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瓦當類型及其紋飾演變研究

趙延旭

(河北工程大學文法學院,zhaoyanxuzyx@126.com)

瓦當,即“筒瓦瓦隴的最前端的一塊筒瓦”[1],是中國傳統建筑不可或缺的構件之一。《史記》記載:“桀為瓦室”[2]。即夏代末王桀時出現建筑用瓦。然而,考古發掘中卻始終未能尋覓到夏商時期的瓦當遺存,最早的瓦當實物出土于陜西扶風、岐山的周原遺址之中,依據地層推斷當為西周中晚期;出土瓦當的形制較為規整,且多刻畫有簡單的紋飾,可知瓦當的實際出現應不晚于西周時期。此后,瓦當作為中國傳統建筑獨具特色的重要構件,開啟了漫長的發展歷程。自西周始,經先秦、兩漢、隋唐及至明清時期,歷代均有瓦當的制作與使用。近三千年間,瓦當在外觀形制、制作材質,以及圖繪紋飾等方面都發生了變化,這與瓦當主要功能的轉變存在密切的聯系,同時也與其所處的政治環境、文化背景以及制作技術等有一定的關系。可以說,不同類型的瓦當是時人思想觀念、藝術品位與精神訴求的物質載體。因此,研究古代瓦當的類型及其演變,不僅能夠深入剖析瓦當的基本類型及其發展演變,也能為深入了解瓦當所處的時代背景打開思路。具體而言,古代瓦當主要涵蓋了以下類型。

1 依據形制劃分的類型

形制即器物的基本形狀與構造。古代瓦當依據形制可劃分為半圓形、圓形與大半圓形三種基本形制。瓦當出現伊始,半圓形瓦當最為常見;此后圓形瓦當出現并逐漸占據主流;及至東漢時期,圓形取代半圓形,成為瓦當的主流形制;至于大半圓形瓦當,目前則僅在秦遺址中有所發現。

在瓦當產生與發展的歷史中,半圓形瓦當出現最早。例如,在陜西扶風、岐山的西周中晚期周原遺址中發現的瓦當均為半圓形。及至戰國時期,雖已出現圓形瓦當,但半圓形瓦當在列國建筑中仍占據主流,如齊國的樹木紋瓦當(圖1)、燕國的饕餮紋瓦當(圖2),以及目前出土的多數素面瓦當(圖3),均為半圓形制。西漢時期是圓形瓦當快速發展的重要階段,盡管此時半圓形瓦當依舊常見,但漸呈衰頹之勢,圓形瓦當逐漸取而代之,典型表現即此時最具時代特征的文字瓦當絕大多數為圓形。逮及東漢時期,考古發掘中幾乎再不見半圓形瓦當,此后直至明清時期,圓形成為瓦當的主流形制。

圖1 樹木紋瓦當

圖2 饕餮紋瓦當

圖3 素面瓦當

瓦當的形制緣何產生由半圓形向圓形的轉變,究其原因,當與其功能的轉變和發展密切相關。自有巢氏“構木為巢”,便奠定了木料作為中國傳統建筑材料的主基調,“大興土木”成為歷代大型工程建設的代名詞,足見木料對于中國傳統建筑的重要意義。相較于西方早期的石制建筑,木制建筑在抗震性能、藝術表現以及建造速度等方面具有顯而易見的優勢,但也存在著不容忽視的弊端。例如,木制建筑更易遭受雨雪、雷火、生物等自然災害的侵襲,以及戰爭、失火等人為因素的破壞。這也是木制建筑難以長久保存的關鍵原因。

為克服和彌補木制建筑的缺陷和不足,古代勞動人民發明了諸多行之有效的方法,瓦當的產生即是創舉之一。瓦當產生之初,首要功能就是封護椽頭,蔽護屋檐,遮擋風雨,使之免受日曬雨侵,從而延長建筑存續的時間。瓦當的這種功能由其名稱亦可管窺一二,施蟄存先生就認為“當字即擋的初文,是阻擋、遮擋、抵擋之義”[3],“瓦當”之名正是其實用功能的高度概括和生動寫照。同時,瓦當的實用功能也是推動其形制發生變化的重要因素。為了更好地保護椽頭,增大封護面積,戰國時期的瓦當由最初的半圓形逐漸發展成為圓形。相較于半圓形瓦當,圓形瓦當的當面增大,使其對椽頭的保護面積隨之得以增加。

