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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治理視角下清初逃人法的政治困境
——以順治時期“窩隱逃人罪”的立法與司法實踐為中心

2024-01-23 02:46:18張一弛
中國人民大學學報 2024年1期

張一弛

一、引言

清代“大一統”國家的治理實踐,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本土歷史經驗重要資源,亦是近年來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史乃至歷史政治學的核心問題意識之一。(1)周雪光:《尋找中國國家治理的歷史線索》,載《中國社會科學》,2019(1);楊光斌:《歷史政治理論序論》,載《社會科學》,2022(10);楊念群:《“天命”如何轉移:清朝“大一統”觀的形成與實踐》,39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目前對于清代國家治理實踐的研究,大體有著兩種不同的研究進路:或偏重考察宏觀層面上政府財政職能的擴張及經濟政策中的爭論,或較多關注微觀層面上清朝國家對基層社會具體管控機制或案例中的管治實踐。然而,對于清人“錢谷刑名”兩大政之中的“刑名”,亦即清朝國家如何在相對靜態的法律制度中貫徹國家治理的動態目標,目前學界關注較少,是清代國家治理研究這一熱門領域中的盲點。

本文將聚焦一個法史與政治史的交叉問題,即順治時期著名弊政“逃人法”中圍繞“窩隱逃人罪”的立法與司法實踐,以此討論清初國家治理格局中法律制度的政治困境。所謂“逃人”(滿文ukanju),字面意思是逃走的人,在清初主要指的是,大量漢人由于掠奪、俘虜、人口買賣或投充等原因而成為旗下奴仆,又因滿洲“主子”的壓迫而逃亡的一類社會現象。對于視奴仆為家產的滿人而言,大量奴仆逃亡意味著旗下社會經濟利益的流失,無疑是對八旗社會秩序乃至滿人支配下的國家權威的挑戰。為此,清朝統治者出臺“逃人法”,嚴厲打擊奴仆逃亡。在“逃人法”中,為震懾漢人民眾、阻止民眾為逃人提供協助,清廷對窩藏包庇逃人,亦即“窩隱”的行為制定了非常嚴厲的懲罰,也因此而給清初中原地區社會秩序帶來了不利影響。可以說,“重懲窩逃”是“逃人法”最重要的特征,“逃人法”也因此被列為清初三大弊政“逃人、投充、圈地”之一。(2)王戎笙主編:《清代全史》第2卷,44-51頁,方志出版社,2007。該章由顧誠撰寫。

前賢對逃人問題的關注,或由傳統政治史路徑,立足清初滿漢關系議題,論述“逃人法”保護滿人利益的“滿洲本位”性質(3)楊學?。骸蛾P于清初的“逃人法”——兼論滿族階級斗爭的特點和作用》,載《歷史研究》,1979(10);吳伯婭:《試論清初逃人法的社會影響》,載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編:《清史論叢》第3輯,130-139頁,中華書局,1982;李景屏:《順治與清初滿漢關系的調節》,載《滿族研究》,1991(2);吳志鏗:《清代的逃人法與滿州本位政策》,載《臺灣師范大學歷史學報》,1996(24);李子龍:《清初逃人問題初探》,載《江蘇社會科學》,1998(2)。,或由法律史的研究路徑,關注“逃人法”的編纂和調整(4)Xiangyu Hu.“The Evolution of Early Qing Regulations on Fugitive Slaves”.Modern China,2020,46(6):642-675;孟昭信:《清初“逃人法”試探》,載《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1(2);鄭秦:《順治三年律考》,載《法學研究》,1996(1);吳愛明:《清督捕則例研究》,南開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楊叢笑:《試論清初的逃人法》,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3。。本文則擬利用近年來新披露的檔案史料,一方面彌補前人研究中未盡之處,另一方面基于國家治理這一清代政治史的新興視角,重新審視“逃人法”中“窩逃罪”的立法淵源、法條修訂中的政治背景,以及實踐中與國家治理基本需要之間的沖突,展示清初法律制度從管制工具向“治理主義”轉型困難的狀態。這一問題可以看作是“刑名”視角下清代國家治理的開場,對該問題的研究將有助于理解清代國家治理的時代語境,并從法史角度為挖掘國家治理現代化的中國經驗提供新的歷史資源。

二、立法層面:“窩隱逃人罪”的法理問題及其淵源

本節將首先考察“窩隱逃人罪”的立法淵源。如前所述,“逃人法”在歷史上留下惡名,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為它采取了“重懲窩逃”的措施。揆諸法理,逃人問題中,犯罪主體是逃亡奴仆本人,侵害對象是八旗官兵“原主”因旗下主奴關系而確定的對奴仆的人身所有權;窩藏逃人的“窩主”僅是這一犯罪的協助者。然而,“重懲窩逃”的懲罰措施導致“逃輕窩重”,窩主而非逃人變成了懲罰主體,刑罰和法理錯位,這是“逃人法”在立法層面上即已深埋的問題。這一嚴峻的法理問題,來由卻相當復雜,并非如前人所論僅僅源于強行照搬滿人法律文化傳統。(5)關于清入關前的法文化,可參見王千石、吳凡文:《清入關前的法文化》,134-150頁,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

