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海邊去吧。”她說。
“有什么好去的,不是已經去過好幾回了嗎?”丈夫先說話了,嘴里的半口飯還在咀嚼。她將頭轉向女兒,想要以此引起女兒的注意。“要去自己去啊,我前一陣不就是自己去的。”女兒抬了抬眼,之后又將自己重新粘回手機。
接下來,丈夫開始談論起自己的一個新項目,有關海的話題自然也就隨之湮沒。丈夫的精氣神總是十足,聲音也洪亮,好像身邊坐著的不是妻女而是他手下的零星幾人。她習慣性地點頭微笑起來,做出一副認真傾聽的樣子。女兒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扒兩口飯,放下碗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丈夫不滿起來,質問女兒為何要如此不孝,女兒則以干脆利落的摔門聲作為回應。丈夫隨即怒不可遏,扔下筷子就去踹門,伴隨著無休止地大叫大喊。這進一步引發了女兒的痛哭。霎時間,尖銳的聲響扎滿了空氣中的每一條縫隙。
她說了些寬慰的話,也可能什么都沒有說出口,她也不知道了。那些聲響漸漸拉遠,變成一片寬廣的背景音。她則成了空心人,透明的思維脫離身體,飄浮到空中俯視地面。感知已然混沌不堪,但她仍舊下意識地拾掇起碗筷,端到廚房去洗。
冷水激發了生活的實感,落地后她禁不住開始思考飯桌上發生的一切。丈夫說已經去過好多回了,可怎樣算是多呢?小時候由父親帶著去了一次,戀愛時去了一次,有女兒以后領著女兒去了一次。三,這是她這四十七年來到達海邊所有次數的總和。她喜歡海,她家離海也并不遠,甚至可以說是很近。
水在盤子上蕩了兩下,像是小型的波濤,一股難以形容的感受又在她的胃部集聚。有太多事物將她與海勾連起來,因此這種癥狀便經常性地涌現。她知道抵達才是唯一的解藥,于是便想盡辦法試圖表述自己,可無一例外地杳無回音。此后她便開始沉默,任由那股力量升起又墜下,最終爛在心里的某個角落。
我要自己去海邊,明天就去。她這樣想道。今天的遭遇是最后通牒,她不愿再忍受那些虛擬的障礙,無論是源自過去還是未來。她只想要呼吸。現在是下午六點,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可以用來準備。
然而,該準備些什么呢?她坐在沙發上,思考這樣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女兒去的時候,是提前在手機上看好了時間買好了票,但這樣先進的操作還不屬于她。之后的步驟她亦無法效仿,因為女兒對海邊之旅的見聞只字未提,唯獨抱怨防曬霜質量太差,害得自己黑了幾個度。所以說,或許應該備著防曬霜,但這東西她從未用過,也沒有前去購買的欲望。
帽子也可以用于遮陽,她隱約記得臥室的衣柜中有那么一頂。可以先去把它找出來,這樣明天就不會忘記拿了。想著,她起身向臥室行進,但進了門才突然發覺,這樣的舉動似乎有些古怪。然而現在折返回去,這份古怪便會只增不減。她硬著頭皮打開衣柜。
衣柜里的衣服并不多,唯獨草帽看不見,她只能翻來覆去地找。丈夫半躺在床上,吞云吐霧的同時對著手機里的短視頻哈哈大笑。令人疑惑的事情實在是太多,消失的草帽,嘈雜的丈夫,一切的一切。由問題構造而成的生活需要獨特的保養技巧,因此她從來不去質疑什么。
終于,草帽找到了。她本想就這樣離開,卻還是解釋了一句:“天熱了,我找個帽子戴。”丈夫沒有作聲。或許他根本就沒有聽到這句話,抑或是他單純沒有什么可說的。總而言之,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話輕飄出去,毫無懸念地往地上一跌,碎了。她嫻熟地邁過一地碴子,走出門去。
四小時過后,她又置身于這間屋子之中,只為開展必要性的睡眠。曾在白日里擔心自己無法入睡,如今已全然應驗。那些微小細碎卻又足以令人恐懼的可能性在她的腦海中迅速構筑起一座蟻穴,完工后也毫無停手的架勢。她感到非常之熱,整個人干癟下去又即將燒起來,于是掙扎著起了身。丈夫的呼聲很響,一刻都沒有停歇。
