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一個人（外二篇）

趙挺

1

國強哥哥是我外婆家的一個鄰居， 比我大三歲，名字取得像比我大了三十歲。 我外婆的小吃店和國強哥哥家相隔一個院子和一條小路， 直線距離20 米，步行30 秒， 跑步前進， 往往會直沖到國強哥哥的床上。 在我還是低年級小朋友的時候， 國強哥哥已是一個高年級的英雄， 踢球、 打球、 游泳、 打架什么都會， 還掛著紅領巾和三條杠， 三條杠是從真正的三條杠那里搶過來的。 那時我總是左手摟著中華田園犬右手拍著皮球佩服得五體投地。

有一次傍晚， 我們去秋后收割完的田地里踢足球， 國強哥哥站在田埂的東邊， 我站在田埂的西邊。國強哥哥說， 我過來了， 你要守住知道嗎？

我點點頭， 眼睛一直盯著國強哥哥腳下的球， 看他怎么帶球過來。 沒想到國強哥哥做了幾個姿勢之后開了一記大腳， 那球飛過我的頭頂飛過一條小河飛過了好幾畝地。 我驚呆了， 覺得那球都踢得和夕陽重疊了， 然后他媽的球就找不到了。

國強哥哥走過來說， 想加入野狼幫嗎？

我點點頭說， 想。

國強哥哥說， 去， 把球撿來。

一個月后， 我帶著一只新足球給國強哥哥說， 我終于找到了。 國強哥哥很滿意地對我笑笑收下了足球。 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相當聰明，因為我竟然騙過了國強哥哥。

在我成為高年級學生的時候， 國強哥哥已經上初中。 那時候我終于深刻明白了每天升旗儀式唱的歌曲的意思， 所以我直接叫國強哥哥為國哥。 這一年國哥家翻修， 原本一層樓的鄉村小屋變成了兩層樓的大民房， 國哥家大得有點空蕩， 房間里除了床就一把椅子、 一只柜子， 還有一個從三輪車上卸下來的帶車軸的兩只輪子， 國哥每天把它當作啞鈴， 這是我至今見過的最大的啞鈴。 國哥還帶我用梯子爬到他新家的閣樓， 上面藏有好多彈珠、 彈弓和玩具槍。 最吸引我的就是玩具槍。

國哥說， 最厲害的一把玩具槍用塑料子彈， 能直接把人的眼睛打瞎。

這是那時候我聽到過的最震撼人心的話。說完國哥又帶我爬出閣樓， 在一小塊平臺上，后面就是屋頂， 前面是灰舊的民房。 我第一次離屋頂這么近， 情不自禁摸起了瓦片。 國哥說， 別別別亂碰， 你這一碰， 下雨我家就要漏水了。 然后說， 你轉過來， 看前面， 大半個村莊都能看到吧？ 你看那就是你外婆小吃店的屋頂， 還能看見窗戶， 要是從這里打過去， 瞄準一點， 我能直接打到灶頭上的肉包子。

我說， 別啊， 打哪里也不能打我外婆家啊。

國哥笑笑說， 你外婆就是我外婆， 你別緊張。

國哥指著另一個方向說， 看到那窗戶了嗎？

我盯著窗戶點點頭， 突然 “砰” 的一聲，我一扭頭， 看到國哥拿著一把長槍， 然后他把槍遞給我， 我看到對面那戶人家的玻璃窗有非常明顯的彈痕。

國哥對我說， 以后你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只要給我打個電話就行了。

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酷的話。

沒過多久， 我在學校附近被一幫初中小混混攔住， 那時候才突然想到， 國哥跟我說了這句話， 但是沒給我電話號碼。 我平時用來買汽水咪咪薯條的零錢全部被拿走了。

我不敢把這事情告訴外婆， 決定告訴國哥。 我直接沖到二樓國哥的房間， 我發現房間里除了國哥， 還有一個女人， 這應該是國姐。國哥見我來了， 拿出我的那只足球說， 來， 我們玩室內足球。

我點點頭說， 好， 但不要踢到窗戶外面去。

國哥二話不說就朝門的方向一踢， 球被踢出門外， 順著走廊滾到了一樓。

國哥說， 把它去撿來。

我心想， 這他媽幸虧是在室內， 于是快速跑下樓。 等我捧著球上樓的時候， 國哥已經把門給反鎖了。

當我再去找國哥的時候， 國哥一個人躺在床上看電視。 那時候他家還有個叫VCD 的東西， 國哥讓我看了古惑仔， 說但凡打架去之前都需要看看這片子提提精神。 我從這里開始知道了浩南、 山雞等名字， 好像空蕩蕩的國哥家也是我看港片的啟蒙地。

