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當雪花遇上梅花

2024-01-31 13:06:32瑛子
小說月報 2023年12期

◎瑛子

周一上午,JE 航空每周一次的視頻例會。走進會議室時,李揚大腦如同電腦CPU(中央處理器)飛速運轉,今天要干點什么?

上午九點至十二點,常規會議時間。 盡管常因某位領導超時發言而延至十二點半甚至中午近一點才結束, 前后也不過三四個小時。但對李揚來說,這大約是一周里有點煎熬的時間。 因此他每次走進會場之前,都會事先計劃好要做的事,以便合理利用這段時間。

會議開始,李揚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打開手提電腦。

會議由集團分管運控——運行控制中心的副總主持,巨大的環形會議桌,每人面前一只麥克風,各位分管副總輪番發言,視頻會議,面向集團決策層以及全體處級及以上的部門主管,運控、飛行、機務、貨運、財務、營銷委、人力資源……“條上”的、“塊上”的,發言者會被鏡頭拉近,攝像頭全方位、無死角地將會議現場轉播到深圳、重慶、成都、北京等地的十幾家分公司會議現場。

會議桌對面, 有一棵枝繁葉茂的發財樹,李揚視線在發財樹、發言者和手提電腦液晶屏三者之間相互交替。 看綠植與發言者時,仿佛側耳傾聽講話;回到液晶屏時,十指敲擊無聲的鍵盤,似在用心做會議紀要。

李揚的確在進行文字工作,但與會議內容并無直接關系。 他在OA(辦公自動化)平臺批閱文件,把一周內需要用文字完成的工作攢到這天,突擊完成:總結上周工作,安排本周及下周計劃,已完成的,綠線標注,未完成的,紅線標注,清楚清晰,一目了然;還有一些學習體會、心得等需要形成文字材料的,也能文思泉涌,掰開揉碎,洋洋灑灑完成。 他能夠一心二用,對于哪位主管的發言需重點關注,哪段講話制造了聽覺災難,心里有個篩子,以最經濟的做法,將接收到的信息一分為二,沒用的淘汰,有用的留下。這仿佛成了一種特異功能,由長期以來的例行會議訓練而成。

通常情況下,主管們的講話內容,并不如頭銜與職位具備吸引力。 會議開到一半,偌大會議室內,坐在“環形”外圍的人,有人悄悄打瞌睡,有人神情麻木,有人像身上長虱子,過一陣就要站起來, 以上洗手間的名義出去一趟。幾年前李揚也這樣,甚至還會悄悄吐槽:啰唆個啥? 講話稿像老太太裹腳布,誰愛聽啊。

現在不了。 職務變了,座位也從外圍逐漸移到環形桌近中心的位置,人也成熟了,成熟的標志之一是管得住嘴,不外露情緒。 經過幾番變通轉化,難熬的時間,變得實用而高效。別人搞不懂他在干什么,也沒人對他在干什么表示興趣。他時而凝神沉思,時而奮“筆”疾書,偶爾還會得到董事長贊許的一瞥。

董事長是兩年前“空降”來的,與李揚履職集團總經理在同一撥人事變動里。他記得首次見董事長,第一印象是慈眉善目,一張笑臉。但慈眉之下的一雙眼睛,如X 光一樣犀利,與人對視時,可以透穿五臟六腑。 與“慈眉”級別并列為集團“塔尖”的人物是崔書記,崔書記面相與“慈眉”相反,平時總黑著一張臉,幾乎沒有人看到過他笑起來是個什么樣子,笑神經是否正常值得沉思。 這位書記由于整天拉著老臉,大會小會強調“嚴格按照規章走”,無論你什么人,什么來頭,但凡在崗位上,稍有犯規就會從嚴從重處分、處罰、處理,在他這兒從無“情面”可講,JE 員工見到他都會繞道走,背后聽到他的名字也會懼上三分。久而久之,人送綽號“冷面先生”。

“慈眉”與“冷面”講話時,李揚需要專注傾聽,這時段的會議室,也是最靜的,所有人,包括“環形”外圍,小動作什么的,自覺收斂,全都無比專注。

輪到李揚發言,不用講稿,是他的風格和習慣。 凡他統轄范圍內的各類工作數據,閉著眼睛也可以說個毫厘不差。 這是他的本領,也是他能夠坐到這個位子的硬件之一。從兩年前第一次在這位子上講話, 他就給自己定下準則:只講重點,拒絕廢話。這種每周一次的會議有個名稱:生產調度會。 李揚發言主要有三大要點: 上周整個集團的工作要點及完成情況;上周出現典型問題的分析與整改措施情況;需要在會上與各位分管主管協調的事情,以及本周的工作重點及任務布置。 李揚條理清晰、主次分明、從容不迫、利落干凈,能三句講完的,絕不用三句半,沒用的話,半個字沒有。

李揚講話時, 整個空間除了他的聲音,靜的程度不遜于“慈眉”和“冷面”。 不像那個“總飛”——總飛行師,只要開講,“環形”外圍某些角落必定響起竊竊私語之聲。“總飛”喜歡洋洋灑灑,激揚文字,一發言就“展開”,一“展開”就長篇宏論、漫無邊際,仿佛語言機能嚴重失控,經常折磨得與會人員饑腸轆轆,背后懷疑他神經有問題。 李揚曾委婉“點”過這事,但“總飛”長期養成的習慣難以修正, 再說年已五十歲,年長李揚十歲,李揚實在不便多說什么。

李揚發言還有一個基本要素牢牢把握:凡有“慈眉”和“冷面”參加的會議,他永遠不做結論性發言。任何事情只陳述理由、思路和計劃,該鋪墊的鋪墊了,該突出的突出,最終的總結和決策,必由“慈眉”或“冷面”完成。 假若“慈眉”或“冷面”能順著他的思路得出結論,這次發言就大功告成。若他們的結論和李揚出現分歧和矛盾,李揚能做的是,本著服從領導、有益工作的原則,認真對待,妥善處理。

“嘀叮!”一聲手機信息提示音不知從哪兒冒出,李揚剛剛發言完畢。

李揚用余光瞥向環形桌斜對面外圍的張鶯鶯。張鶯鶯手里握著手機,會議期間,她的右手食指幾乎沒閑過, 誰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或是與人發信息,也可視為在手機備忘錄做會議紀要,看上去她脊背挺直,坐姿端正,冬瓜形的腦袋微微低垂, 并不好看的嘴角稍稍上翹,臉上略含笑意, 握著手機的手放在膝蓋上,眼睛半瞇著盯手機。 但李揚知道,她一定不是做紀要,她從來不是認真、規矩的員工。

盡管李揚自己在會議上不能專心聽“講”,也不太關心其他與會人員專不專心,但他不喜歡張鶯鶯不專心。 她是他的屬下,在總經理辦公室做文職,日常做些打雜之事,這種會議她原是沒資格參與的, 但她在辦公室沒什么正事, 每次都裝模作樣拿著圓珠筆和筆記本,顛兒顛兒地“混”進來。有一次“總飛”私下拿李揚開涮:“還是你小子能耐,整個集團就連書記和董事長都只有一個秘書,而你小子有兩個。”當時李揚用懇求的笑容回應他:“求您,您要不收留了這位姑奶奶,我愿意倒貼一桌酒錢。 ”

張鶯鶯不是李揚的秘書, 李揚有秘書,叫文聰, 是從名校社會學專業畢業的碩士研究生,文能思接千里,胸含錦繡,武能推杯換盞,斤半不倒,跟他兩年了,實踐證實是個人才。較之人才,張鶯鶯這個層次,還差十萬八千里。確切講,張鶯鶯是辦公室一個“閑人”,之所以做“閑人”,是因為她并不具備勝任崗位的專業技術與能力。有一次讓她寫一份事故征候的匯報材料,她啰里啰唆了四五千字,愣是沒講明白重點,之后就不讓她寫東西了,辦公室打雜什么的歸她干了。 無技能卻占據崗位,因為某種不可言說的關系。兩年前她作為應屆生以實習的名義進入“總經辦”,是“慈眉”特批的,實習結束留下來,也是“慈眉”特批的。 這事除了李揚,沒人知道,她究竟什么背景,不便問,也無權過問。

李揚每次看到她,都會在心里條件反射地皺眉——不光因她作為年輕女孩的個人形象(別說在航司這種地方,就是在普通女人堆里,冬瓜臉和木墩身材都屬中下), 還常因她的某些行為令人不敢恭維——但由于不便言說的因素,他必須無條件地忍受她,這是毫無辦法的事。 由于她一天到晚在他眼前晃來晃去,要么跟在他身后轉來轉去,被廣大同事戲稱“張秘”。

“張秘”熱衷于參加各種會議,每次跟在李揚身后,以“學習”的名義像泥鰍一樣溜進會議室,一沒亂紀,二不違章,“慈眉”和“冷面”都能視而不見,李揚又何必給自己樹敵? 所以他盡管心里硌硬,卻從未嚴厲制止。來就來吧,老老實實聽聽領導講話也好,規規矩矩做點紀要也成,哪怕什么也不干,本分坐著也行,可她居然在李揚眼皮底下,放肆地搗鼓手機,這讓他不得不投以凜冽的目光。

“張秘”很敏感,雖與李揚隔了一層人腦袋的距離,還是覺察到了領導的情緒變化。 從這方面看,她確實具備了秘書的某種素質。 盡管李揚用的是余光,只是遠遠地、冷冷地一瞥,一個字不說,但他以此表達的批評和不快,她已心領神會,迅速調整自己,麻利收起手機,面不改色地沖李揚微微一笑, 又詭異地沖他搖搖頭,仿佛在說:“李總,剛才那不合時宜的手機提示音,不是我的。 ”

李揚目不斜視地坐著,不再理會她。 此時“冷面”正在進行最后的總結,言簡意賅,不浪費一秒時間。 會議即將結束,不料“總飛”面前的話筒忽又響起。他已發過言了,主動要求“一點補充”。李揚以余光左右輕掃,左邊一位集團副總,悶頭猛吸兩下鼻子,右邊那位副總目光呆滯。“總飛”侃侃而談,某航一名“空保”,因私帶“毒煙”被抓,由于次數和數量驚人,在業界引起不小震動,要求各部門引以為戒并嚴厲加強思想教育整頓……

這時, 李揚褲兜里的手機振動了一下,摸出手機低頭一瞥,是一條微信消息。

“方便的時候見個面,可以嗎? ”

李揚感覺到心跳的波動,如果呈現在心電圖上,會是一個明顯的波峰,曲線迅速上揚,又迅速回落。

這條沒有稱呼的信息,來自陳蕓蕓。 她是乘務隊的一名乘務員,也就是一名“空姐”。 情緒的微妙波動,已先于他的理性確認,她和他有點什么關系。 除卻工作關系,成年男女之間的關系,不需要詳解。 但又與那些正常的男女關系不太一樣,是有點找不到確切言辭形容的關系。

幾秒鐘的波動之后, 李揚情緒恢復常態。眼睛和面部表情,沒有泄露主人的秘密。 剛剛步入不惑大關,這點修煉,早已融進神經系統,成了一種本能。 他沒有回復她。 這條信息遭遇了垃圾短信的命運: 被利索地按下刪除鍵,第一時間從手機里消失。 李揚收起手機,繼續旁觀“總飛”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意外的是,這次“總飛”沒有“展開”,五分鐘就結束了“教育”,這讓李揚暗暗松了口氣。

落日余暉一縷縷消失在山那邊。大片的紫色晚霞半小時前還在天盡頭潑涂油畫,轉眼消散殆盡。 動人心魄的夕暉,變得灰暗。

這個下午, 李揚在辦公室旁邊的小會議室,開了一個例行小會,召集幾位副總以及一線生產各“條上”“塊上”的主管、經理,傳達貫徹本周生產調度會的重要精神。 該叮囑的叮囑,該敲打的敲打,部門與部門之間有相互沖突的、解決不了的問題,需要他協調的都拿出來擺在臺面上,他能拍板的就當場拍板……這些人到來之前, 他習慣性地從公司內網上,用三十分鐘時間,將上午三個半小時的會議內容瀏覽一遍。 盡管大腦里已有備份,為確保萬無一失,還要再做個保險。 這些人都是各“山頭”的“大拿”,他必須確保任何時候不能在屬下面前授以專業上的把柄或笑料。

這些人里,有幾個跟著他沖鋒陷陣已經多年,屬于嫡系,另一些人,各懷心思,但在他管轄之內,都愿意與他攀兄攀弟,看上去都是兄弟,兄弟也有遠近,各有短長。 就工作而言,李揚盡量做到一碗水端平,盡可能發現并挖掘每個人的優勢,最大限度地發揮、利用其長處,回避其短處,以便更好地開展工作。 從他多年的管理經驗出發,一直以來贊同一句話:只有不合格的領導,沒有不合格的員工。

小會結束,人影散去,辦公室重回寂靜。

下午四點半,是JE 航空“常白班”職工的下班時間。 特殊的行業性質,公司地勤職工以工作規律劃分,可為兩類:一類值班制,值二十四小時,休四十八小時,這類人通常屬于一線生產人員、 基層技術職員或窗口服務人員,比如運行人員、機務人員、商務人員;另一類常白班,朝九晚五,上五休二,像公務員那樣,比如辦公室人員、財務人員以及各層級管理人員。