關于捕拿逃人及懲治窩藏的法律,廣泛存在于北方少數民族政權中。例如,元代定“諸奴婢背主而逃,杖七十七;誘引窩藏者,六十七。鄰人、社長、坊里正知不首捕者,笞三十七”(6)宋濂撰:《元史》卷105《刑法志》,2689頁,中華書局,1976;柯劭忞系該條于元成宗大德六年(1302年),參見柯劭忞等:《新元史》卷98《兵志》,46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此后,如16世紀后期喀爾喀蒙古“六和碩法典”、衛拉特蒙古諸法典等,亦均提及逃人問題,處置手段為由拿獲者占有或歸還原主不等。(7)齊光:《16—18世紀喀爾喀蒙古政治社會體制研究》,47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達力扎布:《〈衛拉特法典〉研究》,229、230、261頁,人民出版社,2021。建州女真社會中亦早有關于處理逃人問題的習慣法,對于從己處逃走的“逃人”,往往采取非常激進的追索措施,甚至不惜動武。(8)例如1609年努爾哈赤出兵征討呼葉路人,便因逃人糾紛而起。參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譯:《內閣藏本滿文老檔》第19冊,3頁,遼寧民族出版社,2009。就成文法而言,后金政權對逃人問題首次發布帶有法律性質的正式命令,見于天命七年(1622年)努爾哈赤的一則“都堂書諭”:“其違令不在本屯之人,乃逃人也。似此悖亂之人,見即拿捕送來。其拿捕之人,逃人帶銀百兩,取五十兩給之;有一兩,取五錢給之;有一錢,取五分給之。其逃人,若官員知而留之,定官員以應得之罪;地方百長知而留之,定百長以應得之罪?!?9)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譯:《內閣藏本滿文老檔》第19冊,135頁,遼寧民族出版社,2009。

從元代法律規定,到后金政權的“都堂書諭”,這些法律文本雖然具體措施有異,但無論是對逃人的判定方式、緝捕賞格,還是捕獲后的處理方式,都是圍繞著逃人本人展開,而非針對窩隱者展開,可謂一脈相承。皇太極延續了上述做法,于繼位之初申明“嗣后惟已經在逃而被緝獲者論死,其未行者雖首告亦不論”(10)《清太宗實錄》卷1,天命十一年(1626年)九月甲戌,載《清實錄》第2冊,26頁,中華書局,1985。,明確規定逃人案件中以逃亡行為為判定依據,以死刑為懲治手段。逃人所受死刑已是極重,并無“逃輕窩重”的可能性。這一逃人處置制度一直執行到入關時。順治元年(1644年)六月,攝政王多爾袞有令旨,表示對先前逃入明境之人既往不咎:“爾等之所以藏匿不出者,唯恐因逃來被斬”??梢姶藭r逃人一旦被抓獲仍要處死。(1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譯:《清初內國史院滿文檔案譯編》中冊,30頁,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由此可知,“逃輕窩重”的法理錯位問題,并非源于關外時期的法律制度,亦無滿洲法律文化傳統的淵源。

從目前史料判斷,“窩隱逃人罪”的法理問題首次出現,是在順治元年清人定鼎中原時攝政王多爾袞頒發的令旨之中。該年八月,多爾袞諭官民人等“凡遇盜賊、逃人、奸宄、竊發事故”,自鄰佑向上逐層申報?!叭粢患译[匿,其鄰佑九家、甲長、總甲不行首告,俱治以重罪不貸。”(12)《清世祖實錄》卷7,順治元年八月癸亥,載《清實錄》第3冊,77頁,中華書局,1985。次月,另一道對永平等處官員的諭令中要求各屬“遇有一二逃人,獲時,即行解京。倘隱匿不解,被原主識認,或被旁人告發,所屬官員從重治罪,窩逃之人置之重刑”(13)《清世祖實錄》卷8,順治元年九月丁酉,載《清實錄》第3冊,86頁,中華書局,1985。。兩諭形成正式的“令旨”發表時,聲明了獎懲辦法:“將隱匿之人處死,其家財、人口分作三分,以一分賞給舉首之人,二分入官”(14)《攝政王令旨》(順治元年十月二十一日),載張偉仁主編:《明清檔案》第2冊,B474頁,“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6。。嚴格來講,關外時期的“逃人”往往是越界逃向其他政權之人,學界有研究稱之為“逃叛”(15)張晉藩、郭成康:《清入關前法律制度史》,512-513頁,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這一類人與入關后漢人奴仆逃亡雖然都被稱為“逃人”,但情形不盡一致。將前述六月頒發的豁免“逃叛”罪責之令旨,及該條八月頒發的處置逃人之令旨聯系起來看,多爾袞令旨針對的“逃人”更多應指的是“逃叛”,意在解決入關之初畿輔盜匪治安問題。但也正是這一曖昧不明的表述,令逃人問題的治理脫離了關外時期的法律框架,陡然變得嚴峻。最明顯的變化是,窩逃者的刑罰提升到了極刑,而且株連鄰里?!爸貞透C隱”的濫觴,即源于此。

這一令旨的立法淵源,史無明文,關外時期無論法令還是判例都沒有與此類似的規定。筆者認為,這一規定的來源應是援引《大明律》中“刑律·賊盜”:“凡強盜窩主,造意,身雖不行,但分贓者,斬……共謀者,行而不分贓,及分贓而不行,皆斬”(16)。除盜賊逃人案件外,該令旨中還提及另一類民人誣首官員貪贓的案件,明確規定以這一“賊盜律”治罪。兩類案件的處置方式應有一貫性。嚴格來講,萬歷《問刑條例》于“賊盜律”適用性早已有所解釋:“若止是勾引容留、往來住宿,并無造意共謀情狀者,但當以窩藏例發遣,毋得附會文致,概坐窩主之罪”(17)黃彰健編著:《明代律例匯編》卷18“刑律·賊盜”,792、795頁,“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4。。多爾袞之令旨正好違反了這一適用性原則,明顯處置過重。模糊的立法淵源,過重的懲治措施,都說明這一令旨更多的是入關之初的臨時措施,并非垂之萬世的定法。