除此之外,裝飾功能的日漸凸顯同樣成為推動瓦當形制發生變化的原因之一。在實現遮蔽風雨、保護椽頭這一實用功能的基礎上,人們對瓦當在裝飾建筑方面有了更高層次的審美需求,瓦當的裝飾功能隨之逐漸受到關注。相較于半圓形瓦當,圓形瓦當為瓦當紋飾的圖繪創造了更加廣闊的空間,“圓形瓦當的空間更大,可容納的紋飾更豐富,所表現的藝術形式也更加自由。”[4]4同時,瓦當制作工藝的進步,尤其是縱切、橫切兩種瓦當切割手法的出現和成熟,也使得圓形瓦當取代半圓形瓦當成為可能。

基于以上因素,半圓形瓦當多見于西漢之前,在東漢以后直至明清時期,圓形成為瓦當的主流形制。

半圓形與圓形是瓦當發展歷程中最為常見的兩種形制。除此之外,秦遺址中還出土了大半圓形瓦當,如收藏于秦始皇帝陵博物院的秦夔紋大瓦當(圖4),形制介于半圓形和圓形之間。目前此類形制的瓦當主要出土于陜西秦始皇陵北二號建筑遺址[5]與遼寧綏中“姜女墳”建筑遺址[6],盡管數量較少,而且在歷史發展的長河中也是一瞬而逝,不見于其他朝代,但其龐大的形體、獨特的造型,以及方折剛勁的夔紋線條,體現了秦王朝吞滅六國、一統天下的磅礴氣勢,在瓦當發展的歷史中獨樹一幟。

圖4 秦夔紋大瓦當

2 依據材質劃分的類型

材質即器物制作所用材料的質地,古代瓦當的材質主要包括灰陶、琉璃以及金屬等三種基本類型。其中,灰陶又分為泥質灰陶、夾砂灰陶等,不同土質燒制而成的瓦當,在色澤度、致密性等方面存在一定的差異。灰陶瓦當出現時間最早,考古發現周原遺址中出土的瓦當均為灰陶質地,奠定了灰陶瓦當此后的主流地位。及至隋唐時期,即便是等級較高的宮殿、陵寢、官署建筑中使用的亦多為灰陶瓦當。逮及宋元時期,民居所用瓦當仍多為灰陶所制。《宋史·循吏傳》記載:“(葉康直)擢進士第,知光化縣。縣多竹,民皆編為屋,康直教用陶瓦,以寧火患。”[7]12706又如《元史·良吏傳》亦載:“(楊)景行教民穿井以飲,陶瓦以代茅茨,民始免于疾癘火災。”[8]可見此時陶瓦已推廣到遠離政治中心的邊疆地區,足見其應用之普遍。因此,灰陶瓦當也是中國古代歷史中出現時間最早、存續時間最長、適用范圍最廣的瓦當。

琉璃瓦當是在泥質瓦坯基礎上施以不同釉質燒制而成,其興起與發展不晚于隋唐時期。《大唐新語》中記載了這樣一則史事:“(蘇長)嘗侍宴披香殿,酒酣,奏曰:‘此殿隋煬帝之所(作耶)?何雕麗之若是也?’高祖曰:‘卿好諫似直,其心實詐,豈不知此殿是吾所造,何須詭疑是煬帝乎?’對曰:‘臣實不知,但見傾宮、鹿臺,琉璃之瓦,并非受命帝王節用之所為也。”[9]可見,當時在等級較高的宮殿建筑中已開始使用琉璃瓦當。然而,由于當時琉璃瓦當的制作工藝復雜,使用并不普及,故而被視為奢侈品,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宋朝。《東京夢華錄》有載:“大內正門宣德樓列五門,門皆金釘朱漆,壁皆磚石間甃,鐫鏤龍鳳飛去之狀,莫非雕甍畫棟,峻桷層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朵樓,朱欄彩檻,下列兩闕亭相對,悉用朱紅杈子。”[10]可見當時琉璃瓦當也多用于等級較高的皇家宮殿建筑之中。及至明清時期,伴隨琉璃瓦當制作工藝的進步和生產效率的提高,宮殿、御苑、府衙、寺廟等較高等級的建筑中開始普遍使用琉璃瓦當。《明史·輿服志四》記載:“(洪武)九年定親王宮殿、門廡及城門樓,皆覆以青色琉璃瓦。”[11]此時琉璃瓦當的色彩更加豐富,常見的有青、綠、黃、藍等,而且琉璃瓦當逐漸被賦予等級的意味。例如,《清史稿·禮志三》所載:“初,帝王廟正殿用青綠琉璃瓦,至(乾隆)十八年重修,改覆黃瓦。”[12]不同顏色的琉璃瓦當成為辨識和衡量建筑等級的標志之一。

