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江
柔軟的星期天
我返回臥室的時候,妻子
在靜靜地讀著日記
記事本黑色封皮的掩蓋下,一個夜晚
在樹林里慢慢形成
我問她最近寫到了哪里
仿佛她正在創作一部小說
應該由章節作劃分——
她告訴我她做了一個夢
為了確保她沒有聽錯
我重復問了她一遍寫到哪里
她感到很驚訝
如同我非要打破她手里的一枚鵝卵
——看看里面是否有天鵝
她告訴我:日記不僅僅只是寫
還有讀:它應該是完整的
是一個人完整的一生
她告訴我
假如你真的懂得如何讀日記
妻子說:假如你懂得如何靜靜地看著我
你看——雪的上方是月亮,下方
是泥土。而我在雪中——讀日記——
我隨時準備著:融化成一縷:
可以上升的桂花香。在我的記憶中
也在你的生活里!
在李子樹蔭邊緣
久雨后初晴,窗戶慢慢明亮起來
一些模糊的形象不斷閃現
我需要及時去捕捉它們
可是——猶如亞當
面對著園里的事物,想要開口命名時
卻忽然忘記了語詞:
我手中的詞早已開始衰老
比如“童年”——它已經開始皺縮
猶如秋天黃土地里的玉米包子;
比如“外婆”,我最近一次見她時
看見了她蒼老而消瘦的臉龐
——眼眶深陷。
當我嘗試著抽取回憶
——我模仿醫院里抽血的護士——
得到的樣本質量已令人堪憂;
就像一口早已干涸的水井
我的回憶——當我往里面投扔石塊
許久后傳出的,是瘦弱的回音。
我已無法用記憶中的
——童年時,母親使用的那把鋤頭——
去挖刨同樣是記憶中的
那棵李子樹
它越來越模糊,只在有時候
我才會偶爾地回想起來:
它結出的那黑色的果實
碩大且鮮嫩多汁。可是
我無法伸出手去摘一顆放到眼前
它用溫柔的樹蔭阻攔著我!
我需要自己打造一把鋤頭,并且
找到一棵新生的李子樹
在記憶的困境中,我訓練著
——全新的語言移栽術!
在鏡子的深處
忽然想起來夏天發生的
某件讓人難忘的事。回過神來時
卻發現夏天已經遠去
第一場秋雨帶來的寒意
正從窗前流過。還有很多事物
困在漢語里,等待著被釋放。
夏天塌陷的時候,三只鴿子飛離了險境。
一只在晨霧散去時從田野里飛起
一只在花園賓館樓頂停留片刻后
朝小城北面飛去。第三只最后一次看見時
在小廣場上的長凳旁。
我并不期待它們返回
猶如縱使我回憶起了,某件令人難忘的事
也并不會覺得自己可以返回去——
夏天已經遠去。即使下一個六月到來
我把加斯東·巴什拉的《空間的詩學》
從書架上拿下來重讀一遍
也并不意味著:我得以返回到過往的時間。
夏天已經遠去,我在這里
清點著一些事物:
樓頂僅剩的一朵紅色玫瑰
晚霞——假如天氣晴朗,
未到花期的蘭花。周一周四出門時
總會看見的荷塘邊的石榴花。
我在這里清點著一些事物
用我熟識的漢語。我用它們的名字
來試探我的記憶與生活
就像收銀員舉起紙幣,透過燈光
觀察正反兩面以識別真偽。
反復查驗:看它們是否能:沖破詞的外殼!
中元小調
是火焰:
這是奇怪的銘記方式——用燒。
時間慢慢下沉,而煙霧升起。
很多年前,我家搬遷至縣城
在這里度過了很多個中元節
一開始我心生懷疑:
亡靈們是否能找得到新地址
領取他們的這一份獻祭?
縱使父親教我:
要在包裹上填寫地址
我嘗試著模仿父母的喃喃低語
把已逝的親人喊過一遍
不論他們逝去的年月遠近
仿佛只要叫到,他們即在眼前。
我看著火焰升起,那些被我喊過的稱呼
也隨之燃燒起來。
其中有很多我不認識的人:
我喊他們,以證明自己是他們的后代。
火焰被點燃后,一些比我的年齡還大
且并不屬于我的
陳舊的回憶,也隨之燃燒起來;
仿佛大火燒過秋天的草地
來年——便會發出新芽——
火的繁衍,是生命需要被追憶:
只有當其中的一堆火焰永不再燃起
一個人才會被徹底遺忘。
而我們點燃火焰,我們呼喊
是確認生命的看護權:歷史的后來人
卻是生命的長者。像一位母親
呼喊村子里貪玩的孩子。
回憶從未來涌現
小販從街上走過
由小喇叭重復播放的吆喝聲
被拖曳著慢悠悠著朝前走去
如同一串閃光的鈴鐺
我翻開詞典去查閱一個詞
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翻閱
時間的本質。翻到詞所在的頁碼
找到它對應的位置
它的身后,緊跟著另一串詞
有的陌生有的熟悉,有長有短。
我翻到一個詞所在的頁碼
查看時間久遠的回音。
這像極了一份遺囑:必須由律師
親手交到繼承者手中,被拆開被閱讀
被執行——最后才能生效。
我們成為詞的繼承者,是因為
時間必須被執行,歷史才可生效。
我們繼承著微薄的詞
它們后面跟著詳盡的解釋
那解釋并非通往過去,而是指向未來
成為我們生命的規劃。
有時候,詞將我的生命
拖入語言的靜默之中——
在時間靜止的中央。
停電后,屋外發電機轟鳴不停
停電讓人恐懼,因為
詞已經無法將我們照亮
因為我們已經無法再次將詞點燃
我們回憶著過去,推演未來
如同紡織布匹:投入時間的絲線
身后是回憶的布塊。卻沒有意識到
織料可能會耗盡:今天下午
我看見一個詞站在時間的盡頭。
我始終沒有勇氣穿過詞的薄墻
穿過時間的邊界,去站到詞的對面
與現在的生活對質,檢驗真假
——冒險需要勇氣——
我狡猾地在它面前轉了個彎。
我把詞朝前扔出去,它落在
詞典里的注釋中
如同黑夜里被扔出去的石塊
落到了結冰的湖面上。響聲清脆
伴隨有輕微的碎裂聲。
遙遠的鏡子
在萬物開始沉思的時候
變成了我們:
小城的秋天,從今天正式開始
在樹葉流溢的夢中
天空與大地折腰相擁。
一只鴿子在黃昏里落下
優雅而從容:愿每一只鴿子都能
找到一個柔軟的黃昏降落。
愿每一個下午都充滿寧靜
讓路口的那棵老樹,有空閑回憶過往。
路口的千里光花叢
在無數個晴朗的秋日早晨
無數個人走過。只有
一個人在某個早晨
停下腳步凝視著它。這就是它的一生。
一只燕子從天空落下
像一道黑色閃電,但無憤怒。
它如同一道閃電落在屋后
只擊中一個人——我!