然而,順治初年清廷不僅對此臨時做法未予停止,反而將其以立法的形式固定了下來。順治二年(1645年),有滿洲官員上奏,抱怨地方官“忽視功令”,對令旨貫徹不夠,要求再行嚴飭。(18)《兵部侍郎朱馬剌題本》(順治二年三月初七日),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內閣大庫檔案(以下簡稱內閣大庫檔案),088367。順治三年(1646年),清廷以“愚民不體軫恤之心,反多隱匿之弊,在在容留,不行舉首”(19)《清世祖實錄》卷26,順治三年五月庚戌,載《清實錄》第3冊,218頁,中華書局,1985。為由,在順治元年令旨的基礎上形成“隱匿滿洲逃亡新舊家人”律(以下簡稱“隱匿律”),入于次年頒布的順治《大清律》。(20)蘇亦工:《明清律典與條例》,157頁,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這是“逃人法”誕生的標志性事件。就具體規定而言,“隱匿律”維持順治元年令旨中窩主處死等措施的同時,明確聲明,窩家之鄰佑九家及甲長亦得流徙之重處,而初次逃走之人則不再處死,僅“鞭一百”(21)《大清律集解附例》卷4《戶律·戶役》“隱匿滿洲逃亡新舊家人”條,7a-b頁,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順治刊本,HOLLIS編號990080499890203941。。至此,逃人本人的懲罰大為減輕,“逃輕窩重”這一刑罰和法理錯位的問題正式出現。從實踐層面上看,“隱匿律”的頒布,意味著將整治逃人的理念注入中原王朝較為發達、執行能力較強的司法體制中,貫徹力度大為加強。據胡祥雨考證,“隱匿律”頒行后,刑部和地方官員很快均以此律擬罪。(22)胡祥雨:《“逃人法”入“順治律”考——兼談“逃人法”的應用》,載《清史研究》,2012(3)。“逃人法”森嚴、殘酷的印象,亦來源于此時。

前人研究已經指出“逃人法”帶有明顯的法律功能主義特征,即保護八旗官兵蓄養奴仆的社會經濟特權。而通過上述針對“窩隱逃人罪”立法淵源的考證可知,窩逃罪的出現,是關于社會秩序治理之一部分的臨時性命令升格為專門的法律制度的結果。入關之初,滿人在政治上的巨大優勢,是上述過程中的主導因素,亦是該法“功能”得以實現的驅動力。下文將要展現的是,政治因素不僅干預了“逃人法”的立法過程,在后續修訂過程中更是愈演愈烈。

三、修法層面:政治干預下的“窩逃罪”爭論

本節主要關注“窩逃罪”在“逃人法”歷次修訂中的爭議。順治時期,清廷多次修訂“逃人法”,每次修訂幾乎都涉及關于窩隱者的懲罰措施(表1)。

表1 順治時期“逃人法”中逃人與窩家刑罰的修訂情況

順治三年出臺的“隱匿律”正式確定“窩隱逃人罪”的處置方式。在該律框架中,窩逃罪有四個處置對象:窩家戶主“窩主”本人、窩家的家產人口、窩家鄰佑、窩家所屬甲長。由表1可以看出,在順治三年以后“逃人法”歷次修訂中,逃人本人的處罰變化不大,但窩逃罪的懲治措施則不斷變化。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特點是,每次修訂“逃人法”,窩逃罪的四個處置對象懲治力度變化趨勢基本一致,或一律從輕,或一體從重。這種輕重之間變化的過程,便是本節要討論的內容。

順治前期“從輕”的修訂,主要針對的是“隱匿律”中的株連措施。揆之以情,“隱匿律”中窩主家破人亡,且株連鄰佑九家流徙盛京的規定,殘酷實屬過甚。就目前檔案所見,兵部議定“隱匿律”后僅一月,即有科道漢官朱之弼、李日芃等進諫,皆以罪及無辜之兩鄰十家過重,請開豁連坐,以矜民困。(23)《禮科給事中朱之弼揭帖》(順治三年六月),內閣大庫檔案,088365;《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李日芃揭帖》(順治三年六月),內閣大庫檔案,088366。朱之弼更進一步要求加重逃人本人懲治力度,觸及“隱匿律”法理問題的中心。攝政王多爾袞對于重懲窩主一事早有成見,堅持“隱匿律”不可更動,于當年十月下令“有為薙發、衣冠、圈地、投充、逃人牽連五事具疏者一概治罪,本不許封進”(24)《清世祖實錄》卷28,順治三年十月乙酉,載《清實錄》第3冊,237頁,中華書局,1985。,強力壓制爭論。然而,隨后數年中直隸、山西等處民變蜂起,甚至激成順治五年(1648年)冬大同總兵姜瓖之變,逃人等虐政實干其咎。順治六年(1649年)正月,多爾袞召在京漢官奏對,諭稱:“數年以來有據城以背叛者,有烏合以作亂者。予思百姓豈不樂生,何故甘心為亂?必是朝廷德意未洽民心”。當即有兵科都給事中李運長以“隱匿東人”株連十家之弊為言。(25)《紀注稿》(順治六年正月十九日),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明清史料丙編》第4本,304頁,商務印書館,1936。變亂四起之際,多爾袞不得不略為收縮。該年三月,多爾袞在親自征剿姜瓖時,諭稱,“今再四思維,逃人雖系滿洲官兵功苦所獲,而前令未免過重”,將窩隱罪從窩主處死、鄰佑九家及甲長流徙,改為窩主流徙、左右兩鄰及甲長板責(26)《清世祖實錄》卷43,順治六年三月甲申,載《清實錄》第3冊,345頁,中華書局,1985。,縮小了株連范圍、減輕量刑。

