產權法的價值體系和規則體系,體現了知識產權理論探索的實踐性、自主性與時代性。“法律本土化理論”和“制度創新理論”主要回答了確保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兼得的制度模式、實施方式與技術路徑等知識體系的實踐基礎。“產業發展理論”“強國建設理論”“國際戰略理論”主要回答了該知識體系的價值目標。“利益平衡理論”“協同保護理論”“司法裁判理論”主要回答了確保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兼得的基本方法。只有以確保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兼得為價值取向,上述理論才能相互連接成一個有機的知識體系。
其次,確保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兼得的知識產權法價值取向,能夠平息知識產權研究范式之爭。受移植歐美知識產權法律制度的影響,我國知識產權法學研究普遍采用保護論范式,但是限制論范式更符合知識產權制度的使命。[2]這兩種范式的核心爭議并非保護或廢止知識產權,而在于對待知識產權保護與激勵創新的關系有所不同。按照保護論范式,只要有利于激勵創新,就應當給予盡可能多的保護,除非損害到更廣泛的公共利益。按照限制論范式,只有在不利于激勵創新的情況下,才應當適度給予創新主體保護。這兩種范式所秉持的共同理論前提是,知識產權保護與激勵創新是二元對立的:要么是激勵創新越多越好,要么是知識產權保護越多越好。
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兼得的知識產權法價值取向,實際上是將知識產權的保護與限制作為一個辯證的整體來看待。保護的目的是激勵創新,限制的目的是促進公眾接近知識與信息的自由,培育創新系統,最終也是為了激勵創新。知識產權保護與激勵創新不是對立的,而是統一的。這是對保護論范式與限制論范式所秉持的共同理論前提的超越。知識產權的保護與限制,只是實現最優的激勵創新效果的“兩只手”。因此,知識產權的保護范圍、強度與知識產權的期限、行使限制兩者的最佳配合是實現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兼得。
知識產權法價值取向的實踐作用力
一方面,知識產權立法的高質量發展,應堅持以確保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兼得為指導。在我國知識產權治理體系視野下,知識產權立法的價值觀包括正義價值、效率價值和創新價值等。[3]中國知識產權制度的時代構建,必須堅持新發展理念,強調人本主義的“創新發展”、公平正義的“協調發展”、人與自然和諧的“綠色發展”、面向世界的“開放發展”、利益平衡的“共享發展”,以此保持知識產權制度發展的正確方向。[4]在全球知識產權治理體系中,知識產權制度應堅持開放包容、平衡普惠的價值觀。知識產權立法所堅持的核心價值觀念與知識產權法價值取向一脈相承。知識產權立法的權利定位也取決于確保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兼得。知識產權是進入工業文明以來人類發明的財產權,能夠為新領域、新技術、新產業、新業態、新模式中的知識成果提供法律保障。知識產權作為市場競爭工具,既能夠提高產品本身的技術含量或市場競爭力,又因其具有的專屬性而成為高水平企業競相爭奪的對象。同時,作為國家戰略工具,知識產權事關國家戰略安全、人民生命安全、糧食安全、經濟安全等國家安全。自主知識產權,尤其是對重要領域的關鍵核心技術擁有自主知識產權,事關產業發展主導權。因此,知識產權立法須以維護公共利益、保障總體國家安全為根本旨趣。
另一方面,執法體系與司法體系是否高效,也取決于是否堅持了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兼得。完備的知識產權法律法規體系、高效的執法司法體系是強化知識產權保護的重要保障。知識產權行政保護是我國知識產權保護的特色。只有構建合法、高效、順暢、有力的執法體系,以較高的違法成本來保證執法效果,才能切實維護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知識產權司法保護是維護權益的最后一道屏障,在知識產權授權確權、侵權賠償的規則解釋與政策導向方面發揮主導作用。司法體系重在以司法專門化、信息化、“三審合一”、指導案例改革為抓手提高審判質量效率,確立與高質量發展相適應的民事和刑事保護規則。知識產權民事保護應當審慎適用懲罰性賠償,知識產權刑事保護應當形成遏制違法犯罪的強大震懾。這些都體現了確保公共利益和激勵創新兼得的知識產權法價值取向在知識產權保護實踐中的指導力。
知識產權法價值取向的知識論意義
首先,應當以財產權規則與市場經濟的相關原理使知識產權法邏輯化。知識產權法學在形式上表現為一類財產權知識。財產權法律的價值共識、基本原理、共同框架與共通規則是知識產權法的知識基礎,也塑造了知識產權的內容、取得、歸屬、喪失、變更、交易與保護規則。這些規則以市場機制為運行前提,相互之間形成了有機關聯的知識體系。立法確認或授予知識產權的目的是以產權方式補貼創新主體。這種補貼要通過知識產權的自主實施、許可、轉讓、質押與證券化等市場化運作方式來實現。立法規制侵犯知識產權的行為,就是防范市場主體不當利用他人的創新成果或工商標記,以維護公平競爭的市場秩序。在司法實踐中,知識產權賠償是以知識產權的市場價值為導向的,也是由市場來決定創新成果或工商標記的價格的。因此,市場經濟的基本原理對具體規則的設定與解釋具有約束力。
其次,應當以公共政策的相關知識重塑知識產權法的價值體系。知識產權是解決多領域問題的公共政策工具,是公平競爭的市場機制與創新系統的重要制度要素。在國內,“知識產權強國建設”“創新型國家建設”“經濟與文化的高質量發展”“文化多樣化”“高水平對外開放新格局”“國家核心競爭力”等政策關鍵詞,是知識產權公共利益的核心要素,也是知識產權規則體系的價值支撐。國際上,知識產權規則是信息獲取、公共健康、公平、農業、可持續發展等多領域共用的全球規則。深度參與世界知識產權組織框架下的知識產權全球治理,需要做到如下幾點:一是避免知識產權只與多邊貿易機制深度融合,扭轉知識產權全球價值的單極化傾向。二是處理世界貿易組織框架下高水平的知識產權保護規則和“特殊與差別待遇”規則的沖突。三是堅持開放包容、平衡普惠原則,協商制定知識產權規則,促進知識產權領域的互學互鑒、互惠互利、互尊互信。公共政策的法治實踐是知識產權規則重塑與知識產權法學自主知識體系構建的源泉。不同公共政策的博弈,尤其是激勵創新與實現其他公共利益的平衡,決定利益的具體分配,公共政策的實現程度決定知識產權的設定與保護。在這一意義上,知識產權作為一類財產權形式,只是利益分配的結果。
(本文系“中國政法大學科研創新項目”的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0ZFG82009;同時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
注釋
[1]吳漢東:《試論中國自主的知識產權知識體系》,《知識產權》,2023年第1期。
[2]寧立志:《論知識產權法學研究范式的轉換》,《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
[3]馮曉青:《論我國知識產權制度的變革與發展》,《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9年第24期。
[4]吳漢東:《新時代中國知識產權制度建設的思想綱領和行動指南——試論習近平關于知識產權的重要論述》,《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9年第4期。
責 編/韓 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