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紹德
這里群山懷抱,圍成一座不大的山鄉——官田鄉。南面那條坎坷的石子路,是鄉里與外界溝通的主要通道。勤勞、憨厚是山民的本色,犁耙式的水稻種植是他們的主要生計。坐落在東南丘陵上的官田中學,便是山娃成才的搖籃。在丘陵之下,有一座很小的山村——新屋場村。七百多年前,祖宗遷徙至此時取此名,現在實在不新了。我家就世代居住在這個村莊。
我排行老五,與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和父母,一家七口擠住在一間小房子里。房子分兩層,上層堆放干稻草,也是我、二哥和爸爸的床鋪,下層勉強容納兩張床。
幼時的我,是父母和哥哥、姐姐的寵兒。父親是個篾匠,常去別人家做工,偶爾帶點零食回來,藏在我們的草鋪里,然后偷偷地告訴我,并再三囑咐我別告訴媽媽??晌颐棵拷蚪蛴形兜爻酝?,總免不了告知母親,父親又得挨一頓訓。有一次,我玩耍歸來,看到父親和大哥各拿一把鐵鍬,圍著村子你追我趕。父親厲聲地罵著大哥,嚇得我哭嚷著問母親:“大哥怎么了?”母親說:“你大哥有點不對勁?!贝撕?,我每次都是怯怯地看著大哥。
七歲時,母親領著我走進了紅磚平房的學校——官田鄉中心小學。雖然大哥、大姐為了弟妹上學相繼輟學,但家里還有三只書包。于是母親帶著大姐,操起扁擔,拿起柴刀,去離家十五公里的深山砍柴,賣些錢供養我們三個,并攢些錢買藥,醫治父親多年的胃病。雖然父親做篾匠能掙點錢,但愛吃零食、愛喝酒的他總是留不住錢,他的胃病也就一直未能得到根治。每年春耕時,母親總是到銀行貸款買化肥,秋收后賣了谷子還貸款。當時,水稻品種不好,產量低、米質差,價格總在每百斤三十幾元。即使家里種了十五畝責任田,每年也只能勉強填飽肚皮,再添件粗布新衣,草草地過個年。于是,從我讀書起,就知道學費來之不易。有書讀,便成了我童年的一大奢侈。
當我走進教室,捧起嶄新的課本時,我知道只有好好讀書,才對得起辛勞的父母,于是我學習格外用功,成績也名列前茅。每個學期末領成績單時,是我最快樂的時候。那天,母親總是拿出“最新”的衣服,其實是哥哥穿不得的半新衣服,并從瓷缸里摸出一個雞蛋,煎給我吃。當然,我也不負眾望,每次都能帶上一張“三好學生”的獎狀獻給母親。母親總是笑瞇瞇地把它貼在廳堂條案后面的板壁上,初中畢業時板壁幾乎貼滿了。
每天放學回家,母親交代我:“先做完作業再去玩?!蔽乙坏郊遥桶岢鲆粭l板凳當桌子,坐在一塊石頭上認真寫作業。每到節假日,我常常獨自一人,挑著擔箕上山砍柴。有一次,我發現一叢荊棘中有許多筆直的灌木,便揮起柴刀劈開一個小洞,爬進荊棘叢中,坐在地上吃力地砍??芍睆揭淮缱笥业囊安?,竟要砍上幾十刀。有些灌木富有彈性,每砍一刀只能砍入一毫米,柴刀彈出老遠,等到砍斷時,手震得發麻、腫起血泡。后來血泡腫得實在大了,我就戳破血泡讓血水流出,強忍著疼痛把剩下的幾根灌木砍斷。等鉆出荊棘叢,才發現太陽已經偏西了。
