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郁蔥
1971 年6 月出生于余姚,現居杭州。文字見于各類雜志,出版有詩集《山水相對論》《盆景和花的幻術》等,散文集《盛夏的低語》等多部。曾獲《北京文學》年度詩歌獎、李杜詩歌獎等。
很多時候,我們無法從今天的面貌去看若干年前的世界,那些山水和建筑,那些街巷和市井,似曾相識,但又截然不同。比如任伯年紀念館所在的航塢山,顧名思義,此山應該是航行中有類似于燈塔的指引作用而得名。
事實上也是如此,勾踐和錢镠都曾在航塢山留下足跡,想必是出于戰略位置的考慮,浙東浙西以錢塘江為界,當時寬闊的江水就是天然的屏障。到了明朝,這里還是胡宗憲大破倭寇的場所。其中,有一個傳說非常有趣:“勾踐曾到此山,觀此山氣勢不凡,連綿不絕,隨即心中許愿,如此山有一百個山頭,便定都于此,以延續越國王霸之業,可數來數去,航塢山只有99 個山頭,原來他忘記數自己腳下的這個山頭。以為天意,遂罷,遺憾而去?!?/p>
這個傳說孕育出來的心態非常值得探究,整體上反映出的是蕭山人那種自尊和自強的內心,你棄我而去,不是我不夠好,而是你有眼無珠,不識廬山真面目。
有這樣一種心態的地域和城市,在時移世易中終究會雕琢出自己的鉆石。就像在蕭山航民村參觀時,我們被那兩艘遠洋萬噸輪的縮小版模型所吸引,這萬噸輪是航民村的產業之一,擔負著溝通和往來貿易的重任,它是一個輪廓,在這輪廓下,我們可以遐想的是,在潮水漸漸遠退以后,生活在此地的人們,依然不曾放棄對遠方的注視。
元代詩人雁門才子薩都剌,在1331 年前后被調往江南一帶,擔任江南行御史臺掾史一職,結交了張雨、馬九皋等人,到了晚年,索性就住在杭州一帶,他寫過四首《航塢山》,現在讀來還是清新可喜,其中之一是:“拂衣登絕頂,石磴漬苔紋。鳥道懸青壁,龍池浸白云。樹深猿抱子,花暖鹿成群。更愛禪房宿,泉聲徹夜聞?!?/p>
航民村的名字來源和勾踐有關,生活在錢塘江周邊的人,很難忽視他在歷史上的存在,無論他是陰影還是陽光,是暗礁還是秀出于海面的島嶼。當年,錢塘江流經航塢山后歸入大海,勾踐修筑都城時曾采石于此,采石便要運輸,水運是最方便和低成本的,當時江邊設有停泊船只的船塢。“航民”的先民聚居在航塢山旁,故得名“航民村”。
一直覺得“航民”兩字充滿了某種時代的氣息,卻沒有想到有那么久遠的歷史,在航行中安居的子民,有一種巨大的胸襟和氣魄。在時間的航行中,到了上個世紀末,這個占地僅兩平方公里的小村,從7 萬元起步,把自己打造成了在商海中披荊斬棘的大船。
這不得不讓人感慨時光和造化的奇妙,當一道門被關閉的時候,另外一道門就會打開。航塢山也是,錢塘江主槽北移,江道逐漸游移到赭山(位于今蕭山區南陽街道)以北后,曾經日夜傾聽潮汐的航塢山,從此成為遠離江濤、屹立于蕭紹平原上的一座小山。
但這座山的聲名早已鐫刻在時間里,給予我們無限的暢想和時間中的悠游,就如在《輿地志》中的記載:曾有洛下人隨太尉朱雋來會稽,三年不得返,于是登山望北而嘆。這是航塢山上洛思峰的來歷,當今天我們在這樣的山峰上眺望,還會生發出洛下人這樣的浩嘆嗎?現代的交通縮短了空間的距離,蕭山從縣劃市,又撤市為區,融入杭州的城區,日漸城市化的地域特征,也會把這種嘆息化作一縷輕盈的感懷。
清末時的任頤,也就是任伯年,便是浙江紹興府山陰航塢山(今杭州市蕭山區瓜瀝鎮)人。從小跟著父親賣畫,走的是“草根”路線,后來跟著任熊、任薰學畫,年齡大一點的時候,便去上海專業賣畫為生了。非常有趣的是,他的畫發軔于民間藝術,技法上吸收了諸多手法,并不限于某一畫派,山水、花鳥、人物等在畫紙上都有自己的呈現。
尤其是他的人物畫和花鳥畫,巨大的影響在后世有著悠遠的回聲。我徜徉在他的紀念館中思考,如果任伯年生活在當下,他還能成為“海上畫派”的旗手嗎?在他的筆下,那些生動的臉,都透出生活的本真:是復雜的,也是單純的。他在上海的那些年,可曾登高眺望錢塘江邊的這座小山?好在上海和杭州一樣,吹到臉上的風,能夠感受到的常常是海上的。
毗鄰航塢山的,也位于瓜瀝鎮,在河流縱橫交織的黨山集鎮老街,有一處叫做南大房的大宅第,明清之時是許氏家族的居住地,坐北朝南,前后四進,占地面積近3000 平方米。
在《許氏宗譜》的記載中,黨山許氏于明朝嘉靖年間從紹興馬安遷來,始遷祖匡許承一公。傳至第四代時,已分有八個房頭。大房經商致富后,于萬歷年間建造三進宅院。因是大房所建,故俗稱“南大房”,而第四進樓房是在清光緒年間所增建,當時大概是人丁興旺,既有的房屋已經不夠居住了。
總是在這樣的樓起樓塌之間,在無數次的修繕維修中,我們可以嗅到一些人間的痕跡,像那些石、磚、木三雕,或簡潔明快,或精雕細刻,留下一個時間里的審美。木雕斗拱,哪怕都是靈芝、如意、荷花倒轉等形狀,但因為南大房所經歷的時間跨度,在這一幢與那一幢之間,如果我們認真去看,細節之處頗有不同,這些都是光陰遺漏下來的微光,偶然間,就會照亮我們的眼睛。
但南大房真正讓我驚艷的,卻是草木。在寬敞明亮的大天井里,整齊劃一的青石板的板縫之間,長出了一株株雞冠花,在石頭的映襯下,有種難以言喻的燦爛,仿佛是大地在建筑物的束縛下伸了個懶腰,然后探出頭來。雞冠花呈雞冠狀,看著普通,并不特別,這花原產非洲、美洲熱帶和印度,喜陽光充足、濕熱,種子傳過來后,開得到處都是,而大天井符合它茂盛的條件。
其實在其他地方,我也見過雞冠花從石縫間長出來,但大抵就是一株兩株,沒有這樣密集的壯觀。草木一秋,然而為這一秋,它的堅定,沒有一種壓力可以讓它放棄葳蕤的時節。
從南大房出來,遠遠地便能見到航塢山,高樓多了,這海拔近300 米的名山并不顯得高聳,即使它有過煊赫的聲名,但能夠穿越時間抵達今天的,卻是吹過它的風,這風里,混雜著海之狂暴和柔情,在時光里,它比我們更有耐心。
風從海上來。吹到這江南一個非典型的小鎮,吹來一些種子和雨水,然后落地生根,就如高昂著斗志的花侵入到我們的視野。
慢慢,我們就熟悉了它。
編輯+ 夏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