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
家里有事,需要舉家趕回老家。周五下班連夜回鄉,車子馳騁在高速上,我們在黑夜里飛奔向百里之外的老家。夜間行車,視線里只有高速路兩側的反光牌和不斷后退的高速路,根本看不清路旁飛馳而過的片片田野在這個季節里是何般模樣。
到縣城已是凌晨,困意襲來,舟車勞頓。簡單洗漱,倒頭就睡。
第二天,全家人一起驅車幾十里回到老家——那養育之恩重如山的小鄉村。
車子出了縣城,下了省道,車子穿越田野的鄉間小道,我這才發覺漫漫大地上居然一片金黃。滿世界的金黃一下子裹挾了我,也一把將我拉回了小時候。
我被這滿眼金黃的麥田給席卷了,此刻,我就是那金黃麥田間飛舞的柔風,穿越麥浪漫卷的海洋,如小船一般游移回家。
落下車窗,與麥子收割后的芬芳邂逅,這種馥郁一點未變,依舊如同小時候那般甜美。在這溢滿世界的芬芳中,這片我曾信誓旦旦要遠離的土地,卻成了最令我心安的地方。
兒時,每年這個季節,全村老少都在繁忙地割麥、收麥、屯麥。田野里一片金黃,路邊、院子里、自制的打麥場上,均是金黃的麥粒。腳丫子踩在麥粒上,燙得齜牙咧嘴,還格外開心地跟著大人來來回回用腳翻騰著腳下的麥粒,硌著腳,燙著腳,心里卻溢滿了甜。在大人眼里,這片金黃格外充實,那是一年的收獲,雖然充滿了勞累與疲乏,但每粒麥子都是汗水的回報。
孩子們就不同了,有了這片金黃,就有了假期,可以不用去學校,學校還專門放農忙假,老師也只布置很少的作業。為了迎接這場收獲,人們備好了平日里不舍得吃的食物,專供麥收那幾天補充體力,孩子們也能跟著解解饞。
那時,未來很遠,希望很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如今望去,遍野均是收割后的麥田和播種玉米的機器,很少再看到小時候那種繁忙的割麥的場景。
那時候,農忙假總是如期到來。每到麥收季節,學校就放假。放假前要開大會,校長在會上教育我們回家好好幫父母農忙,但也別忘了做那極少的作業。
放了假,小孩子們都去撿麥穗,大家坐在地頭,提著小籃子、袋子,只要能裝得下麥穗,什么容器都可以派上用場。我們姐弟幾個一般是騎著三輪車,去田間地頭撿麥穗,但大多數時候只是想著怎么能在回家時收獲滿滿,然后被父母表揚。
收回思緒,覺得這一切甚是久遠,恍如隔世。我已說不清,是在何時開始,麥子熟了,我卻要和這片土地揮手道別。我在麥田打滾的童年,如今卻變成了城市褶皺里隱藏的秘密,麥子成熟了,我卻要離開這里去追逐人生的浪潮,品味一位妻子、一位母親的生活,在看不到金黃的世界里體味一個成年人五味雜陳的都市生活。任何語言都概括不了這種永遠失去金黃麥田的痛。
故鄉也在時代的飛速中,在我的成長里永遠地遠去了。
如今,再回到故鄉,仍是遍野金黃,田間卻再也沒有那種繁忙的場景了。人們也不必在炎炎烈日下勞作了,麥收會在一夜之間完成。機器走進了田野,童年轉眼就消失不見。村里人都衣著時髦,每天坐在房間里通過淘寶店鋪銷售各種演出服,年輕人操控著電腦,年老的人裁剪、縫制,全村老少都忙得不亦樂乎,村子也因此成為淘寶村。沒有人再全身心地投入村頭那一片金黃的麥田。只有村頭幾處早已沒人住的院落在喃喃自語著,訴說著那些已被人們遺忘的過往。
門口雜草叢生,幾近腰間。
重回故鄉,那些在我記憶里依舊四十出頭的人,再見面卻已是白發蒼蒼、老態龍鐘了。很多記憶中的老人都已不在了,不遠處田野里一個個墳頭靜靜地躺著,那些小時候記憶中的面孔都永遠地躺在了麥子生長的地方,長眠在那片埋有我金色童年的田野里。
突然想到多年以后,即使我再滿懷深情地回來,這個養我長大的村里卻無一人識我,該是多么蒼涼。
在遠離故鄉的城市,我時常會在布谷鳥的鳴叫聲里捕捉絲絲回憶。記憶里,布谷鳥總會在田野變為金黃之前發出收獲的號角。每年,只要聽到布谷鳥叫,母親就會告訴我們——麥子要熟了,布谷鳥在催促我們盡快收獲,盡快播種。
母親也會告訴我們另外一個意思——該吃肉了。那時候生活簡樸,肉并不是每天都能吃到,遇到來了客人或者改善生活的時候才能吃上一頓肉,為了逗我們開心,母親總會說:“布谷鳥提醒我該給你們做一頓肉吃了,你們聽,‘布谷(gou)布谷(gou),家家吃肉,吃了再做(zou)?!瘜Σ粚??”童年的好奇心驅使我特別喜歡布谷鳥的叫聲,總要努力去聽布谷鳥是不是在麥子成熟之前,喊著讓大家準備好美味的肉食,為麥收做好充分的體力準備。