順治七年(1650年),多爾袞去世,清世祖親理朝政,于多爾袞所主政策多有匡正,法制問題亦是其中之一。(27)胡祥雨:《從二元到一元:清前期法制變革》,57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3。順治九年(1652年),刑部尚書劉余祐上書言及逃人事,認為應在量刑時考慮“情”的因素,除“常人隱匿及非的親父母者仍照例發遣”外,其余應“量與分別,懲責無知”,這一建議帶有減刑色彩。世祖頗為重視,批旨:“有關圖治大務。著酌確議奏”(28)《刑部尚書劉余祐題本》(順治九年四月廿六日),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明清史料丙編》第4本,318頁,商務印書館,1936。。在皇帝關照下,清廷稍后定“隱匿查解逃人功罪例”(以下簡稱“查解例”),將窩隱者的處罰由流徙改為連家產一同給逃人之主。(29)《清世祖實錄》卷65,順治九年五月丙申,載《清實錄》第3冊,508頁,中華書局,1985。當時人犯流徙尚陽堡者往往死亡于途,與此相比,窩犯給“失主”為奴雖仍屬苦刑,但由于“失主”多在京城或近畿,仍可勉強看作稍為末減,且又與八旗官兵利益不沖突。耐人尋味的是,根據康熙《大清會典》所附《督捕例》可知,順治九年“查解例”最初“議準”的形式是“凡窩家責四十板,同妻子一并流徙”(30)伊桑阿等編纂,關志國、劉宸纓校點:《大清會典·康熙朝》卷107《督捕例》,1437頁,鳳凰出版社,2016。,這一“議”顯然來自滿人官僚控制下的朝廷行政機構,如議政王大臣會議或兵部,而最終所定為較輕的“并家產給與逃人之主”,顯然是皇帝親自干預的結果,可以看作是世祖盡力恤刑的一次嘗試。

然而,上述緩解社會矛盾、“從輕”處置窩隱的趨勢,到順治十一年(1654年)因政治因素的介入而被迫中輟。順治十一年正月,清廷于兵部設立督捕衙門,主理逃人事務。首任兵部督捕漢侍郎魏琯于執事之初即奏稱“逃輕窩重,非法之平”,請由議政王大臣會議修訂逃人定例。(31)《清世祖實錄》卷80,順治十一年正月丁巳,載《清實錄》第3冊,633頁,中華書局,1985。魏琯得任此職,出自廷臣會推,同一時期科道官員如晉淑軾亦有類似意見(32)《兵科給事中晉淑軾題本》(順治十一年正月十七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內閣全宗北大移交題本(以下簡稱北大移交題本),02-01-02-2037-008。,頗見漢官意欲推進緩和“逃人法”的改革。不過,是年陳名夏“南黨案”發,朝中滿漢矛盾最為尖銳,亦是世祖對漢官最為疏遠之時。當年六月,魏琯再次奏請寬逃人之法,滿人保守勢力即以此發難。鄭親王濟爾哈朗等議稱,自魏琯主管緝捕逃人以來,“一年之內逃人至于數萬,所獲未及數千,不思嚴加追獲,反行疏請……求減,以寬逃禁,欲使滿洲家人盡數逃散,奸詭之謀顯然”(33)《清世祖實錄》卷84,順治十一年六月庚午,載《清實錄》第3冊,659頁,中華書局,1985。,將魏琯流徙盛京。

在這一風聲鶴唳的環境中,順治十一年王大臣等修訂的正式“逃人法”重回嚴刑峻法的故態。南贛巡撫宜永貴(正白旗漢軍)曾就逃人問題上奏,徑謂“邇來滿洲家人逃者甚多,獲者甚少,乞仍照初定例”(34)《清世祖實錄》卷86,順治十一年九月壬辰,載《清實錄》第3冊,676頁,中華書局,1985。。由表1內容可知,窩逃罪懲治力度的確基本回到“隱匿律”的水平,惟鄰佑株連范圍僅為兩鄰、非為九家而已,顯然是滿人勢力的訴求。漢官仍群起力爭,順治十一年至十二年(1655年)間進諫可考者如吏科右給事中王禎、兵科右給事中李裀、戶部右侍郎趙開心、大理寺卿王爾祿、給事中孫伯麟、刑部貴州司主事汪永瑞等,其中或有因此罷職者。(35)徐凱:《清初逃人事件述略》,載《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2);《大理寺卿王爾祿揭帖》(順治十二年正月),內閣大庫檔案,087635;《兵部督捕左侍郎吳達禮題覆》(順治十二年),內閣大庫檔案,118191;《刑部題覆》(順治十二年七月五日),北大移交題本,02-01-02-2041-004。為壓制漢官,世祖三度降旨,先于駕幸內院時面諭眾漢官:“今爾等之意欲使滿洲家人盡皆逃亡,使滿洲失其所業,可乎?”復發布正式的諭旨:“若使法不嚴而人不逃,豈不甚便?爾等又無此策,將任其逃而莫之禁乎!”最后表示:“凡章奏中再有干涉逃人者,定置重罪,決不輕恕。”(36)《清世祖實錄》卷86,順治十一年九月己丑;卷90,順治十二年三月壬辰;卷90,順治十二年三月甲午。分見《清實錄》第3冊,675、706、707頁,中華書局,1985。禁止臣工進諫逃人事務,最終還是走到了與順治三年多爾袞同樣的境地。

