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豐歌

我望著他,他看著我。我一臉煩、燥,他滿臉喜、樂。
他十分真誠地向著我笑。那笑,不是嘲笑,不是冷笑,不是苦笑,更不是皮笑肉不笑。這幾種笑是我親身經歷過、體驗過、感知過,甚至表演過的,我懂。他的笑是發自內心的,自然溢出的,有著掏心掏肺的真誠,否則不會有這兩眼瞇成下弦月、嘴唇彎成上弦月的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他的笑無聲,但我分明聽到一串歡快悅耳的音符,在我身邊精靈般纏繞著,回蕩著,跳躍著。我不由自主地與他一起“哈哈哈哈”地來了一場笑的狂歡。
我的狂與燥、煩與憂、苦與悶,在這哈哈大笑中終于一點一點地消失了。
一場大笑之后,我發現自己通體舒泰,神清氣爽,眼中的世界不再是陰云密布,不再是寒風冷月,有了藍天麗日、鶯歌燕舞的景象。我堅信,他是有生命的。他的生命形態一定是高于我的。我只是肉體凡胎,沒有這一百多斤皮肉包著的骨頭,我就不是我了。而他雖隨物賦形,在我心中卻有著超越物質之外的神秘力量。
我和他結緣于幾年前的一天,具體日期早已忘記,只記得那天的蘭州城天藍云白,風和日麗,鳥語花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位于北濱河路的甘肅國際會展中心正在舉辦世界各地物資交流展覽,我和一位好友散步至此,便買了門票,進去觀看。當我踱到一個展臺前,一眼便被展柜上那尊老頭兒的雕像吸引住了。他似乎也一眼就看到了我,向我笑著。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他面前,仔細觀看,越看越喜歡,越看越著迷。我以前從未對一尊塑像如此心儀過,我相信我和他一定有緣,好像五百年前就相識似的。那精微的雕工,那優雅的神態,那肥胖而討喜的身材,那大大的肚皮,那圓圓的耳垂,那笑瞇瞇的眼睛,那張開的露出牙齒的嘴唇,那臉上的兩個深深的酒窩,那俏皮地翹起大腳趾頭的腳丫,無不讓我心生歡喜。我相信這位雕塑家定是位大師級別的人物,絕非庸常俗濁的工匠,否則雕不出那別致的神韻來。
老板是何等精明之人,他從我眼中的癡,便讀出了我心中的喜。走過來先大事恭維我獨到的眼光,說我絕非一般的顧客,將一頂一頂的高帽巧妙地戴在我的頭上,仿佛我有孫悟空的火眼金睛或二郎神的天眼,能識別出神佛和鬼怪的真身。我嘴里說著謙詞,心里卻十分受用。他見我眉開眼笑,目光始終不離雕像,立即轉入正題,說這是一尊紅木雕塑,是貨真價實的大果紫檀,說是著名雕塑大師某某某的杰作,說你看身上樹的自然紋理清晰可辨……經過老板口似懸河的一番營銷宣傳之后,我開始與老板討價還價。以我幾十年的人生閱歷,絕對不會被他的“迷魂湯”灌暈。他漫天要價,我就地還錢。他極不情愿地一步步做著加法,我磨磨嘰嘰地小心做著減法,不時還裝著要走的樣子與老板打心理戰。經過反復溝通,彼此都達到了心理預期,我付款,他打包,我便心滿意足地把那尊雕像抱回了家。
我先把雕像放在書房一對圈椅中間的小茶幾上。因蘭州氣候干燥,怕雕像水土不服,出現裂縫,妻子便在雕像前放了一個玻璃花瓶,里面注進大半瓶水,插了幾枝綠蘿,撥弄出一個優美的造型。她說這樣既美觀還能為雕像補水加濕。我知道,她也是喜歡這尊雕像的,否則她不會像對待自己的臉蛋一樣去精心呵護。為了達到更好的保濕效果,我又將妻子不用的一個空化妝瓶去掉瓶蓋,將水注滿,再塞進雕像底座下面那個直徑約4 厘米、深約15 厘米的收縮孔中。遺憾的是,過了半年左右,雕像還是開裂了,從左肩處裂開一條長縫。妻子用濕毛巾捂在裂縫處,想讓木頭吸收濕氣后自然愈合。但最終還是徒勞,裂縫反而越來越大。不得已,我驅車將雕像送到紅木家具店的老鄉處,托他幫我修好。經過一位專修紅木家具的師傅精心修理,雕像的裂縫終于看不見了,只留下一道類似傷口愈合后的疤痕。沒想到我將雕像拿回家時間不長,那疤痕處又再次開裂。這次不好意思再麻煩老鄉了,我便自己動手修復,從網上買來極細的鋸末和一瓶膠水,用鋸末將裂縫處塞滿,用牙簽壓實,再將膠水注進去,干后用砂紙打磨,終于將裂縫再次堵住。只是自己手藝一般,那裂縫處的疤痕就更明顯了。我便采取另一種辦法,將一串珠子掛在老頭兒的脖子上,那一粒粒的珠子就遮住了疤痕,看起來就美觀了許多。雕像沒因我照顧不周身體受傷而惱怒于我,依然對我露出真誠的笑容,這讓我大為感動。想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我又將他放到客廳正對大門的木柜上,這樣全家人每次從外面回家就能第一眼看到他的笑容了。因為有了老頭兒的笑的指引,我的笑容也更多了。滾滾紅塵中人情的冷與暖,世態的炎與涼,都能以一種平和的心態微笑面對,泰然處之。
其實我是不善笑、不會笑的人,“笑”字遠非字典釋義那么簡單,是我踏入社會這個門檻后才明白的一門學問。由于年輕時喜怒哀樂溢于言表,常被人稱為“ 愣頭青”;又因故鄉在陜西,也有人稱我“陜西愣娃”,雖然我與真正的“陜西愣娃”還隔著一條叫秦嶺的山脈,他們還是給我這個“冒牌貨”貼了個貨真價實的“標簽”。在那個叫世俗的名利場交過多次學費并經過歲月的磨礪淘洗之后,我把一個叫“成熟”的詞牢牢記在心間,時常用大腦指揮臉部肌肉什么時間、什么地點、見到什么人必須露出燦爛的笑來。如上級越級命令下屬去執行某項特殊的任務,絲毫不征求內心這個直接管理者的意見。這就讓內心很受傷,便有了本能的掙扎和抗拒。經常看到自己在某些場合陪同某些人物的照片上那附和的笑,那諂媚的笑,那無奈的笑,那皮笑肉不笑,胃里便會出現翻江倒海的感覺。這種揉搓與煎熬的結果導致我又走向另一個極端,出現暈鏡頭的毛病。一旦有相機鏡頭對準我,腦海里便會閃現出諂媚、討好、巴結、逢迎這些詞來,便會不由自主地抿起嘴唇,這樣照出的形象就嚴肅有余,親和力不足,為此沒少挨妻子的數落。
我突然想起一副楹聯:“大肚包容,了卻人間多少事;滿腔歡喜,笑開天下古今愁。”是啊,如果人人都能大肚容下世上的戾,笑臉綻放心中的善,像這尊雕塑的老頭兒那樣,時刻做到笑口常開,豈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