灰陶與琉璃是古代瓦當最為常見的兩種材質,除此之外,在瓦當發展的歷程中,還出現了金屬質地的瓦當,如銅制瓦當、鐵制瓦當等,史料文獻中有關銅瓦殿、鐵瓦殿的記載屢見不鮮。如《舊唐書·王縉傳》所載:“五臺山有金閣寺,鑄銅為瓦,涂金于上,照耀山谷,計錢巨億萬。”[13]五臺山之金閣寺即以鎏金銅瓦覆頂,所費頗多。無獨有偶,《釋氏稽古略》亦載唐代宗廣德元年(763年)“十二月詔修五臺文殊菩薩殿,鑄銅為瓦,涂以黃金。”[14]五臺山的文殊菩薩殿亦覆以鎏金銅瓦。與此同時,鐵制瓦當也出現于佛寺建筑之中,唐代詩人顏萱就有“禪林幾結金桃重,梵室重修鐵瓦輕”之語[15]。及至明朝,時人章潢《圖書編·大峨山圖》中有載:“(大峨山)舊有銅鐵錫三殿,今存鐵瓦殿,云有通天沙門,年八十。”[16]可知銅瓦、鐵瓦之外,還出現了錫瓦。通過梳理史料不難發現,此類金屬瓦當的共同之處即多用于宗教建筑之中。此外,自宋朝始,銅瓦還是出口海外的商品之一,正如《宋史·汪大猷傳》所載“三佛齊請鑄銅瓦三萬,詔泉、廣二州守臣督造付之。”[7]12145史載三佛齊(宋時的海上貿易強國)信奉佛教,兩宋時期與中國貿易往來頻繁,銅瓦成為雙方重要的貿易商品之一,足見當時中國制瓦業之發達以及國內外經濟文化往來之盛。

3 依據紋飾劃分的類型

縱觀瓦當近三千年的發展歷史,紋飾的演變是主旋律。古代瓦當依據紋飾的有無可劃分為素面瓦當與紋飾瓦當。其中素面瓦當主要出現于興起之初,此后,伴隨瓦當制作工藝的進步和人們審美情趣的提升,紋飾瓦當成為發展的主流。無論是在瓦當最早出現的西周時期,抑或走向衰落的明清時期,歷代瓦當紋飾都深深地根植于其特殊的時代背景之中,展現出不同的民族和地域特征,“每個時期的瓦當紋飾都深深地打上了不同時代審美文化的烙印,而同一時代的瓦當紋飾又因不同地域文化表現出不同的審美文化色彩。”[4]6可以說,瓦當“是時人建筑工藝、藝術品位以及精神訴求的物質載體”[17]。研究瓦當紋飾的類型,對于剖析當時的時代背景以及人們的審美觀念和精神訴求具有重要意義。依據瓦當紋飾的內容和形式,又可具體劃分為圖案紋飾、圖像紋飾和文字紋飾三種類型。

圖案紋飾“是對現實生活中具體形象的高度提煉和抽象,是圖畫藝術的最高階段。它運用幾何線條簡略地勾勒,是線的藝術。”[18]6圖案紋飾是瓦當最早采用的紋飾類型,周原遺址中出土的瓦當,依據尺寸可具體分為大、中、小三類,至于其紋飾,“大型瓦當邊輪內飾一周重環紋,中心橫飾重環紋。中型瓦當邊輪內飾三周弦紋,再飾重環紋;中心飾同心圓紋,所附筒瓦背上飾黼黻紋,也有素面的。小型瓦當只發現素面一種,所附筒瓦背上飾黼黻紋。”[19]可見瓦當產生之初,大、中型瓦當就多為紋飾瓦當,且經常出現的重環紋、弦紋、同心圓紋均為圖案紋飾。此后,圖案紋飾盛行一時,如秦漢瓦當中流行的輪輻紋、葵紋、夔紋、云山紋、幾何紋以及各類云紋,均為圖案紋飾的典型代表。

相較于圖案紋飾,圖像紋飾更加具體化和形象化,表現的多為生活中常見的動物、植物、人物或者三者之間隨機組合的形象,通過寫實的手法描摹和刻畫自然景物與生活場景。例如戰國時期秦國的動物紋(圖5)、齊國的樹木紋、燕國的饕餮紋,漢代的四神紋,隋唐及宋代的蓮花紋、獸面紋以及明清時期的蟠龍紋等,都是圖像紋飾的代表之作。

圖5 動物紋瓦當

文字紋飾最早出現于戰國時期,早在齊國臨淄遺址中便出土了“天齊”文字瓦當。然而,此時文字瓦當極為罕見,屬于個別現象,瓦當文字紋飾的迅速發展是在西漢時期。目前出土的漢代瓦當中,文字瓦當占據多數,其字數自1至12字不等,其中又以4字瓦當最為常見,唯不見11字瓦當;字體則多為陽紋篆書;內容主要是宮殿、御苑、祠廟、官署、姓氏的名稱,抑或祈禱、詛咒之語。瓦當文字內容指向清晰、明確,為研究歷史地理以及時人的精神訴求提供了直接、可靠的實物資料。

