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
惠子終于坐上了回家的火車。到了中原地帶,惠子看著車窗外的玉米地、有云朵的天空、地里干活的人和停著的三輪車,感覺無比激動。
已經一年多沒回家了,惠子終于打算回老家。姐姐在微信上說了,十一咱們估計要回家收玉米。惠子不耐煩地答道:我知道。惠子對樓下幾個說得上話的女人說,回去高鐵要1000,來回2000,再給父母點錢,買點東西,回去一趟至少5000。面對保安的搭訕,賣碟片的女人說:人家看你沒錢。賣碟片的以為惠子一個月審一本書稿,8000塊,惠子不解釋,留人家去聯想。
等到了鄭州,惠子才給母親打電話。母親心疼地說,下大雨,你回不來了今天晚上去住你表姐家。惠子說我摸黑回去。母親說在小賣部門口等她。惠子并未注意。前面的男孩在家門口附近的地方下了車,惠子堅持坐到了小賣部門口。母親打著傘急急地往這邊來。惠子只覺得母親蒼老了太多,一時之間呆了,不知道往前走。惠子將有些東西放在石板上,母親趕緊去拿起,倆人一前一后走。母親嘮叨著那孩子下了,你咋不下。眼看著母親頭頂花白,臉像個黑黑的皺茄子,加上下雨,惠子感覺心煩。母親做飯,吃了飯,惠子便躺下了。
早晨,惠子站在場上和大伯家的女兒說話。母親將惠子叫了回去,關上門說有點事。母親將錢從惠子當年從上海買的竹編包中掏出了,仿佛有點自豪地說:你數數,看有4000沒有。錢很亂,50、20的折在一起。惠子后來才知道折在一起是當天的工錢,母親沒有拆開過。惠子把100、50、20、10各自放在一起,說有紙嗎,我記一下。母親沒動,覺得找紙沒啥必要。惠子拿過來一個藥盒,說記在這上邊就好。總共5000多,母親說那湊夠5200吧,其他的拿著零花。將錢全部裝進包里,惠子和母親一路往鄉里走。
到了鄉上,銀行沒有休息。存完錢,母親要去買掛面。出來了,母親說要不要買點雞蛋。家里的雞歇哩,不好好下。惠子一口氣裝了幾十個,母親埋怨說,買那么多干啥,雞都還會下哩。六塊錢一斤,多貴。惠子堅持說多買點,才買了20塊錢的。
下午母親去干活了,惠子沒事干,便到地里去轉。
太陽出來了,天藍了,飄著一絲絲的云朵。風很大,地里種著滿地的紅辣椒,紅燦燦的。枝頭掛著滿樹的柿子。鄉野的風真清新,惠子呼吸著,感覺到暢快。屋后那么多白的、粉的、紅的鳳仙花根莖很瘦。院子里種著的月季花掉落著花瓣。
后來站在場上和表哥說話。聽見門響,惠子預感是父親回來了,便趕緊回去。
爸,惠子叫著。你回來了?嗯。你媽哩?去干活了。你吃飯了嗎?有飯沒?我吃了,坐車好像又有點餓了。那我去給你熱飯。
吃多少下多少唄,這脹面條死難吃。有啥吃啥,挑啥,我媽下的。惠子忘記說母親著急去干活,吃飯都沒好好吃。惠子對父親第一印象就不好,這也是必然的,因為惠子骨子里討厭父親,從不正眼看他,既是恨又是怕。面條剩了幾根,父親說晚上我不吃飯了,我先去地里了。
惠子一會兒也去了地里,父親見惠子來了忙說,你砍一會兒,我剛砍一會兒,我有點不舒服,現在我這病一點活也干不了。惠子拿起鐮刀砍,父親教惠子,說拿著鐮,鐮從遠處過來,都砍掉了。要用鐮的力,不要使勁用蠻力。惠子學不會,砍得老高,茬老高地豎在那里,有時候是鐮刀插進了根里,惠子蹲下來使勁地割著將鐮刀拔出來。
母親下午回來吃了飯又去加班。父親說加班不給加班錢嗎?母親忿忿地埋怨著父親:加班,人家還給你算加班費……父親說:你現在真是不要命了。兩個人斗起嘴來。母親雖說是抱怨主家,倒像是咒罵父親。惠子聽著父母的拌嘴,感覺心里格外驚懼和割心。以前,惠子聽到總要替母親護架,和父親吵起來,父親罵她,她又哭,父母又吵起來。現在,惠子嘗試著不去聽,看到父母一起吃飯就去一邊。不知道怎么的,惠子似乎從父母的爭吵中看到了他們倆誰也離不開誰的糾纏。母親愛嘮叨,父親容易起火,但是母親總是惦記著父親要不要喝面湯等瑣碎細節,父親雖嘴上不說,重活也都主動干,這算是一種擔當和責任吧。
母親半夜才回來。早晨起來,父親在那里說著:
你不要把自己看太高了。你看你工作也不好,收入也不高,家庭也不好,長得吧也就那樣。
