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孔》的選題在音樂劇作品中堪稱大膽,劇本從“孔洙讓爵”破題,將儒家“求仁得仁”的理想追求貫穿其中,輔以兩條情感敘事,架構起了一部簡明、緊湊且頗有哲思的音樂劇作品。
2013年,中國歌劇舞劇院原創民族舞劇《孔子》首演。十年后的金秋,浙江演藝集團今歲原創音樂劇《南孔》北上晉京。“大宗南渡”“孔洙讓爵”“東南闕里”……一段段熏染著烽火狼煙的舊事,乘著衢州水鄉的“南風”,借朗朗《詩經》、巍巍吟唱、蹲蹲舞蹈呈現在北京觀眾面前。謝幕時,中央歌劇院金色大廳掌聲雷鳴。演出后,主創簽售的桌臺前劇迷摩肩接踵。不少觀眾在觀看《南孔》前并不知遠在浙江的衢州享有“東南闕里、南孔圣地”的美譽,不知孔氏嫡脈有南北之分,更不知那些耳熟能詳、名滿天下的儒學宗師竟是在南孔的影響下締造出江南的文化盛景。《南孔》借音樂劇這一年輕而充滿活力的劇場藝術形式,在夏振凱、方書劍、明家欽、章小敏等一眾優秀演唱家的加持下,在風雅別致、得意忘象的舞美襯托下,于眾人心中沁入了那滴鮮為今人知曉卻不應被人遺忘的杏壇墨香。
劇本是音樂劇的定海神針。相較于其他嚴肅劇場藝術,音樂劇與生俱來的商業、娛樂屬性使得其劇本多以被人熟知的文學、戲劇、影視作品或歷史事件為選題,以輕松、詼諧的場面充當敘事的調味劑,以期讓觀眾獲得輕松、愉悅的審美享受。由此觀之,《南孔》的選題在音樂劇的創作中堪稱大膽。它超載了音樂劇本需承擔的商業任務和娛樂任務——讓南孔文化走出衢州,并為衢州打造出一張藝韻悠然的歷史文化名片。
舊時王謝堂前燕,如何飛入百姓家?《南孔》的編劇團隊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劉春、李竟榕、王戰構成了音樂劇《南孔》的編劇團隊,他們亦承擔了此劇劇詩的創作。十年前,劉春曾為舞劇《孔子》撰寫劇本,它至今連年上演于國內外舞臺,履行著“周游列國”的文化使命。十年后的今天,劉春攜《南孔》溯洄而上,踏著孔氏五十三代嫡長孫——衍圣公孔洙曾經的腳步,將八百年前的南孔佳話向萬千觀眾娓娓道來。《南孔》為歌舞并重的兩場音樂劇。上半場由“金柳初見”“真金拜師”“紙坊寄情”“孔洙問心”“啟程北歸”等主要段落構成,講述了故事背景、交代了人物身份、勾勒了主要矛盾。下半場由“拜謁祖廟”“初抵大都”“驛站離心”“孔洙讓爵”“真金送行”“化官為民”“禮行天下”等主要段落構成,精彩頻出若羯鼓催花,其節奏更加緊湊、沖突越發激烈、情感表達更加細膩。整場音樂劇,劇情架構簡明、緊湊且頗有哲思、主要演員的唱功十分了得、舞美的表達高情邁俗,讓觀眾得以在這場視聽盛宴中享受一個美好的夜晚。
《南孔》的破題
讓衢州孔廟的舊事,新說于現代劇場,似乎沒有什么比孔洙讓爵更值得拿來討論了。
首先,孔洙讓爵事件本身即承載著振奮人心的倫理效應——對故國的忠誠、對名利的淡泊、對理想的執守……這些全然符合當今觀眾對一位孔氏嫡脈、儒家大賢的想象。就衢州孔氏而言,孔洙讓爵此舉可謂使其家族衰兮、譽兮。他不畏元朝權貴,舍棄了承襲自孔氏嫡宗的衍圣公身份,以衢州孔氏舉族權榮換取了南孔萬世芳名,化官為民,將文脈撒入東南大地。其次,孔洙讓爵這一歷史樣貌在學術界存在的爭議,孕育了《南孔》可被觀眾延伸探討的溫床。編劇在爭議中做出的抉擇是其藝術創作思維的體現,觀眾對作品的反饋則標測著這部作品有無答好文化創新、藝術傳播與市場娛樂并重的考卷。
在音樂劇《南孔》的戲劇敘事中,孔洙讓爵的故事如是展開:南宋滅亡后,宋封衍圣公,孔子第五十三世嫡長孫孔洙被元帝忽必烈諭召覲見、奉祠魯廟。危急下,孔洙為保南孔族人性命、實現北上傳道的理想,決意赴京覲見。但在晉京途中,他無數次斟酌局勢、自問其心,預見此行或可求得“親親之仁”,但終不得“天下之仁”,故在元都朝堂之上,以親孝為由拒受元帝封賜,讓爵于魯,化官為民。之后,他辭別君王,折返衢州,求仁得仁,廣播文脈于東南闕里。
