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振欣
葫蘆島與錦州都屬于海岸城市,但錦州的開發區距離海邊更近一些,我們居住的地方距離海岸線大約五六百米的樣子。開發區是由一個漁村擴建的新區,不知道是因何緣故,一個大廈林立,街道縱橫,各種設施一應俱全的地方,卻沒有鬧市的喧囂,沒有都市的繁華。整個市區顯得寂寥、空曠、靜謐。初到錦州,剛安頓下來,就聽見從海面上傳過來海鳥與大海浪濤的鳴唱。
季節,雖是初秋,太陽依然焦熱,紫外線依然如燃燒著的火,炙烤著大地上所有的一切。但在渤海岸邊的錦州,走進樹蔭下,走進房間就會感覺出來一種清涼和舒爽。剛到錦州,將近三天的舟車勞頓,對于一個年近七旬的我來說,感覺體力多多少少有些不支,沒有年輕時的那種耐力。那個夜晚,孩子們要去夜市,要去海邊,由于體力不支的緣故,我先行沐浴,洗去一路的落塵和路途上的困頓,推窗入眠。
我居住的是親戚家閑置的一套三居室,雖是閑置,卻也有簡單的裝修,居家過日子的家具一應俱全,只是沒有空調。剛躺下,從窗外吹來一陣海風,那風,仿如輕柔細膩的雙手,輕輕拂過全身;又如輕聲細語的安撫與問候:您好,遠方的客人!我是風,我是純粹自然的海風,伴你安然入眠,讓你感受來自渤海的體貼與溫柔。風無語卻似有聲,我在輕輕飄飄柔軟細語的風中入眠。那一夜,我沒有夢,或許有夢,只是,一切美好的夢以及夢中所有的一切,在酣暢淋漓的睡眠中,頃刻間被刪除得一干二凈,留下的只有清爽與愜意的睡眠。
多少年形成的早睡早起的習慣,在那一夜,在錦州、在渤海岸邊的小城,被破了例。我不知道在渤海,是離太陽近的緣故還是北回歸線的差異,錦州的天總比內地亮得早一些。本想著早早起床到海邊看日出,就在那個清晨,我沒有聽到街市車水馬龍的喧囂,也沒有聽到枕邊的鈴聲,一覺醒來已是天光澄明,艷陽斜照。
一夜舒暢與淋漓的睡眠,幾天的疲勞與困頓在忘我的睡夢中被清涼的海風蕩滌得干干凈凈,體力與精神又被復原。盡管沒能達到自己想要去看海上日出的目的,但恢復了矍鑠與充沛的體力,也不失為一件愜意的事情。趁著早晨清涼的時光,趁著明媚且不灼熱的陽光,趁著被一夜海風吹拂的好心情,去看海,去看看我久違的大海,也不失為一種好選擇。
剛走近大海邊,海水已經退潮。原來一片汪洋的海面上,成為一望無際的海灘。那退潮后的海灘有突兀而起的礁石、深陷水下的坑穴,還有那些沉浮在海面上的殘葉、人為丟棄的垃圾,海洋中枯死的植物和海洋生物自然死亡之后沉入海底,經久的沉積與腐朽而形成的黑色的、散發出腥臭的泥沙。這深深淺淺、坑坑洼洼、腐爛腥臭的泥沙,顛覆了我對大海原來的想象。那深深淺淺、坑坑洼洼、凸凸起起的海灘被晨陽的光線映照得斑斑駁駁,絢麗與暗淡,明媚與深淺就如一幅版畫,在陽光下被顯現得黑白分明,淋漓盡致,無所不盡。一陣海風吹過,那帶著大海深處的風,會給所有站在海岸邊的人們同樣的清涼,同樣的愜意,同樣的舒爽。那一縷腥咸的味道就是大海帶給所有人的問候和饋贈。
盡管如此,退潮后的海灘上站滿了穿著五顏六色服裝趕海的人。我隨著趕海的人群走下海岸,海灘上三五成群,左一片,右一叢,大多是以家庭為單位的組合體。男人手握著小小的洋鎬扒拉著石塊、砂礫,就像是淘金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被淘出的每一塊石頭和砂礫,仿若要從那些石塊與砂礫中淘出閃光的金子。女人也一樣,只是女人手中沒有鎬頭,女人的兩只眼睛死死地盯住大海退潮時裸露出來的每一塊海灘上的小小的洞穴或者是從縫隙、洞穴里冒出的水泡。經常趕海的人知道,那一個小小的洞穴、那一個不經意冒出的水泡或許就藏匿著海中生物。孩子提著一只小桶或者魚簍在父親母親之間來來回回地穿梭,小孩的臉上蕩漾出一分收獲的喜悅。那小小的水桶或魚簍里或多或少盛著的螃蟹、蟶子、貝類等品種繁多的海鮮,或許是一家人一頓豐盛的午餐,或許是生活在海邊的人們為了生存,賴以為繼的謀生方式。他們也許會提著淘來的海鮮來到漁人碼頭,來到繁茂的海鮮市場叫賣,把唯一的價值,唯一的生活希望出售給那些需要的人們。
我曾經沿著渤海,沿著渤海的海岸線,在不同的地方,不同方位去看海。