摸到一杯水,灌藥一樣飲了下去。她已經許久沒有感受到這無色無臭的液體竟是這樣涼,這樣甜。身子躺回床上,眼睛卻仍然睜著,一些記憶被勾連到了腦海當中。那是個遙遠的夏日午后,她和父親在海邊。太陽大得要命,放射出的光芒帶著股滾燙的辣味。汗水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奔淌,有人被熱得昏倒在地上。
賣冰飲料的小販過來了,人們呼啦一下子將他圍起來。父親抱著她往里擠,給小販遞錢的同時還要左隔右擋,生怕誰碰壞了自己懷中的寶貝。她覺得父親的樣子十分滑稽,于是咯咯地笑起來。搶到水后,父親懷著勝利的喜悅,同她一起擠出人群。
父親擰開蓋子,將水遞過來說:“慢點兒喝,喝太快了肚子會疼的。”她在父親的目光下飲了幾口,感到周身上下的熱氣全然褪去,像是一頭扎進了大海里。“好喝嗎?”父親問。“好喝。”她回答。父親很滿足地笑了。她聞到海風的氣味,聽到浪的聲音,終于在泛著藍色的朦朧中睡去。這非凡的一夜。
清晨起來的時候,四周很靜,丈夫和女兒都還沒有醒。她輕手輕腳地下床,到廚房給自己弄早飯。生雞蛋擱進水里煮沸,人就站在旁邊等。身體困倦,精神卻直挺挺地立著。雞蛋煮好了,撈出來,剝開,咀嚼。蛋白柔軟蛋黃噎人,細致地咽下卻怎么也到不了胃里。
她留了字條在桌上,說自己要去陪外地來的同學,晚上才回來。可臨出門時又覺得這樣做十分可笑,誰會在意空氣流動到哪兒去了呢?她想要把字條撕掉,但人已然在門廳,鞋也換好了。地是昨天才擦過的,她沒有再進屋。
外面的空氣是清甜的,她貪婪地吸了幾口,這才戀戀不舍地將步子邁出去。過街時,有輛出租車停在她跟前。“上哪兒啊?”司機透過半開的車窗發問。她從沒想過打車去火車站,那要三十多塊,比公交可貴太多了。可偶爾奢侈一次又有何妨?好不容易出來的!在司機因失去耐心而駛離的前一刻,她開了車門。
出租車就是不一樣,一晃眼就到了。可她總覺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像合理合法地上了個當,以至于資金虧損。太陽升起來,熱直往人身上撲,她意識到自己應該趕緊到車站里去。終于下定決心,把瑣碎紛擾統統擲走,不去拾撿它們。
火車站多年不見,樣子倒是沒怎么變。買票的隊伍緩緩移動,售票員客氣態度中富含的不耐煩成分隨之逐漸增多。隨著自身位置的前移,她的心口開始發緊,生怕到自己這里平白出什么差錯。摸了摸口袋,需要的東西都在,一口氣這才稍稍呼出來。汗被大廳里的空調一打,整個人涼嗖颼颼的。
輪到她了,卻是意外的順利。轉眼之間,口袋里便多了兩張淡藍色的車票。她忍不住將手探進去輕輕摩挲,感覺指腹之下有沉睡著的蝴蝶。它們會飛走嗎?乘著風,誰也追不回。檢票時她皺了下眉,好像口子同時也豁在了自己身上。
火車上的空氣冷而凝滯,她在坐定后才發現這一點,只得盡可能把身體往靠椅里縮。距離發車時間還有五分鐘,車廂兩頭仍不斷有人上來。一個穿了復古波點裙的姑娘步入視線,恍惚間,她看到自己的青年時代。頭發燙卷,彩妝化上,滿衣柜的衣服沒有一件不鮮亮。喜歡穿半高跟的小皮鞋,走路時總能留下串“噠噠噠”的清脆聲響。挽著女伴到公園里面去看風景,不知不覺間自己也成了風景的一部分。那時候的日子好像總是亮堂堂的,白天格外多,暗夜不常來。然而數十年轉瞬即逝,她也在生活日復一日的侵蝕中全然褪色。
波點裙女孩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和身后的男孩耳語幾句。男孩將女孩擋住,繼而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她觸電似的猛然轉過頭看向窗外,心里涌起股莫名其妙的委屈。也不需要解釋,解釋又有什么用呢?車窗映出自己的倒影,橫看豎看也只是寡淡,到底不像是壞人。
列車開動了,窗外景色交疊變換:成片的樹木、矮小的建筑群、一伙奶牛緩慢地走動……扒在窗邊望的她正不斷地變小,變小,直至重新成為充滿驚奇的孩童。新鮮東西一樣接著一樣,永遠不用擔心斷供。即便隔著一層厚玻璃,她也能聽到風快速游動的聲音。
