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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 草

2024-01-31 02:09:54張秋寒
上海文學 2023年12期

張秋寒

她得到一個當面為單珊服務的機會。之前她已按照相應的規格把單珊的房間布置妥當。她不覺得為這樣的人物布置房間是什么莫大的榮幸。布置好了,環顧著那間和平日不大一樣的套房,她卻有著幸福感。它經由她的雙手,是她的創造。

晚上七點,她正準備打開盒飯,對講機里傳來經理的聲音。

“去四個八看一下什么情況,好像要換布草。”他們統稱八八八八房為四個八。

“人到了?”

“剛入住。”

拖出推車,帶上那三個筆記本,她一路想象著單珊接過筆記本的樣子。應該沒什么表情吧,不過是這些人司空見慣的事。

開門的女子梳著極高的馬尾,高到頭晃一下,辮子就有可能從后面晃到前面。她五官皺到了臉的中心,語速極快地在打電話。房間燈火如晝,涼氣如秋。內間的妝臺前坐著一名女子,身著珠片長裙,一件黑空調衫如斗篷般披在肩頭,八成就是單珊。短頭發看不出性別的化妝師像呼應著高馬尾的語速般,飛快地在單珊臉上排兵布陣。

有的客人要親眼見到布草的更換。一開始她還試圖解釋,后來發現解釋的時間比換布草的時間還長。酒店舉辦過換布草比賽,她得了冠軍。獎金一千元,她拿出來請布草間的同事們吃了頓飯。飯桌上,她端起酒杯,盡力學著那些看來聽來的人情世故,說平時到與不到的,請大家多包涵。大家也嬉嬉笑笑地回敬她。工作中產生的芥蒂仿佛就此不存在了似的。

換布草前,她把三個筆記本攤開來摞好,鄭重地捧到單珊面前,說能不能請你幫我簽幾個名。單珊在化妝,頭不動手動地簽完了。她看不懂那字,只是連聲道謝,一一合攏,收好,接著就去工作。

她剛收拾好床上的部分,高馬尾打完電話走過來,讓她把她折的毛巾天鵝和盥洗室里所有的毛巾浴巾都拿走。她照做,并重新為毛巾架和馬桶消毒。高馬尾在旁看著,忽問她怎么簽了三本。她如實說了,說五點多,她在酒店后門與布草洗滌廠家交接,有三個女學生找到了她,請她幫這個忙。

她們等了她一下午。那種望眼欲穿好像她就是單珊一樣。其中戴眼鏡的那個說:“求求你了,你就幫幫我們吧。”沒有人這樣對她撒過嬌。工作中,別人找她干一件分外之事往往都像是她義不容辭。

“你都干的什么事情啊。”單珊聲音很輕,卻有很強的責備意味。她嚇了一跳,正要說點什么。高馬尾說:“我也不知道啊。我一直說晚上趕到上海住。可能是阿曼他們那邊的口徑有問題,我來問她。”

“不要問了。晚上看情況吧,不行還是去上海。”

她看沒有自己什么事了,抱起一堆換下來的布草告退。

“東西掉了。”高馬尾對著地面努努嘴,接著就低下頭,用食指像雞啄米那樣地啄手機屏幕。

地上亮閃閃的是她的胸牌。上面寫著“客房部張素英”及其英文。

胸牌是這幾年才有的事。接手酒店的臺州人要求從上到下都戴,認為這樣能減少投訴。再往前的十幾年里,兩位老板都是本地人,人眼熟,公關到位,酒店在縣城也算頭一塊牌子。后來他們犯了事,一下子成了反面典型,素英一度擔心酒店要倒閉,她會面臨失業。幸好有財主盤了過來。柳暗花明后,大家的干勁特別足。可惜沒過多久,時疫又來了。大家又變得神經兮兮的,住的人多了怕染病,住的人少了怕上頭動裁員的心思。

素英一直忘不了離開招待所的那天,她到各處和同事們打招呼。芬姐嗑著瓜子說走啦,以后沒事來玩哦。素英心里很清楚,正是芬姐向主任建議的辭退人選,但她沒把不悅擺在臉上,笑著點點頭。她找了一圈,最后才在水房找到小玉。幾十個水龍頭開著,幾十床被單被套泡在大池子里,小玉穿上膠靴正賣力地踩著。