順治十一年正式的“逃人法”公布后,順治十二、十三兩年逃人問題的政策又走向嚴酷管制一面。順治十三年(1656年)秋決,“重犯半屬窩逃”,世祖才意識到前法過重,“斟酌前后兩議,蚤夜思維,不如將窩逃之人面上刺窩逃字樣,并家產人口發旗下窮兵為奴”(37)《清世祖實錄》卷107,順治十四年(1657年)二月丙戌,載《清實錄》第3冊,838頁,中華書局,1985。。又將刑罰推到“查解例”的水平。不過這已是“逃人法”政策爭論的尾聲。順治十五年(1658年),九卿詹事科道會議修訂“逃人定例”,是順治時期乃至整個清代最后一次大規模修訂“逃人法”,修訂內容主要是確立“逃牌”報案制度、增訂若干制止嚇詐的措施,調整官員查解逃人的獎懲,不涉及窩逃的懲治。(38)《清世祖實錄》卷117,順治十五年五月庚戌,載《清實錄》第3冊,912頁,中華書局,1985。終清一朝,“逃人法”及其后繼《督捕則例》一直都處于“逃輕窩重”的錯位狀態。

綜合上述歷史事實,順治年間窩逃罪的爭論與滿漢政治斗爭高度交纏。主張寬禁者,其意主要為緩解“逃人法”對施政的掣肘和秩序的破壞,試圖減少處死、流徙人數以及株連范圍。例如,魏琯奏疏中稱:“夫亦思今日率土之民,莫非朝廷之赤子。今日籍一家,則閭閻少一家,明日沒一人,則版圖少一人”(39)魏源:《魏源全集》第18冊,87頁,岳麓書社,2004。。漢軍旗人李蔭祖久任各省督撫,他在順治十三年直隸河南山東三省總督任上亦進言痛陳“窩逃罪”之害:“每月所獲不下百余起,則應處死流徙者約數百人。此數百人者何?莫非納糧應差之人丁也。數年不能成一丁,去一丁則荒一丁之地、遺一丁之差,歲月計之,國賦不益虧,民生不益蹙乎?”(40)《直隸河南山東三省總督李蔭祖揭帖》(順治十三年八月),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三藩史料》膠片,第2卷第324號;關于順治、康熙之際漢軍督撫的特殊地位,可參見劉鳳云:《清康熙朝漢軍旗人督撫簡論》,載閻崇年主編:《滿學研究》第7輯,350-372頁,民族出版社,2002。這些建言融合了儒家政治文化中“仁政”與國家治理的實際需要,堪稱明末清初經世思想在國家政治中的體現。然而,滿人保守勢力利用議政會議和“部議”兩類行政渠道干預決策,最終在順治十一年這一獨特時間點,以“逃人法”正式發布為契機,遏制“窩逃罪”懲罰措施趨緩的傾向。這一態度十分偏狹,為順治后期國家治理帶來了十分不利的影響,這是下一節的內容。

四、實踐層面:“重懲窩逃”對國家治理的阻礙

在論及“重懲窩逃”的法律措施對國家治理帶來的不利影響前,作為本節的前提,有必要簡要介紹順治時期的逃人治理績效。從客觀數字上講,順治十年(1653年)“逃人多至數萬”,次年頒布“逃人法”完備版本,用法嚴峻,但次年仍有“三萬之多”(41)分見《清世祖實錄》卷84、88,順治十一年六月甲子、十二年正月庚戌,載《清實錄》第3冊,658、695頁,中華書局,1985。,可知即便在順治十一年逃人整治措施趨嚴后,奴仆逃亡現象仍未得到有效防止。魏琯即看到了這一點,奏陳:“抑以初時見逃人之多,故設法不得不嚴耳。今且十一年于茲,其民之死于法、死于牽連者,幾數千百家,而究治愈力,逃者愈多”(42)魏源:《魏源全集》第18冊,87頁,岳麓書社,2004。。然而,“重懲窩逃”成為一項“虐政”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僅是效能不彰的問題,更在于它帶來的副作用,亦即對基層社會、地方治理帶來的危害。