在葫蘆島的老龍灣,脫去外衣,走進大海之中和海親密接觸,接受海浪洗滌,讓大海洗卻內心的煩躁和蟄伏在體外的塵埃。
我曾經站在葫蘆島船廠碼頭去看渤海日出。站在海岸邊,面對著蒼蒼茫茫,一望無際的大海,突然從海底躍出五彩而絢麗的光芒,那絢麗多姿的光芒帶著水、帶著大海溫度、帶著大海折射的光線,攝入你的魂魄。然后太陽就如被海水燃燒過的火球,那火球似乎還帶著烈焰,帶著炫目的光彩,仿若,那火紅火紅的球體不是冉冉而升,而是被彈射出來一躍而起,從海底深處噴薄而出。把原本看似一個渾然天成的整體的天際與海,分離成兩個不同的個體。我從沒見過如此氣勢磅礴的日出!太陽升起,天邊的云彩被太陽的火焰燃燒過后,只剩下單一的金色的光芒,那金色的光芒灑在微微漣漪的海面上,就像珍珠很勻稱地灑滿海面,閃耀著金色的光芒。
我曾去過錦州的漁人碼頭和大連的漁人碼頭以及星海廣場。同樣是渤海,同樣是漁人碼頭,同樣站在碼頭岸邊,同樣是百船停靠,同樣是千帆競秀。但在渤海的不同海域、不同時間去看海,卻是不一樣的風景,看海的人也有著不一樣的心境。在錦州的漁人碼頭,那是一個早晨,是海潮漲過之后,那片海已經過了漲潮時的狂暴。海水已經上升到了自認為的巔峰、自認為的高度。此時的海平面是滿足的,安靜的。海面上除了微微的海風蕩起的微微漣漪,除了偶爾海鳥掠過而發出的幾聲鳴叫,你側耳聆聽,安詳的海面似乎沒有一絲聲響,它把吸納與包容、它把矜持與內涵深藏于大海深處,深藏于不被外界一眼洞穿的深處。
在大連,站在星海廣場的岸邊看大海,那也是初露晨曦的清晨,也是漲潮之后的海平面。天公似乎不作美,天空灰暗,陰霾與微光交織,海面與天空一體,混混沌沌,海天一色,遠遠望去蒼茫一片。在陰陰沉沉的天幕下,太陽很艱難地爬出海面,沒有在葫蘆島看到的那樣一躍而出磅礴而發的氣勢與恢弘、燦爛與絢麗的光彩。陰霾、烏云極盡地遮掩太陽的一切,用它們鋪天蓋地的幕布遮住太陽的光芒。太陽就像是一位斗士,就像是沖鋒在重重包圍中的戰士,要沖破烏云的一層層包圍,沖破禁錮在周圍的枷鎖。那怕是烏云只有一點點小小裂痕,一絲絲縫隙,太陽的射線也能勃發出一縷縷的光芒。在這陽光與陰霾的天氣里去看大海,只有相對稍近的那座跨海大橋橫亙于天海之間,那橋,看上去懸于空中,似乎是從天而下懸吊半天之上。借著微弱的太陽光芒映在海面上反射的光暈,整個橋體就如幻化而出的海市蜃樓,虛虛實實,若隱若現。人站其中,仿若你也在這虛幻與縹緲的世界之中。
去看大連的漁人碼頭是在一個午后,一個陰霾天氣的午后。天氣陰沉,海風逐起。作為內地人,作為很少與大海接觸的內地人,說不清那海是漲潮還是退潮;說不清是因為此處的渤海與外海黃海距離最近的緣故,還是因為大連灣本就處在風口之上,風要比我看到、我感覺到的葫蘆島、錦州的風大很多,大得無所顧忌,大得讓人多多少少有點暈眩。站在堤岸向著大海深處遙望,那海受天空中的陰云的作用,呈現出一片蒼蒼茫茫的淺墨與深墨。依然是海天一色,只是少卻了淺藍與深藍。
蒼墨色的海面,不知是因為海風的助推還是漲潮與退潮的原由,整個海面涌起此起彼伏的海浪,后浪推著前浪,勢不可擋,又似脫韁的野馬不顧一切地沖向海岸,沖向岸邊那一座座突兀而起的山巒。當巨浪被海岸,被山巒阻擋,那一排排的巨浪憤怒地咆哮著,一聲聲怒吼,豎起排山倒海的水墻砸向岸堤、砸向山坡。第一波的海浪被岸堤、被山巒硬生生地擋住,那一排海浪就如一堵刨去根基的墻,瞬間倒塌,又砸回到海面上,泛起雪白的、晶瑩的水沫和細碎的水花。當第一波失敗,退下陣來,第二波接踵而至。沖擊、失敗、再沖擊、再失敗。海浪就如排好陣勢的列隊,一直勇往直前,視死如歸,前赴后繼。它們就如勇敢沖鋒的斗士,不惜生命的代價,去沖破囚禁與圍堵它們的牢籠。
那一片停泊在港灣、停泊在堤岸邊上的漁船,盡管被堅固的纜繩緊緊地固定在岸堤之上,看似堅不可摧,看似牢不可破。但在滔天巨浪面前,它們就如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根朽木,一根稻草,面對浪高風急顯得那樣無力與無助,在海面上飄飄悠悠地隨浪逐高,隨浪落谷。決定它們命運的不是它們自己,而是風浪和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