砍斷只是第一步,還得想辦法把它們拉出來。于是,我又和荊棘、樹藤展開拔河比賽。有的樹條被野藤纏得緊緊的,我就鉆進去把藤劈斷,實在劈不斷,就爬上荊棘叢,把細枝末梢砍斷,再拔出來。等把灌木都拔出砍成一段段的,并裝進擔箕時,太陽已經落山了。看著滿滿一擔箕的木材,我高興地把扁擔往肩上一撂。“完了!”太重,挑不起,但又舍不得扔掉一些。于是,我弓起背,咬緊牙,一步一步地挪回家。每走十幾步休息一下,走了不到一里路,肩膀磨得通紅,腰板快直不起來了。等天天黑時,才遇到二哥來接我回家。
夏收是農民最忙最累的時節。每到這時,我就和大人們一起,卷起褲腿蹚進水田插秧,操起鐮刀鉆入稻田收割。六歲時,我就開始學干農活。剛學插秧時,母親總是教我:“左手拇指和食指分秧,右手五指捏緊,筆直插入,早稻粘泥起,晚稻插到底?!蔽也宓难砉P直像標兵,可速度太慢,常被哥哥、姐姐“鎖”在秧苗里,腳也被他們打得通紅。速度是練出來的。為了趕超哥哥姐姐,我憋上一口氣,認真、使勁地插,腰疼也無暇顧及。后來,一天也能插完一畝田。
晚稻插下后,灌溉便成了令人頭疼的大事。記得有一年,接連幾十天沒下雨,村里的兩個小水庫幾乎都干了。家家戶戶掄起一把鐵鍬,二十四小時守候,爭著把溪水分流進自家田里,往往分到自家稻田時猶如茶壺嘴倒水。一天晌午,我扛起鐵鍬來到后山的稻田,先把水路引進自家田里,再沿水溝到上游引水。如果遇見人,就商量著把水流一分為二,再逆流而上引水。當我返回查看水路時,發現王悍站在那里,把我的水路全堵死了。我嚷著:“我從上面一直分下來的,你為什么堵住我的?難道我就不能分水?”“不準分,你動一下就把你的鍬丟掉?!彼麉柭暫鹊??!白鋈艘剑瑧{什么我就不能分水?”我一邊嚷著,一邊蹲下去分了一點,僅僅是他的四分之一??赏鹾范挷徽f,抓住我的鍬扔進田里。我哭著說:“憑什么我就不能分水?憑什么欺負人?”他怒目喝道:“你家又不是這里人,做崽的,還想分水?”
父親是上門女婿,所以村里人大都叫我們是“做崽的”,再加上家里窮,我們常遭欺凌。村里的小孩也常嘲笑我是“做崽的”,聯合起來不跟我玩,并慫恿學校的同學也不跟我玩。我只好時常找幾個老實、淳樸的同學下軍棋、看書,并暗暗地用功,以優異的成績去回擊他們。可即便如此,孤獨、自卑早已在我幼小的心靈埋下了種子。有一次,比我小兩三歲的少安罵我“做崽的”,我就用拳頭回擊了他。晚上放學回家,他爸爸氣勢洶洶地來到我家,見我就一巴掌。我也不甘示弱,用幼小的雙手推他一下,并嚷著叫他的外號“毛狗仔”。從那刻起,我意識到要自尊、自立、自強。
人生無常。1989年夏天一個周六中午,太陽火辣辣地烤著大地。我中午放學回家,吃過午飯就和二哥一起去放鴨子。此時,母親還在稻田里噴灑農藥。忽然,稻田里隱約傳來母親呼喚二哥的喊聲,一聲高過一聲。二哥拔腿就往回跑。等我挽起鴨籠回到家時,母親已住進鄉里的衛生院。醫生診斷,母親是因晌午打農藥中暑引起中風。從此,母親再也沒有健康地站起來。為了省錢,母親不久就出院,父親到處尋訪赤腳醫生。每次醫生的到來,都給我們帶來一點希望,可每次都是失望大于希望。直到后來,經浬田鄉的王醫生治療幾個月,母親才能不用拐杖獨立行走,但左腳只能拖著向前邁,左手耷拉著前后擺動,甚至不能把碗端至嘴邊。這一年秋季,二哥、二姐都輟學了,父親母親卻堅持借錢送我上學。命運的天平又一次向我傾斜,我還有書讀。