如前所述,“重懲窩逃”措施的法理問題一直無法通過正常的法律修訂機制解決,故而在“逃人法”付諸實施后,其中關于懲治窩隱者的法律規定與現實之間存在諸多不協,遂成必然。就司法行政角度而言,清人入關之初形成了滿漢兩種司法制度在妥協中共存的獨特局面(43)胡祥雨:《清代法律的常規化:族群與等級》,22-25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奴仆自旗下逃亡、藏身漢人社會中,本就涉及兩套司法制度的銜接,加上“逃人法”嚴切之勢,不難想見案件處理中的混亂。在百姓一側,“窩逃罪”的張力往往表現為犯法太眾、用刑太重、嚇詐橫行,生民冤苦,這一點前人已有闡釋。而在地方政府一側,圍繞“窩逃罪”的司法制度缺位導致逃人識別困難,基層政府不僅要面對嚴刑峻法對地方社會的撕裂,更要投入大量精力稽查可能藏身的逃人,這令循吏牧令施政頗多掣肘,難以“愛養生民”。這是本節要闡釋的內容。

據天命七年“都堂書諭”聲明,逃人的判斷標準為“違令不在本屯之人”,即同時滿足“違令”(性質)和“不在本屯”(地點)兩個條件。入關后,隨著旗下人口數量驟增,人員流動加劇,兼之旗民兩種社群共存,如何判定一名以“民人”面貌出現在漢人社會中的普通人是否擁有旗下家人的身份,是哪一位、隸屬何旗何處的旗下家人,其離家行動是否得到“主人”許可,這些逃人判定的基本依據,成為司法實踐中的難題?!疤尤朔ā表樦螘r期歷次修訂,于此皆未制定實施細則。尤其貽害于后的是,順治三年“隱匿律”制定時,并未聲明逃亡之初“原主”報案留檔的義務,“原主”往往只需在抓捕逃人時聲明曾有從屬關系便可定案。在這一情況下,地方官員不僅無法事先預為稽查,而且一旦有人被懷疑、舉首、指控為逃人,地方官員也幾乎無法驗證是否屬實。這一問題并非無人察覺。順治十三年(1656年)題準,逃人初次逃走捕回后(稱為“初次逃人”)面上刺字,以為辨識,后來逐步擴大到“多次逃人”。(44)伊桑阿等編纂,關志國、劉宸纓校點:《大清會典·康熙朝》卷107《督捕例》,1434、1443頁,鳳凰出版社,2016。但這只能識別至少逃過一次之人,對于首次逃走尚未捕回之人仍無善策,且實際情況中逃人面上刺字還有“流膿壞了”的問題。(45)韓世琦:《撫吳疏草》卷45,載《四庫未收書輯刊》編纂委員會編:《四庫未收書輯刊》第8輯,第8冊,200-201頁,北京出版社,2000。順治十五年,清廷確定家人逃走后本主須向旗下該管官員呈遞“逃牌”的報案機制,“如逃后日久方報,既獲逃人,乃稱系伊家人者,此人不許給主,即著入官”(46)《清世祖實錄》卷117,順治十五年五月癸卯,載《清實錄》第3冊,910頁,中華書局,1985。,自此逃人的識判問題方入正軌。至康熙九年(1670年)進一步確定:旗下人將民人謊稱逃人,失遞逃牌者,鞭一百、枷三月(47)伊桑阿等編纂,關志國、劉宸纓校點:《大清會典·康熙朝》卷107《督捕例》,1434、1443頁,鳳凰出版社,2016。,亦即將旗人捏良為逃的行為入刑。揆情度理,逃人的辨認,在制度上應屬最初步的問題,然而這一問題尚逡巡二十余年方得解決,不難看到“逃人法”制度設計的糾纏。

順治中葉法律實踐中逃人身份認定標準的模糊,從社會日常生活一側看,其主要后果是有二。其一,百姓易因留宿、雇傭他人被認定為窩隱逃人,難以安居樂業。其二,奸棍串通嚇詐造成地方秩序騷然。由于“原主”身為滿人,擁有政治上的優勢,倘旗人捏良為逃,即“滿洲家人私結伙黨,指稱隱匿逃人,索詐民間財物”(48)《清世祖實錄》卷102,順治十三年六月庚辰,載《清實錄》第3冊,787頁,中華書局,1985。,地方官員往往在峻法與威勢雙重壓力下屈從,被嚇詐者便有破家之禍。甚至地方吏役亦從中串通,“地方中拏一逃人,不即帶至當官,必令咬扳富家,以為窩主。詐嚇遂欲,竟行釋放……有不順其心者,指示逃人硬為窩主。及至有司審明,而良民之家產已蕩然矣”(49)《兵部督捕右侍郞陳協等題本》(順治十七年五月十七日),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明清史料丙編》第10本,991頁,商務印書館,1936。。日常生活中的窩逃風險,令小民恇然不得自保,顯然并非社會治理的良性狀態。