電話鈴聲響起,她心一緊,身體驟然間膨脹回去。她知道這電話來自老板,因為老板很是糊涂,又特別理所當然。電話就是根無形的麻繩,拴在她的脖子上,有事沒事隨時隨地都要拉扯幾下。當然,有事時就要扯得更猛些。她把手機調成靜音,塞到挎包的角落里。
再次將目光轉向窗外,心里卻有些不踏實。或許應該把電話打回去,免得是什么要緊的事。不過,又能有多么要緊呢?無非是配件找不好、單子打不出來,最多是物流出了些問題。一到她休禮拜,老板就致力于把這些簡單的事情復雜化,之后火急火燎地質問她,電話沒有被及時接起就要破口大罵。
途經一片干凈的湖泊時,她終于下定決心不去管了。總是看著一輛又一輛故障車送來維修,修好了就開走。她是會羨慕的,因為這些車子大多跑過了很多很遠的地方,天南海北哪兒都能去。羨慕過后就是自嘲地笑笑,笑自己成天在這里忙前忙后,到底是為別人做了嫁衣裳。今天必須是自己的,不允許任何人來搶。
風景看著看著就到達了終點。出站便迎上晴好的天,藍底子上全是濃云,油畫似的。她抬著頭看了半晌,直至感到眩暈。剛剛涌上廣場的旅客很快便散盡,她卻不知道要去向哪里。海邊浴場是她理想中的第一站,因為從前總是會到那兒去。但這里已經變了太多,揣著渺遠的記憶尋路已然是不成了。她不知去問誰。
蟬鳴聲和毒辣的太陽一同往頭上拍,她連忙翻出灌好的白開水喝上幾口,水隨著她一齊發燙。試探性地出了廣場走到路邊,這才想到自己還有打車這個選項,可左等右等出租車就是不見來。汗經發梢流至領口,她將目光焊在道路盡頭。終于,車來了,她趕忙跑上去攔。
車上開了空調,冷氣唰的一下鉆到皮膚里面,她從一個世界步入了另外一個。“今兒真熱!”司機很是應景地說了句。“是啊,是。”“上哪兒?”“嗯……海邊浴場。”她的神失在冷熱交界處,因此整個人都顯得有些遲鈍。
司機見她不像健談的,也就沒有再說什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周圍過重的涼意,連忙用手揩去頭和頸上的汗水。“到那兒大概要多少錢?”她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了句。大概是看穿了她的憂慮,司機用寬慰的語氣說:“咱這都是打表計價,一般也就二十多塊。”她突然感到有些欣喜,像是撿了什么可靠的大便宜。
出租車停在路邊,她打開車門下去,之后便一步步地走,懷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心情。她不知道該如何與這闊別已久的景色打招呼,也不知該如何應對那片屬于她的海。然而,剛剛踏入浴場,視野便為人群所淹沒。那樣多的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運動的靜止的,人的軀體散發出熱氣,構筑出一道流動的高墻。
她奮力地規避人群,朝著海水的方向擠,中途幾次險些被撞翻在地。海水映入眼睛,呈現出泛著臟的綠,上面漂浮著眾多游客以及些許垃圾。風吹過時有浪花翻出,落下后激起片灰沫子。她遲疑了一會兒,轉身回到沙灘上去了。
在這樣的天氣下,一切都滾燙灼人,自然也包括沙子,然而她還是就地坐下。瞇起眼睛,賣力地想要讀取些什么,終是什么都沒能讀到。近處的熱鬧不屬于她,想要抓住的又早已遠去了。被埋在沙堆里的孩子仰天動彈不得,齜牙咧嘴對著她做鬼臉。她又自嘲地笑了一下。
“漢堡,好吃的漢堡!漢堡!”一個青年男人提著袋子走過來,“漢堡要嗎?”她搖搖頭,男人便提著袋子向別處去。經受了這樣的召喚,她察覺到自己的胃中有些發酸,想必那一個雞蛋的功效早已過了。她站起身,拍著衣服走向海灘外,細微的顆粒狀物質在她的腳掌下不斷摩擦。傾倒幾次仍以失敗告終后,便沒有再去管。
從浴場出來,她便被路上的人流裹挾到一家海鮮大排檔。高高的天藍色棚子下坐滿了食客,服務員為她找了個位子,又倒上杯白開水。桌上的菜單冊子開本很大,封面也是亮眼的紅。從頭到尾翻上一遍,菜卻還沒有點。她不知道外面的東西已然這樣貴了。那年帶著五歲的女兒來,三個人歡歡喜喜吃到飽才八十塊。服務員在一邊候著,她有些不自在。