平時沒事的時候， 我也在小吃店里練練手， 似乎已經過了練小宇宙的階段， 外婆時不時提醒我， 練練小宇宙就好了啊， 不要拿掃把拖把的， 真的敲到人了就完了。

我對外婆說， 小宇宙過時了， 我要練習真實的東西。

外婆說， 干嘛， 還真想去打人啊？

我說， 你有沒有看過香港片？

外婆切著香菇片說， 忙著呢， 自己玩去。

國哥的神通廣大在于， 當我打聽清楚克我米的其中一個人的名字叫小盛， 告訴國哥后，小盛竟然把錢雙倍還給了我， 還一個勁跟我道歉， 說國哥的人他沒看出來。 我當時就火了說， 我難道長得這么不像黑社會嗎？ 然后一把抓過領子， 推了他一下。 我從來沒這么干過，只是借了國哥的名聲第一次這么干， 小盛沒有還手， 我又推了他一下， 小盛還是沒還手。 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國哥強大的威力。

后來我問國哥， 你是怎么制服小盛的？

國哥又爬上梯子從閣樓拿下一把長槍頂著我的腦袋說， 給你三秒時間， 給錢， 或者， 給命。

我嚇得癱坐在國哥的床上說， 我給你錢。

國哥收起槍笑著說， 哈， 我就是這么制服他的。

我長舒一口氣， 腦子里把剛才的我替換成了小盛。 我覺得國哥這動作比古惑仔里面的都帥。

國哥說， 小盛以后也是野狼幫了， 就是自己人了。

我說， 好。

國哥又拿出我送他的那只足球說， 來， 我們來玩室內足球。

我看著足球說， 不玩。

國哥二話不說又把球踢到門外去了， 說，去撿回來。

我說， 不撿。

國哥說， 只有我一個人。

說完又拿槍頂著我， 我沒躲， 然后他扣動了扳機， 里面沒有子彈。

2

被國哥用槍打裂窗玻璃的葛大爺一個月后才發現玻璃裂了。

葛大爺站在村莊的小路邊逮住我們說， 我擦玻璃窗時發現有蜘蛛網， 用掃把也弄不干凈， 站到凳子上湊近一看， 玻璃被打碎了。

葛大爺說， 這事都不用猜， 肯定是國強干的。

我覺得葛大爺也很厲害， 時隔一個月發現窗玻璃碎了并且很精準地判定是國哥干的。

葛大爺又說， 肯定是站在我家樓下用磚頭扔上來的。

我覺得葛大爺這個判斷明顯沒經過分析，磚頭扔的和槍打的完全不一樣。

葛大爺接著說， 這肯定不止一個人， 依我看還有他。

葛大爺竟然猜到我也是同謀， 我怔怔地看著他。

葛大爺繼續說， 去年開始我家里鎖孔被堵住， 現金丟了200 塊， 幾棵蔥被偷， 黃狗被毒死， 我都忍著沒說， 現在我忍不住了， 你們兩個小小年紀不學好， 我要教育你們。

我對葛大爺最初的精確判斷到最后的胡亂瞎扯感到冤枉， 但是看看國哥， 他只是微低著頭， 我感覺情況不妙， 只好懇求葛大爺不要將這種子虛烏有的事告訴我外婆。

葛大爺義正言辭地說， 我要報警， 好好教育一下你們。

我心一緊， 這輩子還從沒跟警察叔叔打過交道， 我又看了一眼國哥。 突然國哥猛地一抬頭從兜里摸出一把手槍又頂住了葛大爺的腦袋。

葛大爺像電影里面那樣舉起雙手說， 別別別， 我連電話都沒有， 我怎么報警， 就就就算有電話， 我也不會用， 我怎么報警， 就就就算我跑跑跑過去， 那你們早跑了， 報警有什么用？ 國哥放下手槍， 看了我一眼說， 走。

我們走了沒20 分鐘， 我和國哥就被一個穿制服的叔叔抓住了。

他說， 走， 老實交代， 去現場。

我和國哥就跟著制服走了， 葛大爺邊走邊說， 弄點顏色給他們看看。

國哥帶我和制服及葛大爺爬上了閣樓外的平臺， 然后拿出一把長槍對準葛大爺家的窗戶。 國哥看著制服和葛大爺， 意思就是這么打的。 這時候下面圍了幾個村民， 國哥的爸也聞訊趕到自家樓下， 制服與槍的對峙， 這場面令人浮想聯翩。