從治理實施主體的角度上看,失察逃人的風險,令地方官員施政中每多顧忌,其中,直隸地區順治十年災賑的問題最為典型。直隸“所屬州縣,半旗民雜處……而逃人貽禍亦甚烈”(50)錢儀吉:《碑傳集》卷63,1781頁,中華書局,1993。。順治九年至十一年間,直隸連續發生水災,其規模之大、時間之久為清代罕見。(51)蕭凌波:《氣候、災害與清代華北平原社會生態》,43頁,科學出版社,2021。然而災黎流離之下,士紳卻往往不敢容留賑恤,其關鍵就在于賑恤流民極易干犯窩隱。魏象樞在奏疏中形容:“向來大家富戶,因懼隱匿逃人之禍,凡流民所到地方,概行驅逐,不敢收留,寧視其死而不救,恐與人飯一盂、湯一碗,便不能自保身家。”(52)魏象樞:《寒松堂全集》卷2,46頁,中華書局,1996。地方官員亦因“逃人法最嚴”,恐因失察逃人影響宦途,“故他郡來,無名數,悉不敢以內”,遂致“流者貫于道,僵如毫毛。鄉民既鍵戶居,即叢祠社宇亦閉以土,流者多仆檐下”的慘狀。部分州縣官員如元城縣知縣姜希轍慨然憐之,諭鄉民父老以甄別之法,遂“留者以萬計,井里皆滿”,然而流民安輯后,“既或飽而生其心,則或自指為逃人,覬與所圈田之旗幸相認,則坐主以法;不然則亦押子婦還里可自便,于是有檢舉稱逃者”(53)錢儀吉:《碑傳集》卷54,1557頁,中華書局,1993?!螂y以辨認而被逃人案件纏身,仍是地方官員無法規避的后患。平心而論,姜希轍能為此舉,誠屬敢擔當、善作為之循吏牧令;更多的州縣官員在人道主義災難面前,寧可坐視人民死亡亦“懼不敢納”(54)周家楣、繆荃孫編:《光緒順天府志》卷99《人物志九·先賢》,4762頁,北京古籍出版社,1987。。

州縣官的態度并非杞人憂天:清廷的確抱有賑災與捕逃“兩難兼全”的不切實際想法。面對災情,“部議”對地方賑災工作的指示中仍然強調要嚴查逃人:“流民至彼,先行安插,詢其姓名、籍貫,關會原籍,回文實系流民,照舊安插”“如系假冒,即是逃人,解赴督捕”。直隸河南山東三省總督李蔭祖回奏,抱怨實難遵行:一方面,流民四散,原籍州縣并不了解流民去向,“慮及投充,恐干嚴令,故推不知,將有回無”,則“惟有押赴督捕而已”;另一方面,“河間、保定等處,地土久被水淹,百姓走徙無算,甚至有連里全甲同逃者,該州縣又將何人以確察也!”(55)雍正《畿輔通志》卷94,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06冊,250頁,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值得一提的是,并非沒有官員尋求制度上的解決方案,就史料所見,有多位漢官如王爾祿、魏象樞、孫宗彝、李人龍、王楨、晉淑軾等人都曾就賑災中稍緩逃人之禁而上奏,大體均主張以流民互相保結為行政免責手段,派遣專員或責成地方官員優先收留災民。兵科右給事中李裀的奏言最為直接:“饑民流離,地方官以挨查逃人之故,閉關不納,嗟此窮黎,朝廷日蠲租煮賑,衣而食之,奈何以酷法苛令迫而斃之乎!”(56)《大理寺卿王爾祿題本》(順治十二年正月),內閣大庫檔案,167247-011;魏象樞:《寒松堂全集》卷2,46頁,中華書局,1996;孫宗彝:《愛日堂文集》卷1,載《四庫未收書輯刊》編纂委員會編:《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22冊,44-45頁,北京出版社,2000;《秘書院撰文中書舍人李人龍條奏》(順治十二年正月),載張偉仁主編:《明清檔案》第21冊,B12047頁,“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6;《工科右給事中晉淑軾題本》(順治十一年十月廿四日),內閣大庫檔案,153365;《清世祖實錄》卷88,順治十二年正月庚戌,載《清實錄》第3冊,696頁,中華書局,1985。然而,這些主張均因順治十一年“逃人法”修訂案中滿人政治勢力之反撲而擱置,直言者如李裀則觸滿人貴族之忌,流徙盛京。(57)《清世祖實錄》卷90,順治十二年三月辛亥,載《清實錄》第3冊,712頁,中華書局,1985。順治九年至十一年直隸災賑中逃人辨認問題的掣肘,充分體現了逃人問題在制度缺位(長期缺乏辨認機制)與政治化(滿人官員拒絕修訂峻法)雙重影響下對國家治理的阻礙,亦是“弊政”的集中體現。

與災賑類似的民生事業也每每遇到類似的問題。如順治后期在河南處理河務的中級官員崔維雅,便曾在條議中提到,河工所需夫役,以銀雇募,“多系四方流民”“既無身家之計,又無里甲可查,逃人竄跡,最易藏身”,故而臨河州縣屢屢罷職,“皆因河官但受夫數,不暇問其來歷”(58)崔維雅:《河防芻議》卷4,載《續修四庫全書》第847冊,18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康熙初年(1662年),輔政大臣鰲拜等推行另一虐政“圈地”,被圈占地畝之百姓以“時值冬令,扶老攜幼,遠徙他鄉,恐地方疑為逃人,不容棲止”(59)吳忠匡總校訂:《滿漢名臣傳》,554、4479、664頁,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1。,分投總督朱昌祚和保定巡撫王登聯處哭訴,求二人代奏,亦是“逃人法”對國家治理政策掣肘之一證。