李揚站在落地窗前,望著滿載員工的班車從樓前停車場出發,徐徐遠去。他不乘坐班車,因為很少有正常下班回家的時候。再說,家?只是一個空房子而已。 他曾經有過溫馨的家庭,也有過牽腸掛肚的眷戀, 不過那一切很短暫,似一簾幽夢,像一春夢雨。

現在已成前妻的那個女人——俞晶,在女兒三歲時, 和一個到電臺做節目的畫家好上了。后來電臺的人都知道主持人俞晶愛上了畫家,畫家愛上了俞晶,她的朋友們都知道了,而這些朋友中也有他的朋友。 他們都瞞著他。 可能他確實太忙了, 也確實沒人愿意傷害他,直到后來的后來,他在家里發現書櫥底柜里塞滿一個二流子畫家的畫,于是成了最后一個知道妻子與畫家相愛的人。

沒有任何猶豫,解除婚姻,他一把火焚燒了那些給自己帶來恥辱的畫。 俞晶“以孩子還小、死也不離開孩子”為由,哭鬧,不肯離婚,與“二流子”斷絕關系,自省、自責、自罵、自捶、自戕。李揚也疼孩子,但做不到為疼孩子,讓自己活在他人異樣的眼神中。最后俞晶把責任推到他身上,說都是被他逼的,不然她不會犯這么低級的錯誤。 他問他怎么逼她了。 她說:“你一天到晚心思撲在工作上,你知道我嫁給你這些年內心有多孤獨嗎?”聞聽此言,他越發加速了離婚步伐,助她早日脫離苦海。 為盡快結束糾纏,李揚把女兒的撫養權以及全資購買的全海景大宅拱手相讓,凈身出戶。

之后他就不再有“家”的概念了。盡管在工薪階層中他算是收入較高的,但在東南沿海麗城這種房價趕超北上深的城市,買房也并非輕而易舉。 為了有個棲身之所,他不得不重新置房,背上巨額貸款,海景已無。 對他來說,沒有女主人的房子,不管裝修成什么樣子,仍舊是個水泥殼子。 每晚工作或應酬結束,拖著疲憊的身體摁開指紋鎖,偌大的空間,清冷、寂靜,偶爾會生出“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下愁”之感慨。 有時候醉酒,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去,次日醒來發現自己在大理石地板上睡了一夜。

偶爾沒有飯局應酬,他會在下班以后仍然將自己扔在辦公室,靜靜地喝一杯茶,抽一支較為柔順的煙,思考一些問題,把白天沒時間整理的思緒回顧一下,總結一下,理順一下。有時候即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為安靜一下。對于他這樣每天都有大堆事務排隊處理的職業人,安靜,能夠一個人待一會兒,是一種奢侈。

微信紅點顯示有二十一條信息。

有正常的工作信息, 通常匯報航班狀況,還有集團財務的收支狀況,比如昨天的數據是盈利八千萬元, 今天數據變成虧損一點二個億,波動如A 股大盤,說不上牛市或熊市,稱猴市更為妥帖。 還有七七八八的工作信息,他一一即時回復。

再有,就是陳蕓蕓的信息,截至此刻,今天已發來四條。 除了上午會議室收到那條,另三條分別為:“沒看到信息嗎?”“為什么不復信?”“為什么躲著我? ”

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大腦里盤旋不去:麻煩來了嗎?

一支煙燃盡,李揚思索著,向陳蕓蕓回復:“抱歉,最近實在太忙。 ”

簡單利落的幾個字,典型的李揚風格。 摁出發送鍵時,他想到一句話:我沒有坐懷不亂的能力,我根本就不給她們坐懷的機會。

這樣回復還有兩層意思:其一,如果她是玩,那么對不起,他無法奉陪;其二,如果她有情,那么,他能做的,就是不給她希望,斷絕她一切非正常想法。 因為至少目前,他沒有第二次踏進婚姻的計劃。 彼此不耽誤,她一個年輕女孩,也不必浪費青春。

李揚陷在高靠背的真皮座椅里, 這么想著,不由自主自嘲地笑了,“有情”?是不是你這個老男人想多了?

很多人不知道,工作之余,不應酬時,李揚的個人生活,遠沒有職務看上去那么風光或光怪陸離。 他不打高爾夫,不打撲克,不玩麻將,不賭球,不足療,不練歌,對許多其他男人熱衷的娛樂場所不感興趣。 經常被邀約,通常是謝拒。喜歡品茶,卻幾乎沒有專門的時間弄茶,因此喝茶這事,經常在辦公室順便進行了。 作為一個世俗標準的所謂成功男人, 可以肯定地說,除了抽煙,李揚沒有其他不良嗜好。必要的和推托不掉的應酬之余,唯一能讓他沉迷的是關注股票趨勢。

一個星期里,有一到兩個晚上,他刻意避開酒局飯局,讓自己“清閑”一下。 回到那個能看到一抹山景的“水泥殼”里,他動手煮碗西紅柿雞蛋面,比龍蝦與帝王蟹還熨帖腸胃。 飯后鉆進那間幾乎二十四小時合著窗簾的書房,把自己扔進一只小沙發里,抱著手機研究財經資訊, 追蹤金融動態, 琢磨紅紅綠綠的K 線圖。因這一愛好,他進了一個群,群的名字叫“采金天地”,小范圍的群,三十來個人,群主名為“楓葉”,可能期待綠盤變紅吧。

在“采金天地”,李揚不再是公司領導,而是“滄海一粟”,他給自己取的,信手拈來,符號而已。李揚來這里,只有一件事,聽“楓葉”講盤后分析,并非每天都來,有空聽聽,沒空就算了。“楓葉”是位高人,有一套高超的看盤理論和操作技巧。起初朋友介紹時,李揚不以為然,半信半疑,哪里有什么股神啊,多神的股神,來一輪熊市就消滅啦。 沒想到兩個月觀察下來,發現這哥們兒不是騙流量的騙子。

李揚發現,“楓葉”除了技術精準,還具備了決斷力。 在股市混,患得患失,心懷僥幸,賣了怕漲,買了怕跌,漲時貪婪,跌時恐懼,這些散戶通常具備的致命缺陷,在“楓葉”身上極少出現。兩個月內股市出現兩次較大級別的技術調整,由于“楓葉”精確預判,李揚避免了大損失,因此成為忠誠度較高的群員之一。

每次點開群,李揚不會待太久。 踩著點過來,“楓葉”盤后分析結束,李揚離開。記不得那天因為什么事,“楓葉”推遲了“盤后”時間,在等待“楓葉”現身時,有人在群里上傳了一段音樂。

確切地講,是一首老歌。

李揚順手點了播放鍵。 是一個女聲,該怎樣形容那歌聲呢? 仿佛天山雪水緩緩流淌而來,清澈、輕盈、晶瑩、透亮、婉轉、悠揚、甜美,有一種鄧麗君的味道,似鄧麗君,又非鄧麗君,幾乎一瞬間,它們瀉入他的耳膜,沁入心脾。

李揚打開藍牙,連入音響,靜靜靠在沙發上,全神貫注傾聽。

我是一片雪花

而你是一朵梅花

我離開蒼茫遙遠的天空

為你飛舞飄下

我心晶瑩無暇

獨愛你紅塵奇葩

那一朵風中搖擺的嬌艷

是我追尋的夢啊

…………

形容聲音,有一個頂級詞語,它叫“天籟”。常聽誰說, 某某歌唱家有著天籟般的嗓音,而李揚聽來,也就那么回事,輕易不會為之動容,更不會動心。因此,在此之前,李揚一直無緣享受天籟,也一直不知天籟為何音。但那個夜晚,他覺得自己遇到了天籟。或許演唱技巧比起專業歌手略有遜色,但音色空靈,甜而不膩,最打動人的,是歌聲中有一種稀有的深情,百轉柔腸,層層遞進,一忽兒恍若細雨沙沙而落,一忽兒如月華傾瀉,又一忽兒仿佛在雪花飄揚中閑閑漫步……工作的壓力和身體的疲憊,被歌聲輕撫而去。

《當雪花愛上梅花》, 李揚記住了歌名,記住了歌唱者的名字:雪兒。

一曲聽罷,李揚手指上劃,發現這個雪兒幾乎每晚都要來群里,發一首自己唱的歌。 不同的歌她可以唱出不同的特色,每一首歌都好聽。那晚之后,李揚每晚臨睡前,都要點開那個群,看見雪兒的歌,點開,傾聽,在空谷幽蘭般的歌聲中入眠。 偶爾工作間隙,他的內心會生出隱隱的期待,期待那個聲音。 那是一種久違的情緒,特別真切的情緒,他不能騙自己。有時在外應酬,回家已經很晚,過了“楓葉”講評時間,他仍然去群里流連一下,看看歌聲有沒有出現。 有一次,在聽完歌后,他情不自禁,向從沒說過一句話的雪兒獻了“一束花”。收到他的“花”,雪兒回復一個調皮的“笑臉”。 這于他是第一次在群里主動與陌生人交往。

雪兒不出視頻。 她是一個神秘的存在,讓人心生好奇。 每當歌聲響起,她的視頻里會出現一幅蠟梅盆景,蠟梅綻放著黃綠色嬌嫩的花芽,清新、靈秀,不失嫵媚。 這時候李揚會想象一下盆景后面的人,有時候他會踏著音樂從書房走出來,立于陽臺,望著陽臺欄桿下花枝搖曳、樹影翩躚,想象一下擁有這樣嗓音的女人的模樣。

那晚因為接航班,李揚在公司待到夜里十二點。 需要總經理在深夜里迎接的航班,一定比較特殊。所謂特殊,比如新年的第一架航班、年度的最后一架航班,比如首航(新開辟航線的第一次航班,或新引進的重要機型第一次執飛), 或某邊遠小國重要國家領導人的包機等等。 這都需要重要領導在崗加強安全保障。 通常情況下,“慈眉”不出面,“冷面”也不露面,李揚就義不容辭了。

盡管時間已很晚,他也很疲勞,但仍然不得不強打精神挺上去, 還不能流露倦怠之意。機組人員一天到晚在萬米高空奔波十幾個小時都沒喊累,你坐辦公室的喊累? 再者你得鼓舞士氣,上上下下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呢。

那晚是公司最新成員——一架波音787的首航。波音787 是被譽為“夢想之翼”的寬體機,目前在全國范圍內,航司對這一機型的使用也屈指可數。 公司為引進它耗資巨大,在安全飛行、社會效益以及經濟效益上,寄予厚望。首次執飛,公司格外重視。

航班從倫敦返回,落地前一刻鐘,李揚帶領一行人馬,來到停機坪恭候機組。飛機落地,禮儀小姐向機組獻上鮮花,由李揚領頭的一干人,與機組成員一一握手。 他雖與老機長熟得不能再熟,但儀式感不能省略。 機長、副駕、乘務長、乘務員……每握一位,李揚都要說一聲“辛苦”,對方回一聲“李總好!不辛苦”,這是程序,必須要走的。 輪到一位空乘——年輕的姑娘,當她開口說“李總好”時,有那么一刻,李揚心里忽地一激靈, 仿佛捕捉到某種天外來音,清新嫵媚,如花朵初綻,如雪片飄飛,那聲音如一根無形手指,不經意地撥動了他某根神經。

借著機坪并不明亮的夜燈,李揚的視線在她臉上多停留了幾秒鐘, 她沖他嫣然一笑,烏黑的眸子深情款款。

那晚李揚并沒喝酒, 卻忽然有一些醉意,仿佛聽到了似夢似幻的雪兒的聲音。幾秒鐘的內心波瀾,他沒讓它從臉上流露出來。 女孩說話的聲音,與那歌聲,雖有相似,卻又不同。 他把它們當成瞬間的錯覺,迅速拋置腦后。

握手完畢,全體人員合影留念。儀式結束,司機送李揚一行人從機坪回公司,李揚從公司取了車,驅車回家。 從公司大院駛出,轉個方向,前行五六分鐘,只見一位身穿JE 空乘制服的女孩子,拖著行李箱,醒目地站在路燈下的馬路邊。她正不時地左顧右盼,顯然在打車,卻又一時打不著的樣子。 此時已近凌晨一時,李揚朝她瞅了一眼,有些眼熟,這不是剛才波音787 首航的機組姑娘嗎? 幾秒鐘的遲疑后,李揚減了車速,將車子向路邊靠過去。

正是那位聲音特異的姑娘。剛握過手的八名空姐,他唯獨記住了她。 不僅因她的嫣然一笑,也因她的窈窕身姿,最主要的是瞬間撥動他心弦的似曾相識的聲音,令他難忘。

“你到哪兒? ”他將車子滑到她身邊,緩緩停下,摁下車窗。

“噢,李總,××路,”女孩欣然一笑,晃晃手里的手機,“哎呀,我叫車了,一直沒有司機接單。 ”

“順路,上來吧。 ”他摁下中控鎖。

“太榮幸啦! 謝謝李總! ”女孩從后門鉆進車子,把箱子也拖進去。

“怎么沒乘機組車?”他問。他心想,如果機組車深夜將工作人員甩于半途,車隊隊長的管理是有問題的,難辭其咎。

“我回宿舍取了點私人用品, 就沒有讓機組車等我,太晚了,要送機長他們先回去。 ”女孩善解人意地補充。

轉了兩個彎,駛上一條海濱公路。 這是李揚日復一日的回家之路。還有一條直線距離較近的高速,但只要沒有緊急事情,他寧可繞遠,也要走這條路。他喜歡這條路,不僅因為人少,車少,信號燈少,也因為他更喜歡它兩旁的景致:漫長的海岸線,一邊是波光粼粼、煙波浩渺的海面,一邊是綿延不絕、錯落有致、具有藝術品位的城市建筑。