我往下看了看， 還好， 我外婆還沒走出來， 也許正在打盹。

制服說， 竟然用槍， 走， 跟我去。

我還是滿懷期待地看著國哥， 因為這時候他一定會冷冷把槍頂在制服的腦袋上， 然后什么事情都沒了。 但是不僅沒有， 國哥還把槍交給了制服。 我第一次覺得制服比誰都厲害， 他只是一個人， 說什么我們就會做什么， 連國哥都沒有辦法。

正當國哥和制服準備下樓的時候， 葛大爺說， 哦對了， 還有他啊， 不要落下他。

制服看了看我說， 你也打了一槍？

我看看國哥， 國哥說， 只有我一個人。

正當我想說， 我打了三槍的時候， 國哥又掏出那把手槍頂住我的腦袋， 我沒說話， 槍又被制服給拿走了， 我也不知道里面有沒有子彈。

我已經忘了我處于什么樣的年齡， 可能是小學即將畢業。 只是國哥后來告訴我， 那個制服只是村里的聯防隊員而已， 小混混混不出頭都去當聯防隊員了， 每天喝酒打牌， 晚上拿著手電筒東照西照轉一圈。 但是人家是聯防隊員， 得給人家面子， 被叫走也是教育兩下而已， 還沒你考試考砸你爸媽打你厲害呢， 跟著他們走一趟都是兄弟了。

國哥點起了一支煙說， 現在野狼幫的勢力越來越大了， 你以前還小的時候， 我和你踢球， 那只球被我踢丟至今沒找回來， 你還記得嗎？

我說， 國哥， 我錯了， 我不應該騙你的。

國哥笑了笑說， 現在我無論把球踢到哪里， 都有人幫我撿球， 但這又算個球。

我說， 國哥， 你要干嘛呢？

國哥猛踩一腳煙蒂說， 我要踢動這個地球。

我思緒回到教室里說， 公元132 年， 張衡發明了地動儀。

國哥拍了一下我的腦袋說， 走， 買槍去。

這話真的是史無前例的酷。

國哥給我也買了一把手槍， 還配了好多的塑料子彈給我。 我只要一休息就跟在國哥身邊， 這是其他野狼幫成員所沒有的待遇， 一般情況下他們都見不到國哥， 像小盛這樣被俘虜過來的連見我都不會正眼看他。 我突然覺得國哥就是老大， 我就是老二， 這輩子一定要跟著國哥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國哥似乎已經過了在村里踢踢球欺負欺負小同學的年齡了， 經常不在村子里活動， 大部分時候在溜冰場、 KTV 之類的地方， 這些地方對于我來說還非常遙遠， 只有國哥帶我去我才會去。

國哥靠著野狼幫在溜冰場武力稱霸， 召集野狼幫的兄弟開始喝酒聚會， 國哥讓我喝酒，并且跟兄弟們講幾句話， 我自認作為老二一定要表現出氣勢。 我蹩腳地拿著酒杯說， 做人就要像國哥那樣有氣魄， 是個男人， 是個英雄，不要像小盛同學那樣， 混混沌沌， 度日如年，沒有追求……

國哥拿著長槍敲敲我說， 哎哎哎， 不要背班主任的臺詞。 我換個腔調說， 小盛這樣的人， 一輩子只能種地做個農民。 國哥把槍往上移， 頂住我的腦袋說， 我爸就是種地的農民。我想了想說， 小盛這樣被人打成殘疾都沒人救， 到時候瘸著腿， 拄著拐杖， 看你怎么嘚瑟。

國哥繼續用槍頂著我的腦袋說， 我媽就是殘疾的。

我看著國哥說， 國哥， 萬歲。

國哥放下槍說， 又騙我， 這槍送給你了。

在眾人面前送我槍， 這是國哥給我的莫大榮耀， 這隱隱暗示， 我就是老二。 我每天睡覺都把國哥送我的兩把槍放在枕頭底下， 但是這槍還沒用過， 就傳來一個不好的消息， 國哥要被學校開除了。

那天周末我帶著兩把槍去國哥家， 國哥告訴我學校老師馬上要來他們家里。

我說， 你要被開除了怎么辦？

國哥說， 開除是好事啊， 念那么多書干嘛？

我說， 不是說好的九年制義務教育嗎？

國哥說， 說個屁。

這時候我看到三個老師走進了國哥家， 我和國哥下到一樓， 聽到其中一個老師已經在說， 不讀書不學習這先不說， 成天在外面打架惹事， 這派出所遲早有一天找上門來， 我覺得還是先休學吧。