回到文獻語境,明孝宗弘治十八年(1505年)衢州知府沈杰上《乞添授衢州孔氏官職及處置祀田疏》完整展現了孔洙讓爵事件的始末:“……宋祚既革,建元。至元十九年,世祖召端友之孫孔洙赴闕,議令襲爵。孔洙因本枝祖墳在衢,情愿讓爵與山東曲阜縣宗弟孔治承襲先爵。世祖嘆曰:‘寧違榮而不違道,真圣人之后也。’深加獎勞,賜洙以國子祭酒兼提浙東學校,歸守江南廟祀,當將宋時所給襲封衍圣公印信進繳于朝。”這段歷史文獻為后世勾勒出一幅孔洙讓爵故事的歷史速寫,成為評說、演繹南孔舊事的范本。但有學者認為,孔洙讓爵的故事似有某種“層累造就”的嫌疑,理由是孔洙讓爵與世祖贊語的相關記述于元代正史中多無考證,流傳于世的“讓爵”故事實是后世對前世傳聞的刻意豐富與發展。當然,亦有學者指出,當朝正史中疏漏的信息,往往可窺見于文人詩詞、筆記,而元代后期儒臣蘇天爵所作《題孔氏家藏宋勅牒后》中對“讓爵”事件的記述可視為“孔洙讓爵”的史料佐證。
歷史的樣貌只能在史料中被無限豐滿,但任誰也無法畫清它原本的模樣。于是,基于歷史事件進行藝術創作的相關問題似乎有必要被重申和探討:藝術作品必須以最靠近史實的記載作為創作藍本嗎?必須以力圖恢復歷史的原貌為己任嗎?
縱觀古今,以歷史題材為選題的藝術創作似乎都沒有實現歷史樣貌的“攝像機式”復刻,有些更是基于創作時代的價值取向對歷史進行了改編與重寫,其中與文學緊密結合的藝術形式,如小說、戲劇等,對歷史的演繹尤為夸張和豐富。選擇歷史故事版本是歷史題材藝術作品創作的第一步。在創作中,主創團隊對歷史故事應求真卻不必執著于真。求真,意味著基于史料的藝術創作,其劇本有著堅實的歷史支撐,是有根之木、有源之水,能夠為作品提供源源不斷的滋養。不必執著于真,是指藝術家不必太過苛求他所拿到的史料是否全然符合歷史的真實,更不必苛求藝術創作是否復現了歷史的真實。藝術家的使命是基于所掌握的材料提煉出藝術的主題,進而自主選擇史料中可被運用的內容,以新的形式實現有創見性的藝術表達,創造出有審美價值的藝術作品。
演繹是歷史題材藝術作品登上舞臺的必經之路,而演繹方向的設定則彰顯出編劇為作品選定的立意。劉春在采訪中曾談到,孔洙讓爵于孔氏南宗而言是其命運的重要轉折,它亦能成為讓音樂劇這一舶來藝術表達儒學、表達孔氏南宗、實現與觀眾聯通的關鍵。由此可見,孔洙讓爵的故事承擔著它特殊的使命。作為一部政府委任創作且受地方基金資助的藝術作品,《南孔》不僅要向觀眾、向浙江演藝集團負責,更需向中共衢州市委宣傳部與浙江文化藝術發展基金負責。因此在故事的選擇上,孔洙讓爵的明版敘事,顯然更有利于故事的開展、有利于南孔與衢州文化的傳播。同時,這一版本的主題與中華文明數千年來的文人追求相互契合,有益于實現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現代化表達。
真誠與信任是《南孔》的抒情底色
《南孔》編劇團隊在歷史敘事中穿插了兩段愛情故事——真金與孔柳、孔洙與秀娘。抒情底色柔化了歷史題材過于硬朗的敘事特質,讓作品更易被音樂劇的欣賞主體——青年女性觀眾所喜愛。作曲團隊將最優美的旋律和最動人的唱段賦予了真金與孔柳,他們的愛情故事是劇中最感人的段落。王戰在采訪中說,“作為編劇團隊中唯一一名女性,我在構思故事中的女性角色時將秀娘和柳兒進行了區分。秀娘的色彩是傳統儒家文化規訓下的女性,而柳兒的身上則體現了當代女性的光芒。”就觀眾在大眾媒體上的發聲看,大家的確更喜歡孔柳。至于秀娘,部分觀眾認為,她體現出的部分價值觀已略顯陳舊,觀眾較難與之共情。無論是孔柳還是秀娘,由她們織就的抒情段落,都裹挾著人類對愛情和婚姻最純真、最美好的幻想,像極了現實中的彩色泡沫,晶瑩剔透而沒有瑕疵。這些篇章為劇中的種種遺憾補上了一絲安慰。