父母得病,大哥弱智,生活的擔子誰來扛?剛二十出頭的大姐勇敢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擔,帶領我們姐弟四人開荒種花生、種紅薯,進山砍柴、買柴,挑大糞、下牛糞,把十五畝責任田種得好好的。我在學校學習更加刻苦,以全校最好的成績考入鄉里中學。
讀初中時,我走讀。每天凌晨四點,母親就強撐著身子起床做飯。五點半,我一起床就往學校跑。上完早自習,再跑回家吃早飯。學校離家有一里路,來回需要二十分鐘,只有十分鐘的吃飯時間。每次我一到家,不管鍋里是熟飯還是生米,盛上滿滿的一碗就狼吞虎咽。有時菜還沒炒,又無前一天的剩菜時,就舀碗米湯澆上飯,草就一頓。下午一下課,我就往家里跑。一到家,就洗碗、喂豬,趕雞鴨進籠,洗豬草,再炒菜。等爸爸媽媽和哥哥姐姐回家時,菜已炒好。我匆匆吃上幾口飯,撒開腿就往學校跑,常常腳步聲和著晚自習鈴聲一起走進教室。
待到初二,二哥和大姐相繼去廣東省打工,家里的重擔就落在我和二姐肩上。平常我除了幫母親做家務,還要幫二姐管理稻田。春耕時,每天下午課外活動時,我都扛把鐵鍬去田畦上除草,下水田鋪岸,進秧田查看水位。節假日,我挑著尿桶,和母親一起去菜園里翻土、下種、鋤草、澆菜。母親邊干活邊教我種菜。如春天種辣椒時,土要壘高、碾細,均勻地撒上辣椒籽,再鋪一層草木灰,然后插上幾根竹片,拱成半圈,再在竹片上蓋一層油紙以保溫。栽包菜時,先挖一個盤子大的小坑,兩坑之間隔一尺,再把包菜筆直地栽入坑內,然后澆水,并在坑邊撒上石灰以驅蟲。
1993年2月,二十四歲的大姐要出嫁了。爆竹聲聲送新娘,我卻躲進小巷子偷偷地哭了。我舍不得大姐離開,她為了我們一家勤勤懇懇,自小聰明的她只讀了兩年書就輟學,二十歲如花的姑娘挑起了一家的重擔,出嫁時只有一個衣柜、一只箱子、一臺黑白電視機、一張小方桌。大姐出嫁后,二哥接過大姐的擔子,每天天剛亮,就挑起糞桶到中學廁所挑大糞。別人挑一擔,他可以挑兩擔。他使出全身力氣,挑起糞飛奔向稻田。插秧、砍柴、割禾、打谷,二哥樣樣在行。鄉鄰都夸二哥“插秧就如插秧機,割禾勝過收割機,打谷快如柴油機,好像有使不完的力”。
借遍遠親近鄰,總算湊齊三千元。二哥帶父親到縣醫院看病,經化驗,確認為胃癌晚期,醫生說最多還能活六個月。我們得知父親的病情后,心如死灰,耗盡全部家財,換來的卻是噩耗。我背負著沉重的悲痛走進課堂,模糊的雙眼看不清老師寫了什么,嗡嗡的腦子總想著家里,想著全家如何生活下去。我內心開始動搖,真不想再拖累家人。二哥、二姐都無奈地說:“下半年的初三,你就不要讀了,家里實在沒錢?!蔽液瑴I點頭??赡赣H卻堅持說:“賣了房子也要供你去讀書。”我渴望讀書,卻又深知家里的赤貧。我不怕困難,寧愿去替別人挑大糞、做小工掙錢,卻害怕有一天沒辦法再讀書。哥哥、姐姐拗不過母親和我,就說:“初二期末如果沒考到全年級前四名,你就別讀了。因為只有前四名,才有可能考上師范,師范學費便宜。如果考上高中或其他中專,也供不起?!庇谑俏冶镏豢跉?,更加刻苦地學習,成績也確有長進。期末領成績單時,我驚喜地發現自己的成績剛好是全年級第四名,并得了一張“三好學生”獎狀和6元獎學金。我欣喜若狂地跑回家,一進門就氣喘吁吁地喊道:“姆媽,姆媽,我得了獎,我考了全年級第四名,我得了6塊錢獎學金。”母親笑了,額頭上折疊的皺紋也舒展開來。父親輕聲喚著我的乳名:“蠢公崽,還要努力?!背赃^午飯,母親要我送擔豬草到五里外的姨奶奶家。我挑起豬草,哼著小曲,晃悠悠地出門去。雖然肩膀磨得通紅,可一想到剛才領了獎學金,有書讀,我又“嘻嘻”地笑起來,兩腳生風般地往前奔跑,兩簍豬草也蕩起秋千。