“陰天洗它干嗎。”

“洗了都不夠用!說明天又有一場培訓。培她奶奶個魂呢。”

“我走嘍。那臺好的電風扇被我換回來了,鎖在西邊的櫥子里呢。你眼睛放尖一點,不要再被她們拿跑了。”

小玉跳了下來,素英順手為她抹去一腦門的汗。她們之間是不會說什么假客氣的話的,便有些沉默。久久,小玉說兔死狐悲,下一個大概就是她了。素英說:“你連婚都沒結呢,對象都沒有,不要說生細伢子了。”

確認懷孕后,素英曾帶上點東西去了趟主任家,想請他以后在工作安排上予以照顧。主任當時就露了口風,說你看看下崗下得這副樣子,我們能有工作做就不錯啦,不能嫌好識歹的。她最初以為主任的這番話不過是給她打預防針。等到快要臨盆時,招待所整個被“連鍋端”,她才覺得主任是焦心他自己。小玉來看她,說主任這種在編在冊的,拿幾萬塊錢買斷工齡。她們這些人,發兩床被套枕巾也就打發了。她婆婆在窗外聽見了,插了句嘴:“一起下來就算了,早早被人攆走不是難看么。”素英身上懶怠,沒勁和她理論。小玉脆生生笑道:“要怪就怪你的孫子去。”

小玉開了一家美發店,路上碰見了,總讓素英去燙頭。素英不喜歡卷發,一次也沒燙過,但她會去店里和小玉說說話。兩個人談起招待所的日子,恍如隔世。小玉問她是不是打算一輩子在酒店里做下去。素英說她只會鋪床疊被,能上哪兒去。她沒有辦法向小玉描述她對布草的依戀,和柔軟的布帶給她的安心。

從四個八回到布草間,素英在單子上又登記了一筆。

盒飯有些冷了,她囫圇地扒了幾口。不遠處的露天晚會正在進行中,她推開走廊的窗戶,聽到嗚嗚咽咽的樂聲。所謂的地方文化節搞了二十幾年了,周邊的幾個縣也搞,以各種農副產品和美食的名義。開幕式晚會辦得時好時壞。素英印象中,早年的幾場晚會還可以。縣臺直播,市臺和省臺后來都轉播了,陣仗不小。小玉有一年弄到了票,去現場看,結果半路就出來了,說給蚊子咬死了,從老遠的位置望過去,明星真的就是一顆星,只有一點點發亮的感覺。不如在家看直播,鏡頭切得近,看得清清楚楚,一邊看一邊還能抱半個冰西瓜挖挖。

素英不愛湊熱鬧,但有些熱鬧是人避不了的。首屆文化節前夕,縣城張燈結彩,無處不飛花。花飛了一天,飛到鄉下,就被烈日曬黑了,成了旋舞的紙灰。吊唁的人來來往往,擅長張羅事情的姑子將地名和稱謂結合在一起,給她介紹一些頭回見面的遠親。下塘口的四奶奶、晁橋的表姐夫、灃集的侄兒媳婦——“說起來是侄兒,比我還大兩歲。”她不知道這和她有什么關系。不是發生這樣的事,大家也許一輩子都不會認識。葬禮是彼此唯一的交集。他們來也不是因為多么悲傷——尤其男人們,一直在互相敬煙,高聲說話——僅僅是她的丈夫建平或公公婆婆去參加過他們家的某次葬禮,他們要把人情還回來。如果沒有被邀請,還會覺得喪主對他們缺乏基本的尊重。晚間,廂屋的電視被孩子們打開了,舞臺上萬紫千紅。她想,大家在慶祝什么。一個誕生得無憑無據的節日,到底在慶祝什么。天本就很熱,里里外外還在持續燒紙燒香。大鍋和液化氣灶頭為棚子里十幾桌客人的飯菜同時作業。經懺滔天,嗩吶撼地,音量也是熱量,全部涌過來化作火,恢弘地煎熬她。