大道兩旁,綠草如茵,綠樹如畫。春天的黃風鈴如云似夢,盛開在空中,叢叢簇簇、繁茂蔥蘢的叫不出名字的巨大綠植,以頑強的生命力向這座城市展示著它們的生機與美麗,行駛在這條路上,有強烈的置身于畫中的感覺。

此時此刻, 海岸線上五彩斑斕的夜景,散發著與以往的夜晚不同的別樣風情。

“你是新人? ”他問她。

“在JE 六年了,” 她笑了笑:“我在××中隊,陳蕓蕓。 ”

JE 的空乘隊伍,上上下下,空姐有三四千名。 李揚熟悉并叫得上名字的空乘,都是在JE干了十多年的老空乘。一批又一批九〇后甚至〇〇后新空乘,李揚知之甚少,多數都是陌生面孔,叫不上幾個名字。

簡單的對話之后便是沉默。一男一女在一個密閉空間里的沉默,讓李揚感到別扭。 為了緩解別扭,他摁開音樂。雪兒的《當雪花愛上梅花》頃刻間在車廂里流淌起來。

我心晶瑩無暇

獨愛你紅塵奇葩

那一朵風中搖擺的嬌艷

是我追尋的夢啊

…………

“李總,您喜歡這首歌?”聽到音樂響起,陳蕓蕓的微笑更加溫柔,眼神也放出異彩。

“還行。 ”

“這個是翻錄的吧? ”

“群里下載的。 ”

“李總,您先把它關一下,好嗎? ”

李揚沒問為什么,伸手按了暫停鍵。 音樂關掉了,然而天籟般的歌聲卻沒有停止,反而在耳邊延續:

我為你飄灑

你為我開花

此生有此一刻

與你相依相偎

何懼陽光來融化

…………

沒有伴奏,清唱,歌聲像山泉水氤氳著果香與花香緩緩流淌, 與存在手機里的一樣好聽。

李揚無比驚訝地看后視鏡,只看到后座上的陳蕓蕓,嘴巴一張一合,婉轉、悠揚、清澈、甜美的歌聲,正從她的唇齒之間飛翔而出。

一曲完畢,好一會兒,李揚回過神來:“你是雪兒? ”

陳蕓蕓捕捉到了他驚訝的神色, 莞爾一笑:“雪兒是微信名,晚上不飛行的時候,我一個人待著沒事,就在群里唱歌,這也是我唯一的愛好和消遣方式。 ”

此情此景,李揚再次感受到麗城夜景的嫵媚迷人。 海岸霧氣漸籠,城市披上一層薄薄的輕紗,幾艘漁船在霧靄沉沉的海面上透出點點迷離燈光。一向冷靜的李揚,忽然有些激動。他沒想到與雪兒竟以這種方式在現實里相逢。一切竟是如此自然,仿佛冥冥之中上帝的安排。

不需要多說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彼此似乎都可以看到對方心里去。車到陳蕓蕓住所的樓下,她邀請他上去坐坐,這么晚了,他竟然沒有推辭。

如果說李揚沒有猶豫,一定是假話。 進電梯的時候,他還在掙扎。掙扎什么呢,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他不是圣人,是隱約擔心給自己惹麻煩吧。 他之前的原則是“兔子不吃窩邊草”,離婚五年來他有過兩次疑似戀愛的經歷,都是圈外人,皆無疾而終。和空姐?明顯是在破壞自己給自己定的規矩呀。

可在這種氛圍下抵擋誘惑, 實在是挑戰。至少這晚的他,無法說不。 陳蕓蕓盡管身著制服,服裝的修身剪裁把年輕女性的身體曲線襯托得恰到好處,少女般修長的美腿,讓她在這個花香飄搖的春天的夜晚,格外迷人。 李揚仿佛被一股詭異的力量驅使,著魔一般,久違的沖動如洪水,把叫“自制力”的東西消滅得干干凈凈。

那個夜晚,于他,是一場盛宴。二十七八歲的女子,她的柔軟和馨香,足以用來回憶半生。在一間散發著香氛的閨房里,在一張鋪著粉色床單的小床上,激情之后,兩個人并肩而臥。有那么一瞬,李揚大腦里閃過這樣的念頭:這是上天對我的眷顧嗎? 那么要感謝前妻的成全了。

“有男朋友嗎? ”李揚問。

“曾經有,兩年前分了,還沒遇到合適的。”她說。

單身,很好。 李揚暗想,自己那個“水泥殼子”,已經冰冷太久,需要一個合適的女人去悉心打理。 她是那個合適的人嗎? 她對男朋友的選擇有什么要求呢?

“這種場景在之前設想過無數次,”陳蕓蕓打斷了他腦袋里的遐想, 她說,“此時此刻,我感到幸福,我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

“之前? ”李揚疑惑。 之前? 設想? 設想過無數次?

“我現在感受到的是勝利的喜悅。”女孩側過身體,滿臉坦誠。

李揚已閉上了眼睛,他需要休息。可是,他疲倦的神經,被“勝利”一詞尖銳地刺中。

“什么意思? ”他問。

陳蕓蕓活潑地笑起來。 笑聲如清泉流水,叮叮咚咚,淙淙潺潺,止不住。李揚詫異:“笑什么呀? ”

“想聽嗎?”她翻起身,一只胳膊支起下巴,烏黑的眼睛目不轉睛注視著他,“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

“實事求是。 ”李揚平躺著,睜開了雙眼。

“理智上我覺得應該說假話, 因為真話可能會讓你不高興。 ”她蹙蹙眉頭,轉瞬又笑起來,“不過,我還是愿意說真話。你聽了別生氣,好嗎? ”

“不生氣。 ”他說。

“你知道我們乘務隊的姑娘們在背后都叫你什么嗎? ”

“什么? ”

“無法攻克的堡壘。 ”

“是這樣嗎? ”李揚笑了。

“公司高管里, 你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她娓娓道來,“最年輕、最好看、最有風度、潔身自好,乘務隊的小姑娘,都崇拜你。 ”

“真的嗎? ”李揚有點難為情,心里還是蠻受用的。

“我們最惡心的就是那個狄副總, 一大把年紀了,見了小姑娘,就喜歡給人家看手相,有一次摸人家大腿,讓人家扇了一耳光,太猥瑣啦,嚴重鄙視他! 哈哈! ”

“呵呵……”李揚也跟著傻笑幾聲。

“你還有個綽號,叫小柳,知道嗎? ”

“似乎聽說過。 ”李揚又笑。 小柳就是柳下惠。 這名號不知從什么時候傳出來的,也不知從什么人那兒傳出的,反正就是傳出去了。 在JE 公司,女孩子們私下一提小柳,都知道是李揚。

“可是我不信,我不信你是柳下惠,”她說,“我就想試試, 看她們的結論是不是站得住腳。 ”

“你就是這樣試嗎? ”李揚翻了個身,坐起來,靠在床頭,找到外套,從兜里摸出煙,從煙盒里抽出火機,點燃一支,臉上依然掛著笑,但笑容與剛才已不同。 一分鐘前的笑是發自內心,此時心里已經沒有了笑意。

幽幽燈光下,陳蕓蕓顯然沒有注意到他細微的神情變化。 她拉開床頭柜里的抽屜,取出一只玻璃煙缸放到他手邊,繼續道:“為了吸引你的注意,我可是絞盡腦汁啊。 我的相貌在空姐隊伍中不占優勢, 但我的優勢別人沒有,從小到大,我唱歌沒有人不喜歡聽的,高考時差點考音樂學院, 考慮到演藝圈那條路不好走,就放棄了,后來報考了播音主持,大學里同學們都稱我‘小鄧麗君’……畢業后我想去電視臺,筆試沒過,剛好JE 招空乘,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沒想到幾輪考試下來,過了。 ”

“哦,這樣啊?”李揚吐一口煙霧,注視著她大眼睛周圍長長的睫毛。

“你這個人,不貪財,不近色,怎樣才能接近你呢? 后來我終于悄悄打聽到你炒股,有一個專門交流股票的群……哈! ”她小嘴巴一張一合,得意地笑著。

“那個群的信息,你是怎么得來的? ”李揚覺得奇怪,那個“采金天地”群,除了身邊一兩個心腹,沒幾個人知道。

“這還不容易嗎?”陳蕓蕓得意地飛過一個嫵媚的眼神,“沖你身邊的人飛幾個媚眼,掏出一點情報不是難事。我沒想到你那么快就會喜歡上我的歌。 你這個人,在女孩子面前總是不茍言笑,令人望而生畏,竟然也會獻花……”

李揚臉上的笑意仍然保留,但內心那種美好的感覺已轟然坍塌。

這個女孩子,輕視不得。她對他的了解,顯然已遠超他對她的了解。 看來,她是下了一番功夫,為獵捕他,守株待兔已不是一天兩天了。

她倒坦率得很,主動坦陳:“剛才讓機組車在那兒放下我,就是為了等你,知道你從那條路上經過。 ”

他面含笑意,抽著煙。她翻身坐起,伸出雙臂,從背后擁抱了他。 柔軟的身體貼著他的身體,此時此刻,他卻已毫無感覺。 他自己都驚詫,兩個小時前的激情澎湃,這么快就全面枯竭。 而她,依然沉溺于柔情中。 她一字一頓道:“我可能真的愛上了你,我是不是愛上了你? ”

李揚在煙缸里摁滅了煙,從她的擁抱中掙脫出來,他轉過頭,望著這張滿是膠原蛋白的臉,像望著一塊石雕:“可是,我恐怕什么都不能給你。 ”

“說什么呢? ” 她笑了,“我管你要什么了嗎? 我什么都不要。 你只要偶爾能給我一點點時間。 ”

“恐怕時間也沒有。 ”說出這話,連他自己都覺得缺乏人情味。

她怔了一下,仍然讓自己笑出來,且盡量笑得滿不在乎。 她低聲道:“沒關系。 ”

這一晚是個轉折。

原本潺潺溪流一樣伴著他的歌聲,可以與歲月一道流下去的,或許會很長,一年、兩年,甚至半生……可李揚的心情忽然變了,在這個飄著淡淡花香的春天的夜晚。

次日清晨,李揚開車到公司,將自己關在辦公室的衛生間內, 從鏡子里望著自己的臉,這張臉呈現死灰色, 神情出現了短暫的茫然,仿佛遭受了巨大打擊,沮喪無比。 哪有什么上帝的安排,那點浪漫與美好,原來皆為人工制造、有意設計。原以為散發馨香的空谷幽蘭,竟是一株精心打造的罌粟。

和所有的人際交往一樣,李揚習慣于把主動權握在自己手里。 像一只風箏,線軸被他牢牢握在手心。他需要它飛高一些,遠一些,就放一下,松一下;需要它低飛,或回旋,就收一下,緊一下,完全做到收放自如,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可這個女人,她居然布置一口阱,讓他掉進去;張著一只口袋,請君入甕。

很抱歉,他不喜歡女人心機太重。 這樣的低級游戲,他沒興趣。

從這天起,“楓葉”的盤后分析,他忍痛割愛了,李揚退出并刪除了“采金天地”,刪除了手機上所有關于雪兒的歌。曾經給了他至美至純至深情的天籟之音,自此從他的生活里銷聲匿跡。多少有一點心疼,但不能心軟,更不能手軟。 他已經不愿再和她有任何糾葛。 從管理學的角度講,這叫風險控制。如同股票交易,當局勢不好、發現隱患時,該割肉斬倉,絕不能優柔寡斷,瞻前顧后,更不能心存僥幸,拖泥帶水。

春天過去了,夏天來了。日子照常,生活照常,工作照常,一切仿佛回到從前。彼此各忙各的,相安無事。 偶爾有片刻閑暇,李揚閉上眼睛,仍會想起曾經的甜蜜和美好,睜開眼睛,一切又迅速地被汪洋大海般的工作給湮滅了。他不聯絡她,她也不主動聯絡他。 這女孩子倒是蠻有自尊的,九五后的女孩子,拿得起放得下,揮霍青春如同揮霍錢包里的錢,一切以快樂為準則,不會患得患失與“曾經”苦苦糾纏。

夏日晨曦的霞光, 仿佛女人柔軟的手指,撫過城市的寸寸肌膚,這座有山有水的海濱之城,在一片柔光中漸次蘇醒。天微微亮,李揚從家里出發,驅車五十分鐘,到達機場JE 的辦公樓區。

六名身著寶藍色JE 空乘制服的乘務員,拉著小型號的黑色拉桿箱, 走成一個整齊隊列, 從鑲著深藍色鋼化玻璃的JE 辦公大樓里走出來。 李揚眼皮忽然輕輕跳動一下,瞬間有了很細微的情緒波動。他在樓前泊滿汽車的停車場找了空當,將車子倒進去,熄了火。寶藍色的空乘隊伍,像一縷藍色微風,從眼前輕輕飄過。不遠處的機組車,張著長方形的口,將這縷養人眼目的藍色依次吞沒, 將她們拉去機場,執行航班任務。

陳蕓蕓就在隊列之中。 在他發現她之前,她已經看見了他。 確切講,她因為看見了他的車,才看見擋風玻璃后駕駛座上的他。那縷“藍色的風”飄過他車前時,他清楚地看到她投過來的眼神。 不失嫵媚,不乏幽怨。 他甚至看到,她眨眼睛的時候,小巧挺直的鼻子下,涂著熒光唇彩的紅粉色嘴唇微微張開了一下,他的意識告訴他,那不是飛吻,而是質問。

陳蕓蕓身材高挑,從走路的姿勢,可以看出自幼接受過舞蹈訓練。 她膚色白皙,容顏姣好,微笑起來兩頰如花朵盛開,讓她的笑容具備了一種沁人心脾的甜美氣場。 實事求是地講,在公司的空乘隊伍里,陳蕓蕓算得上不折不扣的漂亮女孩。 可像她這樣的漂亮姑娘,這棟大樓里比比皆是,就如同眼前這樣的大樓在這座城市里比比皆是。 在美女如云的航空公司,把青春奉獻給這棟大樓的男人,對美色的抵抗力和免疫力,早已超過了一般女人對男人的通常估計。 從一名普通職員層層向上晉級,一路過關斬將,集團高管之路不能說是槍林彈雨吧,至少也是層巒疊嶂,披荊斬棘,一次次疾風驟雨、驚濤狂瀾中,從一條單薄的小船,成長為一艘游輪,能不珍惜嗎?

