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俊
診祟
榆錢兒方愣愣地數著白碗碟,泡沫花脈搏般低回。
一只木炭正躲在洞口擦拭自己,貓咪跳進來
掉入玻璃缸。
這些都被尾音駛出房間,一個顛簸的漢字
她反復琢磨
老花眼般危坐傾斜的雪片。徹骨又
使她合上故事書,久久地瞧:
一匹馬兒奔跑,楊柳溫順
臀部的指印燙如風琴。
她現在走進浴室,鎖上門
解扣子的動作小得
可以用電子天平準確稱量,她落入浴池中。
小夜曲已排練好今夜
唯墻上那只
霧騰騰的風窗
辭退了一個鼓手。
黎祖神像
寬敞的紅殿泡在霧潮中,陌生紋理瓦楞般清澈
梁柱上的悼詞,腳底腥味兒上升令你退步
幼蟻大搖大擺,正炫耀
骨骼驚奇的鐵蜈蚣。殘忍橘子塑膠般幽咽
陶罐里酸黃酒,宿醉的雙臂隱隱作痛。
你桃胡般枯坐,焚香裊娜
鑿穿你黑亮的核心,豆腥的內部喏著一個名姓
你的南方口音,瞧“en”,你這樣開喉,像橘子的
牙牙學語
肩后背舉的那輪烈日豈不是“eng”?
絡的掩耳盜鈴?
還有額頭粗魯的犀牛角
滿是褶皺的衣物?(漂亮姐姐剛剛縮回鏡頭)
忽然要去解領口的
白紐扣。暢圓使我凝定。
我抖了抖我的蠢家伙,手里滿是銷魂……
勐煥大金塔
——3月10日,尋金塔而不入。
離開以后。他開始用門口那只鍍金漆的銅象的嘴巴說話
迥異于往日他尼古丁發酵的詞典。他向我描繪
那扇門后的事物:從未露面的金身
在我視線里托舉出一盞蓮花燈
燈的底下,微曲的無名指,拈住一個缺口
圈圈幽閉流瀉出來
眩暈的暗流就將我們引至
它的烏有:我們將目光投擲到那些
熠熠閃光的金器時
銅象正悄悄搬起巨大的腳趾,身披袈裟的猴臉佛陀
變戲法般,長出野豬嘴,眼皮合攏間隙
賣弄著鷹鉤鼻。指著其中一尊
講述起它的年齡,個人愛好以及腰背一塊
紫色胎記,他的賭場開在塔的二層
如果他因此可以拋擲出
六種因果。他不再說下去。
這條通往金塔的盤山路,修竹為林
下山時風總是
推著我走,像勸退一只迷蒙的青葉。
上山的共享單車
一輛接一輛斷電:“您以超出服務區,請及時返回”。
我想,如果我們現在
往回走,定會穿過一條熱騰騰的街道
那剛出爐的指路牌明碼標價:
“勐煥大金塔,前方2000米”
無題
八十年代竹篩上,一眼它們就令我著迷
乖巧,唇齒猙獰如驚魄的孩童,還有小小的舌頭
在幽幽身體里發顫。
它們有各色好模樣,仰天鳴哮的
神獸氣魄,一雙痞里痞氣的耳總把它們出賣
這間擺滿陶器的屋子并沒有一只
付款碼,價格標簽也填著一串烏有數字
(如果它存在)。
桌上的電話機兀自振鈴
它們愈發俏麗,鎮壓它們的隨意編號
更顯得昂貴。
隨后我跨出這間屋子
它們胸口擒住的司南模樣的棱盤
那些珀色黃昏里的磁針,暈眩著——
出門遇見的第一支音色
將會是它們的名姓。
無題
守著樓閣窗影的小板凳在做夢:
有人正坐上去,紅潤的臂膀恍若
涉水而出的如意
正招引得一對白蝶,四圍依稀的光影翩躚。
一截鏗鏘的河順著杯壁流淌進
隆起石灰巖峰的行李箱,上鎖世界里
四只嚴厲的柱子橫亙耳廓,鷹繞梁三日
或是一個世紀那么
婉轉,整齊衣物堆疊出
許許多多隱秘的對峙,仿佛木檐上一幅幅
蒙塵的炭畫
它們正把自己歸還給一尾黝黑的鰭——
是誰翕忽
碾過,而我還在為它腥咸的玩笑話冒充一只
多余的流水。
捕鼠記
夜晚在它身上不可思議的陡峭
亮出的爪子如絕壁