誰家孩子考上公務員了,不想干,辭職了又考研,又考更好的公務員,你要是用個幾年好好考公務員……
你老了咋弄哩,總得找個依靠啊。
惠子有點起火了,說別說了,別說了,我不想聽。
父親還在說,惠子拿手搗著父親,說別說了。
父親還在說。
惠子一下子把門摔上了,說,我為啥不想回來,就是不想聽你說話,你再說我十年都不回來。
光用不回來威脅人。父親像個孩子似的有點委屈地嘟囔著。
惠子心撲通撲通跳,去到了母親邊上,母親說你先去地里砍吧,惠子就去了。
太陽出來了,但是不強烈。地里砍倒的綠色玉米桿子和草還結著霜,被太陽曬去了一點兒,田間彌漫著薄霧和白霜。惠子心潮澎湃,想著剛才發生的事情,父親說的話,自己說的話。
過了許久,父親來了,遞過來一只玉米,說吃吧。惠子說不想吃,將它擱在了種辣椒的白色塑料膜上。惠子感到意外,以往吵架,父親一定是黑著臉,等惠子先認輸,這一次父親居然沒有生氣,更沒有道德綁架——拿自己的病說事。
你還是脾氣不好。
你不說我你看我對誰發脾氣。你看你一回來,昨天就叨叨叨的,今天你又說,你也是浪費口舌,浪費口舌。
現在婚姻都自由,想過就過,不想過就離,你看××的哥哥,再看看紅霞,說跑就跑了。你先找個,把日子過起來啊。有個男人總比沒有男人強。
你就是太自命清高了。你老了咋弄。
我老了你們也看不到了。
旁邊人家房頂晾曬著玉米,男人上來攪玉米,聽惠子說著話,抬頭看她。
姐姐回來了,來地里拿鑰匙。等一會兒,姐夫來了,惠子回去做飯。姐姐姐夫回來使惠子心里松了一口氣——父親的注意力不會一直在自己身上了。
下午吃完飯,四口人去地里掰玉米。第二天,四個人繼續猛干。惠子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大地的女兒,因為干起農活來,實在是利索的農婦樣子。姐姐干不動的時候,惠子就叫趕緊來砍,趕緊來掰,就像小時候一樣,每當姐姐想偷懶的時候,總是惠子將她拉回來。有時惠子看著姐姐那肥碩的屁股,感覺到姐姐確實干不動了,也會說你歇歇吧。下午下雨了,惠子洗了碗往地里走,父親拉車回來,叫她回。兩人卸車,急急忙忙,惠子才知道卸車有多累。終于,地里的全部拉回來了。
第二天姐姐起得早,惠子問,你咋不睡了,不像你啊。睡哩不美。母親并沒有因為惠子和姐姐的回來將棉花被拿出來,也沒有特意套上干凈的被罩,床上鋪著硬石板一樣的褥子,枕頭里裝著硬衣服,被子還是那么沉重,床頭的罩子上落著厚厚的灰塵。
姐夫坐在上房外掰玉米,惠子、姐姐、父親三人坐在下房門口處掰玉米。三個人說著話。
你現在養老金快交齊了吧?
2025年4月就齊了,就可以領錢了。
甜東西都是毒藥,你光知道吃月餅。
你二伯住院時候,往手術室推哩,哭著說:咱弟兄幾個,恐怕我要先走一步了。父親說著,開始擦眼淚,聲音也哽咽了。惠子看父親擦眼淚,對姐姐說,咱爸哭了。過了一會兒,父親又說,你媽現在是要錢不要命。
我媽的悲劇就是你不舍得讓她花你的錢。你看你現在錢都花在吃藥上了。
你還不讓我吃藥了!父親怒了。她的悲劇是多方面的結果。悲劇悲劇,就你是喜劇。你說你這咋弄,養老金沒有,也不結婚。
掰玉米的時候惠子才終于感覺自己像是這個家的人。那種剛回來時候感到自己不屬于這個家,不知道和母親父親到底有什么具體的關系的感覺漸漸逝去了。
于是將矛頭轉移到了惠子身上。于是兩個人開始批判惠子。
惠子激動了。
我將來要當大作家,住別墅,到時候你們不要沾我的光。
沾你的光,呵呵。父親和姐姐永遠都是一副看不起惠子的口吻。
有錢了放屁都是香的。沒錢了說啥都是沒用。
惠子更加激動了。
我可不像你們窩囊廢,死了啥也沒留下,我將來肯定很有錢。
惠子幾乎是在怒吼著了,姐姐只好作罷,呵呵笑著,父親去上廁所了,惠子知道自己并沒有說服他們。惠子心里恨,無處發泄。
姐夫走了。三個人坐著掰玉米,已經不再將話題在家人身上一個個轉移了,反而是說起外人的事情。
三點,姐姐要去坐車了,只拿了一袋大蒜。車沒來,就坐在角落剝蒜。
你趕緊回去貼面膜吧,你的臉黑青黑青的。你也老了。
送走姐姐,惠子和父親坐下來掰玉米。
此時,兩個人適合說點體己話,而不再適合批判、較真、爭論。父親說著學校的事情。
學校里有沒有能說得上話的?