想來陳蕓蕓對李揚的評價是中肯的。在JE高層,他確實是一個特別的存在。 他晚上有應酬,基本都為工作。 他幾乎不會在很晚的時間里和女孩子單獨會面, 尤其公司的女孩子,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紀律。 JE 是省直企業,李揚自被列入“省管”干部,眼前便只剩一條路:往前走,沒有退路。 人生于他,是正午的太陽,任何有可能成為污點的東西,都要避之如疫。

兩位年輕姑娘,站在大門兩側,沐浴著早晨的陽光,向每一位走進大樓的人柔聲說“您好”。 這是兩名實習空姐,每天早八點到九點,像開在門前的兩株桃花,連續不斷地說出無數次“您好”, 用來練習正式登機前的口形和微笑。

李揚從她們身前走過, 沖她們點點頭,說聲“早”。 在“內卷”慘烈的當下,小姑娘們一個賽一個地敬業,不容易。 所以回復她們“早”的時候,他都發自內心。

“回答我,為什么躲著我? ”

清早起床后手機里蹦出來的一條信息,和昨天一樣,他掃過一眼,刪除。刪除前看了一眼時間,發自凌晨一時。

幾分鐘后,李揚坐到辦公桌前,摁下臺式電腦的啟動開關,然后離開辦公桌,給自己洗茶具,沏茶。李揚勤于工作,生活上卻算不得勤快之人。有時辦公桌上文件如山,塵埃明顯,他才會簡單整理一下。辦公室衛生有專門的保潔阿姨,但他不允許保潔人員碰這張辦公桌和茶桌上的茶具以及自己的杯子。

茶香在空氣中裊裊浮動。李揚兩只手指捏著茶碗,讓柔滑如絲綢的茶湯滋潤稍有干澀的咽喉。 一杯下去,他確定了一個事實:這個女人,凌晨一時發信息,她在抽瘋。

原以為事情已經過去,現在看來,李揚的期望不過是掩耳盜鈴。 和他期望的恰恰相反,它們蟄伏了一段時間,正疾步向他狂奔。是呀,一個工于心計的女孩, 煞費苦心接近了你,難道只為請你享受一頓“盛宴”? 憑什么? 你憑什么享受“免費盛宴”?

發生在春天的事,是個意外。確切講,是他落進了她的“設計”。 他的錯誤在于,關鍵時候沒有堅守底線,對此他已做了深刻的自檢與反省。 但既已發生,總是要埋單的,憋了這么久,她究竟想要什么?

正這么想著,陳蕓蕓的信息再次從手機里跳出來。

“見一面這么難嗎?安排時間吧,我有事和你談,不然后果自負。 ”

她以為她是誰? 除了他的前妻,從來沒有人用這種口氣和他說過話。就像后腦勺冷不丁挨了一悶棍,李揚愣了一下。回過神來,看看時間,放下茶碗,起身到辦公桌前,坐下,伸手握住鼠標,通過公司內部網,瀏覽航班時刻表與機組名單。

可以確定,陳蕓蕓發信息這個時間,她已經登上飛機,應該關掉手機,進行飛機起飛前的準備,馬上執行航班任務,這是工作流程,也是工作紀律。 可她,竟然,在如此繁忙的時刻,偷偷發信息? 是躲在小廚房發的,還是狹窄的洗手間?

李揚有些惱。 公然違反工作紀律,對職責毫無敬畏之心,這是不想干了? 如果讓客艙部主管王蕾看到, 劈頭蓋臉一頓痛罵、 扣分、罰款,是少不了的。如果讓李揚親眼看到,他不會罵她,也不扣分、不罰款,他會二話不說,立即責令人事部門解除合同開除她。 陳蕓蕓,不僅無視紀律,在工作過程中發信息,而且發信息的對象是他。 這叫什么? 挑釁嗎?

逼他拿出制度制裁于她?李揚直感到一股血流唰唰涌向腦門。

一向溫文爾雅的男人, 靠在座椅靠背上,至少有三分鐘,像蜥蜴那樣,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三分鐘后,嘴里低聲罵了一句粗話。

“鐵腕”是怎么管的乘務隊?“鐵腕”是王蕾的綽號,客艙部的老大,JE 乘務員見了她就像兔子見豹,喘氣不敢大聲,你想在工作中偷奸耍滑, 說來了月經肚子疼, 飛不成想請假,那好,王蕾直接領到衛生間,當場檢查,查出弄虛作假騙取病假的,輕者開罰款單,罰到你肉疼,重者停飛,打報告除名走人。 犯錯的、違規的、不守工作本分的,王蕾手腕強硬,絕不姑息,誰說情都沒用。“鐵腕”這名字就這么得來的,李揚對“鐵腕”的鐵腕給予高度肯定,這也是他重用她的主要因素。 而這個陳蕓蕓,不本分也就罷了,居然發威脅信息,以這樣的口吻和他說話! 后果自負? 什么后果? 難道她以為春天里那么一個夜晚就可以讓他把制服脫下來?別忘了他是單身,不是亂來出軌外遇! 老子身正不怕影斜,如果怕威脅,他能走到今天?

有人敲門。 文聰進來提醒工作日程。 到李揚跟前給李揚看日程單時,他弓著身,一臉恭敬。李揚瞅他一眼,高挑,戴眼鏡,白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典型的秘書模樣。那個股票群的事,李揚只跟兩個人說過,其一是司機鄭師傅,其二便是文聰。 在李揚十年前還是運行總監時,鄭師傅就跟著他干,后來做集團副總,鄭師傅給他提供出行保障,作為專職司機,鄭師傅有著極高的職業素養, 一張守口如瓶的嘴,是經過十余年時間考驗過來的。 那么,嫌疑人就只剩一個人,這個戴眼鏡的小白臉。 真想一拳捶扁這張白臉,怎么信任了這樣的奸細。

李揚克制住了。

幾分鐘后,李揚神情平靜,身影出現在機場停機坪。“眼鏡”跟在身旁,亦步亦趨。

清晨的停機坪,大面積地停著即將起航的飛機。 僅帶有JE 標志的,就有四十多架。 該上客的上客,該上貨的上貨,機務該檢查的檢查,該配機供品的配機供品。各部門,各專業人員,都在進行著飛行前的準備,緊張,但有序,有條不紊。 通常上午八點半之前,四十來架早班飛機都要陸續離港。李揚依次到幾架波音737 周圍走了走,看了看,一切照常,這才鉆入專用值班車,離開。

八點半,李揚從停機坪回來,到食堂吃早餐,然后直奔簽派中心。他一邊走,腦子里邊閃著一個個問題。昨天不是回復了嗎?說了抱歉,說了最近太忙。她能把空中乘務這份工作做得還算出色,智商和情商不應存在障礙啊,他的言外之意她讀不懂? 步步緊逼是什么意思? 拜托,千萬不要拿愛情的外衣做掩護,他不適應。

“今天要注意獲利回吐,別貪,別一不小心掉陰溝里去。 ”

“哪有獲利啊,回吐個啥? 吐血嗎? 我想馬上銷戶,永別大A。 ”

李揚和“眼鏡”還沒走進運行控制簽派中心大門,就聽到從里面傳來兩句對話。 當他出現在門口時,關于股票的對話戛然而止。 兩名談論股票的簽派員, 從電腦前彈簧一樣彈起來,拔直了身體,各喊一聲“李總”,把小心翼翼的笑容連同問候一同遞上。 另一名簽派員小劉,第一時間不是站起來打招呼,而是手忙腳亂地點擊鼠標,點完之后才紅著臉站起來。

“眼鏡”在李揚身后,雙目從鏡片后面狠狠地剜了小劉一眼。 小劉連忙站直,懦懦地喊一聲“李總”。李揚沒說什么,只是瞥過一眼,這一眼足夠小劉心里敲鼓三天了。李揚的眼睛不能說和老鷹一樣犀利,但員工們都知道,在他面前的小動作, 都會被X 光般的視線一眼穿透。他的“X 光”從來不遜于“慈眉”。

李揚就是從“運行口”走出來的,能進入高管層的多是飛行專業的,李揚是個例外。 他這個例外可不是混出來的,他是用扎扎實實的成果,一磚一瓦干出來的。參加工作第四年,年僅二十六歲的李揚,以實干、高效的作風受到領導重視,直接被提拔到部門主管位置,當時李揚結合本公司特點、 組織框架與崗位設置,在部門進行一系列獎懲改制,最大限度地提高了員工的工作積極性。 公司將李揚式“運行管理模式”當成一個模板,向各部門以及各地分公司進行推廣,由于成就突出,兩年后被提為集團公司運行總監。 又過兩年,三十歲的李揚遇到從外地調來的“冷面”,“冷面”發現李揚像年輕時候的自己,破格提拔,委以重任。升職后李揚有了更好的平臺,通過多年潛心研究,設計出一套獨特有效的民航運輸管理方案,為飛行各項生產成本嚴格合理地“瘦身”, 在市場銷售、生產運營、內部管理等環節,每年為公司節省支出成本近億元,用看得見的實實在在的經濟效益,落實了增收節支計劃,最大限度保障了效益成果。各航司從民航報及民航網看到李揚的成功管理經驗,紛紛派出小組,前來實地考察學習,拿回去當作自家公司進行改制轉型的樣板。如此繁雜龐大的工作,李揚運籌帷幄、井然有序,紋絲不亂,管人和管理工作一樣苛刻。 與畏懼“冷面”一樣,據說運行系統包括各地分公司在內,上下里外千把號人,提到李揚的名字,半數人會雙腿哆嗦。

李揚一個字沒說,只是沖兩位談股票的小年輕笑了笑。 兩位簽派員稍稍放松下來,緊張的氣氛得以緩和。

簽派室是運行控制中心的重地,也是李揚格外重視的一線部門。不僅僅因為這里曾是他戰斗過的戰壕,是他一步步走向制高點的起航之地,更因為這里每天調度著公司上百架次飛機的起降,如同電腦的中央處理器,掌握航司半條命脈,每周不來走一趟,心里會覺得缺了點什么。 就像回家一樣,他會一絲不茍地過問與工作相關的細節問題,及時了解并解決諸多實質性的問題。 每次來,主管運行的柳副總與運行總監趙迪會及時現身,三人碰面,開一個簡短的小型現場會,聽趙迪與柳副總匯報本周運行情況,看一下簽派人員的工作狀態,過問一下有沒有需要自己出面解決的困難。李揚之前的航司老總, 一年都不會到簽派現場來一趟,航司也照樣運行。對李揚來說,真不是有意和群眾打成一片,只不過積習難改罷了。

再回到辦公室,李揚拿起電話,和“冷面”請示, 這一天有沒有什么臨時安排,“冷面”沒有,再和“慈眉”通話“碰頭”,請示有沒有臨時安排,“慈眉”這兒也沒有,那就自己這邊的嘍。日程里有一位從濟南來的“要客”,需要安排午飯,這是臨時殺出來的,看這位“神仙”的名字,與公司沒有業務上的直接往來,是濟南那邊打過招呼“招待下”的,屬于“蹭吃蹭喝”類型,李揚拿起另一部電話,喊來“眼鏡”,吩咐普通餐食標準,并叮囑“眼鏡”告訴客人,他在華東局開會,中午趕不回來,請對方見諒。“眼鏡”連說“明白”。

“眼鏡”離去后,李揚給自己續了茶,登錄公司內網,輸入賬號與密令,打開OA 平臺。 每天會有大量的內部文件, 需要審閱批示簽字。有情報處和航務處上報的購買設備的申請,李揚仔細看過內容, 看過供貨方以及價格預算,簽字轉發至公司物資設備處;有兩名副總報來的兩家關系單位的免票申請,申請理由屬合理范圍,簽字發至相關部門;還有十一件其他“條塊”總管發來的待辦事項,能批的就批了,要求過分的駁回;有人力資源部發來的兩份人事申請材料,李揚一一仔細閱讀,簽了一份,駁回一份。