最終還是選了。一個爆炒花蛤,一個糯米藕,還有一碗米飯。“喝的要嗎?”她搖搖頭,白開水就夠了。來海邊一次,總要吃點海鮮,花蛤是那里面最便宜的,四十元。糯米藕是她突然想試的,許久未曾吃過又正巧看見,三十五元也算是可以承受。等待的間隙,她透過不存在的門向外望。一排排水箱中滿是活魚蝦,有食客正在和老板討價還價。
飯菜端上來,先夾了一筷子糯米藕開胃,吃到嘴里只覺甜膩得過分,食欲反倒削下去些。花蛤第一個就有沙,沒嚼完就要往外吐。再來一個,沙倒是沒了,肉也幾乎全無。她本想叫來服務員,問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轉念又一想,算了,還不夠麻煩的,貝類帶點沙子也是難免。幸而味道還算是可以,麻麻辣辣,配白米飯正好。
就這樣胡亂吃了一頓。糯米藕剩下幾塊,實在是吃不完,想打包帶到火車上又怕會壞,索性就不要了。拿到賬單,發現上面有“消毒餐具”這一項,要多收兩元錢。米飯和菜都是單獨上的,筷子也是從筷子籠里拿的,帶塑料膜的消毒餐具根本就沒有拆。她不愿再去糾結這些事,只要趕緊離開。剛才就應該直接買漢堡的。結賬時,她這樣想。
回到街上,日頭比剛才還要更猛些。到哪兒去呢?本應在大排檔里就打聽好,現在也懶得往回返了。她按了按頭上的草帽,向四周看去,樹蔭下有個支著大傘的冷飲攤,攤后坐著一位瘦小精干的老人。她走上前問道:“大姨,水多少錢一瓶?”“兩塊。”老人說,帶著不知是何地的口音。她感到一絲欣慰,這水的價格還算妥帖。“來一瓶。”“涼的還是一般的?”她猶豫了幾秒,沒有要涼的。天氣雖熱,可還是怕胃疼。她又問老人哪里可以看到干凈的海,老人熟稔地給出答案。
按照老人所指的路走,十幾分鐘就順利到達,是個音樂公園。游客很多,她從門口買了票進去。西邊盡是些人造景觀,個個都起了頂好聽的名字,她不愛看。東邊下了樓梯便有沙灘和海,她便向東行。此時上來些片狀云彩,把太陽遮去大半,總算是沒有那么熱了。
終于,她望見海,干凈整潔而又坦蕩到無際。那不是她記憶中的海,也不是夢囈中的海,但終歸還算像個樣子。她脫掉鞋子,緩慢地向它走去,一種龐大的不真實感占滿了整副軀體。在觸到海水的那一刻被溫潤的涼意所席卷,她又向前走了些。海風帶有咸而清爽的氣味,掠過時海水便卷起。她終于聽到浪的聲音。嘩啦,嘩啦,嘩啦——
一瞬間,她感到,很好。難以用別的詞來形容,就只是,很好。多年以來,這樣的感受已然十分罕見,最多的是“湊合”和“還可以”。有時候她也會想,人不該這樣,人就該活得瀟灑盡興,而不是什么湊合、還可以。可總是有那么多東西攔著拽著,動一下沒準就全塌了。這時候她又會勸自己,算了吧,還有幾年能讓你折騰呢,終歸是要求個安穩,就這樣,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接下來的時間里,她赤著腳在沙灘上走。想下水時就蹚進水里,一個大浪過來,兩只褲腳全被打濕。坐在岸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極力遠望,一艘輪船駛過,幾只海鷗低空飛行,不知是何物的棕色球體不知從何處漂來。轉回頭時,一對身穿禮服的男女正背朝海面,對著攝影師擺出幸福的架勢。哦,拍婚紗照。她在心里默念道。
她又想到可以撿貝殼,于是回到沙灘上。彎下腰去找,找來找去也沒見幾個,拾起來還是碎的。好貝殼向來不易得,二十多年前的她就意識到了這點。在丈夫還是男友時,他們曾在沙灘上苦尋半個下午而又一無所獲。可在第二天,她剛剛睜開眼睛,便收到了一大把精巧別致的貝殼。她驚喜地喊出聲來,又有些擔心地問男友是不是撿了很久,男友笑著搖頭。之后她托著腮,聽他講解每一個貝殼獨特的形狀顏色或是圖案。