不僅在民生問題上,即便是清廷軍國大計,“窩逃”的顧慮同樣會困擾當事者。耿仲明窩逃案中可以對此稍加透視。順治六年五月,清廷遣靖南王耿仲明、平南王尚可喜南征廣東,二人所屬除關外“舊兵”外,又在近畿招募“新增兵”15 000人,倉促之間不可避免會有旗下逃人混入。果然,出征未久,多爾袞即諭兩王:“朝廷及各王府并滿洲下家人多被招誘,事甚的確”。稍后,旗下搜查人等在軍中發現逃人蹤跡,由于藩下人等包庇,追捕未獲。(60)劉鳳云:《清代三藩研究》,96頁,故宮出版社,2016;《清世祖實錄》卷44、46,順治六年五月丁丑、九月己巳,分見《清實錄》第3冊,352、367頁,中華書局,1985;《皇父攝政王多爾袞諭旨》(順治六年),內閣大庫檔案,164074。案發后,耿仲明畏懼清廷追查,在江西吉安府自殺(61)吳忠匡總校訂:《滿漢名臣傳》,554、4479、664頁,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1。,是因“逃人法”而死的最高級別人物。后來清廷在兩藩查出逃人“千余名”(62)《清世祖實錄》卷47,順治七年正月己卯,載《清實錄》第3冊,378頁,中華書局,1985。,換言之,逃人比例為7%,頗見當時直隸地區流動人口中逃人比例之高,亦解釋了地方官員種種顧慮并非來之無由。這并不是直隸一省的問題。直到康熙時期“三藩之亂”爆發后,戰事殷繁之際,前線將帥募集兵員仍為逃人問題所苦,云貴總督鄂善于湖廣募兵時即疏稱:“欲募有鄰里保結之兵,漫無一應……其自愿投充者,慮系逃人,或為奸宄,無益有害,萬不敢招”(63)吳忠匡總校訂:《滿漢名臣傳》,554、4479、664頁,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1。。

總之,窩逃罪事先無法預防,事發易由陷害的特點,影響范圍不限于逃人問題本身,更深入到了國家治理的方方面面,不僅令百姓難以安居樂業,也對清初國家的政府行為帶來了嚴重的阻礙。進一步講,清廷制定“逃人法”并且在后續修訂中加重刑罰的動機,便是一種“以法制民”的理念,希圖以嚴刑峻法鎮壓逃人問題,這正是滿人保守勢力的行為邏輯;然而這一法律的實際執行效能并不理想,還對政府執政的綜合效能產生了不利影響,誠可謂“事倍功半”了。

五、結論

本文從“逃人法”中“窩逃罪”在中央層面的立法、修訂和地方層面司法實踐三個角度,對于逃人問題在清初法制體系中的治理困局作了勾勒。“窩隱逃人罪”出現于入關之初,最早是為安定地方秩序而出臺的臨時性措施之一部分。在滿人政治勢力推動下,這一臨時性措施升格形成固定的法律制度,弊端亦因此浮現。因應于國家角色的轉型,“逃人法”亦處于十字路口:或延續嚴刑峻法的面相,或正視社會治理的需求而改弦更張。滿人保守勢力影響下的清廷在斗爭中選擇了前者,其結果就是順治十一年圍繞“逃人法”展開的政治斗爭。由于“逃人法”于立法之初未能妥善處理逃人辨識問題,加上滿漢關系問題對司法制度干擾,“重懲窩逃”的種種措施不僅在處理逃人問題時未能表現出足夠效能,更帶來了嚴重的副作用,危害地方社會,并且深入國家治理的過程中,成為地方政府施治的巨大阻礙。滿人的政治壓力并非來自滿洲法律傳統,而是更加直接地來自管治的需要。學界探討清前期法律制度中滿漢矛盾時,主要圍繞“滿洲法”融入清律問題而展開(64)胡祥雨:《從二元到一元:清前期法制變革》,57-65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3。,本文可稱是這一敘事的另一面。

清初逃人問題的治理受到來自不完善的法制和緊張的政治關系的雙重掣肘,與理性施政理念相悖的利益集團力量占了上風(65)關于清初政治中“利益集團”這一要素的作用,參見劉鳳云:《錢糧虧空:清朝盛世的隱憂》,533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這一結果與盛清時期基于經濟政策的國家治理宏觀敘事有著明顯差異,顯示出清代國家治理議題與政治語境的密不可分。在利益集團往往擁有政治優勢的情況下,唯有君主權力可以凌駕于利益集團之上,推動國家治理步入理性化的軌道,而這正是清初國家在“逃人法”演變過程中欠缺的因素。順治前期攝政王多爾袞本身就是八旗貴族政治勢力的領袖,“重懲窩逃”亦由彼而生。世祖雖傾心漢化,有仁君之量,意圖從中折沖,但在順治十一年“南黨案”爆發、王大臣借逃人問題發難時,又必須表明滿人本位的政治立場。何況從世祖所頒諭旨來看,他對“寬窩逃之罰”的認識,仍停留在哀矜的道德層面,未能看到其關乎治理的深層因素。這也削弱了他作為君主主動施治,越過順治十一年“部議”解救災黎的主動性。甚至直到康熙年間,圣祖依然對此問題缺乏理解,堅持認為逃人問題不過是“滿官以為當嚴,漢官必以為當寬”的“漢官偏執”。(66)徐尚定標點:《康熙起居注》(標點全本)第1冊,384頁,東方出版社,2014。這是清初政治環境中滿漢矛盾尖銳的一種體現(67)姚念慈:《定鼎中原之路:從皇太極入關到玄燁親政》,226-247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亦是清代國家治理史的起點與側面。

經過順治年間這一系列圍繞“逃人法”所展開的政治斗爭,逃人問題在清代或多或少成為歷史的包袱,益難從容解決。終清一朝,“逃人法”及其后續《督捕則例》從未明確廢止,成為清朝國家處理滿漢矛盾中的難題。清代國家治理與政治因素相交纏的困局,亦由此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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