素英一口一口咽下冷飯。她為自己經受住了打擊而慶幸。當初的承受能力被她歸功于年輕。體力、精神、思維,都不至于拖累她。

同事來了。一六○四的客人有些問題她答不上來,請素英去解圍。

客人是一位二十七八的小伙子。他自我介紹說是某某報社的記者,想了解二十多年間,地方性節日為當地食宿行業帶來的變化。

“這個我不太懂。你要不去采訪我們經理吧。”

“我不想聽冠冕堂皇的話,他們也未必知道。您同事說您是這里的資深員工,從您的角度看問題,肯定有不一樣的觀察。沒關系,您談談您的感想就好了。”他又補充了一句,“也別害怕,反正咱們都敞開著門。”

素英兩只手的虎口像榫卯一樣套嵌,你一下我一下地互相咬著。“你剛才說什么?變化?沒什么變化,就是節日的時候人多一點。餐飲部可能比較明顯,來吃龍蝦的人多。客房這邊還好。現在交通方便了,市區的,南京的,說不定吃完就走,當天來去。不一定要住宿。”

“上海呢?上海到這邊要多久?”

“現在不太清楚。我十幾年前坐大巴車去,七個小時。”那次她帶母親去上海看病,是建平想辦法弄到的專家號。他們之間的裂痕被無濟于事地修補了一下。

“這里的人喜歡去上海做生意?”

“一上來就做生意的能有幾個?主要是打工。”

“去做生意的人,要是帶客戶或者朋友回來玩,一般安排住這里吧。”

“你的意思是說氣派,有面子嗎?”素英想了一下,“以前是。現在不一定了。濱河路開了幾家新的酒店,檔次都比我們家高。”回答完問題,素英才覺得他們的對話不對勁,太漫無目的,或者別有目的。她的警覺為人稱道。酒店明確是被她的警覺化解的危機就有兩次。一次是沒出人命的斗毆,一次是沒出人命的酗酒。其他細小的例子不勝枚舉,有些她都沒有跟經理匯報,說多了像邀功。有一晚她下早班,去小玉那里玩,一直玩到小玉打烊。關掉電閘后,店里的黑暗濃郁極了,浮動著燙頭藥水味。素英站在黑暗中,反省那兇險的一幕幕。她好像有了看見死亡的本事。那些眨眼間就不存在了的人賜予她神力,讓她借此拯救瀕危的家庭,避免更多遺恨的萌生。小玉跟隔壁鄰居打完招呼,見她還愣在原地,說你在那兒磨磨唧唧干什么呢,快出來啊,我要鎖門了。

“你們沒考慮再重新裝修?”

“一直在陸陸續續地翻新。沙發是三月份剛換的。”

“門窗看起來都挺老的。”

“門集中換過一次。其余哪個壞了換哪個,一般只換門鎖。”她側過身,弓起食指敲了敲窗框,“你不要看這個窗子舊了,材料都很好。請廣東廠家定制的。他們是機場的供應商。”

“從酒店落成一直用到現在?”

“不是,也是后來換的。最早是鋁合金的推拉窗。”

“哪一年換的?”

“二○○四年。”她脫口而出。

他們的目光剮蹭了一下。她的兩個虎口緊緊地咬在一起。這些回答對他調研的問題無有裨益,于是她起身,說還有事,得去忙了。還沒走到玄關,她就聽見他沖著她的后背說:“那年有人在酒店跳樓,對吧。”

二○○四年的文化節是縣里辦得最出色的一屆。一方面總結了前幾屆的經驗,懂得如何揚長避短。一方面老百姓的新鮮勁還沒過去,對文娛尚有渴望——二○○四年后,縹緲的網絡世界更豐富更快捷地滿足了這種渴望。

二○○四年,縣里請了不少大腕來撐門面。港臺、央視、文工團……應有盡有。

這年的晚會上有一個素英喜歡的歌手。那時他已經不怎么紅了,他事業的巔峰期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也是她情竇初開的年紀。節目單上,他的出場順序是倒數第四個。晚上九點鐘,素英找了一個無人入住的房間,打開電視等著。她算得不錯,雜技節目后,他上場了。奔放型的藝人到哪個縣城都夸人杰地靈,都喊父老鄉親。和他們嫻熟的話術比起來,他輕輕的一聲“大家晚上好”有些單薄,甚至傲慢。素英看過他的訪談,他的確不善言辭。他自己也說他不適合從藝。他一共唱了三首歌。第一首是新歌,另外兩首是代表作。