空蕩蕩的家里坐著褲腳一只高一只低的國哥他爸， 還有摸著拐杖的國哥他媽， 兩個人都一臉地茫然。

三個老師說了半天， 誰都沒有吱一聲。 老師又說， 家里還有其他人嗎？ 見沒有反應， 突然又說， 你們做父母的沒有文化沒有見識好歹要表個態， 起碼的是非觀都沒有， 連交流溝通都不會， 哪怕不識字總懂幾個道理吧。 這老師說話連標點都省略了。

聽到這里， 我突然摸出一把手槍， 但因為緊張， 摸出來就直接掉在地上了， 我匆忙把它撿起來的時候， 那個老師竟然說， 小朋友， 你先出去自己去玩， 好嗎？ 不要在這里吵。 他這么一說， 我頓時感覺自己威嚴掃地， 老二竟然被當作小朋友。

我趴在門外聽老師又問， 這家里還有其他人嗎？

只聽見國哥說， 只有我一個人。

3

我拿著槍朝國哥家的門 “砰砰砰” 放了三槍就跑了， 可能連子彈都沒有裝上。

自從被學校開除以后， 國哥混得越來越好了， 除了給我買手槍， 還給我買了手機。 但是在我還沒熟悉手機操作系統之后， 手機又被國哥拿了回去， 說只是借我玩幾天的。 幾天之后又會安慰似的給我一部新手機。

國哥似乎在慢慢地改行換業， 打打殺殺的事情已經越來越少了， 穿著倒是越來越成熟，有點像周潤發。 國哥覺得古惑仔那種年代已經過去了， 做一個賭神才是出路。 一個晚上時間， 成千上萬就來了。

國哥在慢慢變成一個賭神， 他經常在我面前用撲克變魔術， 并且告訴我各種出老千的方法。 國哥說， 掌握各種出老千的方法并不是自己出老千， 而是要及時發現對方出老千， 所以以后我打牌， 你要跟著我旁邊仔細觀察對方。

第一次隨國哥出征 “賭場” 是我讀初一的時候， 凡事開頭都要給國哥留下好印象， 所以他們打牌的時候我仔細地觀察著對方的所有人， 足足盯了一個小時， 然后發現有一位雙腳在摩擦， 于是我大喊一聲， 出老千， 然后一把抓住了他。

國哥和其他人都一怔， 然后那家伙一把牌砸我頭上說， 你媽的， 腦子有病嗎？

然后頓時賭場變成了戰場， 我死死抱住那人的腿不放， 但是最后還是被一腳踹開。 現場一片混亂， 撲克飄散， 凳子椅子亂飛， 國哥也是一陣手忙腳亂。

我抓過國哥手中的牌， 把牌當飛鏢一張張扔過去。

國哥說， 你港片看多了害人不淺啊。

于是我扔掉牌， 拿出了國哥給我買的手槍。

國哥說， 別用手槍， 用手機啊。

于是我掏出手機， 對準了對方。

國哥說， 我操， 用手機打。

于是我直接把手機給扔了出去。

這時， 一只板凳飛過來， 砸在國哥腦門上， 國哥用最后一口氣說， 我說的是， 打……打電話……

國哥醒來睜開眼睛說， 這是在哪里？ 是醫院嗎？

我說， 國哥， 你想多了， 你還在原地。

國哥說， 手機給我， 我打個電話。

國哥留給我的是復仇的背影， 我跟在他后面強烈地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憤怒， 這種憤怒似乎真的可以撬動地球。 國哥面無表情地撥通了電話， 用不了多久野狼幫所有的人員即將到齊， 那種氣勢只有電影里才會有， 這時國哥對著聽筒開口說， 媽， 我晚飯不來吃了。 然后就把電話掛了。

我說， 國哥， 兄弟們人呢？

國哥看了我一眼說， 只有我一個人。

我還沒說出野狼幫三個字的時候， 國哥用手裝了一個槍的手勢， 然后頂在我的腦門上，假裝開了一槍。

4

小盛急匆匆來找我， 說國哥讓我過去。 對小盛這人我一直看不慣， 所以我擔心他把我騙到一個地方然后讓別的大哥揍我一頓。 我看了這么多香港警匪片， 警惕性還是很高的。

