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金香
少年初識梁啟超
周恩來出生于1898年,這一年梁啟超等為了“廣民智振民氣”而發起維新運動,在中國歷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此后,梁啟超創辦刊物、開辦學校、出版書籍,并在1902年提出“中華民族”的概念。此時恰值辛亥革命前夕,梁啟超的聲望以及“那支筆端常帶感情的健筆”,使讀過他文章的人很容易受到他的影響。
在此背景下,1910年,12歲的周恩來來到沈陽東關模范小學讀書,讀到梁啟超的文章時,深受感染。據周恩來回憶:十幾歲在沈陽讀小學時,地理教員是滿族人,姓毛,介紹我讀康有為、梁啟超的文章。章太炎的文章是古體文,很難懂,梁啟超的文章是近體文,很易懂。
那么,周恩來當時讀了梁啟超的什么文章呢?史料沒有記載,我們不得而知,但從周恩來同時代人的閱讀史中可略探一二。據同時代人錢穆先生講,自己自從能夠獨立思考以來,便一直為一個最大的問題所困擾,那就是中國究竟會不會亡國?后來,16歲的錢穆讀到梁啟超《中國前途之希望與國民責任》中的“中國不亡論”,心靈上受到巨大震動。同時代人左舜生也提到,自己和一位同學夜讀梁啟超這篇兩萬四千字的長文,竟欲罷不能而熱淚長流。
那么12歲的周恩來是否也讀到過這篇文章并生發強烈的愛國情感呢?答案大概率是肯定的。當時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派雖然在青年中也有很大影響力,但是由于梁啟超的文章運用了介乎古文與白話文之間的新文體,通俗易懂,廣受歡迎,更能對青年學子產生影響。周恩來就這樣初識了梁啟超。
有緣天津來相會
1913年,周恩來辭別民族危機深重的大東北來到天津,梁啟超也恰恰于此期間在京津地區活動。
“乘桴豈是先生志,銜石應憐后死心。”梁啟超在海外流亡14年,團結海外華僑共同推動維新變法,其精衛填海之心歷歷可見。在清政府被推翻、中華民國成立后,梁啟超應國內各方要求,結束流亡生涯回歸祖國,開始了新的學術和政治生涯。
1913年秋,周恩來經過將近半年的準備,考入天津南開學校讀書。當時社會恰值國民黨發動的二次革命慘遭失敗,梁啟超等人正從事議會政治。由于梁啟超的政治態度溫和、政治行動謹慎,處處與被人視為“暴民”的國民黨表現不同,且代表了多數人的心聲,因此頗為輿論所重。
梁啟超不僅是輿論界和政界的風云人物,在教育界中也頗受歡迎。周恩來所在年級的課表,就將“梁任公(梁啟超號任公)文”列為“時文”,即類似于今天學校學生的必讀書目。比周恩來高一年級的校友黃鈺生曾回憶,在南開學校“課外讀物,完全自由,我不記得學校對我們有什么禁令。我們班里有看梁啟超主撰的《庸言》的。”《庸言》正是梁啟超回國后在天津創辦的報紙。據梁啟超后來回憶,那時他“始終脫不掉‘賢人政治’的舊觀念,始終想憑藉一種固有的舊勢力來改良這國家”。當時,報紙還是“新媒體”,有識之士通過“新媒體”來傳播自己的思想,造成輿論,往往產生很大影響。《庸言》報中的言論,當時就對周恩來產生了很大影響。
1915年,袁世凱走向復古專制的道路,梁啟超逐漸看清了袁世凱的真面目,便不再支持他。當年9月,梁啟超挺身而出,旗幟鮮明發起反袁輿論。他撰寫的《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無情地揭露袁世凱口是心非、狡詐陰險的罪惡行徑,“其所言全國人人所欲言,全國人人所不敢言”(蔡鍔語)。
《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發表當日,《京報》《國民公報》因發表或轉載此文而銷售一空。
不只是在輿論上造勢,梁啟超還和弟子蔡鍔策動云南首義,親自投身護國運動中。
當梁啟超叱咤風云時,周恩來還只是南開學校的一名學生,但與眾不同的是,他是一個有政治頭腦的學生,能夠用政治眼光觀察社會、把握未來,因此他對袁世凱復辟帝制的性質有深刻認識。于是,他和天津的愛國學生一起追隨反袁大軍,投入政治斗爭。
當我們翻開南開學校的校刊《校風》,赫然可見1916年周恩來的一篇題為《中國現實之危機》的演講稿。在文章中,周恩來抨擊時弊,指出當前的危機是“因政治之不良,有以致百事之停滯”,拳拳愛國之心、報國之志溢于言表。
和梁啟超的一面之緣
1917年1月31日,寓居津門的梁啟超應校長張伯苓的邀請,來到南開學校演講。修身班上,周恩來和同學老師懷著崇敬的心情聆聽了梁啟超的演講,在沒有錄音筆的時代,周恩來用洋洋灑灑四千言將梁啟超的演講整理成《梁任公先生演說記》一文,發表在《校風》上,并在結尾按以“記者識”:“任公先生,吾國輿論界泰斗,亦近代文豪也……”