孔柳對真金的感情,是少女情竇初開時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的傾心。在人們的刻板觀念中,名門閨秀絕不會對陌生人一見鐘情,這簡直是大逆不道的行徑!但愛情并不受邏輯的控制。愛情的降臨,是某一瞬間兩個靈魂的碰撞,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吸引。深受儒學浸染的大家閨秀,亦擁有著一顆凡心。初見那天,她后知后覺地在真金身上種下了世間最美好、最無私的感情。所以,當她在父親書堂再次看到真金時,愛情的恣意生長甚至遮蔽了她的判斷力。她以最真摯的自己去信任真金——允許他喚自己的名字,在紙坊不拘男女之嫌與他共修家史雜記、在少女們吳儂軟語的戀詩間情不自禁地將身體的律動展現給真金。大都再見之前,孔柳早已將心安頓在了真金那里。真心是珍貴的,也是易碎的。當孔柳知道,她與真金的初遇源自他的謊言、那相處的種種或多或少摻雜著其他的目的……最終,在親情、道義面前,孔柳決絕地割舍下對真金的感情。發乎情、止乎禮,放得出一顆真心亦收得回一顆真心。《南孔》對孔柳的形象塑造已遠超當今許多古裝影視中的女性角色,她身上閃耀出的敢愛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的光芒,哪位當代女性不想擁有呢?
秀娘對孔洙的感情,是身為孔府主母的責任、是戰友間的扶持。婚姻與戀愛不同。在中國傳統婚姻中,夫妻之間的恩情更甚于愛情。在男主外女主內的時代,秀娘須撐起孔府內宅的全部事務。劇中,她對丈夫交付了全部的信任、給予了全力的支持。值得深思的是,《南孔》中秀娘的所作所為并非全是在父權社會規訓下的被動選擇。她與孔洙的對唱讓我們聽到夫妻二人面對理想時的默契與共識。于秀娘而言,孔洙北上抑或南歸,心中理想無非是求文脈不斷、儒學賡續。身為妻子,她全然信任丈夫的抉擇。方向也好、結局也罷,篤定追隨便此生無悔。身為丈夫,孔洙亦全然信任妻子。他受爵也好、抗旨也罷,將親族托付于秀娘之手絕不會有后顧之憂。夫妻間能夠有共同的理想和無條件的信任,無論古今都彌足珍貴。這樣珍貴的感情,今人難道不會為之艷羨嗎?
或許正因孔柳與秀娘這樣的女性太過理想,觀眾在欣賞時不免會產生一種失真的錯覺。
說到底,人們渴望在舞臺上看到那理想的身影,卻又期待作品中的角色更具凡人之情。正如音樂劇中的老者所言“這天底下哪里有什么圣人吶!”許是因為篇幅的原因,編劇對孔柳與秀娘的刻畫確有單薄之嫌。期待在日后的巡演中,兩位閃閃發光的女性角色能夠在團隊的不斷打磨中散發出更加迷人的光彩!
作為一部承擔衢州文化傳播、打造衢州文化名片的音樂劇作品,2023年10月中央歌劇院版的《南孔》已為觀眾和政府交上了一份優秀的答卷。就文化傳播而言,東南闕里、南孔淵源、《東家雜記》、元朝政局等往事,皆借《南孔》的舞臺讓觀眾熟知;劇詩中運用的儒家經典、宋朝詞句更是隨著美妙的旋律印刻于觀眾心中,讓觀眾在走出劇場時不禁淺聲哼吟。就城市名片而言,《南孔》讓衢州這座鮮為人知的歷史名城煥發出了新的活力。節目最后,主創團隊的“《南孔》有禮、衢州有禮”,又何嘗沒有廣邀四方來客齊聚衢州之意呢?目前,《南孔》已被浙江省委宣傳部納入2024年的攀峰計劃,創作團隊將繼續打磨提升,讓它真正成為一部能夠代表浙江的經典音樂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