初三,如期開學。醫生預測的期限早已過了,雖然父親安在,可一天比一天消瘦,兩只腳如打火棍,只剩皮、骨頭和干癟的血管,整個身體如被掏空的軀殼。我每天扶父親起床,幫他穿衣。他總是說:“蠢公崽,要爭口氣,好好讀書。”
十一月二十七日早晨,和往常一樣,颼颼的寒風穿透屋里墻上的每個縫隙,我們的心隨著寒風一起冷卻。姐夫又來看望父親,給原本壓抑的家中增添了些許生氣。中午放學回來,母親要我去喊父親起來吃午飯。她說,父親早晨打著呼嚕睡著了,沒吃早飯,現在應該醒了。我走進房間喊父親,他沒應聲,再喊,還是沒回應。我伸手一摸,冰涼的感覺觸電般地迅速傳遍全身。我默默地走出房間,對母親說:“您去看看……”我知道,那個時刻還是來了。那年春節,是在一片沉默中度過的。
債務逐年累加,生活越來越難。拖了半年的400元學費,到了不得不繳的時候。春節一過,二哥、二姐就都出去打工,剩下我、大哥和母親。初三下學期緊張的學習任務壓得我喘不過氣,為了抓緊時間學習,我把床從家里搬到了教室的課桌上。這樣,晚上可以多點時間溫習功課。每天晚上十點,學校熄燈后,我就從抽屜里摸出煤油燈,小心地點燃。在豆大的燈火下,我捧著書繼續復習。此時,伴著窗外蟋蟀的輕吟,教室里豆大的燈火在風中搖曳。當上下眼皮打架時,我就把床板架在課桌上,攤開棉被,和衣而睡。早晨,起床的鈴聲還沒響,習慣早起的我已疊好被子,堆放在教室的角落,用床板擋住,再來到校園外的草地上,背課文、記單詞。
學習和農活,兩手都要抓。春播在即,培種育秧苗便成了頭等大事。在母親的指導下,我把稻種從樓上背下來,按品種分裝在不同的蛇皮袋里,并扎上不同的結,放進池塘浸泡,用磚塊壓實,避免與別人家的混淆。兩天后,再把稻種提上岸,倒進可以滲水的籮筐里。每天早晨和晚上,燒一鍋熱水,再摻點涼水,調至溫熱,潑灑在稻種上,滲干水后提到屋檐下,這樣保持溫度可以催芽。當稻種的根長長了但芽還短時,就適當灑些冷水,待芽長到兩毫米便可播種了??粗痉N圓圓的身子上長著長長的腿、白白的芽,甭提多高興。
一整個春天,我都奔波在學校和田間。繁忙的農活和繁重的學習,使原本體弱的我有點支撐不住。我臉上蠟黃,每次蹲下去就很難起身,只好扶著東西吃力地站起來,感覺天旋地轉,頭腦渾渾噩噩,把眼睛閉上好一陣子,才能看清事物。有一天晚上,我實在支撐不住了,學校熄燈鈴響起,我就架起床鋪睡了。第二天早上,起床鈴響了,我一醒來,就感覺渾身疼痛,額頭燙得厲害。我收拾好床被,坐在凳子上,想硬撐,但頭痛無力,只好向老師請了半天假。一回家里,我就告訴母親我發燒了。母親摸了摸我的額頭說:“好崽,怎么發高燒了?!彼φ襾斫?、蔥和米飯一起煮,要我趁熱吃下去。可燒依舊沒退。早飯后,母親連忙帶我去醫院。經檢查,高燒40度,過度貧血,這下可急壞了母親。我說:“沒關系,打幾針,吃點藥,就會好的?!贬t生開了二十幾元錢的藥,并打了退燒針。母親堅持要買一瓶補腦汁給我,我不同意,但拗不過她,最后還是花4元錢買了一瓶。下午,我又走進教室。