缺乏互動,加之音響的效果也差了些,前兩首的氣氛很一般。第三首是令他紅極一時的成名作,聽眾即便唱不全整首,進入高潮段落也不禁自發地跟唱。場子有了起色,他的表情也更舒展。素英正欣慰著,一個紅衣女子趁間奏上臺為他獻花,與他擁抱,而且抱了很長時間,抱得他都不好意思了。第二段即將開始,女子才轉過身對著鏡頭比了個手勢,匆匆下臺。

女子是阿蘭。素英很驚訝。驚訝之余,又感到是情理之中的事。畢竟他正是因為阿蘭才出現在這個舞臺上。她上去獻花也好,抱他也好,又算什么呢。

每年的這個時候,阿蘭都會從上海過來。她怕熱,說上海人太多了,夏天看到那么多人眼睛都發燙。素英說這里也熱啊,怎么不去涼快的地方避暑。阿蘭說哪里呢,大連么,廬山么,也就那樣吧。素英說你都去過啊。阿蘭說不要講這些地方了,就是日本、俄羅斯,又怎么樣,去了也就是這個教的這個廟,那個教的那個廟,不是山就是海的,看過了就行了。

阿蘭多少有點通過不在意來顯擺的意思。素英笑了笑,說她到現在連上海都沒去過。阿蘭使勁拍了一下她的手背:“那你不趕緊去!去了找我。”素英說沒有時間,一個星期休息一天。阿蘭說:“這算什么事。我馬上跟老肖說,讓他放你一個星期的假。”

老肖是酒店的老板之一,產業遍布華東。他嘴上說“這些油頭粉面的男人整天唱情情愛愛,有什么好”,卻還是贊助主辦方六十萬,為阿蘭請來了她仰慕的歌手。阿蘭說:“得了吧,鄧麗君這是死了,不然別說六十萬,就是六百萬六千萬你也要請。”阿蘭曉得素英也喜歡他的歌,邀她同去。素英婉拒了。阿蘭沒有強求。按古歷算,那日子總在每年開幕式這一天的前后。

她們二人頭回見面就交心。當時阿蘭從外面游玩回來,在過道里突然倒下,素英瞧出是中暑,馬上把人帶到房間里施救。幸而是在酒店不是戶外,冰袋毛巾一應俱全,扇風擦身忙活了半晌,阿蘭意識漸明。她一看到床前的老肖就柔弱地發牢騷:“我說我怕熱不去,你不聽。哪里沒有荷花,要頂著個毒太陽看。”老肖是老板,素英做員工的,聽見這些話不合適。她正要主動離開,老肖卻說事務纏身,得去安排晚宴接待領導,叫她留下來,再觀察一陣子。

阿蘭把餐叫到了房里。涼拌松花蛋、清炒水蕹、軟兜長魚、十三香和蒜泥龍蝦各一盆,外加一碗水煮茶作主食。她叫素英務必陪她吃這頓飯。“不要緊,打電話找你了我來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把你捧得比老肖還高。這么大個攤子,離了你就不轉了。”素英本就不怎么吃魚蝦,阿蘭當她是拘禮,特地剝好了放到她碗里,素英這才慌了,只得剝了幾個。阿蘭又說起賞荷的事。“荷塘月色嘛,應該放到晚上去。大下午的,我在船上就有點暈了。沒掉下去淹死就算是祖宗保佑了。”她說了一堆,才發現素英在落淚。她又想幫素英擦眼淚,一手的鹵汁又下不去手,只好過來摟著她,手翹得老遠。素英經她一摟,抽顛得更加劇烈。

