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偉
吳玄說,德公是一個魏晉式的人物。我深以為然。浙江和上海近,這幾十年來,和德公有諸多的交集和游玩。聽聞他因病駕鶴西去,他的英容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面對一個魏晉式的人物,我不想在這篇紀念式的文字里表達過多悲傷。我們在世的生命于時間的長河里是如此短暫,那個注定的歸宿是人人都要面對和經歷的。對德公而言,他的人生可以用豐饒來形容。在文學界可能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灑脫地過完了這一生。
同很多人一樣,我最早知道程德培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那時候我在重慶建筑學院讀書,是個文學愛好者。那時候我已讀過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有一天,我在《文匯讀書周刊》讀到由程德培和吳亮主持的“文學角”欄目,當時正是“新潮”文學風起云涌之際,我通過這個窗口迅捷地了解了當時中國文學正在發生的演變。當時這個“園地”介紹的不光有后來被稱為“尋根”的文學作品,也有后來被稱為“先鋒”的作家。因此在我們感覺里,“尋根”和“先鋒”幾乎是同時發生的。順著這兩位敏銳的批評家的指引,我得以一窺中國文學內部的生態。那是八十年代中后期,德公當年也只有三十多歲,儼然已是文壇點石成金的批評家,影響力卓然。那算是文學的黃金年代,可惜我沒能趕上。
我開始寫作已是九十年代后期,文學的黃金年代已然過去,德公和吳亮也淡出了文壇。我聽說德公做生意去了,吳亮開始了藝術批評,和畫家們玩兒去了。德公下海賺了大錢,由此開始了他夜夜笙歌的人生。我聽說他做生意期間,只做兩件事,一件是請文壇的朋友吃飯,一件是支持文學,為自己喜愛的作家作品出書。我記得這期間他喜歡趙柏田的散文,為趙柏田出過書。我認識他是在盛子潮那兒。有一天突然接到他電話,說要編一本《名家推薦:2022年最具閱讀價值中短篇小說》。我推薦了鬼子的中篇《被雨淋濕的河》。這說明他身在商海,心一直沒有離開過文學。那時他有一個助理,關于編書事項具體事情都是由助理和我聯絡的。我的感覺當時他的公司應該沒有多少人,但看他請客的豪氣,感覺他是一個億萬富翁。
2005年10月,林建法老師邀我們去錦州參加一個會議。參會的陣容相當豪華,莫言、陳曉明、畢飛宇等都在,德公也在。那時候德公的生意據說出現了困難。這也是可以想見的,一個文人終究不是商人,并且德公的做派簡直把做生意當作是吃喝玩樂,看起來對生意并無規劃,也談不上有什么雄心。那一次德公說是他生意暗淡后第一次參加文壇的活動,算是回歸。雖然他可能心里面從來沒有離開過文壇,至少是身體的第一次回歸吧。那次我和他坐的是同一輛車,然后聽他談沉浮商海時的種種見聞,以及他胡吃海塞時“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氣概。他自嘲,我是個窮慣了的人,突然有錢了,恨不得人人知道我富貴了,所以什么人都請客,那時候感覺不把錢花出去渾身難受。他說,到了一個晚上,要是突然沒有飯局了,他會坐立不安,好像世界出了某種差錯,于是他立馬張羅人馬,又花天酒地去了。他的大方并不能得到相應的回報,在他的朋友那里德公請客成為天經地義之事。他說,有一次他到香港,其實他想請一位朋友吃飯的,但那位朋友以為是他想讓其請客,借口有事沒有見著。說這些時,他仿佛看著那個前世的自己,顯得輕松而幽默,但自嘲中也有些許的敏感和受傷。聽不出后悔。是啊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他這一生也算比一般人經歷更多,至少他認為對都市是有深入了解的,某天他看到一位作者寫的都市小說受到廣泛好評,他輕蔑地說,那作者根本不懂都市。
2005年,雖然生意做得不算好,但地主家還是有余糧的。做生意時的生活方式哪能說斷就斷,因此晚上娛樂場所一定要去的。這對生活一向嚴謹、對娛樂場所一無所知的林建法老師來說是一項重任,比他張羅一個會議要難得多。
在會議上,他喜歡引證充滿哲思的現代主義批評家們的警句。他的發言也不太講究邏輯,是羅蘭·巴特式的片斷式的,時有出人意表的金句。他批評的文本有好有壞,德公往往用纏繞的方式評述,得仔細傾聽才會明白他真正的意思,他華麗的表揚后面可能藏著的是一個嚴肅的問題。德公喜歡來浙江,也特別關心浙江作家。他尤其喜歡東君。在一次東君的研討會上,德公說:“我對東君全是贊美,沒有一句批評。東君是一把琴,同時也是一把劍,東君既是高雅的,也是鋒利的。”這是我聽過的德公對一位作家最直白的評說。德公擅長自我嘲諷,不擅長贊美。他對東君是例外了。
德公最有趣的時候不是在會議上,而是在私下,特別是飯桌上。幾杯下肚,德公便妙語如珠。德公這個稱謂可能是浙江作家起的,其中當然包含尊敬,同時帶有一定程度的戲謔和玩笑(因為德公太好玩了)。記不得誰先叫,叫著叫著覺得“德公”這一稱謂于他最合適。開始他倒是笑納,后來他開玩笑說,你們以后別叫我德公了,冊那,被你們叫得真成了公公。經常這樣,他既嘲笑別人,也嘲笑自己。可他究竟是心細的,嘲笑完別人,他緊接著會補上一句:“不要生氣啊。”我覺得德公雖然看起來大大咧咧,實際上心細如發,究竟還是上海人啊。有人安慰他,開玩笑怎么會生氣呢?德公說,我這張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德公很早就應允寫一篇關于我的評論,一直沒有寫。每次見到我,都要“抱歉”一下,還是那句口頭禪,“不要生氣啊”。我聽了當然笑笑。他并沒欠我,我又生個什么“氣”。后來我明白“不要生氣”這句話在德公那兒是他多年來的一種本能反應,是來自潛意識深處的。我想他也許并不認為別人會因此而“生氣”,是他內心柔軟的部分在作怪,凡他可以做的,他一定要做到的。地主家的余糧早已沒了,現在他的余糧就是手中的那支筆和他對文學的愛恨情仇。
2023年春節,我向他拜年。他回復我,剛為我的新長篇《鏡中》寫了一篇評論,將發表在2023年《中國文學批評》第一期,并說,欠了那么多年的債終于還了。后來,我收到刊物,仔細拜讀。文章相當長,是德公一貫的氣勢如虹的方式,有諸多引證,口吐蓮花。事后回想起來,他寫作此文時身體應有得病前的不適了。我懷疑這篇文章是他寫的最后一篇評論。我感動并感謝他,感謝他的闡釋和指正。
德公千古。
(責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