由于干農活擠占了不少學習時間,我的成績受到影響。畢業會考,我的成績從全班第三名退到第九名。班主任彭老師找我談話,我一股腦兒把實情向他哭訴出來。他鼓勵我說:“別灰心,離升學考試還有一個月。我相信,逆境出人才?!蔽尹c了點頭。我知道,如果以這樣的成績參加升學考試,肯定考不上師范,即使考上高中,也必將告別讀書生涯。經過彭老師的開導,又想起父親“要爭一口氣”的囑托,我重新鼓起勇氣。5月底,二哥打工回來,我便全力撲在最后一個月的沖刺中。
也許是天無絕人之路,或是多吃一份苦就多一分收獲。中考后一進校園,就有同學告訴我我考上了師范。我半信半疑地走向班主任的辦公室。彭老師早早站在門口張望,一看見我就說:“紹德,紹德,你過來。你考上了師范??偡?23分,物理98分,數學89分,語文……”他一口氣說完我所有科目的成績。當別的老師問我的分數時,他都搶著一一回答。我考上師范的消息迅速傳遍村鄰鄉舍,好像比考上北大、清華還激動人心,一時成為鄉里的焦點。村民們看到母親,都說:“你的崽可爭了一口氣,考上師范了。”母親更是笑得合不攏嘴。原本絕無閑人串的家門,不時也有人進來坐坐,道聲喜。我獨自走進山里,來到父親的墳前,告訴他:我爭了氣,考上師范了。
錄取通知書是9月5日收到的??梢豢吹?50元的學費,全家都陷入沉默,不知如何是好。雖然哥哥姐姐打工掙了點錢,但大多數用來還債了,只剩兩三百元的生活費。母親忙叫二哥拖谷子去賣,1500斤稻谷只賣得500元。剩下的只夠全家口糧,不能再賣了。實在沒辦法,我只能厚著臉皮去向親戚借錢。每個親戚都了解我的家境,今年借不知何年才能還。與其說是借,倒不如說是乞求更貼切。
晚上,我兩手空空地來到姨媽家里。出門時,母親就囑咐我:“你二表哥匯了2000元給你姨媽,你去向她借,肯定借得到?!蔽艺娌缓靡馑荚傧蛞虌尳桢X了,前些年欠的幾千元還沒還。姨媽最疼我,一到她村口,我老遠就喊:“姨媽!姨媽!”“誒!好崽!你怎么這么晚才來?吃飯了嗎?”姨媽摸著我的腦袋說。“我到鄧家請客?!蔽掖鸬??!罢埧停俊币虌屢苫蟮卣f。我接過話茬:“我考上師范了,九號做酒?!薄罢娴模俊币虌寙柕??!班牛∈盏搅虽浫⊥ㄖ獣浀接佬聨煼督y招生,學費950元。”姨媽笑瞇瞇地說:“太好了!太好了!總算爭了口氣。”“可我……”我哭著說,“可我還沒湊夠學費?!?姨媽說:“別哭,別哭,還差多少?”“還差四五百?!蔽疫煅手鸬馈!鞍?,”姨媽嘆了口氣又說,“明天,我借給你五百,別哭了,別哭了啊!”姨媽為我煎了三個雞蛋。我吃完就去睡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我不覺想起初中三年來的學習與生活,淚如泉涌。第二天早上醒來,枕頭都被淚水浸濕了。
九月九日的小山村,沐浴在一片喜洋洋的氛圍中,到的客人不多,收到的禮金也不多。那天,班上還有幾個同學做升學宴,但班主任跟全部科任老師都來到我家,并贈送我一本筆記本和一支鋼筆,筆記上面寫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十日早晨,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喚醒了山村的黎明,金秋的朝陽把希望灑向大地,溫柔的山風輕拂著衣角,在山路拐彎處,我回望老屋,斜立門口的銀鬢母親正拭淚眺望,不停地揮手,她身旁是踮腳遠望的二姐、屹立風中目送我的二哥。再見了,我親愛的故鄉;再見了,這辛酸的故土。帶著親人的寄托,帶著自己的理想,帶著沾滿淚水的學費,我獨自踏上了求學之路。