辦公桌上一白一紅兩部電話機鈴聲交替響了幾次,剛處理完畢,五個人在外面排隊敲門,匯報工作,其間,“眼鏡”拿著三份文件進來簽字,他有條不紊地處理。整個上午,從早晨六點半離家出門,到中午十二點半,六個小時眨眼就過去了。 職工食堂十一點半開飯,李揚走進食堂時,十二點半多了,有時過了飯點,只能叫“眼鏡”從空勤灶打份“殘羹剩飯”拎進辦公室,就地解決。“慈眉”與“冷面”平時很少在食堂露面,其他幾位副總,也很少在食堂現身,他們一日三餐在哪兒解決的,沒人知道。

不僅僅忙,而且累,不光是身體,主要是大腦。 如果沒有應酬,李揚的午休時間滿打滿算也就一個多小時,有專門的休息房間,在辦公樓相鄰的飛行公寓。 但那間休息房,除了正常值班時用一下,其他時間幾乎閑置,大白天的根本用不著躺下休息, 有時坐在辦公椅里,眼皮一搭就能睡上一覺。

午飯后,李揚瞇著眼睛準備休息,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像往常那樣讓大腦稍息片刻。原本在大腦里已經縮到很小的陳蕓蕓,正在一點一點擴大,那縷幽怨的目光,像一把帶刺的蒺藜,刺得他心神難寧。

有事要談? 他不是有意躲她,確實沒有時間。但現在沒時間也要擠出時間,不然,一個女人抽起瘋,會怎樣呢? 去年集團那位主管后勤保障的副總,與一空姐曖昧,具體起因與過程,沒人知道,高潮和結果,卻有目共睹。記得那天正開著會,那穿著制服的空姐,不顧保安阻攔闖進會議室, 沖到那位肥頭大耳的副總面前,二話不說,直接伸出尖利指甲,往他臉上抓了兩把,臉給抓破了,也沒一句話,掉頭就走。“肥頭”沒有任何防備,全體與會人員目瞪口呆。當天事情就發酵了,外地幾家分公司的員工同步知曉,只差沒上頭條。“慈眉”與“冷面”,平時各有山頭,明和暗斗,但對這件事情,意見出奇的一致,兩人一合計,開了個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肥頭”進行降職處理,調了個閑職,若“肥頭” 沒有扭轉乾坤之勢, 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那空姐當晚辭了職,還是一名乘務長。可謂魚死網破,玉石俱焚。

“肥頭”是有家庭的,和李揚這事,屬于兩碼事。 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好吧,那就談談,李揚想,要什么,來個痛快的。

翻下日程表,拿起手機,回復陳蕓蕓:“周六下午三點半,喝杯咖啡吧。 ”

每周六上午是他看望女兒的時間,通常他帶女兒去游樂場,中午陪女兒吃飯,午飯后“交還”俞晶手里。 離婚以來,只要沒有特殊情況,這一習慣雷打不動。 與女兒在一起“廝磨”,時間或許會拖一些,保守起見與陳蕓蕓約在下午三點半。

陳蕓蕓秒回:“不見不散。 ”

陳蕓蕓終于安靜了,李揚感覺一下子清靜了。一個下午,又一個晚上,手機里沒有再蹦出令他煩心的字眼。

又一天的清晨,霞光潑灑。

上午九時,李揚準時出現在會議室。 每天都要開會。如果哪天沒“會”,一準會令人心疑,這天太陽是否打西邊出來的?今天是“冷面”崔書記主持的高層會議——安全保障會。這個行業,安全永遠第一位,直接關系到那么多人的生命安危,動輒就是以億計數的國家財產。 安全保障,是航司領導每天、每時、每刻、分分鐘都要嚴厲敲打、三令五申的重大章程要領。

今天李揚沒提電腦。 一來會議時間不長,二來腦子有點亂, 需要利用會議時間梳理一下。“冷面”的嘴巴一張一合,李揚注視著那張飽滿的、色澤稍暗的嘴唇,大腦像進入高速公路的汽車發動機,飛速轉動。

她要談什么? 發生了春天那個事后,他沒有和她有過聯系,更沒有通過職務之便給過她任何工作方面的好處,好像他這個人多么不厚道似的,可是她不要忘了,那個事,做獵人的是她,挖陷阱的是她,不要因為她年紀小,不要因為她是女人,就把自己理所當然地放在弱者位置。單就那個事本身,弱勢的是他,是他不小心掉進坑里,然后被夾住尾巴,他是一個受害者,她心里應該清清楚楚,事發當晚她親口述說狩獵他的前后過程, 難道就因為他職務比她高,業務能力比她強,她就要占據道德與輿論的制高點嗎?

好吧,原本社會角色越強勢的,輿論方面就天然地處于弱勢,他認了。那就談談吧,無論如何要做個了斷,徹底地了斷。 李揚大腦里閃出一個關于“了斷”的真實案例,八年前,某航一位年輕的副總經理趙某,因一段“戀情”,女方逼婚,趙某雖為單身,但并不想結婚,為擺脫糾纏,趙某主動提出經濟補償,女方獅子大開口要三百萬元買斷關系,她要挾的條件是手里握有一組兩人“你儂我儂”時的照片。趙某為拿回照片,幾經商議,最終談到一百五十萬元,趙某希望女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但女方拿了錢并沒如約銷毀全部照片。趙某認為自己被女方耍了,酒后一時激憤,掄起啤酒瓶,不料一瓶下去,竟將女人給砸死了……

一向以硬漢自視的李揚, 冷不丁打個寒戰。 陳蕓蕓會怎樣? 要錢嗎? 要多少? 如果要錢,那倒不是問題,只要在承受范圍,他不會打折扣,花錢消災,買個安寧。

可如果她要的不是錢呢? 若為錢,她“獵”他干嗎? 他是高管,比起普通職工薪水自然是高些,但終歸是靠工薪吃飯,在她們眼里,算不上有錢人。 那些天天飛頭等艙的姑娘,什么有錢人沒見過? 和她一起工作的小姐妹,今兒拎個LV,明兒背個香奈兒,今天這個開輛攬勝,明天那個開輛卡宴, 誰都知道以她們的收入,根本不可能支撐這樣的消費。鬼知道這些奢侈品都是從哪兒來的。 她想要錢,復制她們就可以了,設套抓他干什么?

那就不是錢了。

會議結束,李揚回到辦公室,打開公司內部網,登錄客艙部信息平臺。客艙部的事,由分管客艙的副總和“鐵腕”在打理。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三四千名空乘,多少錯綜復雜的棘手事,那位分管副總,一年四季,辦公室門口及門內,裝有攝像頭,只要他在辦公室,辦公室門永遠處于大敞狀態, 任何女下屬進去匯報工作,分分鐘沒關過門。

果然,他的推斷被證實了。

近半年來, 客艙部一直在進行體制改革:“組織創新,流程再造”。

所謂“創新”和“再造”,就是為適應不斷變化的周圍環境,根據工作需要,對生產流程重新梳理,重新設置組織框架,使部門體制運轉更加流暢、合理、高效。 這種改制模板,是李揚主張推廣的,全公司進行兩年了,其他部門都改制完成了, 目前也只剩客艙部與后勤保障部。 這是種梳理,有不少沒用或作用不大的部門和閑崗被砍掉,同時,中層以下的管理職位,通過公平競聘的方式,重新選拔能力強、理念新的管理人才。

這一人事活動被戲稱為“全體起立,重新坐下”,能力差的讓出位置,給有能力的騰出平臺。 那些不得不讓出位置的,或降格或另謀出路,該干嗎干嗎。在已經過去的兩年內,來找李揚的同事,十有八九,都為這事。有的部門突然被撤銷了,好好的位子沒了,得重新找位子。有的基層人員想通過競聘脫穎而出, 破繭成蝶,站到一個新高度。 凡找上門的,或深或淺都有些交情,有時候李揚真想把手機關機,可干這一行手機二十四小時不能關機,于是李揚在心里設了一條線,不管什么人找,通過何種關系,只要踩線的,他的態度是,電話不接,信息不回。有的電話不能不接,要么說出差在外,要么就是正在開會,反正就是不方便講話。 反復幾次,對方也就偃旗息鼓了。 還有些試圖上門拜訪的,堅決拒給地址;有人千方百計打聽到住房位置,連門牌號也給摸得清楚,任憑那人在小區在樓棟前徘徊轉悠到半夜,李揚就是能做到拒絕開門。 那種時候,李揚才發現,友情也好,交情也罷,統統成了負擔。 陣痛過后,同事們都習慣并接受了李揚的作風,有人背后送他綽號“黑臉”,李揚得知暗自一笑,這是抬愛呀,貌似可與“冷面”做兄弟。

兩年下來,整個公司“改”得相當成功,總體遵循了優勝劣汰、公平競爭的基本規則。 但總有些部門,拖拖拉拉,拖泥帶水,比如客艙部,到現在還在過程中。

從內部信息看,客艙系統的改革,已經正式啟動了。 改革的第一步,是拿出七個“中隊長”職位,除了JE 總部,濟南、深圳、成都等地的幾個分公司各占一名。 凡符合條件的副隊長、乘務長,都可以考而競之。

李揚拿起電話,撥通了集團人力資源部染著一頭黃發的黃處長的電話。 幾分鐘后,“黃毛”提供了一份名單。 果然,總部這邊,競聘此職的乘務員里,陳蕓蕓的名字赫然在列。 李揚又翻看相關資料,陳蕓蕓在乘務中隊副隊長的位置上已滿兩年,符合競職條件。 競聘此職的乘務員,共四名,其中有原中隊長一名,兩位副隊長加她共三名。 原中隊長自不必說,單從資歷就占諸項優勢,而另兩位副隊長,皆在職位上干滿四年,工作經驗更為豐富,都評過集團先進職工,英語一個六級,一個八級。

陳蕓蕓唯一的優勢是年輕, 較之另三位,實力并不過硬,甚至有點“懸”。四選一,若不走蹊徑,要想絕對勝出,幾乎沒有可能。

李揚靠在座椅上,點一支煙,深吸一口,一縷笑意隨著白色煙霧從唇邊漾開。春天的那個夜晚,他記得她說,她什么都不要。一個未婚女孩,為了狩獵,投入了時間,投入了精力,投入了勞動,怎甘心一無所獲?

你就是人家精心打造的那條蹊徑。

JE 和普通乘務員的合同通常是一年一簽,隨時可以把不認真對待工作的、不合格的乘務員淘汰出局。 但如果進入管理層,那就不一樣了,待遇提漲,合同也不用一年一簽,房補、車補等各項福利,隨之而來。 而且,從事管理工作, 就不必再像以前那樣長時間高空飛行了,每月只要有三四十個小時的飛行時,也就三到五天的飛行,其他時間上行政班,坐辦公室,拿到手的小時費可以“吃平均”,即享受乘務員隊伍中,每月飛行時最高的十名乘務員的平均飛行時。 不僅看得見的實際利益立竿見影,主要還有公司地位,這是無形財富。這些職位啊,早已使職場廝殺演繹到極致。

陳蕓蕓啊陳蕓蕓,從一名“小乘”一步步走到副中隊長,毫無疑問,沒有刻苦努力和過人的工作能力,不可能有今天。不過呢,競爭中隊長,她的條件,還缺點火候。

李揚再次仔細回憶春天的那個夜晚,那一晚的點點滴滴,不放過一個細節。 次日清晨離開后, 他檢查了自己以及隨身用品, 錢包、手表、手機、香煙等等,確認沒有個人私物遺留她處。尤其記得,那個套——由她提供的,他親手丟進衛生間的抽水馬桶,沖進下水道。記憶中,那個晚上陳蕓蕓沒有拿手機拍照或自拍的行為,事情過去幾個月了,他沒收到過她發來的照片之類的東西,因此可以確定,她手里不會有什么“一劍封喉”“殺人于無形”的“利器”。

晚上趕了兩場局。 華南管理局來了位領導,“慈眉”親自接待,李揚做副陪。 對航司來說,“局方”的人從來都不敢怠慢。 航司想開新航線,得找人家蓋章,不僅航線事宜,還有方方面面的業務管轄,之前與這位領導有過業務往來,人家也不是經常“光臨寒舍”的,一年中難得“蓬蓽生輝”一次,無論如何,這頓酒都要拿出十二分誠意來喝。 不僅是工作酒,還有個人感情,少一杯都不行。

離席時已至半酣,司機開車,“眼鏡”側陪,驅車三十分鐘,趕往另一場地。 這一席是一周前就定好的,做東的是××區長。 JE 公司辦公區建在該區轄地, 兩年前李揚剛上任不久,員工反映公司附近有異味,尤其春夏季節返潮時十分熏人,李揚也聞到了,便給區長發了封郵件反映這個事。 沒料到郵件發出第三日,區環保局就來了兩位工作人員, 了解異味情況,實地勘察,查出味源來自距公司兩公里處的污水處理廠,隨后用了兩個月時間,污水廠進行整頓治理,從此異味沒再出現過。 另一個事發生在去年,JE 公司有一塊地皮與機場附近一個村子扯皮,遲遲得不到解決,JE 計劃建個培訓樓,所有手續都辦妥了,村主任卻動輒斷水斷電叫你開不了工。李揚前往區長辦公室進行拜訪,順便提了這事,區長一聽村里竟然給航司發展設置障礙,氣得大拍桌子,簡直給我區人民丟臉呀!區長現場辦公,打電話給鄉長,勒令盡快妥善處理,對“村霸”零容忍,絕不能讓納稅企業在自己的地塊上遭受委屈。在鄉長的親力親為下,次日開春培訓樓得以破土動工。 兩件事后,李揚對這位雷厲風行的區長有了非常好的印象,禮尚往來時心情是愉悅的。

