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猛

四叔是三爺的骨血。
三奶性格乖張,為人尖刻,自私心重,哪怕對待自己的三個孩子也是如此,為了追求自己的所謂幸福,竟然狠心地將他們拋下,嫁給了本隊一個喪偶的老鰥夫。這樣,三個年幼的孩子便如草芥般扔給了我的祖父祖母。
三個本家叔叔的加入,使得我們家捉襟見肘,生活更是雪上加霜,縫縫補補,洗洗涮涮,一旦來客,端不出菜,能急得按狗打,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貧窮被無限放大,日子被過得大窟窿小洞似的。可貧寒中卻不乏溫情,祖母不僅用她寬大的胸懷接納了大爺、三爺的四個子女,且視為己出,有時寧可讓自己的孩子忍饑挨餓,也盡量先讓他們幾個填飽肚子,加上我的五個親姑姑,一大家子十幾口人經常缺吃少穿,隔三岔五斷頓,度日如年,在這樣艱難的條件下,祖母還是把四叔他們幾個拉扯大了。
在祖父祖母的操持下,年齡大些的姑姑叔叔相繼成家立業了。可在四叔的問題上卻有些犯難了,因為四叔身材矮小,皮膚黧黑,長相過于謙虛,于是就成了我祖父祖母的一塊心病,商量來,商量去,也沒想出個好法子來,看來不劍走偏鋒,不出奇招,四叔估計是“老條”(當地話,意即打光棍)一根了,想單獨立門頭過日子恐怕是沒有什么指望了。最后也不知是誰靈光一閃——當兵!
當兵?不用吃驚,這在當時可是很風光、很高尚、很長臉面的事情。好是好,可指標太少,一個大隊一年頂多一個。跑腿,說好話,找關系,在祖父和父親的不斷努力下,奇跡出現了——花落我家!當年的征兵名額真的爭取給了四叔。
體檢、驗兵合格后,四叔如愿以償地當上了兵!
沒過幾年,四叔從部隊復員回家,祖父祖母趁四叔頭上“軍人”光環還未完全褪盡之時,趕緊搶抓時機,替四叔到處張羅,物色對象,姑娘們雖懷仰慕之情,無奈一看人,一問家庭狀況,就沒了下文,三番五次,十回八回,就連四叔自己也漸漸心灰意冷,婚事就這樣慢慢被耽擱下來了。
人常說,千里姻緣一線牽。也不知哪個做好事的給祖父祖母提供了一個信息,說是淮河對岸安徽境內曹集鎮有一家人膝下無子,只有一個獨生女兒,因為小時候患了小兒麻痹癥,所以腿有點跛,愿意招一個上門女婿,延續香火,將來為老兩口養老送終。祖父祖母聽了之后,沒有立即答應,而是去征求四叔意見。四叔思考了三天兩夜,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反復衡量,終于想通了,最終答應了這門親事,戶口自然也遷過去了。于是,在沒有八抬大轎,也沒有吹吹打打的情況下,四叔滿眼含淚,屈辱地把自己入贅過去了。
倒插門后,開始尚可,日子一長,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四嬸不是嫌四叔慢,就是煩他笨,橫挑眉毛豎挑眼,一不順心就大發雷霆,在家寶貝慣了,驕橫跋扈,一言不合就摔摔砸砸,整天給四叔的不是冷若冰霜的臉,就是不屑一顧的背影,根本沒有什么溫情可言,就好像四叔上輩子欠她什么似的,命運就是這么捉弄人,既然無緣,為何相見,而且還在一個鍋里舀飯?同床顯然是異夢!四叔的岳母簡直是母老虎,在家大權獨攬,動不動就發號施令,說一不二,在曹集街面上也是一把撕扯干仗的好手,罵街叫陣的主兒,人見人怕,誰碰誰怵,她對四叔的態度那就可想而知了。從四叔“嫁”過來的那一天起,她就絲毫沒有憐憫之心,壓根沒把四叔當人看,有的只是頤指氣使,呼來喚去,像對待小貓小狗似的,就連平時低眉順眼,處在被欺負受壓迫底層的岳父在四叔來之后也倏地抖起來了,一下子“翻身得解放了”,他平時在街上糧食行當“中間人”,拿秤桿子,因為他不能完全做到買賣公平,招致很多人的腹誹,聲譽極差。這回四叔來了,自然成了他的跟班,一會兒去挪糧食口袋,檢驗糧食的質量;一會兒又去用杠子抬口袋過秤,忙得是不亦樂乎,他有意把四叔培養成他的接班人,可一看見四叔那老實巴交的憨厚樣,就徹底失望了。其實四叔并不死板,只不過耍不來刁,玩不好心眼,不會坑人,農民骨子里流淌的是淳樸,軍人出身,擁有的是正直。他的岳父由此判定他不成器,不是掌管米糠行的料,久而久之,索性不讓四叔去幫忙了。
寒來暑往,不知不覺,十個年頭過去了,四叔也有了三個女兒,且都隨了岳父的姓,出的是牛馬力,吃的是粗糲的飯食,說個不好聽的話,就像舊社會里的長工一樣。岳父岳母一家人從來沒拿正眼瞧四叔,不難想象四叔過的是什么日子:夾縫中求生存,猶如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可為了生活,咬著牙也得忍,“忍”字頭上一把刀,按四叔的話講,過一天少一天唄,咋辦呢?這都是命不濟啊!
有一次我到阜陽辦事,路過曹集,見了四叔,只見他更黑更瘦了,蓬頭垢面,糟蹋得簡直不成樣子,讓人心疼。當他聽說我的兒子考上大學,他先是欣喜,后是沉默,幾次欲言又止,始終訥訥地說不出口,我明白四叔是想隨一份禮,表示祝賀,可他哪有錢呢?整天在磚窯廠干活,一到月底,四嬸就一瘸一拐地去結賬,四叔什么時候也見不到錢的影,摸不到人民幣的邊,縱有萬般心情,無奈破衣爛衫,囊中羞澀,有心無力,我讀懂了四叔的窘迫,緊緊地握一握四叔的手,拍一拍他的肩膀,心情沉重地和他告別了。后來,祖父祖母過世,四叔聞訊而來,仍是兩手空空,老家人都知道四叔的處境,誰也沒有見怪。
大前年,聽說四叔患了哮喘,干不了重活,已不能為家庭掙錢,岳父岳母一家不念舊情,竟然狠心地將四叔掃地出門,我們家族里的人聽說之后,個個義憤填膺,卻也無可奈何,四叔眼看一切都無法挽回,也不乞求,就在一紙協議上簽了字。村里看他可憐,就安排養殖戶在大塘埂上蓋了兩間小屋,讓四叔替人看魚,以此維持生活。由于四叔沒有手機,我幾次托人帶信讓他回老家來,他都不肯,執意在那住了下去。
最近又聽說,四叔的岳父岳母去世了,三個女兒也時不時地去看望他,我估計四叔的家庭回歸已經指日可待,不過是早早晚晚的事,只待四嬸的那一個首肯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