兒子去年淹死了。不久前的周年祭比葬禮更讓素英確信這個事實。去年,她腦子哭昏了,總好像孩子不是死了,是跑遠了,她站在暮色與樹影里放聲一喊,他就會和平日一樣塵泥滿裹地跑向她,跑向全家團坐的晚飯桌。婆婆自責得要請死,建平和親友們輪番勸她,像死了兒子的人是她。她肯定最想聽素英的勸,作為一種寬恕。素英沒有精力。她感到自己也是將死之人了,管不了別人的死活。比起精力,她更缺乏的是真心的原諒。世上哪有那么多罔顧事實的原諒。她聽到胸腔中隱約回蕩的聲音是“你要死,你就去死吧”。孩子沒斷奶她就投入工作,為的是不吃閑飯,不聽微詞。如果一個母親因為哺乳而不能去賺錢都要受到責備,貪玩觀牌叫孩子送了命的人為什么不能聽幾句重話。

但她說不出來。她一生的個性全在這樣的“說不出來”里。

辛香的食物失了滋味,阿蘭也吃不下了。她單叫了一份冰鎮蓮子來。二人洗凈了手,一個個兒地將鮮蓮子從玻璃刻花大碗里拈出來剝食。阿蘭說:“再過幾年,我老了,不怕他不放我走。”她遐想中的未來布滿了云蒸霞蔚的圖景。在一個新的不會被人找到也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有一幢滿種著鵝黃薔薇的青磚尖頂房子。她的丈夫把轎車停在后院的梧桐樹蔭下,兒子每天都喝新鮮牛奶從而沒有長不高的風險。她的母親再也不用挑著幾十公斤一擔的竹筍到集市上叫賣,風濕也讓名醫治好了。

素英說:“那你自己呢?”

阿蘭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具體的名堂,籠統地說必定是很享福很自在的。兩年后,她們再聊起這件事,阿蘭依舊沒有為自己設定鮮明的形象,只是頑固地認為到那一天的她比目前的她要好上千萬倍。素英從她眼底茫然的光能看出那一天的遙遠,卻沒有看出死亡的迫在眉睫。電視里,阿蘭轉過身對著鏡頭比了個手勢——這就是素英最后一次看到她的臉。

晚會上在表演相聲。逗哏捧哏都很賣力,大夏天捂一身長衫,不時拿毛巾擦臉。臺下卻無動于衷,以致包袱一聲不響,和房間里一樣,靜得怕人。

記者的房門關上了,是素英關的。他們各自坐回原位。素英問他工作幾年了,他說二○一八年畢業的,先是在一家基層電視臺實習,后來考進報社。素英又問起他父親的身體狀況。他說整體還不錯,就是血壓不穩定,一年總要住一兩次院調理。

素英記得那個男人又小又瘦。為了確認這不是從高空俯瞰的視角引起的錯覺,她冒著被開除的風險下樓和他見了一面——經理明確要求他們不要靠近他。他坐在花池沿上,神色平靜,偶爾揮一下手臂和小腿上的蚊蠅。她走過去,說事情都處理完了,你快回家吧,家里不是還有孩子和老人嗎。他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另一只手始終攥著一個和他通身打扮不大般配的皮手提包。他說你認得余家蘭?素英不答,再次勸他早點回家。他說再等兩天,頭七過了再走。素英不勸了,他們老家那里也許有什么說法。她說有茶杯嗎,我給你倒杯水。他說那就麻煩你添一點,說著拉開了手提包拉鏈。里面除了塑料水杯只有一個皮夾子。

“就兩樣東西還拿這么大個包。”

“余家蘭叫的,叫我出門帶個像樣點的包。也是她從上海買的。”

記者征得素英的同意后抽了支煙,打開了那扇不再容許客人跳樓的窗子。他沒有騙素英,社里確實派他走訪幾個正在辦節的縣,寫一篇綜合評論文章。他得知行程中有此地,原本準備稱病推辭,最后還是來了。