小盛說， 就是去國哥家。

國哥家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我和小盛到了國哥家， 我說， 人呢？

小盛說， 在閣樓外的小平臺。

我和小盛爬到那個小平臺， 只見國哥和另一個看起來大哥級的人物站在一起。 如果國哥18 歲， 那大哥起碼18 歲零3 個月。

那大哥問我， 你也是野狼幫的嗎？

我說， 對啊， 就是。

國哥說， 你聽他瞎吹， 一個初一小弟弟而已。

我當時就懵了， 完全不知道什么情況。

我說， 小盛， 今天這是怎么了？

小盛說， 不要叫我小盛。我說， 難道叫大圣嗎？

那個大哥繼續說， 你怎么證明你不是野狼幫的呢？

我說， 不能證明， 我就是野狼幫的。

國哥這時候又舉起槍， 頂住了我的腦袋，然后扣動了扳機， 砰的一聲， 這次真的有子彈， 我腦袋就嗡的一聲。

隱約聽見那個大哥和小盛說， 野狼幫就沒人了？

國哥說， 只有我一個人。

那位大哥說， 好， 有種， 那你就一個人承擔吧。

說完那大哥和小盛就走了， 我坐在地上說， 槍……槍……開槍……

國哥說， 現實生活都是用刀砍的， 用槍的都是小孩子， 當然真正的槍除外。

我突然感覺這槍很輕， 時間很快， 快得讓我明白， 能把足球一腳踢出幾畝地的， 這是再也正常不過的事。

我準備跑下樓， 去枕頭底下掏出那把國哥送我的槍， 這時候外婆的聲音在樓下響起來，阿挺啊， 吃飯啦……

我直沖到自己床上， 摸遍整個床都沒有找到槍， 又跑到樓下， 看到外婆正在桌邊， 幫我盛了一碗飯。

我猶豫了一會兒， 說， 有沒有看見我的槍？

外婆分好筷子坐下說， 你是派出所的啊？還有槍？

我說， 是不是你把我的槍扔了？

外婆說， 你耍小宇宙就算了， 拿拖把掃把也算了， 拿著玩具槍也沒事， 可里面有塑料子彈， 你不知道， 我試了一下， 那一槍過去， 墻灰都能打下來， 這不說你去打別人， 放枕頭底下不小心硌到了， 那還不把我給打腫了？

外婆往我碗里夾了很多菜， 我慢慢吃著。

外婆慢慢喝著湯說， 國強是個好人， 好人不一定什么都對， 你也長大了， 我也不能天天追著你， 保護好自己， 也不要去打別人， 好好讀書， 外婆都看著你呢， 你不耍小宇宙了， 我就知道你又長大了一點， 長大了可能會變壞也可能變好， 他們去玩， 去打牌， 你當作新鮮去看看吧， 看完了記得要回外婆的小吃店啊。

我說， 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 什么都知道， 以后我再大一點， 你就肯定不知道了。

外婆說， 是啊， 以后總會離我越來越遠，那時候就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了， 去大城市也好， 人嘛總要往高處走。

我說， 我以后在大城市發達了， 也帶你去大城市。

外婆， 我不要去大城市了， 留在小吃店就好。

我說， 人不是往高處走嗎？

外婆說， 我的最高處就是， 一個人安安穩穩在這個小吃店過完這一生。

最孤獨的音樂會

1

黃昏的時候， 我在小吃店里看哆啦A 夢，機器貓正要變出什么東西的時候， 鎮德就在小吃店的門邊咿咿呀呀拉起了二胡。 我經常看著各種動畫片， 背景音樂卻是鎮德的二胡聲。

