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保林

集鎮外一公里處,有座名喚富山的山丘,母親的墳墓在山前,啞舅的墳墓在山后,高高的山丘阻隔了彼此,就像他們兩人生前心里存著的芥蒂一樣。
啞舅與母親姓氏不同,我猜想啞舅應該是外婆改嫁時帶過來的“拖油瓶”,我從沒問過母親事情的緣由,怕母親難堪,同時也是對外婆的大不敬,畢竟外婆和外公就躺在我家自留地旁邊隆起的兩座小土包里,每天看著我們勞作。我沒有見過外公外婆,在我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前,他們已經先后離開了這個世界,所以,當村上伙伴拿出外公外婆過年給的壓歲錢炫耀時,我就分明感到一種自卑的情緒在悄悄滋長。
我對外公外婆的一丁點兒的了解,都來源于母親在墳前自留地里勞作后的輕言絮語。母親在勞作間隙,常呆呆地注視著外公外婆的墳墓,幽幽地訴說:
“你外公是個大個頭,住在街上北門,那辰光真佬窮的,家里一點東西都沒得吃。
“啞巴娘舅真佬壞的,外公先吃飯,沒等他,他回來后,就端起一碗粥倒進外公脖子里,滾燙滾燙的粥,燙得外公嗷嗷叫。
“我本來是街上的小姐,反而嫁到農村來種田,這世界路上的事,哪個講得清?”
……
我想,外公外婆肯定能聽到母親的話語,不然的話,怎會把墳建在女婿家的自留地邊上呢?還有一種可能,我估計是那個不爭氣的啞舅傷透了外公外婆的心,一事無成,整日東游西逛,到頭來還是老光棍一條。
啞舅住在離我家有五里地遠的一個偏僻山村里,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顛沛流離于此的,村上的人為何會收留他。當然,這個收留其實也不全是真心實意的,啞舅兩間小土坯房就建在村前的荒地里,沒有左鄰右舍,孤零零的,像極了他的一生,也寓意了他的宿命。一個流落到異地的聾啞人,有一個安身立命、遮風擋雨的草廬,還能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呢?
其實,啞舅極聰明,這點像母親,遺傳基因是個很神奇的東西,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在你的身體里,在你的血液里,而且代代相傳,這可能就是生命的奧秘吧。
我從沒看見過啞舅參加過生產隊勞動,哪怕后來分田到戶,也沒見他到責任田里干活;也從沒看見啞舅穿著破爛的衣服沿街乞討;更沒聽說過啞舅有過偷雞摸狗之事。那么問題就來了,這么多年,他是怎么養活自己的?衣食從何而來?父親說,啞舅靠投機倒把,販賣東西賺了不少錢;母親說,他有幾年在廠里打工,掙了一些錢。莫衷一是,啞舅就像一個謎團一樣,在我幼小的心里,形成一個大大的問號。
啞舅衣著還是比較講究的,我??匆娝┲P挺的中山裝,在街上跟人家嘰里呱啦、手舞足蹈地講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可是有人卻能看懂他的手語。“魚有魚路,蝦有蝦路,泥鰍黃鱔獨走一路。”更何況啞舅聰明絕頂,與人交流一直不成問題。
童年時,正月初三或初四,我會跟隨父親去啞舅家拜年,從故鄉小山村出發,朝東經過上其村,橫過公路,穿過新塘村,就來到啞舅家。
至今我還記得啞舅家的擺設,雖然屋子狹小,屋內卻相當整潔,東西放置有序,根本看不出是個光棍漢的住房。外里一間是客廳,一張四方桌,靠墻是條形供桌,上面掛著毛主席像。里面一間隔成兩半,一半是廚房,另一半是臥室,梁上掛著幾只稻草捆扎的風雞。那時,我們家只有咸鵝、咸雞,我從來不知風雞為何物。吃飯時,啞舅像變戲法似的從碗柜端出一碗碗魚肉,嘿嘿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指著桌上的菜,拍拍胸脯,“哇哇”叫著,邊叫邊對著自己豎起大拇指。于是,我們也“哇哇”叫著,朝他豎起大拇指,每當此時,啞舅臉上就會露出得意的笑容,那笑就像一朵花開在臉上似的。我看得出,此時啞舅是自豪的,雖然啞舅嘴啞耳聾,可是心里跟明鏡似的,能端出一桌像樣的飯菜招待娘家人,怎能不驕傲呢?
每年去啞舅家拜年,我都得到二毛錢壓歲錢,那年代二毛錢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可買一把糖,或幾本作業本和幾支鉛筆,還可以到汽車站看十本連環畫。每次拜完年回家路上,我都會緊緊攥著袋里的壓歲錢,心里暖暖的,也許,啞舅并不像母親所說的那么壞,最起碼,從給壓歲錢一事上可見一斑。
但母親對啞舅一直心存不滿,也許那些陳年往事對母親造成了極大的傷害。每當我問起往事,母親始終閉口不言,也許有些事,母親寧愿爛在肚子里,也不愿提起。母親雖然不去啞舅家,卻不反對我們去拜年,而且每次拜年,都拿最好的煙酒糖包。我工作以后,街上遇到啞舅,就五十、一百地掏錢給啞舅,回來和母親說起,母親總嘆口氣說:“好的喂,給點錢他用用,一個人老了,孤零零的,可憐的!”我看得出母親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東西,畢竟一母同胞,人心是肉長的,有些事情過去了幾十年,當初的恩怨早就隨著時間淡化了。
年老的啞舅不復年輕時的風采,那時我家已搬到集鎮上,大年初一,我出門放鞭炮,老遠就看到啞舅躲在遠處偷偷看著我。我招呼他一起進屋喝甜茶吃瓜子,啞舅訕訕的,怯怯的,看著讓人心酸。吃中飯時,一杯酒下肚,啞舅臉上開始放光,嘴里開始“哇哇”地說起話,父親應和著,母親笑哈哈地看著,一瞬間,我覺得有種看不見的親情在彌漫。
后來,我舉家搬到了城市里,每到過年前,我就想起啞舅,一個又聾又啞的孤寡老人怎么過年呢?他是否穿上了新衣?門上是否貼上春聯?我很想去看看,可俗事繁雜,只好拜托在老家的二哥關照一下啞舅。
若干年后,啞舅走了,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里走了。我匆忙回去,正趕上下葬。我看著那不高的墳塋和隨風飄蕩的紙灰,心里戚戚的,一種悵然若失的情緒在心底慢慢生長,漸漸彌漫至全身。天空的云是灰色的,墳上的土是黃色的,鳥兒的叫聲是孤獨的,人呢?誰又不是一生孤獨呢?
人生一世,來來往往,生如螻蟻,去若風雨,但愿啞舅在另一個世界里一切安好吧!
美術插圖:金農(清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