以一六○三臨街太吵為借口,他請前臺幫他調到了一六○四。多年以前,他母親生命里的最后一點時間,在這個房間里度過。

至于最后的那幾年,他見到母親的次數并不比素英多。她只有過年才回來。有一年,一大早,六點鐘的光景,他聽見屋子外頭的動靜。“家蘭嗎?什么時候到家的?”“剛到。”嗓子也帶著笑容,是他母親的聲音。他確認自己睡醒了,隨后就蹦了起來,利索地根據領口弧度區分毛衣的前后,穿襪子,套棉褲。他忙完了,母親也進來了。她說:“怎么起來了,媽媽把你的覺吵掉啦?”她就好像一直在家那樣。但他看到她的面孔,他熟悉的,屬于母親的面孔,驀然有了一股兒童的憤怒。他一聲都沒搭母親,就跑了出去,跑到灶前幫祖母燒火。母親很快也走過來,蹲到灶塘邊望著他。她的臉被火光映得潤澤美麗,但他繼續用他渺小的力量排斥她,恨她。“怎么啦,谷子,不認得媽媽啦?”她來摸他的臉,他頑固地別了過去。祖母也停下手里的飯鏟子,“谷子,不作聲的?天天在家要媽媽、要媽媽的呢。”祖母的話更加重了他的反感。他像鴨子一樣撲騰著穿過她們二人,跑了出去。他跑到河邊。河早就上凍了。白楊樹的枯葉落在了洗菜的木碼頭上,他們的泥腳踩來踩去,把它踩得和碼頭粘連在了一起。他想把它剝離出來,不過捏著葉柄稍微一提,就斷了。他聽到母親的腳步又靠近了,他假裝去玩碼頭上那些細小的冰凌。母親走到他身邊,“谷子,你不要媽媽啦?”他堅持不答,不說話,還有一點點勝利的感覺。“那媽媽就走嘍,回上海嘍。谷子?”他這下有點動搖了,有點慌了,他想說“不要”,但礙于自己之前一番無理的舉止,開不了口。他還是玩那冰凌,堅固的心卻和冰凌一樣,在人的體溫下一點點地融化。母親摸摸他無動于衷的后背,“那我走了。你早點回屋吧,外面風大。”他一回頭,看見東方慘淡凄白的太陽下,他母親的背影,立刻不管不顧地沖上去,喊著“不要,不要……”

她偶然的回來超出了她永久的死帶給他的傷痛。他對葬禮沒什么記憶,好像只是騰出了那么一間房子,專門用于儲備儀式所用的各項物資。其中有一塊地方,堆滿了白綿綿的孝巾與孝布。身份不同,尺寸不同。來客找不到合適的,就現場剪撕。裂帛之聲響徹內外,他聽得害怕,卻又很解氣。那些不知道往心肺里吹了多久的無窮無盡的氣。

素英問他父親有沒有再娶。他說有一個,沒拿證,互相幫襯著過日子。這也是他叫的,他常年不在家,有個人在他父親身邊,他心里穩當。

說起來不關素英什么事,她卻跟著心安,連連點頭。孩子出事后,素英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與建平行房。建平摸她,她只感到被侵犯,沒有絲毫溫存。建平無計可施,只能直言他們歲數都不小了,要抓緊。他也是極其悲哀的,她不能違心地說他無情。他領著她朝光亮的地方走是他做男人的義務。但她舉步維艱。她渾身上下所有的出路都像被水泥封堵了。婆婆一開始還一時半句捎帶著懺悔地安慰她,沒過多久,就向外界流露出一直在家受她臉色的意思。那些順順利利把她兒子的死翻篇了的外人就來開導她,是她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的說辭——“她哪里料到有這樣一臺戲”“她畢竟是你的上人”“你多朝建平看看”。她不與他們理論,只是以他們反感的沉默繼續沉默著。沉默到他們忍無可忍的時候,她能說會道的姑子就出現了。兩人關起門來,姑子說了幾麻袋的話,循序漸進,條分縷析,綜合起來就是一句:“日子要往前過,步子不一致,不如大家互相成全。”她心中沒有太多的不舍。建平不現身,讓他的妹妹出面,已足夠叫她看輕他。

他興許馬上就要面臨著再婚,那么,只有她走。整理東西時,她在衣櫥最下面的抽屜里翻出了一塊不多大的毛巾毯,是孩子夏天都會蓋著的。她如獲至寶。孩子的東西,他們嘴上說著他地下用得著,其實是怕睹物思人,都跟著紙扎的車船一起燒掉了。毛巾毯不起眼,是漏網之魚。

這也是他的襁褓。她雙眼迷離地望著建平用它包起孩子,捧在懷中,體嘗初為人父的喜悅。孩子斷奶過早,他總會在睡夢中吮吸這塊毯子。她湊上去聞了聞。他的口水、他的乳臭、他腦門上霧蒙蒙的潮熱童腥,全都被樟腦丸的氣味代替。