書桌自窗前飛起,一直飛入穹頂
天空用巨大的藍,包容尼采的憤怒。
我用這行詩,去和故鄉的那棵栗子樹
兌換回憶:我呼喚著它,
它給我的童年一個容身之所。
我隱藏在我的名字里
在時間的風暴中
它替我抵擋走石飛沙。
我看見一面鏡子從遠方走來
鏡子里,是一棵棕櫚樹靜止的投影
越來越近——鏡像越來越清晰!
回憶照看著我
妻子帶孩子走進書房時
穿過了一場清晰的夢境,猶如穿過一片
陽光垂直照射的林中空地。
她從光的一面,走向另一面
仿佛是要引導我走進去:
一堵墻用綠色的藤蔓
呼喊著我。那聲音恍如發自童年
當我站在它的面前,時間發生了倒轉:
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一個下午
我的年齡未變,只是場所發生了調換。
我默默地站在墻前,嘗試著——
去感受成人無法感受的事物;
卻思考著,孩子不會思考的問題。
一堵墻用藤蔓呼喊著我
而我無法做出應答。我站在墻前
沉默如身后的時光。
回憶照看著我,如同照看
一個外出的孩子。我沉默著
即使墻上的每一片葉子
都在重復著太陽的話語。
每一片葉子,
都是來自遙遠的回憶的信件。
如同一支短笛
笛聲響起,我走進去。
恍如走進故鄉的那片平地
——中央是一棵老栗子樹——
秋天已至,樹葉紛紛下落。
我靜靜地站在樹前,我比樹小很多
樹比一個晴朗的秋日下午小很多
下午——比秋天小很多。
起床時,最后一場夢落下
碎裂在地板上。伸出雙腳
我在夢的碎片中慢慢漂浮起來。
小販從街上走過,一如昨日。
秋天也會慢慢地裂作一些碎片
漂浮著進入冬天。
數的秩序與混亂
在高原小城秋天絕對的藍里
最后一只雀鳥用三分之一的飛行
逃過了畢達哥拉斯的測算
正午不穩定的停頓中
一只貓踩著準確的C調
在桂花樹下轉圈。精準如太陽。
在思維的震蕩中,我通過行走
——通過雙腳——
彈起與落下的運動
來安撫飛翔與俯瞰的古老愿望:
五步一轉折——上下翻飛——
在十以內的旋轉。
太陽停頓片刻,等待著一場雨
可是夢忽然停下。下午兩點。
太陽和月亮共同顯現在南側
是從三和四中間,掉落的完整:
枝頭的最后一顆石榴紅而未裂。
我低著頭朝前走,如同口袋里的硬幣
在手指間滾動著圓圈:
在正反合成的一中,轉動著
永恒而未知的二分之一。
帶來慰藉的,并非
精力充沛的散亂的走
而是極度疲乏下的秩序的歸。
秋天的素食主義者
夏天如同一個熟透而等待切開的
番茄——壓在我的頭頂。
八月將至,夏天慢慢卷縮起來
最后一個晴朗的早晨
卻是從正午開始——晶瑩剔透。
在菜市場的一個角落里
洗干凈的白菜和胡蘿卜
靜靜地躺在菜攤上
它們讓人聯想到晚餐,而此時是正午:
早晨已經過去而下午還在對面。
有人朝我低語:
“這是夏天的最后一天,你應該準備
一頓晚餐。夕陽盛入餐盤中
月亮在碗底。”
有人對我說:“如果你起身,便是秋天!”
秋天有雨有晴空萬里
星期一是蘋果星期三是番茄。
我起身我坐下我靜靜地閱讀練書法
書房里的蘭花會悄悄盛開。
秋天,當月亮慢慢成熟
我會看見母親熟練地從滾燙的海中
撈起一個茄子。從心理上來說
每個人都偏向于素食主義。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