原定的晚上六時,因臨時空降的“局方”,只能跟區長說明實際情況, 好在區長大度爽快,說:“還請了另一位朋友,李總你晚到一會兒沒關系。 ”趕到時區長與另一位朋友進行得正熱烈,右首的主賓位置還給李揚留著。 原本李揚已經喝到欲吐,卻不得不強打精神,繼續喝。盡管不是什么好酒,區長特別熱情,一杯接一杯,“眼鏡”替李揚擋了幾杯,但中間李揚還是去了趟洗手間,彎腰在馬桶上方,用手指摳喉嚨,把前一場的酒全給吐出來,返回席間繼續。

席間李揚才知道,這頓并不貴的酒,原來也不是白喝的,區里在機場附近新建了一所小學,這所學校主要為機場周邊十幾家企業的民工子弟解決入校問題,目前已建設完成,明年九月就要開門招生,因為缺錢,教室課桌設備還沒有到齊, 區長問李揚這兒能不能以JE 之名捐三五十萬元的課桌課椅、電腦設備費。 堂堂區長,為一所民工小學,把自己喝得臉紅脖子粗,李揚一時受其感染,一口答應明天到公司就開會協商。 JE 航空也有困難, 但教育重要,JE 航空也有不少基層臨時工,大多住在機場附近,孩子上學問題解決了,工人更加安心工作,豈不兩全其美?區長一手端酒,一手猛拍李揚的肩,噴著酒氣說:“李總啊,我沒白交你這個朋友!”最終直到區長認為李揚“喝好了”,戰斗方才結束。“喝好” 的標志是李揚視線發直,說話時舌頭變大,狂飆吐詞不清的英語。當晚司機鄭師傅與“眼鏡”一左一右架著李揚,把他送回“水泥殼”門里,二人帶門離去,李揚昏昏沉沉癱到床上,鼾聲如雷。

凌晨三點李揚在睡夢中被異味熏醒,打開燈,看到枕頭與床單,以及自己身上的外套脖領,被嘔吐物作踐得沒法入眼。頭腦漸清醒,他脫下外套,欲下床收拾,伸腳穿拖鞋,拖鞋沒穿上,一腳踏在一攤軟物上,低頭看,床邊地板上積著一攤散發酒氣的嘔吐物……

天亮了。 他的頭開始痛,胃里的酒似乎還沒嘔凈,胸內有惡心之感,夜間著涼感冒?李揚在床上用手背貼貼額頭,沒有發燒跡象。 今天是周六,他和陳蕓蕓約了下午見面,這個狀態,真的不想見,一點都不想。

他最想見的人是女兒。 自打父母相繼離去,這世上,女兒成了他唯一的親人。有血緣關系的親戚,堂兄堂弟、姑表姊妹,都在外地,各自有家,兩三年、三五年見不上一面。偶爾接到他們的電話, 十有八九是家里遇到麻煩或困難,尋求幫忙的。親戚們都認為他是一個“有辦法”的人,經常自以為是、想當然地過高估計他的能力,孩子入校、考公務員、買房籌款,甚至遭遇騙子詐騙,凡此種種,都會打來電話尋求幫助。而李揚除了民航圈的事能夠有一點騰挪空間,與社會其他行業隔山隔水,愛莫能助,親戚們遭遇的各類人生難題,除了杯水車薪寄點錢過去略表安慰,別無他法。久而久之,聯系漸疏。

此時此刻,他想見女兒,他想把那個瓷娃娃一樣的女孩摟在懷里,背在背上,看她吃飯,聽她說話,陪她去游樂場,聽她咯咯咯的笑聲。女兒無邪的小臉與笑聲,是療愈一切的良藥。

李揚從枕邊摸出手機,微信里聚集著一堆一堆的小紅點。工作信息較多,昨夜飛大連、福州、廈門的航班,先后在當地機場發生大面積延誤。 近日南方地區連降暴雨,航班延誤幾乎每天都有發生, 現場有專業人員應對處理,算不上事。 還有一條俞晶發來的,說女兒最近數學成績有點跟不上,她趁周末在家,上午親自給女兒輔導數學。周六上午原本是李揚例行看望女兒的時間,她讓他上午不要過去了。

李揚握著手機,皺眉。小學數學,有那么難嗎?以他和俞晶的智商,孩子智商不應有問題,莫非上課不專心聽講? 這么想著,他回信息給俞晶,午飯后他過去,正好和女兒溝通一下,看問題究竟出在哪兒。 俞晶半天沒回復。 李揚直接調出陳蕓蕓的電話號碼,撥出。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她。他先誠懇地向她道歉, 提出能否把見面時間改為下周,他如實告訴她改期原因,每周見女兒一面不容易,希望得到她的諒解。

陳蕓蕓在手機那端沉默了一會兒。

房間里一時靜得嚇人。

他希望聽到她柔和甜美的女中音說“好的,那就改天”,或者“好的,沒關系”。

然而,他想得太美了。 陳蕓蕓勃然大怒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你就是個渾蛋!不講信用!出爾反爾!你就是躲著我不愿見! 我不管你分不分得開身,如果你一定要去看你女兒,那咱們當你女兒的面見! ”

李揚大腦嗡嗡響著,陳蕓蕓把電話掛斷。

他仿佛已經看到,某種可怕的偏執,正在一步一步向縱深處蔓延。 學文科的九〇后女孩,感性、自戀、情緒化,以自我為中心。她顯然已鉆進牛角尖,直奔死胡同,擺好了你死我活的架勢。 但他不能接招。 魚死網破、兩敗俱傷,顯然不是他要的局面。 他竭力控制情緒,把心里一股盤旋已久的怒火,強行壓了回去。

這時俞晶回信息,告訴他,午飯后女兒練書法,沒時間。 李揚心想,下午見陳蕓蕓,難道是天意? 可見不了女兒還是不甘心,便問:“可否改在明天? ”俞晶回復:“明天不行,上午舞蹈,下午古箏,全天沒時間。 ”李揚用懇求的語氣:“明晚上吧,我去看一眼女兒,不會停留太久。”俞晶毫不客氣地回復:“明晚素描,完了要休息,女兒正長身體,睡眠時間必須保障。 ”

李揚默默盯著手機屏, 無名火不打一處來。俞晶發什么神經?孩子才八歲,就不能讓她好好過個周末? 在女兒教育這個問題上,兩個人始終沒法和解,這個話題帶來的,只能是一次又一次地爭執,甚至招致俞晶不顧體面的撒潑。有一次他剛提到小學階段有一個輕松快樂的童年很重要,俞晶劈頭痛斥:“孩子吃喝拉撒你操心過哪樣? 有什么資格指手畫腳? 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滾! ”

他想跟女兒通個話, 手指按出電話號碼,猶豫一下,終是放棄。想聽女兒的聲音,又怕聽到女兒詢問,爸爸為什么總是那么忙呀? 爸爸你什么時候帶我去迪士尼呀?他仿佛看到女兒失望的眼神。前年暑假,計劃去迪士尼,去上海的機票和酒店都訂好了,卻因公司突發飛行員酒駕事故,上面派駐調查組,為配合調查,去迪士尼的計劃取消了。 去年暑假又計劃去,因公司發現一例疫情密接者, 全公司進入備戰狀態,疫情隱患有效控制了,女兒暑假也結束了。然后就是去年年底,心想在圣誕節前后帶女兒去一趟,不料也因故沒去成。好吧,我確實是個渾蛋。李揚想,每當事情與事情之間,發生時間上的沖突,做出犧牲的,總是最親近的人。如果一定要找一個這世界他虧欠最多的人,毫無疑問,就是女兒了。

午后天空飄起細雨。

整個世界潮乎乎的。 李揚轉著方向盤,心情和陰濕的天空相似,有些沉郁。

很多年了,在與人的交往中,李揚習慣于占據主導地位,習慣于他人服從于他。 這種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很不爽。一直以來,自以為以理性與清醒打造一套鋼盔,硬殼一樣套在身上,無懈可擊。事實上哪里有什么無懈?人生如同軟件,不定什么時候留下漏洞,病毒便乘虛而入。

驅車二十公里, 在淅淅瀝瀝的細雨中,他趕往“花非花”咖啡館。

“花非花”位于城郊的一個角落,之前李揚沒有來過。陳蕓蕓選的,這里像一個世外桃源。小院,草坪,院角一池碧水,水面漂浮著半黃半綠的荷,荷間錦鯉跳躍。二樓一個單間,憑窗臨海,柔軟的莫蘭迪灰格子布藝沙發,有一些蘇格蘭情調,白地灰紋大理石臺面的圓幾,素雅清新。 她是如何發現這個地方的? 看得出是用了心的,單從選址看,在這個遠離主城區的“桃源”,遇到熟人的概率,幾乎為零。

李揚坐下來,望望窗外碧海,躁郁煩悶的心里,仿佛有一縷清風輕拂而過,些許浮塵被滌蕩而去。

陳蕓蕓沒有早到,也沒有遲到。 一秒鐘不多,一秒鐘不少,準點被服務員引領而入。李揚抬頭看她。很顯然,這位年輕姑娘,是經濟消費的積極響應者, 時尚元素通過衣著和飾物,將女性的美麗,盡善盡美地發揮出來。

她在圓幾另一邊坐下,抬起頭,目光落在他臉上。

較之幾小時前,在電話里大吼大叫譴責他是渾蛋的人,仿佛變了一個人。 素凈的臉上看不出化妝品雕琢的痕跡, 但并不是沒有化妝,應該叫作“素顏妝”,若有若無,呈現純天然的樣子,眼神清澈,流瀉著雪花般的溫潤與清新。

她要了一杯柚汁,細長的水晶杯,用吸管輕輕啜著。 他要了一杯卡布奇諾,細膩柔軟的奶沫拱在杯子口,泛著一圈均勻的“金邊”,沒加糖,他用小勺攪攪,“金邊”散了,捏起杯柄,又放下,沒喝,鑲金邊的白地藍蝶咖啡杯,坐在白地藍蝶的小碟里,晾在幾面上。

“如果我不來,你所說的后果,是什么呢?”李揚打破沉默,開門見山。

“那是氣話,”她噙著吸管,眼睛看向窗外,“如果不那么說,你會出來嗎? ”

“抱歉,最近實在太忙。”他只差說出“焦頭爛額”這個詞了。他每天都像插著電源的機器,停不下來。

“我有一個請求,”陳蕓蕓眼神丟過來輕輕一瞥,“今天我們坐這兒,不要打官腔,好嗎? ”

我平時打官腔嗎?李揚自問。沒法解釋。站在不同的視角,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對的,問題在對方。

不過,李揚還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是勉強出來的,我理解。原本你情我愿的事,一方不愿意了,那就沒意思了,不好玩,”陳蕓蕓依然噙著吸管,目光在臺幾左方的一株綠蘿上游移, 又說,“如果給你帶來困擾,我感到抱歉,不過你放心,也就這一次,往后,我不會找你了。 ”

是的,必須盡快做個了斷。李揚想,和一個拿情感做工具的女孩糾纏下去,是對他智商的侮辱,也是對他人格的踐踏。 他不允許這種侮辱和踐踏發生在自己身上。

從她的話里聽出,她也是來了斷的。 那正好,盡快了,立即斷,一了百了。 李揚只恨不能說出“別磨嘰了,要什么直接說出來吧”這句話了,忍了忍,還是等對方出牌吧。

他已打定主意, 如果她要的是中隊長職位,那么,對不起,沒門,直接叫她死心,斷了妄念。不是辦不到,而是,這個事情,他不能辦。如果使用特權強行把陳蕓蕓“拔”上去,對其他三名競職者, 則構成嚴重的不公與權益侵害,同時對他自己親自參與制定的“公開、 公平、公正”之選拔制度,是一次公然踐踏。

可以給她錢。也只能給她錢。除此,他想不出還有什么更好的解決辦法。

這么想著,李揚在心里把自己幾個常用賬戶,大致劃拉一遍,只要她別太過分,只要他拿得出。 他可以立即、現場轉賬給她,然后,讓她從他眼前消失,永遠不要再出現。當然,也要讓她明白,給錢,也就這一次。不要因為吃到這顆甜棗,后面還幻想蘋果、荔枝、枇杷或火龍果什么的。她是個聰明人,該懂得適可而止。必須讓她明白,他有底線。

他耐著性子,安靜地等著。

“我相信你是個好人。”一抹笑意從她嘴角輕輕劃過,但這笑應該不是給他看的,因為她的眼睛并沒有看他。 她說:“如果那天晚上,你嚴詞拒絕我,那么,你這個人,就更完美了。 ”

完美之人,李揚知道,自己不是。但有意思嗎?