再婚后建平兩口子一起去了上海打工。某年臘月,素英在農貿市場看到他們,他們也看到了她。在她假裝和雜糧攤主還價,思考著要不要打招呼時,他們已迅速上車,揚長而去。鑒于這種狀況,要不是后來母親生病必須去上海的專科求醫,她絕不會低頭給他打電話。打完了,建平也答應了,她卻落寞。她想起死去的阿蘭,和阿蘭說過的叫她去上海找她的話。

不管建平是出于什么心態告訴她,他靠著販水產在上海郊區買了房子是不爭的事實。“上海誒,是什么地方。我們去了,連個衛生間都買不起。”小玉問人家都發達了,她還要孤家寡人到哪一天。素英說習慣了,真要兩個人,反而哪哪都不自如。小玉壓低了喉嚨,“你總要有點那個事情啊。”

她有過。一個初中同學一直很關照她。被招待所辭退后,就是他出面幫她找的新工作。他原本叫她去他廠里做會計。她對財務一竅不通。他說具體的事情有人做,話里話外就是叫她去享清福。她沒答應。從建平家搬出來之后,她先是在酒店的倉庫里住了半個月,此間天天上街找房子,一天正巧被他撞見。他們一起吃了頓飯。他要把他的一處房子從中介手里收回來給她住,她說你不要這樣,不然以后連飯也不敢跟你吃了。吃完飯,他送她回酒店。她剛放下倉庫里的折疊床,小靈通又響了。他說他開了一間房,房卡放在走廊的發財樹盆里。“你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我走了。”

她把他叫了回來。

小玉瞪掉了眼珠:“在你上班的地方?你不要命了。”

反正私底下總有人在傳,素英無所謂了。年輕的單身女人在他們眼里一律形跡可疑。快慰的想象中,如若再間接聽到這樣的話,有一個勇敢的她會走上前去質問一聲,兩個離了婚的人,能不能相處,有沒有觸犯法律,違背道德。

但他們不是相處。她看成一種報答。于公于私,這一夜都讓她放下了負擔。

她每天推著車子從走廊上經過。清早,午后,深夜。那樣的聲音她習以為常。客人退房,她進去打掃,也見過最不可思議的場景。她是從心底覺得人很可悲。一輩子就是那么一點點事情,翻過來調過去都是那么一點點事情。

對于當年的墜樓案,年輕人近鄉情怯。素英無法告訴他,它極有可能也是那么一點點事情作的怪,使的壞。阿蘭第二年來時,頭一件事就是找救命恩人。她給素英帶了一套化妝品,說你不要看這小小一支口紅哦,四百多塊。她當場為素英妝扮了起來。“嘖,我就說吧。你只要稍微拾掇一下,走出去,哪還有我們這些人下腳的地方。”素英特別不好意思,連忙用紙巾抿干凈。有一晚阿蘭從外面喝多了回來,拿手腕胡亂揩掉了口紅,不肯進房間,跑到布草間來找素英說話,沒說幾句就罵起來:“肖圣鈞這個×養的,他不得好死。他不要把我逼急了。不然我叫他大牢有得坐。”外頭人來人往的,素英勸她按捺些,阿蘭反倒更猖狂了:“傳到他耳朵里更好。他做得出,就不要怕人知道。”虧得布草間沒有窗,布料也吸音,素英反鎖了門,坐在冷光熒熒的電棒下開導她。阿蘭伏入素英懷里簌簌落淚,一如去年素英在她懷中。

老肖帶她一起去送禮。她也是禮物的一部分。

素英說:“那你走啊,你回家去。”

阿蘭說:“我不能害我家男人,害我的兒子。”

素英聽到了單珊的聲音,她側過身看了看電視。單珊是壓軸的嘉賓。上了臺的她極為親和,燈光和鏡頭也回禮似的溫情脈脈地過濾掉了她皮膚的瑕疵。她號召觀眾打開手機的閃光燈,為她接下來與星星有關的一首歌打節拍,又嗲聲嗲氣地對著夜空請求道:“麻煩負責直播的老師切一個能對準臺下的機位,給不在現場的歌迷看一下好嗎?真的好美哦。”

“聽說她一首歌的價格是八十萬。”素英說。

“是很好賺。”記者說,“但是花八十萬買她一首歌的那些人賺錢賺得更輕松。”

“她就住在我們酒店,就住在這一層。”

“是嗎?”

