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參加河北作家團“走訪文學大家”活動,去的上海,拜訪的金宇澄先生。晚上吃飯,人聲嘈雜,我正猶疑著坐在哪里,忽聽到門口有人大聲喊:“哪個是張楚?張楚在哪里?”典型的滬普,且聲音洪亮。眾人都把目光投向我,這讓我不知所措。此時喊話的人已進屋,卻是位著白襯衣黑西裝的先生。我慌忙站起,旁側有人介紹說:“這位是張楚,這位是德公。”
那是我第一次見德公。他把我拽到他和永新老師之間的座位上。我向來是個容易緊張的人,何況對方還是位批評界大咖?難免更不自在。幸虧有酒,酒是世間最好的媒介,它會讓陌生人在最短時間內跨越一個又一個關口。我記得那晚喝了不少白酒,喝著喝著就放松了,說話也自如起來。德公笑著說,自從2002年《莽原》上讀到我的小說《U型公路》后,就開始關注我,還給我建了檔案,只要在雜志上看到我的小說,就會整理歸檔。等把我所有的小說讀完了,就著手寫評論。我喝得暈頭轉向,內心卻抑制不住感動與喜悅,頻頻舉杯。晚宴結束后德公說,張楚,我們去唱歌!我尚在猶豫,他已拽著我和永新老師去打車了。如此,我們又在一家KTV喝起酒唱起歌,唱著唱著我想起上海一位久未見面的哥們,便打電話喊他過來。他是個實在人,帶著女同事一起來的,女同事又帶著男友。德公很開心,又叫了很多酒,跟我的朋友和那對情侶喝得不亦樂乎。日后想起那個夜晚,我不免羞愧。客帶客本身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何況我跟德公是頭回見面。多年后我跟德公提及此事,他大笑著說,喝了那么多酒還記得的朋友,一定是真朋友,有什么關系!
那時,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縣城生活。夏日某個夜晚,正在大街上散步,忽然接到德公的電話。他第一句話是,張楚,你可把我折磨慘了!這半年都在讀你的小說,連做夢都在讀!我這才知道,他正準備寫我的評論。而他的寫作習慣是在動筆前,將作家所有的小說通讀一遍。我想,德公是不是中國唯一秉承此種創作方式的評論家?我支支吾吾地表示感謝。他又說,我有個疑問,《獻給安達的吻》寫于1999年,為什么2011年才發表?他的問題讓我震驚,他竟然連小說末尾的寫作時間都留意到了,可能還在猜度里面是否有隱情。我忙說這是篇先鋒小說,剛出道時不好發表,后來就能發了。我記得他在電話里爽朗地大笑起來。
就漸漸熟了。那時我很少出門。我向來不是個喜歡旅行和開會的人,可只要去上海,臨行前都會雀躍好幾天。上海在我這個久居鄉鎮的人眼里,不僅僅是“魔都”,更像是外婆家。那里有十里洋場,也有不嫌貧愛富的親戚們。但凡德公知曉消息,都會讓德海通知我,一起吃個便飯。魚羊老店是他帶我去的,我吃到了正宗的上海菜。有“老克拉”服務員的飯店(名字忘記了)也是他帶我去的,記得那次他極力推薦一款湯,我連喝了三碗。湯極鮮美,肉極嫩香。我問這是什么湯?他才說是蛇羹。嚇得我半晌不敢再動筷子。還有一次,他從另外一個場子急匆匆趕來,還未坐定先從包里掏出瓶茅臺,說,哎,我這個人,不光先離席,還跟人家討了瓶酒,要不得。喝,張楚你們喝!我們斟好了酒,他卻執意喝五糧液,說不喜歡喝茅臺。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喜歡跟德公喝酒。喝酒時他從不打酒官司,而我也不喜歡推掩。他雖身著西服,坐姿卻不是正襟危坐,而是有些松垮。我想他肯定是個隨心所欲、灑脫不羈的人。這倒和他的文章相似。那些沉穩熾熱、旁征博引的文字,既有學院派的威儀優雅,又有江湖派的性情俠義,更重要的,我能讀出文字里對小說家發自肺腑的體恤。福民老師談及他時,說“他對文本的熱愛與解剖,與他對日常生活的執著是相互印證又相互超越的”,深以為然。有一次,還是在魚羊老店,我們喝的黃酒,喝了兩瓶,他只是念叨有些冷,我也沒往心里去。過了兩天德海跟我說,德公第二天住院了,以后不要跟德公亂喝酒,畢竟也是奔七十歲的人了。我無比愧疚,連忙打電話問候。他反倒安慰起我來,說,可能是店里的空調打得太冷了,已經出院,不礙事。我難免反省起來,反省的結果是,在跟德公相處時,時常覺得他是個年輕人。他講話的腔調,他飲酒時的灑脫勁兒,他從手提包里一包一包掏香煙的動作,無不洋溢著朝氣,流露出“海上”氣派,讓我忘記了他的年齡。
德公批評過我一次。那次在北京開他和吳亮老師的研究會。夜宴時他本來在主桌,后來跑到我們這桌來。我們一個一個敬酒,喝著喝著他沉默了,小聲對我說,張楚啊,我發現你現在的小說有些溫吞,不像以前那樣有銳氣(大意如此)。我很惶恐,忙解釋說,這可能跟年齡有關吧?年輕時荷爾蒙分泌旺盛,文字可能飛揚,到了中年就安靜了。他盯著我,笑了笑,沒再言語。說實話,后來寫第一部長篇小說時,我常念起德公這句話。不溫吞,不世故,要真誠,要探索。我總是這樣默默叮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德公走了,再也不能批評我了。
德公生病后,德海帶我探望過兩次。第一次去時,他瘦得有些脫形,但還是給我們遞煙。我們就在空調和電風扇下噴云吐霧,看著半躺在沙發上的他,我難免眼睛酸脹,也不敢多說話。后來聽德海說,德公恢復不錯,一切都在好轉。我歡喜得很。第二次探望他時,果真氣色好了些許,大家說說笑笑。那天斯繼東斜挎著個包,德公說:“你背著個包干啥?不裝鈔票,也不裝香煙。”大家都狂笑起來。認識德公的人都知道,每次出門前,他都往手提包里塞滿香煙和現金。他幾乎不用微信。
那天晚上,我和好友先喝的酒,后又在馬路旁閑聊。沈念給我發微信,說德公走了。我不信,馬上給德海打電話……放下電話后我嚎啕起來。在這個秋天的大街上,我無比絕望。這些年來,衰老漸近碎病纏身,時光的經緯度也在坍塌,不斷有親人離世,我時常變得恍惚。在某個時候想起他們,只覺得是去遠方親戚家做客了,用不多久,他們還會回到我們身邊。這種感覺如此逼真,讓我的痛苦也減少幾分。清醒時想想,或許也沒錯,大家終歸還會在一起。
參加完德公葬禮的那個晚上,一幫人湊起來喝酒。大家看起來很鎮定,說著德公的舊事,或旁的不相干的事,便笑起來,只不過笑著笑著,酒桌會忽然肅靜下來,然后,某個朋友趴在桌上大聲哭泣。大家便絮絮叨叨勸慰他,然后繼續喝酒,說說笑笑,只不過喝著喝著,念起德公的口頭禪,或講過的某句話,便又有人掩面大哭。后來,我們一起唱他最愛的那首《天才白癡夢》,有的聲音深情,有的聲音哽咽,還有的聲音,破碎成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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