有一兩個,后來都走了。
看你去天鵝湖了?
嗯,有點遠,我走路都去了。
說了很久,然后中斷了一會兒,惠子讓父親去歇歇。
那我去歇歇,父親抬眼看惠子。有人說,真正的長大是感覺到父母怕自己開始,惠子意識到了,父親的眼神總是怯怯的,仿佛惠子掌握著他的生殺大權。
第二天上午,父親去串門,惠子一口氣將玉米掰完了,頭也昏了。
連續的陰雨天,惠子身上潮濕,掰玉米出的汗,污垢都黏在身上。冷,吃完飯就躺被窩。要么就站在房頂上,站在門口看,竹子、月季、紫薇各種植物佇立在廁所門口。竹子上有露珠。霧蒙蒙中,玉米桿子、房子還顯露著。楊樹只剩下筆直的桿子,上面還有鳥窩。
夜里吃完飯,惠子堅持要洗碗。父親問母親,你咋不洗?
她堅持要洗。惠子聽了覺得別扭,現在父親老了,倒有點溺愛她了,連個洗碗都不舍得她動手了。
父親站在院子里。你寫作哩,你讀過殘雪的作品沒?
惠子不吭氣。
你看你寫作哩,連她的作品都沒讀過。
我讀過!你去讀讀!光知道刷手機!
父親不說話了,進了屋。
母親說惠子你去和你爸說說話。惠子沒去。
天冷了去縣城洗洗澡,澡堂就在車站往前走一點點。
你看大欒家,閨女女婿拉著媽去縣城住了。你要是住在縣城,我去你家洗澡。
就因為你要洗澡,我都要擱縣城哩。
嗯。
惠子想到,自己為什么不能住在縣城?在縣城嫁個人,母親常常來,洗澡,送菜,這不是也挺好嗎?
你明個過生哩。嗯,我給你發個紅包。
你發紅包我不收。
還有多錢,幾萬?一萬還是兩萬還是?
一萬。
我給你轉1000,你花著寬敞點。
我不要。
第二天,父親再次提醒惠子收錢。惠子沒有收。
母親去地里了。惠子后來也跟著來了。
母親彎腰在拔柴胡。今年的柴胡都壞了。父親說母親忙著出去干活,家里的柴胡估計要損失2000多塊錢呢。母親心疼惠子,沒有讓惠子動手。惠子的陪伴已經足夠使她安心。
回到家,母親又去地里拔花生。父親也去。兩人都沒有像以往那樣喊著惠子出來幫忙。
十一點半了。
你下一鍋面咋哩,你不知道她要走哩?
我沒看時間。
你真是腦子有毛病。
你來搗蒜。
我不吃,我不搗。我哪有時間搗蒜。惠子收拾著東西。
你喝湯不喝?
我一會兒再喝不行?你趕緊給她下餃子。你真是腦子有病。
我急著添水哩。母親一怒,往鍋里添了水。
說到縣里太早了,想叫人去陪陪她哩。
那你去嘛。去吧。
我不想去,去了還得一個人回來。
去陪陪壞啥了?去吧。
咱沒車,不然等到兩點多三點多開車送去。
那你開著三輪車到移民點那。
不中,交警多吧,去不成。
去嘛。去縣城染染頭發。
我還染頭發哩,還沒吃飯還沒換衣裳。
惠子看著父親,頭上頭發幾乎掉光了,里面長著幾個瘊子。臉上皺巴巴的,是那霜打的黑柿子,胡子拉碴的。
你咋不把胡子刮刮?臉咋那么黑?
剃須刀沒電了,充電呢。臉色就是那。
你下去吧。
惠子一個人上了車。
車上,女人詢問著認識的男孩。
你們也形成習慣了,你離不開你奶奶,你奶奶離不開你。
惠子鼻子一酸。又一酸。頭往外看,怕有人瞧見自己哭紅的眼。
到成都。已經十天沒有洗澡了。身上穿著的是掰玉米的臟衣服。身邊坐著的是兩個妙齡女孩,穿著干凈的衣裳,化著精致的妝容。有點臭。她們在嘀咕著。惠子已經坐了一天多的火車。不過想到以前30多個小時更難熬。
回到住處,惠子又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難道非得在這里生活嗎?在父母還活著的時候,陪在他們身邊,等到他們去世了,再去流浪不好嗎?惠子在心里詢問著自己。大地的女兒,惠子從故鄉的大地獲得了力量,更加堅信,自己是張愛玲、蕭紅那樣的作家,將來南坡地埋葬著自己的骨頭,那個破爛的農村房子將會成為游人瞻仰的勝地,就像梵高那座黃房子一樣。另外,人們也會感嘆:這里的空氣真好啊,這里是黃土,怪不得這里會滋養孕育出一位大地的女作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