素英看著他,“一六○四這個房號是誰告訴你的?你爸爸?”

“警察當時有詳細的調查報告,但我是在上初二那年才看到的。我爸把它壓在鋪板下面。報告上寫得很清楚,幾點幾分,幾○幾號房間。”

“她其實沒住在這個房間。”素英能感覺到渾身都在繃緊。

那天她是大夜班,正盹得迷迷糊糊的,被經理叫醒了。他讓她拿上螺絲刀,換一下一六○四和一六八八的門牌。她說一六八八有客人住,是肖總的朋友。經理說這就是肖總的意思,叫她抓緊時間。一六○四無人入住,只要稍許踮著腳,她很快就卸下了門牌。可站在一六八八門口,過道里來路不明的凌晨的風卻使她慌張。她想,她卸到一半,或者把一六○四的牌子在這兒裝到一半,門會不會就開了。阿蘭望著她問她在干嗎,她會怎么說,說她懷疑老肖要制造什么驚喜,或者玩綜藝節目上那種整盅游戲?事實是,她的這項工作完成得很順利。走廊的寂靜在遭到她輕微的破壞后,像撤去釣絲的池面重新合攏。但她的睡意已經全盤零落,組裝不起來了,并且這個無法入睡的狀態此后整整持續了三個多月——雖然次日,鋪天蓋地的報道都在渲染開幕式晚會的盛況,好像節日期間沒有任何厄運降臨,祥和得如同美夢。

“一六八八是最好的一間房。哪個房間都可以出問題,就這間不能。”弄清楚了這個意圖,素英為阿蘭不值。她的命不如一個房間。

記者又點了一根煙。

他還年輕,素英勸他少抽一點。

他說:“她真的是自殺嗎?你覺得她會不會是他殺?比如這個酒店之前的老板,已經被抓起來的姓肖的那個人。”

素英遲疑的間隙,對講機響了。前臺說九○二三要一件新的兒童浴袍。“我先過去一下。”她說,“其實,他殺也不一定要親自動手。說不準就有那么一股子力量在那里,隨時隨地能給你一刀,往你的杯子里下點藥,把你從樓上朝下一推。”

送完浴袍再上十六樓,一出電梯,素英迎面撞上了單珊和她的團隊。單珊換了休閑裝,戴上鴨舌帽和口罩,已不大能被認出。高馬尾打著哈欠交還房卡:“正好,我們就不去前臺退房了。”

遵循一客一換的原則,素英再度更換了四個八的布草。除了她以外沒有人知道,這些被一次次扒掉的無辜的布草都嶄新潔白,保留著漿洗后挺括的纖維質感,散發著與人體秋毫無犯的獨屬于布的氣息。換完了,她來到記者房中,問他要不要去四個八看看。案發時,那個房間叫一六○四,結案后重新恢復為一六八八。過了半年,經高人指點,改為八八八八,掛牌價也隨之上漲,與豪橫的房號相得益彰。這個房間住過要員、巨賈、明星和千姿百態的美人。他們紆尊降貴來到這座縣城活動時,前臺總會盡責地提醒:“您好,八八八八房間在十六樓。”

記者掐掉了手中的香煙,說不用了。明天他就要去往下一站,但正兒八經的工作還一下都沒開展。他要把他們的對話撥回起點,聊一聊辦節的這二十幾年為縣城帶來了哪些改變。

素英想,那就從頭說起吧。在湍流中上溯,她打撈著首屆文化節那年,也就是兒子溺斃那年的光陰的遺骸。用賞荷的阿蘭、吃不同口味的龍蝦的阿蘭、在舞臺上擁抱歌手的阿蘭來論證一年一度的錦繡繁華。記者邊聽邊記。落地燈柔和的光籠罩著他們,讓他們在這座即將睡去的城池里,近得像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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