只有空氣在攀援,密林般的客廳里
我們幽身窺伺。
它子彈般彈起的小腿,哪有委身于你時那么
婉轉,鼓面已碎裂
捂住耳卻聽得獸
自幽幽的內部劈奏你。
獸已知其全貌
如狼似虎:
從這一邊甩到那一邊,如此反復
像月亮自身里翻滾
森森皓齒七入七出。
你吮著
你的胸脯琥珀般迷人,試圖把
蹁躚的永久困囿。
此刻弓遞到你手里,我們所獵之物
又是什么。
潑水節記事
許是濕漉漉的白襯衣將它招引住至
我們身后。它綿薄,如一紙冰涼的好布景
正把我們糾纏。它的體重完全可以
忽略不計,也沒有一截多出來的小拇指
讓我們為它澆水,施肥,做徒勞功夫。
我并不打算將它自那個莫明的
位置上趕下去。我得暗自祈禱,如果此刻
正好碰上紅燈而
剎停后輪,一點小小的熱也會讓它失火。
對于一盆突然從頭澆下的
涼水,你有時覺得
它像一只缺口塑料袋,兜不起
我們的變態小情緒,但這還是過于苛刻:
它只是借這里再
坐一會兒,像候著一紙御令。
如果下個十字路口
交警員五指干戈向我們桀驁的頭顱
刺過來
它就會替我們去死。
俄底修斯與301宿舍
這必經之路——兩只垂懸雙葉后的青木瓜
乳色清涼令腳趾
縮回天空。這牙齒的
伊卡洛斯,咀嚼的酸痛令我彎身打撈
自己的胃口。這桃花結的會議室
那影屏和麥克風的守衛雪片般多情
“燈的普照下,一切都像來世”
這留聲機的內部,你坐向我
姿勢輪齒般,右手低回。
這電梯門前的
一池海,裸露的島嶼以咸澀拒絕我——
每天我要走出會議室,穿過廊道,用好午餐
去上面捏一點鹽
游入電梯……
鳳凰花
當抽剝幾絲綿密?綠枝荷葉般跌宕
巧麗食指正量得新嫩胸圍,那些苦裁縫
不吝嗇每一只碧露,月亮涓滴裹住我們。
濕漉漉的虹片貼服于夢的桌面翹起棱來
像翅翼第一次熨燙出神話的褶皺
于是像尋常日子里:拼貼,縫合
幽幽火焰你是否合身?又當怎樣遷就
降c調的潮熱?
唯有那副涅槃的紅不容定制,花的嬌慵里
鐫刻花的鎖骨。雨后我要一個人站到喇叭口
獨立,獨立……
藥理實驗
不愛吃胡蘿卜、甘藍菜,你嘟囔的胃也無需拒絕
這個好天氣的雍容客人,白絨帽里
幾粒鹽漬還未化開,你說你也
不喜貞潔。
小短腿蹬嘩啦啦的人世,像你白日夢
落空,也是這般蠢模樣,但神秘感夭夭
灼灼,一雙失眠的紅眼睛,圈著你的。
也輪到你授她生活的禮儀規范。比如
堿化水、分離提純、挑選實驗樣品
給你也
來一針,不必計較丁卡因還是
硫酸鎂,黑色含混著性別,“正講述同一個
好的故事”*
死亡是件真事情。你也
完美了一小會兒,它就輕飄飄地
縱身一躍……
醒來
———兼致董竹青
時辰丑小鴨般將我拎起,荷葉覆蓋我泡得發酸的影
一本《古希臘神話》
腥紅書皮太陽般落我手中。
騎車穿過數個十字路口,但他這會兒掛斷了電話
他夢見自己正打開一個首飾盒
戲謔我在腦袋里掉頭,掉頭……叩問一個焦躁的地址。
熱咖啡哇吐早晨的空氣,一塊黑糖怎么也
化不開,像我左派的牙齒那樣
守著枯黃,緊張的電線
瀑布般僵持半空。
那匯報人啞巴了
新鮮的回鍋肉使我們絕食
黑夜已破窗而入?———
但我們的母親,美狄亞
請再等等……?那陌生女人睜開眼睛
就去找自己冒汗的右手。
*出自張棗詩《悠悠》
湖灘去信
這兒已是低處。絹帛般的腳趾臥于水邊
落日輾轉反側。
我們的地址橫漫泥沙,垂柳
擱淺的渡舟般脈脈招搖
你眉目輕如紙片,貼浮我的。
時辰愚鈍,把我們吹出來又