他耐心克制著。

“因為相信你是好人, 所以我決定還是跟你見這一面。 ”她說。

“遇到什么困難了是嗎?”李揚盡量讓神情平靜,“需要幫忙是嗎? ”

按他的設想,她接下來應該要說出競聘的事情。

他已想好了妥帖的拒詞。

“我沒什么困難,不需要幫忙。 ”她說。

他有點意外。

“我辭職了,上周遞的報告,前天飛了最后一班,”她說得輕描淡寫,好像辭掉一份工作根本就不是個什么事似的,“昨天打包了行李,訂了明天的機票,明早就從這座城市離開了。 ”

李揚感到吃驚。太出乎意料了。鬧著玩嗎?她臉上分明沒有開玩笑的神情。

“為什么辭職? ”

“飛夠了,”她唇邊露出一抹笑意,“不想飛了,太累。 ”

“找到新的去處了? ”

“還沒找,休息一陣再做打算,”她說,“先回蘇州陪陪我媽,她天天盼我回去呢。 ”

噢,蘇州姑娘,真夠任性的呵。 職場打拼,誰不累呢,他也累,可敢撂挑子嗎?也就想想算了。

“需要我為你做點什么?”他問。他心里想,既然不愿在麗城待了, 如果想去JE 航空的分公司,他打個招呼就成。或其他航司,他也是有些資源的,當年不少同學,如今都在國內各大航司、空管、機場等各重要單位的重要位置。她這種有飛行經驗、證照齊全的乘務員,找工作是不難的。 不想飛,轉地面,也是不難的,民航圈內這點人脈關系,他還是有把握的。

“不用,”她搖了搖頭,“謝謝。 ”

他納悶了。 職位,不用了,再就業,無須幫忙,這次見面,不會只是告別吧? 莫非,確實是為了拿一筆錢? 向來條理清晰的李揚,有點思維紊亂了。

“我找你,不是談自己的事,”她說,“我想和你談一下鶯鶯小妹的事。 ”

“鶯鶯小妹是哪位? ”李揚詫異。

張鶯鶯嗎? 女人還真是奇怪的動物,讓人云里霧里。 陳蕓蕓和張秘有來往? 哪兒和哪兒呀。

“是張鶯鶯,不瞞你說,當初我走近她,是為了靠近你,沒想到你越來越遠,和鶯鶯倒成了閨密。 ”

“張鶯鶯什么事? ”李揚皺眉,問。

“李總,你能不能不要瞧不起鶯鶯? ”

我……我沒有瞧不起……沒有嗎? 連李揚自己都不信。 張鶯鶯在辦公室打雜,他從來視她為空氣。 不管他承不承認,至少從日常工作上,他確實瞧不起這個女孩子,走后門進的公司,卻又不能憑真才實干勝任工作,他不是單單瞧不起她,在公司里,但凡這個“種類”的人,他都打心眼里瞧不起。 一天到晚混飯不說,還侵占了真正有能力的工作者應當享有的崗位與資源。具體到張鶯鶯,若不是“慈眉”有交代,早就被淘汰出隊伍了。

“前不久發生的那個事, 對她打擊挺大的。 ”她說。

前不久哪個事? 李揚在腦袋里快速翻找。嗯,是有那么個事,張鶯鶯在辦公室與另一個文員——嘴唇涂得粉紅的姑娘,因什么事發生了爭執,兩個女孩先后摔了對方的手機。 她們的辦公場所與李揚的辦公室一墻之隔,當時他正要外出,恰恰看到那一幕,便在門口站了半分鐘,兩個干架的姑娘都呆在那兒。 李揚瞅瞅張鶯鶯,再瞅瞅“粉唇”,最后目光落在張鶯鶯臉上,說了一句“就不能有點大局觀嗎”。

其他也沒說什么, 說完他就匆匆出去了。這事是辦公室主任處理的,各打五十大板。 至于具體處罰措施,又如何檢討的,李揚就不知道了。 在他的工作日程中,這種芝麻小事算不上事。 后來“眼鏡”提過一嘴,說處罰之后張鶯鶯氣不過,請了病假,兩天沒來上班。之所以氣不過,是因為“粉唇”平時習慣了支使她,“張秘,給我磨杯咖啡”“張秘,給我續上水”……那天“粉唇”又讓張秘去復印一份文件時,張鶯鶯不干了,接了“粉唇”遞過來的一沓文件,當場摔到地上, 教訓她說:“你有手有腳不是殘疾人,復印個文件都要別人幫忙? ”“粉唇”面子上掛不住,也是平時支使張秘慣了,一時傻眼,反應過來,拿起手機對驚散一地的文件進行錄像。

張鶯鶯搶過她的手機, 直接摔在地板上。“粉唇”二話不說跑到張鶯鶯辦公桌邊,抓起張鶯鶯的手機也摔了。 事情就是這么個過程,原本是“辦公室小女人斗爭”,沒想到恰巧給李揚看到,抓個現行。最可怕的是,李揚不問青紅皂白批評張鶯鶯沒有大局觀, 張鶯鶯覺得委屈,很受傷。“眼鏡”說到張鶯鶯請了兩天假時,李揚毫不在意,心想,這個人不來上班更好,眼不見心不煩,若能給她放長假就更好了,若非“慈眉”在那兒杵著,直接除名最好。

“那次你訓過鶯鶯后,她在家哭了兩天,她很在意你的批評,”陳蕓蕓說,“我去看她,人有點抑郁,特沒自信,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

廢物倒也不至于,李揚想,寫不了材料吧,做個接待還是伶牙俐齒的, 可真去做接待吧,那個冬瓜似的形象雖不能說歪瓜裂棗,可確實有點不妥,客人會不會疑問航司就拿不出個清新靚麗的人兒? 讓她打雜吧,可她還拿自己當人才,覺得委屈……對這個張鶯鶯,如何做到人盡其才,著實令人頭痛。

我訓她了嗎? 李揚記得,自己當時只是提醒她注意顧全大局,沒說別的重話,難道當時的目光有點狠,把她嚇到了?現在這些小姑娘,脆弱成這樣子,干脆別上班了,在家待著沒人訓,那得先有個比爾·蓋茨那樣的爹。

“你為什么替她講話? ”李揚鎖著眉頭。 他覺得陳蕓蕓的手伸得長了些,管得有點多。 自己的事都弄不利索, 職務競聘中處于劣勢,競不過對手以辭職逃避,卻還幫別人出頭。 以為自己是誰呀?

“你知道張志鵬機長吧?”陳蕓蕓突然提出這個名字。

“張志鵬? ”幾乎是條件反射,李揚脫口而出,“1008 無機輪迫降事故中的張志鵬機長? ”

陳蕓蕓鄭重地點點頭。

英雄機長張志鵬,民航人的驕傲,民航人心里的一塊傷,李揚怎能不知道呢? 十五年前F 航發生的“1008 起落架故障”事故,民航人沒有不知道的,事故發生地就在身邊,當時的情景他至今依然歷歷在目。

時光回到十五年前。

國慶長假后的第一天,碧空無云,下午兩時許,東南沿海麗城機場上方空域,一架波音客機在低空盤旋。只見飛機時而疾速大幅度俯沖,時而迅速向上升起,升起后又快速向下俯沖……

F 航年僅三十七歲的張志鵬機長帶領機組成員, 正在執飛FX7107(波音737-300)大連——麗城航班任務。 飛機即將抵達麗城機場,準備降落時,幾乎毫無征兆,機長發現飛機突發機械故障——起落架無法正常放下,而備用起落架開鎖機構亦失去正常功能。

在此之前,機長等所有機組成員,都沒有過起落架無法正常放下、無機輪著陸的飛行經驗。 機長立即啟動應急處置程序,其中最重要的措施,是“人工重力”,也就是“重力拋甩”放起落架。這是一種利用人工拉索打開機械鎖定機構,使起落架在重力作用下自由落下至上鎖位置的操作程序。

“重力拋甩”這一動作,飛機大幅度俯沖,然后再將飛機快速拉起, 拉起后又快速俯沖,用大落大起的動作,令沒有釋放到位的起落架在慣性作用下,甩到正常位置。 只要起落架被甩到成功完成自動鎖定的放下位置,飛機就可以正常降落。

按照應急程序,機長拉高飛機,猛然以大速度向下俯沖,再一次拉高,再一次俯沖,如此這般,一次次拉高、俯沖,試圖以慣性甩出起落架。 民航客用飛機,平時一般不做劇烈動作,更不做猛烈機動,在迅速拉起時,飛機速度會劇烈下降,這是非常危險的動作,很容易導致飛機失速,失去足夠的升力與操控性。 這種情況下,機長與副駕駛, 但凡操作技術稍失精準, 稍有差池,或在膽識與膽量上稍弱一些,思想上稍有猶豫波動,哪怕手上一哆嗦,任何一個失誤操作,都會帶來機毀人亡。

機長使用了上升、俯沖、側滑、大坡度盤旋等多種操作,遺憾的是,這些動作都沒有奏效。不得已,機長把盤旋速度控制在最低標準,一位跟機的機務人員冒著極大的風險, 從前起落架艙門口伸出半個身體, 用斧頭猛烈敲打前起落架,數番努力后,沒能奏效。 他又從后起落架艙門伸出身體,猛敲后起落架,再度失效。

在一系列拋甩操作中,飛機驟起驟落,顛簸劇烈。 又加之猛敲起落架,幾經折騰,機上的一百三十九名旅客早已魂飛魄散,哭聲連綿。緊要關頭,機長的一句“本人經過嚴格的訓練,有能力控制突發狀況, 有能力將各位旅客安全送到陸地上”,如同定心丸,讓一百多名旅客在絕望中安靜下來。

最終, 在確定所有放下前后起落架輪的努力全部失敗后,機長決定實施“無機輪迫降”。

這一突發狀況,驚動了民航總局。飛行技術專家、 機務專家、 塔臺指揮專家等各路頂級專家,第一時間聚集到機場塔臺指揮室,為“無機輪迫降”進行相關技術指導,協商將損失降至最低的最佳落地方案。

民航專家之前遇到過“無前輪著陸”或“無后輪著陸”事故案例,但“前后無輪著陸”實屬罕見。塔臺內,專家們無一不為這次著陸捏一把冷汗。

為了避免飛機迫降時腹部與地面摩擦,導致油箱破損漏油發生飛機起火的風險, 在塔臺指揮配合下, 機長操控飛機, 飛至一個指定空域,在無人區繼續機動飛行,耗掉多余燃油。 這段釋放燃油的飛行過程, 是有史以來最為安靜的一段飛行,以至于副駕駛在機艙內的喘息聲,都被記錄儀清晰地記錄下來。

專家們經過反復考慮、討論、研究與磋商,最后達成一致:在跑道的相應位置,噴灑一層防火又能保護機體不會被摩擦損毀的阻燃泡沫,當飛機即將著陸時, 機頭盡可能保持一定的仰角,滑跑中逐漸減低油門,此時推桿降低仰角,把速度盡力減小, 讓飛機腹部保持平行于地面的距離,貼近地面進行“平飄”,平飄抵達阻燃泡沫的位置,收光油門,使機頭與機身腹部輕柔飄落到泡沫上,再剎車減速停下來。

時任F 航空的總經理崔智鷹, 也是一位飛行專家, 曾遭遇過高空鳥擊單引擎熄火最終平安著陸的事件。從進入塔臺起,他的眉頭就擰成一團疙瘩, 眉目間凝結的焦慮超過在場每一位專家。 作為“飛行大拿”,他深深知道,這一應急方案,從理論上分析非常完美,但實際中操作起來, 非常困難, 不論機長技術多么牛,“輕柔飄落”很難成功實施。 波音737 這樣的龐然大物,落地滑行時速兩百公里,大重量加上大速度,沒有機輪支撐,機身著陸時的慣性與地面(即使鋪著厚厚的泡沫)強行摩擦造成的后果,想都不敢想,機身發生斷裂、機頭斷裂、飛機翻滾……這些狀況都有可能發生。 最終飛機毀損或受損程度,完全依賴于機長的技術和膽量,落地過程稍有不慎,飛機起火爆炸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是已沒有第二種選擇。

最后,由崔智鷹拍板,同意了專家一致認為的最佳方案。

做出這一決定, 身為航司主要負責人的崔智鷹,內心的焦慮與壓力可想而知。他一邊皺眉思考問題,一邊用左手摸起桌上的一包煙,開封口時竟然沒有正常撕開。一急,他將這包香煙給掰開了, 白色的香煙散落在桌面上, 他想抽一支,但香煙含到嘴邊,忽又將煙從嘴邊拿下,兩只指頭揉碎了,丟進煙缸。

麗城機場被暫時關閉, 所有起降航班被取消。各種意外都考慮到了。跑道邊上,對講機聯絡的聲音此起彼伏,警燈啾啾鳴叫著,消防車、救護車、機場公安局警車,就地待命。

飛機實施落地之前,塔臺話筒交給一位“空管”專家。這是空中交通指揮能力最出色的一位“空管大拿”。指揮室靜悄悄的,所有的人都屏息靜氣,“大拿”鎮定的聲音清晰地響起。他對著話筒首先向機長報了地面基本情況與氣象條件,然后征求機長的意見:“張機長, 您看地面還需要什么樣的準備? ”

機長冷靜的聲音, 從久久盤旋在空中的故障機里清晰地傳到指揮大廳:“請各位專家和兄弟們放心,除了起落架無法放下,飛機其他狀況良好,我機組成員及乘客情緒穩定,局面尚在控制之中……”不知是為了緩解緊張氣氛,還是自我心理調節, 末了, 機長又丟出一句話:“請相信,我和我的飛機一定會安全著陸的! ”

指揮中心巨大的玻璃幕墻后,十幾眼睛,齊刷刷聚焦到跑道。所有人的心,一顆顆提到了嗓子眼,所有的呼吸幾乎在這一瞬間同時凝固,兩百多平方米的指揮大廳, 安靜得一根針落地仿佛都能發出刺耳之聲。此時此刻,所有的人都恨不能用自己的目光把飛機托住, 用自己的目光和心愿把飛機平安地托到地面上。