那些貝殼通通被她用紙巾包好,裝在盒子里帶回了家,只在陽光明媚的時候拿出來看看。后來懷了女兒,小家伙在三歲時翻到盒子并將其打翻。發現時貝殼已然碎了一半,她心疼地將它們收起來,沒有責備孩子。又過了幾年,女兒長大,開始覺得貝殼好看,撒著嬌向她索取。她想,自己的自然也是孩子的,放在誰手里都一樣,于是便欣然贈予……
突然之間,音量巨大的動感舞曲直撲過來,伴隨著舞臺之上主持人的喊叫。彩色燈光扎進眼睛,她下意識地扭頭躲避,這才發現身后已然圍滿了各式各樣的人。日子也是這樣一點點被蛀空的,青蛙都煮過了頭,還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的火。還好廣場上的聲音弄醒了自己,回憶再好也不過是回憶,連貝殼帶盒子早就不知被人丟到了哪里。她不愿再留,穿好鞋子,徑直坐上了開往火車站的公交車,連飯都沒吃上一口。
進站后看看時間,離發車還有一個半小時,上完衛生間就找個離檢票口近的位子坐定。周圍人大多都低頭看手機,她也跟著把手機摸出來。好幾個未接電話,都是老板的,剩下便是一片寂靜。刷新幾次后,她將手機放回包里,突然想到這次沒有拍什么照片。沒拍便沒拍吧,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自己體驗過了就好。
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到眼前,布裙子,雙馬尾,頭上滿是五顏六色的卡子。母親伸著手臂護在后面,生怕自家姑娘磕了碰了。女孩對著她笑,她也笑起來。“多大啦?”她向女孩的母親發問。“四歲了,忒淘。”母親抱著女孩坐下。女孩偷著看她,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轉。“小呢,都這樣,我閨女也是。”“孩子沒跟著出來?”她又笑道:“我家閨女都十好幾歲了。”遠處出現了一個揮手的男人,想必是孩子的父親。母親讓女孩和阿姨說再見,女孩很聽話地對她擺擺手。“再見寶貝兒。”她把手舉到胸前,一直揮,一直揮,直到這一家三口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視線。
手放下時沒有酸,心卻酸了。女兒小時候和自己也是頂要好的,天天黏著自己喊媽媽,可越長大走得就越遠。她不太敢深究,生怕這樣自己就會更不招人待見。又把手機掏出來,給女兒發了個二百塊的紅包。女兒當即把紅包收下,回了個“謝謝”的表情,沒再說別的。她輸進一長串文字,想想,還是全都刪了。枯坐著,直到檢票進站。
回去的座位是兩人相鄰的,她倚著窗子,任由一位穿花裙子的大姐坐在自己身邊。旅行所帶來的激情還并未從此人身上褪去,大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興沖沖地問道:“妹子,你也上海邊來著吧,玩得咋樣啊?”
一時之間,她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低頭看向腳尖,發現自己的鞋上和腿上滿是沙痕,這大概也是此行唯一的紀念。“嗯……我沒去。”她抬起頭,做出這樣的回應。“啊?!沒去啊……”狐疑的神情立刻出現在大姐的臉上。腳下的沙粒似乎愈發硌人了,她再次重申了一遍:“是,沒去。”大姐還想再說什么,卻被突如其來的視頻電話轉移了注意力,將興趣投進了與家人的熱聊之中。她感到逃過一劫的慶幸。
車不久便開動。窗外的天已然黑了,點狀燈光如星子般排列,勾勒出一切事物的輪廓。溫和的女聲響起,告誡乘客不要吸煙,并列舉出吸煙所要承擔的后果。身邊的大姐仍在滔滔不絕,每句話都力圖說到盡興。她突然感到很累很累,一股無可抵擋的困意席卷而來。于是,她靠著窗戶,在列車的高速滑動中昏沉沉睡去。
責任編輯 張范姝
作者簡介
趙浩冰,2001年生,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文學專業本科生。小說《少女出逃記》曾發表于《青春》2023年1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