說來也奇怪,布谷鳥格外喜歡在夜里鳴叫,夜幕降臨后,“布谷,布谷”的聲音回蕩在村子的上空。那時候,我總是極力渴盼自己可以跟隨布谷鳥飛到那遙遠的地方,幻想著那些應該屬于我的無限可能。遠方一定沒有金黃麥田里怎么也拉不完的麥子。大人們總嫌我干活慢,他們在金黃麥田的最前端。我站在他們身后一兩丈遠的地方,看著鄰居家的同齡小伙伴都動作麻利地得到父母的表揚,心里充滿了失落和無盡的期盼,我恨透了那片土地,也厭惡那片土地上的黃昏。
那時候,爸爸創業再次失敗,他一氣之下重新回歸土地,在我們沒有任何農業機器的情況下,在鄰村包下了近百畝土地。于是,我家的麥田格外廣,廣到我需要騎好久自行車去找媽媽,廣到地頭到地頭要跑得筋疲力盡、喊得喉嚨沙啞。母親仿佛一直被淹沒在麥田里,一直在彎腰干活,她的腿一直在紅腫甚至潰爛。對麥子過敏的母親在干活時會不會也曾和我一樣厭惡那片土地?她從未提起,金黃大概給了她希望,她大概在盤算著別家孩子騎著鳳凰牌自行車去上學的時候,她的孩子可不可以也用這豐收的金黃換上一輛?她大概在計劃著自己多干點,這樣她的老公和孩子就可以少干點;她也會累,但是又希望自己可以一直干下去,一直收獲,這樣就可以多賣點錢了。
記得有一天晚上,太陽下山太久了,我們還是沒干完。爸媽一直都在忙,顧不上吃飯,我就坐在麥堆旁等著,直到我感覺天都快要亮了,他們還在用借來的脫粒機不停地干活。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從麥堆里醒來,星星掛滿蒼穹,金黃的麥田在這樣的夜里格外寧靜,偌大的世界,只有父母和那架脫粒機還忙碌在金黃的汪洋中,無邊無際的金黃幾乎淹沒了我想要走出這片土地的愿望。遠離村莊的麥田用金黃照亮了沒有路燈的黑夜,給了我足足的安全感。我在這金黃色的海洋里往家的方向走,像走在夢里一樣,又像游走在星星的海洋里。星星在頭上不停地搖晃著,麥穗于大地上點著頭,從小怕黑的我,就在這金黃的海洋里踩著金黃的大地走回家。布谷鳥也未歸巢,順著我回家的方向,鳴叫著“布谷,布谷”,一直護送我到村口。我第一次沒有害怕走夜路。黑暗中,推開熟悉的門,弟弟妹妹都已熟睡,我感覺自己如英雄一般,作為姐姐陪爸爸媽媽干活到深夜。如今回憶起來,那晚的經歷如此美妙,大概弟弟妹妹們不如我幸運,他們沒有見識到那晚金黃的海洋與星星對話的奇觀。麥浪與星星連同那只布谷鳥一起,都在那晚刻進了我的靈魂。
只要回憶起童年,就能回憶起那晚的星光和麥田。它們都在布谷鳥的叫聲中熠熠發光。我想,我是富有的,擁有那樣一個金黃麥浪搖動星星的夜晚,連同布谷鳥的陪伴,童年的記憶里便有了一道光。實際上,那不過是我作為一個農家的孩子,在麥收季節跟隨父母農忙到深夜,步行回家的一個最普通的夜晚而已。
高中以后,我家就搬離了村子,離開了麥浪綿延的故鄉。也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每年的麥收季節,大型收割機就進駐到村里,家家戶戶都不用再踩麥場、揮舞鐮刀、開動拖拉機了。轉眼兩三天之內,麥浪都會變成滿地金黃的麥茬,覆蓋在大地上,等待下一個季節的農作物播種。天空中偶有飛過的布谷鳥,還在念叨著那些年麥收季節農忙的辛苦與歡樂。麥子熟了的期盼,便如同除夕夜一般,轉瞬即逝。
思緒從記憶回到現實。再次踏上故鄉的土地,如今,翻天覆地變化的鄉村幾乎一點也找不到童年時的影子。村里的孩子再也不會關心麥子是不是熟了,他們也沒了麥收的農忙假,甚至搞不清楚那是個什么假期。村頭只有零星的幾個人,等待大型收割機的到來,一家只要出一個人,麥子就可以順利收回家入倉了。
村口停滿了轎車,各家各戶幾乎都有一輛,兒時的三輪車,大概也只有老太太們才會騎著遛彎了,木板車更是難尋,大概就要成為老古董一般的珍藏了。
村里家家戶戶都開網店,很多人花重金將家里打造成別墅小樓,父輩們仍舊愿意拿出畢生積蓄作為彩禮,買房子,娶媳婦。他們依舊安于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他們跟隨著新世界的步伐遠離了土地,又延續著祖祖輩輩的安土重遷,安然地用網絡和二維碼與這個世界對話著。
麥子熟了,希望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