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薛洛加

平素常聽人喃喃：“有斜陽處有春愁”“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猶陪落日泛秋聲”等詩詞，似乎斜暉里就該籠罩愁緒。

可如果，你曾伴著碩大的落日一同陷入半晦半明的傍晚，迎上從幢幢天光后的地平線奔赴而來的輕風，那般念想是最難回顧的——因為連回顧也不舍了，視作珍寶放在心尖。

走出家門，跨上單車，迎著青山后的一輪夕陽前行。

你可曾看到，路旁的一溜兒電線桿上，聒噪的麻雀成排扎在上頭，或是爭論不休，或是激動難耐，褐色的小家伙們爭先恐后地向著沉默的電線桿講述它們一日的歡喜、一日的失落。一日的瑣碎在此刻像堆稻米一樣堆在電線桿上，被橙黃的夕陽烘曬出香甜的味道。

你可曾看到，道路盡頭的菜市場門口，有著五光十色的生活。挎著、拎著、提著的袋袋蔬菜泛起美妙的光澤。“人間有味是清歡”，夕陽下，空氣中的煙火氣漸漸濃郁，熨帖了每個急匆匆歸家的人的心。這讓腳步踏踏實實走在路上，有了方向，有了所向披靡的力量。

你可曾看到，街角的小巷，院墻處那怒放的凌霄花。像夕陽一般的花瓣有著滾燙的靈魂，躍入眼簾時，炙熱簡直要把人心點燃。把一切的虛無與欺詐都燒成一捧灰燼，變成火山的口，熱烈烈地冒一次煙，什么都燒個干凈，一生如凌霄花般燃燒一次，也就算夠了。風起，凌霄花聳動著，抖落了一地的昏黃。

拐出小巷，從一側上半山腰，去向青山后的一輪夕陽。

在這樣無限的黃昏、無限的時間下，空氣變得松懈，像是箏弦悠悠，隨手彈撥出的幾個清脆音符。鳥鳴啾啾聲中是不掩飾、不做作的歡愉；樹影被拉長，消散了一天的勞累與苦楚。人心卻被縮小，僅有棗核大的一丁點兒，只裝得下這一輪夕陽、這一幕黃昏。

終于，在半山腰上，夕陽的全貌向我顯現。它似即將完工的油畫上最后一筆的顏料，又如夜航船開啟前嘹亮而悠長的一聲鳴笛。它在悄悄沉沒。多少燈火從它身后一點點亮起，繁華與幽靜從此浮出水面。多少悲歡洗滌而盡只余下安寧——那文明，也是在一個又一個黃昏中，得以延續，在歲月長河里延續生命的深情與苦痛。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但是太陽，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它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暉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地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在夕陽的照拂下，腦海中忽地躍出史鐵生先生《我與地壇》里的這一段話。

我不覺得我在沉沒下山后仍能升起，我倒下后也許不能再度站立，我在死前理所當然地會悲戚。但現在，我應當屬于我自己，做一個春風不恨、秋蟬不悲的少年。

我向著那一輪夕陽騎行，騎過了四季。胸膛間跳動著鮮活的熱情，而這清平人間，便是我摯愛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