4 瓦當的紋飾演變

綜觀瓦當紋飾的主要類型及其發展歷程,可以梳理出瓦當紋飾的基本演變脈絡:圖案紋飾最早出現于西周時期,此后,圖像、文字紋飾相繼產生;戰國時期圖案、圖像、文字三大主流紋飾類型基本確立;秦漢時期瓦當紋飾極為豐富,三大主流類型均有發展,佳作迭出;魏晉以后,圖案及文字紋飾漸趨衰落;與之相應的,圖像紋飾則發展成為隋唐直至明清時期最為常見的紋飾類型。

瓦當發端于西周時期,周原遺址中除出土素面瓦當外,還出現了重環紋瓦當,重環紋就是典型的圖案紋飾。及至戰國時期,圖像紋飾與文字紋飾先后出現。其中,文字紋飾較為罕見,最為典型的就是齊國臨淄出土的“天齊”瓦當;圖像紋飾則逐漸發展成為最具代表性的紋飾。當時最具時代特色的三大地域瓦當紋飾——齊國樹木紋、秦國動物紋、燕國饕餮紋均為圖像紋飾,正是當時圖像紋飾盛行的重要佐證。

秦漢時期是中國古代瓦當發展的巔峰時期,“秦磚漢瓦”正是其時瓦當發展鼎盛的生動寫照。此時的瓦當紋飾類型豐富,精品頗多,無論圖案紋飾、圖像紋飾,抑或是文字紋飾均得到了迅速的發展。圖案多為變幻莫測的云紋(圖6),圖像多為神秘玄妙的四神,文字多為“長樂未央”(圖7)、“延年益壽”等。三類瓦當紋飾各有千秋,其中尤以文字紋飾最具時代特征。此時的文字紋飾依據書寫內容可以劃分為兩類:一為吉語瓦當,二為地名瓦當。為歷史研究提供了寶貴的實物資料。

圖6 云紋瓦當

圖7 “長樂未央”瓦當

瓦當紋飾在經歷了秦漢時期的繁榮之后,魏晉以后歷代的瓦當紋飾漸趨單調,創作也日趨程式化。這一時期圖案紋飾及文字紋飾逐漸走向衰落,圖像紋飾轉而成為瓦當紋飾創作的主流,例如流行于后世的蓮花紋(圖8)、獸面紋(圖9)、蟠龍紋等均為圖像紋飾,也是最具時代特征的紋飾,恰可證明圖像紋飾在此時的輝煌。

圖8 蓮花紋瓦當

圖9 獸面紋瓦當

瓦當發展過程中為何出現如此之多類型豐富、特色鮮明的紋飾?究其原因,當與其所處的不同的歷史背景、自然環境以及民族、地域等因素相關,紋飾由此也成為展現時人思想觀念、藝術品位和精神訴求的載體。例如,最早出現在瓦當上的重環紋,其產生就與政治背景密切相關,有學者考證認為,“重環紋樣圖案是天體的意思”[20]26,之所以被用作瓦當紋飾,是由于“它是與當時的社會狀況最相符的圖案”[20]28,即西周中晚期“反省了殷商的政治,正式實行了體現天意的施政方式”[20]28,重環紋可以說是當時施政理念和思想觀念的體現。除此之外,戰國時期秦國瓦當盛行動物紋,奔放自由,寫實生動,這與秦國地處西隅,長期與少數民族混居雜處,生計方式受之影響,狩獵經濟占據重要地位存在一定的聯系。動物紋普遍出現于瓦當之上,正是“頗具游牧特色的狩獵經濟和貴族統治階級頻于畋獵的風俗”[18]10的真實寫照。幾乎與此同時的齊國瓦當,在紋飾的內容設計、構圖布局等方面則與秦國瓦當迥然有異,其紋飾以樹木紋為母題,兩側輔之以動物或人物,講求對稱,布局嚴謹,反映的則是“定居的農業經濟下和平、安定的文化氛圍。”[18]10又如此后魏晉及隋唐時期流行的蓮花紋,亦與此時佛教文化的廣泛傳播密切相關。由此可見,古代瓦當紋飾的演變及其發展,無不與其所處的時代背景密切相關,可以說“不同時代背景產生了異彩繽紛的瓦當藝術。”[18]9

綜上所述,古代瓦當自西周中晚期發端,經先秦、兩漢、隋唐、宋元及至明清時期,近三千年間,其形制、材質、紋飾等都發生了巨大的轉變,這種變化既與瓦當自身功能及制作工藝的發展密切相關,同時也體現了不同時代背景的印記,對古代不同類型瓦當及其發展歷程的研究,為深入了解其所處的時代背景以及時人的思想觀念、藝術品位及精神訴求等提供了豐富的實物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