于是我說， 再拉， 我就潑水啦。

鎮德邊拉邊說， 又不是拉屎， 潑什么水。

我拿起一個臉盆， 外婆一把拉住我說， 哎哎哎， 你聽話， 晚上給你做糖醋排骨。

一聽到可以吃糖醋排骨， 我馬上收住了臉盆。

外婆說， 好聽嗎？

我立即鼓掌說， 哇， 太好聽了， 好聽死了， 好聽得媽媽也不要了啊。

鎮德停下二胡說， 小赤佬， 能不能安靜點？

一聽鎮德叫我小赤佬， 于是我加大動畫片的音量， 這邊鎮德的二胡聲噔噔噔， 那邊，啊， 大雄啊， 等等我啊。 這邊二胡聲浪里個浪， 那邊， 雷歐兄弟我來啦。

外婆說， 你再這樣， 我要把電視機賣了。

于是我只能關掉電視， 靜靜地和外婆一起聽鎮德拉二胡。

夕陽西下， 昏黃空蕩的小吃店內， 回蕩著鎮德舊舊的二胡聲， 不知道在拉什么。 日后想起來可能是時光消磨的聲音， 吱呀吱呀， 吱呀吱呀……

過了好久， 外婆摸摸我的頭說， 好聽嗎？

我說， 該做紅燒肉了。

外婆說， 過幾天再做吧。

于是我又打開電視， 那頭立即傳來響亮的聲音， 大頭兒子， 小頭爸爸， 一對父子倆……鎮德被這聲音搞得措手不及， 一把拉出了急剎車的聲音， 滋滋——

外婆扶著額頭說， 哦喲， 頭疼頭疼， 好了， 明天停看一天動畫片。

我說， 大頭兒子的故事不能落下的。

外婆說， 大你個頭， 我給你講吧。

晚上睡覺的時候， 停電了， 我熱得有點睡不著。

我對外婆說， 你提前給我講講大頭兒子的故事吧。

外婆給我慢慢搖著扇子說， 大頭兒子呀，大呀么大頭兒子啊， 頭呀么真大呀……

我說， 外婆， 你在講什么呀？

外婆用扇子拍拍我的頭說， 在講你呀， 睡吧。

我說， 鎮德為什么不在家里拉二胡呢？

外婆閉著眼睛說， 家里沒人聽啊。

我說， 店里也沒人聽啊。

外婆又用扇子輕輕拍了我一下說， 你不是人嗎， 我不是人嗎？

外婆最后迷迷糊糊地哼著旋律睡著了， 就像白天吱呀吱呀的二胡聲。

2

那一天上午， 鎮德在小吃店的門邊拉起了二胡。 上午人多， 小吃店里人進進出出， 門口兩邊擺滿了各種小攤。

起初， 有一群人圍觀鎮德拉二胡， 沒多久就散去了一大半， 再過會兒就一個人也沒有了， 且旁邊豬肉攤阿三砰砰砰的斬肉聲時不時淹沒了鎮德的二胡聲。

只有我啃著包子看著鎮德， 鎮德說， 聽出來我拉的是什么嗎？

我說， 聽出來了。

鎮德開心地說， 喲， 拉的是什么？

我說， 屎啊。

鎮德拿起二胡對著我說， 沒規矩， 要好好教育啊。

豬肉阿三走了過來， 給了鎮德幾個硬幣，用沙啞的聲音說， 拉得好。

鎮德抬頭說， 啥意思？ 跟你說， 我不賣藝啊， 拿回去。

此時， 外婆掀開蒸籠蓋， 又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出籠了。 蒸籠前一下子圍了好多人， 鎮德放下二胡， 趕緊去拿包子。