共和初建,旋以失敗告終,不能不令人感到失望。青年周恩來也沒能超越時代,他后來回憶自己當時的思想動態:“對于政治,也是想去行那賢人政治的方法,排斥真正的民本主義。”其觀點與梁啟超此期一以貫之的“賢人政治”、開明專制論顯然異曲同工。
1917年夏,周恩來決定赴日求學。此時恰逢張勛復辟、政局紛亂,梁啟超、段祺瑞等于馬廠興兵以討之,梁啟超因而再次成為公眾敬仰的對象。
在此歷史背景下,1917年9月,周恩來東渡日本所作詩篇“大江歌罷掉頭東,邃密群科濟世窮;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就難說沒有一點梁啟超的影子了。因為就在20年前,梁啟超流亡日本時曾寫下“男兒三十無奇功,誓把區區七尺還天公……前路蓬山一萬重,掉頭不顧吾其東”這樣的詩句。
旅日期間,周恩來也沒有完全擺脫梁啟超的影響。從他的《旅日日記》中我們看到,梁啟超的語錄常被引為座右銘,如“十年以后當思我,舉國如狂欲語誰。”“世界無窮愿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男兒三十無奇功,誓把區區七尺還天公”等等。此外,周恩來還不間斷重讀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和梁啟超進行心靈對話。可以說,此時周恩來仍然深受梁啟超的影響。
1918年1月23日,周恩來在《旅日日記》中這樣寫道:“今天早上在報紙上看到昨天日本國會的情況非常感慨。現在我國還沒有國會,將來不管是新國會還是舊國會都沒有能力。人民的水平、常識總是這個樣子,怎樣才能擁有優秀的國會呢。做官的人有幾個真正在為國家著想呢,想起來真的很可怕。晚間我又拿起梁任公的文集來看,念到‘十年以后當思我,舉國如狂欲語誰;世界無窮愿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幾句詩,我的眼淚快要下來。忽然又想到任公做這詩的時候,不過二十七八歲,我如今已癡長十九歲,一事無成,學還沒有求到門,竟真正是有愧前輩了。”
3月21日,周恩來在日記中又寫道:“今天晚上……菜做著的時候,我打開梁任公所編《意大利建國三杰傳》來念。這篇傳記,我已經讀過多少次,中間雖有多少錯的地方,大概與英文、意文的傳記差不了什么。我在西洋偉人傳記中,最愛的是加富爾,所以每次讀《三杰傳》,心里頭總覺有一番感慨。這次讀這個傳記,是我到日本來頭一次。在日本有上半年的閱歷,所以讀的時候,感觸的地方益發添了許多。”《意大利建國三杰傳》是梁啟超在流亡日本時撰寫的關于意大利資產階級復興運動領導者馬志尼、加里波第和加富爾的書籍。周恩來欲借流放的馬志尼,表達自己懷念祖國、拯救祖國的心意。
原本以為可以借鑒日本經驗來挽救衰敗的中國,然而實地考察后卻發現此路根本不通。家國不幸,前路不明,下一步該怎么辦?周恩來一時陷于沮喪、迷茫的情緒之中。
當年梁啟超面對國家內憂外患的交煎,內心焦灼無比,不惜以書生之身投身政治、力主變法維新。他把自己的書齋命名為飲冰室(“飲冰”一詞源于《莊子·人間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何以解“內熱”?唯有“飲冰”),以此比喻自己的憂慮。此時身處日本的周恩來,內心又何嘗不是如此“內熱”呢?
1919年春天,周恩來決定“返國圖他興”。他筆錄了梁啟超的《自勵》詩,贈予當時在日本早稻田大學讀書的南開同學王樸山:“獻身甘作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誓起民權移舊俗,更研哲理牖新知;十年以后當思我,舉國如狂欲語誰;世界無窮愿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
回國后不久,五四運動爆發,周恩來成為五四運動中天津學生界的領導人。1919年9月,周恩來進入南開大學(1919年由張伯苓創建)學習。之后他和學生各界志同道合者一起組織進步團體覺悟社,從此逐步走上了革命道路。
周恩來熱愛自己的祖國、熱愛自己的傳統文化,而梁啟超正是既肯定傳統、又求新求變的先賢,故而吸引了青年周恩來的目光,也對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們追思梁啟超先生博大的愛國情懷、敢為天下先的氣魄與為人處世的高尚品格,追思青年周恩來雖年輕而思有為、仰慕先賢、追隨先賢的胸襟懷抱,不禁感言,100年后,梁啟超、周恩來華章不滅,浩氣長存的精神仍可堪為現代青年的人生航向標。
(責任編輯:孔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