飛機越來越近。三百米、一百米、二十米、十米、五米……波音737 昂著腦袋,緩緩滑落,沒有前后機輪支撐滑跑的飛機, 在機長超一流技術的操縱下,保持著優雅儀態,接近地面時,與地面保持了零點五米高度的平行距離, 平穩飄飛,即將飄落在事先鋪墊好的阻燃泡沫上。

所有的眼睛都看呆了。

靜靜的,足足有一分鐘,不知是誰發出一聲尖叫,也是一剎那,龐然大物波音737,經過兩百公里的時速滑行后,在強大慣性的驅使下,機腹著陸時短短幾秒鐘內, 只見泡沫上驚炸出一條長長的火蛇般蜿蜒的火星。飛機停下來時,機頭側栽到地上, 尾翼與地面呈四十五度角懸空狀態。

機頭著地時起了火, 由于多余燃油已被提前放空,火勢不大,很快被迅速趕來的消防車撲滅,跑道上的火星也被第一時間撲滅。專家分析判斷,機腹硬著陸后,由于摩擦力太大,飛機控制難度加大,出現輕微失衡,在無法兩全的情況下,機頭先于機尾著地,是機長操縱推桿有意為之,其主要目的是保護后艙旅客的安全落地。

機長高超的飛行技術和過人的心理素質,挽救了機上一百三十九名旅客與機組成員的性命。

這次事故,一百三十九名旅客無一傷亡。那位神情始終保持鎮靜的副駕駛任致遠, 只有他自己知道,飛機停下來時,貼身的襯衣已經完全被冷汗浸透; 身體一度伸出起落駕艙門外的機務人員,受了骨折輕傷;這次迫降中貢獻最大的機長,卻成了受傷最重的人。 由于機頭側栽時,機長頭部與機艙設備發生撞擊, 盡管第一時間送醫,進行最及時的救治,仍然造成雙耳聽力一級致殘(接近耳聾)。

事后機長以筆訪的形式接受采訪(也是本人接受的唯一一次采訪),記者問到,是否為救旅客而選擇著陸姿勢? 當時有沒有考慮到個人安危? 機長說,當時顧不上想太多,腦子只有一個念頭,盡可能把損失減到最小,至于個人安危完全沒時間考慮。

“1008 起落架故障” 事故, 成為民航史上“無機輪安全著陸”的典型案例,也成為民航史上“機長為挽救旅客性命與飛機財產付出巨大代價”的典型案例。

1008 事故,震驚了整個民航界,民航人心里無不戚戚然。

那時李揚還是JE 航空的一名簽派員,事后他與同事們對事故進行了復盤分析, 確定是一次難度與后果都不堪設想的無機輪降落, 創造了民航飛行史上的奇跡。 十五年前,波音737-300 還是全球客運市場的當紅主力, 后來它的“兒子”737NG 因性能問題“晚節不保”,它的“孫子”737MAX 面世不久因軟件缺陷連續在印度尼西亞和埃塞俄比亞發生致命空難遭全球禁飛,而中國大陸地區最后一架737-300 客機,已于二〇一七年在南航河南分公司退役,咳,想來令人唏噓,真叫一個世事無常。

張志鵬機長, 是民航人永遠都不會忘記的英雄機長。 為了挽救飛機及旅客性命, 關鍵時候, 機組人員把自身生命安危拋至腦后……想到這位在當年事故中雙耳致殘的機長, 幾乎認為自己沒有淚腺神經的李揚,忽然變得脆弱,控制不住地,眼眶有些濕濕的。

但他不想讓陳蕓蕓看出來,轉過頭,去看窗外的海。少頃,調整好情緒,再轉過頭,他以一貫冷靜的口吻向陳蕓蕓問道:“張機長與張鶯鶯什么關系? ”

說到這里,他忽然又怔住,兩個人都姓張。

“張志鵬機長,是鶯鶯的父親。”陳蕓蕓目光落在李揚臉上,靜靜地望著他。

李揚呆住了。

“那次事故,改變了機長一家人的命運。 張機長由于耳傷不能根治, 從那以后就再也不能飛了。 ”陳蕓蕓說。

這個,民航人也都知道。張機長后來從事了一種對聽力沒有太高要求的地面工作, 在F 航某飛行資料室從事檔案管理工作。 沒有人不替這位機長感到惋惜。

“我們現在這位‘冷面’先生——崔書記,十五年前在F 航任職,你知道吧? ”陳蕓蕓說。

這個,他當然知道。 李揚很清楚,自己的頂頭上司, 整天黑著一張老臉、 工作起來六親不認、大會小會對違規違章問題從嚴從重實施“圍剿”的黨委書記崔智鷹,正是當年在F 航主政的那位總經理,也是“1008 無機輪迫降”中的總指揮。 作為當年的“飛行大拿”,后來由于身體原因,他不再飛行,幾年前來到JE 航空做管理工作。

“1008 事故之后, 崔書記每年春節都會登門探望張機長,年年都去,從無例外,即使后來被調到JE 航空工作,每年仍會過去探望。 ”

“你怎么知道的? ”

“鶯鶯說的。 ”陳蕓蕓聲音低沉道,“崔書記最后一次探望張機長, 是兩年前, 也是最后一面。 ”

“最后一面? ”李揚感覺大腦就像飛機引擎在高空遭遇鳥擊。

“兩年前張機長因病不治,在醫院里,崔書記風塵仆仆趕去, 問張機長有什么話要留給老朋友的。 張機長說,他原本不想給領導添麻煩,臨了臨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兒。他告訴崔書記,這輩子他虧欠最多的就是女兒,女兒小時候他忙于飛行, 沒時間陪伴, 錯過了女兒的童年,后來耳殘后徹底停飛了,有時間了,但也不再有能力給女兒提供好的生活……女兒青春期叛逆,高考沒考好,念了個二本,面臨畢業,實習都找不到好的去處……”

李揚詫異。 張鶯鶯是董事長“慈眉”特批進來的,這事“慈眉”特意與李揚打過招呼,叮囑他“多帶帶她”, 但從未透露過張鶯鶯什么來歷和背景。李揚曾暗自揣測,她是“慈眉”的什么遠房親戚。后來通過觀察,又不像親戚關系。但不管她是不是領導的親戚, 他對這種走后門進來的員工,都提不起興趣去帶她,他不認為自己有這個義務。

“鶯鶯進公司,董事長只是在落實崔書記交代的事情罷了。 ”

原來是這樣啊,傳言中“慈眉”與“冷面”不和,在某些事上水火難容,只差操戈相向,此類傳言李揚不好判斷可信程度, 但他清楚的是,“慈眉”與“冷面”兩個人的辦公室都在大廈的頂層十七樓,兩間辦公室又剛好斜對面,平時兩個人都在辦公室時, 十七樓整層走廊從早到晚很難見到一個人影,但只要其中一位出差不在,另一位的門前,敲門求見的各層領導會排成長隊。李揚也覺得詭異,有一天下午他上樓找“冷面”匯報工作,看到“慈眉”就坐在“冷面”辦公室,兩個人正在喝茶談事,氣氛融洽,這一場景又讓那些傳言不攻自破。但無論究竟是“和”與“不和”,在照顧張鶯鶯進航司這件事上, 兩個人是非常地“和”,高度一致。

“張機長臨終遺言,不發訃告,不開追思會,拒絕媒體宣傳,” 陳蕓蕓繼續道,“而且叮囑女兒,他只能幫她到這兒了,到航司工作,任何時候不能打著父親的旗號為自己謀取便利, 鶯鶯答應了。 ”

李揚心里發出一聲無力的哀號。

一位曾經的英雄,就這樣如同一粒塵埃,無聲無息,消散在人世間。

“鶯鶯進公司后, 遵守她對父親的承諾,不提父親, 她做到了。 我也是前陣子她請假那兩天,去她的出租屋看她,在她極度委屈的哭訴中才知道來龍去脈,” 陳蕓蕓有意克制著某種情緒,輕輕啜了一口果汁,少頃,又道,“鶯鶯挺上進的,知道自己各方面條件都一般,一直在默默學習, 想靠努力得到認可, 可能天資有限吧,在你那個精英團隊,總顯得她干啥啥不行,尤其你看不起她,其他人看你眼色,也都瞧不起她……”

李揚眼睛再度被什么打濕, 再次將頭扭向窗外,聽著陳蕓蕓的講述,仿佛在接受審判。

“李總, 我原來一直認為你格局挺高的,心懷公司,虛懷若谷,不嫉能,不妒才,你手下的能人,一個個得到重用,提拔推薦,我以為你這樣的人,應該會扶持弱者,包容弱者,給他們以幫助,給他們成長的機會,不讓他們掉隊,卻萬萬沒想到,你對待弱者的態度,卻是那樣……單就你這個行為,我很鄙視。 ”

說這段話時, 陳蕓蕓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李揚。

李揚轉過頭來,與陳蕓蕓視線短兵對接。這是這次見面以來, 兩個人目光對接時間最長的一次,這是為了向他表達鄙視?而李揚從姑娘的眼睛里,再次看見了皎潔的月光。和春天那個夜晚的明媚有所不同,清澈干凈卻如出一轍。

但此時,他有點不敢直視那泓澄澈,十幾秒鐘后,李揚敗下陣來,移開視線。

“另外,你的生活質量確實太差了些,生活方式太低級,我可憐你。 ”陳蕓蕓說。

“我的話說完了。”陳蕓蕓放下水晶杯子,拎起沒有標志的黑色羊皮手袋,從座位上站起來。

“再見! ”她丟下兩個字,起身向門口走去。

李揚還在蒙著。

“算了吧,”她回頭,又丟過來四個字,“再也不見! ”

李揚一個人在“花非花”坐了很久。 他喝了兩杯不加糖的卡布奇諾,天擦黑時,從咖啡館走出來。細風瑟瑟,雨絲飄灑,回途的路上,雨滴變得稠密,如銀色精靈在天地間無規則飛舞。

到家時天已黑透。他忽然想聽聽那首歌,已經很久沒這種沖動了。 他把自己丟進書房的小沙發里,從手機上翻找,雪兒演唱的版本已了無蹤跡。讓股友重新拉進“采金天地”群,向上翻了不知多少頁,雪兒的身影如同“人間”蒸發,連一丁點痕跡都找不到。無奈,從一個音樂網站找出《當雪花愛上梅花》, 有幾個其他歌手演唱的版本,一一聽去,每每聽不過三句便無法忍受,皆如白居易詩里所寫:“嘔啞嘲哳難為聽”。

失望之余,關掉音樂,李揚陷入寂靜無邊的黑暗。

腦海閃過那個遠去的身影,宛若一輪皎月,閃耀著明媚月華,從眼前,從記憶中,從天地間,傾瀉而來。 不知坐了多久, 他忽覺面頰一片涼意。伸手摸摸,兩頰濕濕的,不知是淚,還是從外面帶回來的雨滴精靈。

主站蜘蛛池模板: 精品一区二区久久久久网站| 日韩欧美综合在线制服| 三级视频中文字幕| 国产视频自拍一区| 欧美激情视频在线观看一区| 天天摸天天操免费播放小视频| 永久免费精品视频| 伊人久久大香线蕉影院| 91精品啪在线观看国产91| 日韩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无码| 久久国产精品娇妻素人| 99热这里只有精品久久免费| 最新精品久久精品| 蜜臀av性久久久久蜜臀aⅴ麻豆| jizz在线观看| 无码高潮喷水在线观看| 91在线高清视频| 国内丰满少妇猛烈精品播| 国产精品爽爽va在线无码观看 | 国产极品美女在线| 米奇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色图欧美一区| 日韩黄色大片免费看| 性欧美在线| 91欧美亚洲国产五月天| 88av在线播放| 亚洲成A人V欧美综合| 91精品综合| 好吊妞欧美视频免费| V一区无码内射国产| 婷婷激情亚洲| 欧美日韩在线亚洲国产人| 午夜免费小视频| 亚洲人成日本在线观看| 亚洲永久精品ww47国产| 成人综合网址| 亚洲综合狠狠| 永久免费无码成人网站| 一级一级一片免费| 久久成人免费| 18禁高潮出水呻吟娇喘蜜芽| 亚洲欧美天堂网| 欧美乱妇高清无乱码免费| 91久久偷偷做嫩草影院精品| 天天爽免费视频| 国产精品.com| 91久久精品国产| 日本少妇又色又爽又高潮| 尤物视频一区| 国产一级在线播放| 国产av剧情无码精品色午夜| 亚洲高清中文字幕| 中文无码影院| 在线欧美日韩| 无码免费的亚洲视频| 美女一级免费毛片| 国产高清在线丝袜精品一区| 最新国产午夜精品视频成人| 国产97公开成人免费视频| 91福利免费视频| 91精品综合| 四虎成人在线视频| 亚洲欧美日本国产综合在线 | 噜噜噜久久| 久久77777| 成人精品午夜福利在线播放| 色偷偷av男人的天堂不卡| 国产一在线观看| 久久77777| 亚洲欧美激情另类| 国产粉嫩粉嫩的18在线播放91| 亚洲视频影院| 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人电影软件| 国产美女精品人人做人人爽| 91免费片| 欧美翘臀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天堂网在线播放| 国产免费久久精品99re丫丫一| 在线播放国产99re| 国产欧美日韩va| 久久久91人妻无码精品蜜桃HD| 亚洲欧美一区二区三区麻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