鎮德說， 這包子啊， 沒得說。 站在蒸籠前邊吃邊讓人猜剛才他拉的是什么曲子， 大家都笑笑， 眼睛只盯著包子。

鎮德說， 都沒聽過吧， 不要錢， 免費吃，不， 免費聽啊， 包子要錢的。

鎮德狼吞虎咽吃完轉身一看， 二胡不見了， 立刻咋咋呼呼地喊， 不好了不好了， 小偷， 抓小偷。

鎮德一喊， 一下子又圍過來許多人。

外婆撣撣圍裙說， 剛才還在的， 怎么轉眼就不見了？

鎮德看著圍觀的人說， 你們都自己說啊，拿了二胡的趕緊還給我， 不然我叫警察了。

豬肉阿三說， 一個破二胡誰會拿？

鎮德一聽說， 什么叫破二胡？ 是不是你拿的， 自覺點還給我。

豬肉阿三拿著菜刀說， 我只拿菜刀。

鎮德皺著眉頭說， 奇怪了， 你們還有誰會拉二胡？ 不會拉拿去干嘛？ 能賣錢？

外婆說， 別急， 我幫你找找。

鎮德說， 是我的二胡， 你當然不急了。

外婆說， 我比你還急， 聽不到你拉二胡，就像包子里沒放肉。

鎮德一聽說， 這個評價高， 評價高。

我說， 沒放肉， 是饅頭呢， 比包子還好吃。

鎮德瞪著我說， 小赤佬， 再說一句。

那天傍晚， 外婆在小吃店做晚飯。 我站在院子里看了看那些花草， 然后把花盆移開。

我突然一臉驚呆， 我放在這里的二胡不見了。

怎么不到一天時間二胡就不見了？ 我本來想， 拿走鎮德的二胡， 以后就再也不用聽他吱吱呀呀地拉了。

這一天晚上， 外婆終于給我做了糖醋排骨。 外婆給我夾了幾塊說， 慢慢吃， 不要噎著了。

我默默吃了幾塊， 外婆說， 好吃嗎？

我說， 上午的小偷是不是也來我們家了呀？

外婆說， 哪來的小偷。

我說， 偷鎮德二胡的那個小偷。

外婆說， 小偷都偷金銀財寶， 偷二胡干嘛？

我說， 那鎮德的二胡誰拿的？

外婆說， 二胡成精了， 就自己長腿跑了。說完吃了一塊紅燒肉說， 這個世界上啊， 很多東西一不小心容易成精， 人也會成精。

我說， 人成精變成了什么？

外婆說， 人精啊。

我默默扒著飯， 腦海里浮現 《西游記》 的畫面， 狐貍精， 蜘蛛精……

我說， 這太可怕了。

外婆喝了一口紫菜湯說， 花盆后面的二胡也成精跑了。

我呆呆地看著外婆。

外婆收起碗筷說， 趕緊吃， 吃完看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去。

3

鎮德還會隔三岔五來小吃店門口拉二胡，基本上也沒什么人聽。

這一天， 中午忙過， 店內依舊空空蕩蕩。炎熱的午后， 我正在小吃店內練天馬流星拳。

鎮德看了看我說， 那我給你拉一個 《智取威虎山》。

我聽也聽不懂， 說， 好的， 拉吧。

于是我練習天馬流星拳， 鎮德就在旁邊拉二胡。 突然我雙手朝他說， 小宇宙爆發啦！

鎮德也加快了節奏， 二胡聲音急促有力。

我說， 你怎么了？

鎮德說， 配合你。

頓時， 我的天馬流星拳打出了鄉間大戲的感覺。 雖然我還小， 但是我知道這拳完全打偏了。

我說， 鎮德叔叔啊， 停一下吧。

鎮德開心地說， 呀， 叫我叔叔了啊， 真乖， 今天怎么叫我叔叔了？

我說， 因為我聽不下去了。

鎮德白了我一眼， 好啊， 小赤佬， 那我繼續拉。

外婆忙完走了過來， 說， 那你喜歡聽什么？

雖然我還是個孩子， 但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港臺流行歌曲已經深入我心， 盡管不能充分理解那些愛來愛去的歌曲， 但是覺得好聽。

我想了想說， 喜歡聽 《吻別》 《情人》《最浪漫的事》 《你怎么舍得我難過》 ……

外婆摸摸我額頭說， 你才多大啊， 情情愛愛的， 來點傳統文化， 來， 鎮德， 給他拉一首《梁山伯與祝英臺》， 百年愛情……嗯等等， 鎮德， 拉一首 《祥林嫂》 吧。