安回原址,像兩岸的
高大建筑,正雪片般卡頓。
郵遞員不知何時坐到我們對面
他摘下鴨舌帽,錄口供般奮筆疾書著
落日正好是他審訊罪孽的深籠
我想,如果此刻
我們說出,我們就得
像一個琥珀般的誓言那樣嗤嗤
滾著煙蒂。
郵遞員彈滅這依稀閃爍的日色
他要蹬著腳踏車從一地
到另一地去
你不必問他試圖僭越什么。
在芒市北站
1
一紙被遺忘的布景。天青色煙雨還在
進攻它的屋頂。
候車廳里,電流只是畏縮士兵的沖鋒辭
要給幽閉割讓一個要害。
在芒市北站,一只翹棱的鐵椅總讓你覺得
坐于其上的老夫妻揣著切割機般的心思
百貨店也像一個垂淚女子,朝著風的喧囂
空曠如海,一串中獎號碼被
撈起,你得以打包一平米的金首飾。
乘務員奪過你的背包,放進黑色河一樣流動的平臺
如果此刻有一尾魚露出馬腳,蟄伏的薄霜就會
將它分食。
2
一只嗚咽的空瓶還在
苦尋鴨舌帽,無人認領的行李箱趕忙那趟
通往未知地的末班車。
你的對面坐著孩子,老爺爺,中年女人……
檢票站密集如蜂窟,層疊無數流蜜的棱形孔
而你總是閉著眼睛飛,仿佛失明是蜂的天性。
與長安書(其一)
“情詩酒友皆拋我,雪月花時最憶君”
——白居易
大巴車淌過早春單行道。翻騰我七秒鐘的小心思——
九公里、三個候到令人發綠的十字路口
啃著大號電池的水果攤喇叭,像站錯位置的
急救電話,又一次警示我:
你正坐在寂靜的彎曲處挑揀惺忪的碎發。
但這不是
下一次?我口袋里握著新買的鶴
它敏捷的拳腳將打醒
我的矜持,你窗前我
重新出發,它亮麗的眸眼剪掉
你的地址。然后是手心微汗的方程式
——沒錯,鶴的功能無非是這樣:
游戲,短視頻和幾只彎垂的曖昧。
如果途中雅各*向我招手,他一定會給我遞上一杯
美式咖啡,并告訴我
哪里的座位還沒有打烊,為了討回一塊
不存在的糖果。
*出自《圣經·舊約·創世紀》
與長安書(其二)
早春風剪去二月的第一根灰指甲,淌過田野
充血的疼。
剝開這些渺小的事物:一枚紅橘,幾只搓腳的蜜蜂
掬水的鼓瑟的歌謠。
姑娘的脖頸向我們裸露
搖曳的毛孔哇吐春寒,像油菜花虛織它們
露臍的短上衣,淌過田野親密的營養帶
喂養這樣的秘儀:
萼片是萼片而
不定根是它未經人事的妻子,朵瓣的金嫩來自
蝴蝶翩躚的薄翅。
憑借擦著火星子的酥癢的頭發我們
回到我們——
田野間一只料峭的屋子,門進進出出
打著手勢,我們怎么也走不進
它的視線里。
與長安書(其三)
如果燕子還未銜來最早的觀眾,它將有一節
早餐盒般長短的
排練時間:金粉修飾的眼影,柚青的唇瓣。
它將以性感的弧度彎成這樣的瓶口:
這些小心思全是因你而發燙。
如果我們是今天的第一對客人,那么它至少還要
做這樣的準備:
彬彬有禮,坐下來像一杯沖淡惺忪的美式咖啡。
至少一下午它都要
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像頂撞了導演的
群眾演員,還不忘給我們遞來風的飲品,水的留念機:
我們踩過金色綠色溫柔的毯子,留下
馬蹄悄悄綰起的圖像。是的
油菜花一天的使命已經完成。
電影漫長的落幕。感慨它
青春期這樣脆弱,可那些
粘在我們頭發的閃爍的花粉粒
分明又在淡寫這樣的告別詞:
油菜花除了油菜花
什,么,都,不,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