來到朝思暮想的永新師范,我立刻陶醉在它迷人的景色里。學校坐落在東華嶺上,潺潺的禾河傍山而過,錯落有致的教室、宿舍隱蔽在樹蔭中,如蓋的樹木庇護著這座教師的搖籃。我在師兄的幫助下,報名、繳費、找宿舍。晚飯后,彼此不相識的同學操著方言各自找老鄉。我獨自徘徊在環山路上,想起家務誰來做,剛栽的白菜誰去澆水、施肥,晚稻長勢如何,推算今年的收成,想起母親的辛勞,不覺潸然淚下。我開始盤算每天的生活開支。饅頭一角錢一個,吃5個就飽了,飯菜最低一元一份。于是,我決定每天花兩元,早晨、中午吃饅頭,晚上吃飯。只身在外,我不愿在學費之外再給家里多添負擔。我下定決心,日子雖然清苦,但我一定要學出成績來。
學習步入正軌,矮個子的我坐在第三排,讀書依舊如初三時一樣認真。平時寡言少語的我總是默默地學習,心中放不下的還是家里的事務。我平常交往的同學不多,周仁清便是其一。在草坪上一次偶然交談后,我們相識了。他說:“人窮一點沒關系,但要窮得有志氣。”我也說:“人活著就是要不懈地奮斗,不斷地向困難挑戰。其實,每一個困難,對我們來說都是一次機遇,要么倒下,要么崛起?!痹旅餍窍r,我倆挑燈夜讀,爭論不同的觀點。后來,我擔任班里的團支部書記,忙于學校的事務,而他潛心美術,沉醉于線條色彩里,我倆便踏上了不同的學習軌道,但信念是相通的。
十月一日快到了,聽說學校放假3天,加上雙休日,共5天。同學們奔相告知,個個扳著指頭倒計時。好不容易盼到9月30日,晚自習后,大家急匆匆地趕往寢室,拾掇衣物和書籍,裝進旅行包里。第二天一早,同學們就三五成群地走向車站,踏上回家的客車。
歸心似箭,景物飛逝。雖然客車時速達70公里,但總覺得像一只慢慢向前爬的蝸牛。
客車駛進家鄉的車站了,焦灼如焚的心終于平靜。一剎車,我抓起包跳下車就往家趕。金秋的風蕩起層層稻浪,山中麻雀的歌聲在風中飄過。馭風的雙腳一踏進村莊,一股鄉情涌滿心頭。
老屋的木門依然如舊,我推門而進,張口就喊:“姆媽,我回來了!”久久未有人應聲,我忙丟下包去尋找。半山腰的菜地上,一位銀發老婦正單手鋤地,我忙跑上去喊姆媽。母親猛回頭,抖落掛在額頭的汗珠,放下鋤頭,撫摸著我的頭說:“乖崽呀,這么早就回來了,累了嗎?”我忙說:“不累,不累。姆媽,我來?!闭f著就掄起鋤頭,邊鋤地邊跟母親講學校里發生的雞毛蒜皮的事。母親總是面帶微笑地傾聽著。
午飯過后,我扛起一把鐵鍬走向田間,瞧瞧稻谷的長勢,估算每畝的收成,下到田里踩踩,看看田泥是否過干。走遍每畝稻田,才放心地回家。
在家的這幾天,我每天都忙著菜園、稻田和家務,好像要把在校幾個月欠下的勞作全補回來。時間匆匆,返校的日期到了。母親炒了一大兜花生和一把缸蘿卜干炒肉,塞得我的包快炸了。我背著沉甸甸的包,背上沉甸甸的母愛,含著兩眶淚水,再次離開了故土。
返校后,每位同學都帶來了家鄉的特產,大家分享著、談論著,個個喜氣洋洋,而我正算計著這把缸菜可以省下一個星期的菜錢。一切又歸于正軌。第一個學期,在靜靜的學習中悄悄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