外面蟬噪聲響起， 就這樣昏昏欲睡的午后， 我半睡半醒間聽著鎮德拉著傳統越劇名曲。

等我清醒的時候， 小吃店內， 多了一位人， 是阿五。 阿五默默坐在角落， 認真地看著鎮德拉二胡。

鎮德笑著說， 再給你們來一段 《打金枝》，聽好了啊。

外婆點點頭， 聾啞人阿五也跟著外婆點點頭。

4

我在一棵樹底下看藍天白云， 熱了就頂著一個芋艿葉， 在外婆家的日子就是這么自由快樂。

不遠處， 鎮德吃力地騎著三輪車往橋的上坡蹬。

我跑過去說， 以后不拉二胡了， 我就幫你推。

鎮德沒理我， 下車吃力地用手拉著。

我說， 那拉個流行歌曲也可以， 我就幫你推。

鎮德吭哧吭哧拉上了橋說， 你這點力氣，推不推有啥區別， 還想聽流行歌曲呢， 發育了沒？ 說完就跳上了三輪車。

我覺得一定要讓鎮德感受一下我的力氣。于是在下坡的時候， 我猛推鎮德的三輪車。

我這輩子都沒有跑過這么快， 鎮德在那邊喊， 哎哎哎， 小赤佬， 停停停， 給我停啊， 剎不住了， 剎不住啦， 給你拉流行歌曲啦……

砰， 車頭撞在一堵墻上。 我馬上風一樣地跑開了。

晚上， 我站在墻邊， 頭上倒扣著一只臉盆。 外婆說了， 她沒說， 我就得這樣站一晚上。

鎮德正在和外婆說著白天的事情。 他說，我下橋的時候啊， 這個小赤佬在后面拼命推，我剎車剎不住啊， 就用兩只腳一起剎， 鞋底都沒了。 說著就拿出兩只破鞋。

我一看， 噗嗤一笑， 臉盆就掉了下來， 咣當咣當在地上響了幾聲。

我撿臉盆的時候， 抬頭對鎮德說， 我幫你補鞋子吧。

鎮德點點我的頭說， 你先補腦子吧。

我想把臉盆扣在鎮德的頭上， 但撿起來，還是扣在了自己的頭上。

外婆擺擺手說， 好了， 拿下來吧。

我說， 終于心疼我了。

外婆接過臉盆說， 心疼臉盆啊， 漆都敲沒了。

外婆請鎮德吃了一頓晚飯， 鎮德走了， 留下一雙破鞋。

我說， 他不是拉二胡的嗎？ 怎么還騎三輪車？

外婆拿起一只破鞋假裝要扇我說， 拉二胡能掙錢嘛？ 你差點把人家飯碗給砸了。

我說， 他就靠騎三輪車掙錢嗎？

外婆邊洗碗邊說， 對啊， 誰家要拉貨， 他就給人家拉貨， 我下午去他家， 看到三輪車前輪都彎了， 你說你呀。

聽到輪子都彎了， 我又忍不住笑出了聲。

外婆說， 不許笑啊， 人家掙錢很辛苦的，每天騎來騎去， 很累的， 要是不騎的話， 更不行， 沒有錢掙了， 只能拉二胡了。

我說， 果然拉二胡是他最慘的時候。

外婆擦了擦手， 看了我一眼。

我說， 也是我最慘的時候。

外婆解下圍裙說， 你在學校里都學了什么歌， 唱給我聽聽。

我馬上開腔， 給我一杯忘情水， 還我一夜不流淚， 哎哎。

外婆說， 這學校學的？

我說， 唱歌哪會在學校里學呢。

外婆說， 學校里教了什么歌？

我就開始唱， 起來， 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小吃店昏黃的燈光下， 外婆說， 好聽， 這個好聽。

5

秋天的時候， 鎮德很長時間沒來小吃店門口拉二胡了。

我對外婆說， 鎮德一定在賺大錢了。

外婆說， 打架受傷了， 在養傷呢。

原來前段時間， 鎮德在村口超市邊拉二胡， 旁邊的人嫌煩， 于是和他吵起來了。 最后演變成打架， 鎮德把二胡當作武器， 一把砸了過去。 最終兩敗俱傷， 二胡也砸壞了。

我說， 終于砸壞了啊。

外婆瞪我一眼說， 怎么說話的呢？

我假裝好心地說， 那……那應該拿去修修， 對吧？

外婆一邊剝毛豆一邊說， 對， 所以我找人幫他修好了。

我說， 啊？ 修好了？

外婆拿起剝好的毛豆說， 晚上吃臘肉丁炒毛豆好不好？

我說， 好啊……但是他傷也好了嗎？

外婆說， 那馬上就好了啊。

外婆站在灶前， 滋滋滋地炒著菜。

我后來問外婆， 為什么這么喜歡聽鎮德拉二胡。 外婆告訴我， 有時候就聽聽收音機， 但是沒有鎮德現場拉的感覺好， 再說了， 聽收音機不是費電嗎？ 鎮德又不收錢， 哪里不好了？

我說， 也就你一個人聽。

外婆說， 阿五也在聽。

我說， 他不是聾啞人嗎？ 怎么聽的？

外婆說， 對啊， 聾啞人都能聽， 你都不能聽， 你說說你啊， 耳朵干什么用呢？

我說， 聽流行歌曲用。

外婆說， 都是找對象的歌， 你聽得懂嗎？

那個時候， 我覺得已經聽得懂找對象的歌了， 可能外婆并不能準確地察覺。

我說， 那還有不是找對象的歌曲。

外婆說， 那你唱。

于是我唱了一首張雨生的 《大海》， 完完整整把整首歌唱了下來， 歌聲回蕩在整個小吃店內， 唱完外婆呆呆地看著我。

我說， 怎么了？

外婆說， 血壓有點升高。 然后拍拍胸口說， 沒事， 太好聽了， 阿挺啊， 這歌唱得太好聽了， 改天讓鎮德拉 《大海》。

6

鎮德當然沒有再拉過 《大海》， 確切說，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看見他拉過二胡。

當我到了完全理解那些情歌的年齡， 我問過外婆， 鎮德怎么就不拉二胡了呢？

外婆說， 受過傷了吧， 也有可能年紀大了。

我不屑地說， 好像一夜之間就年紀大了似的。

外婆說， 人不都是一夜之間年紀變大的嗎？

我說， 是嗎？

外婆說， 說不定我明天睡一夜起來就老了。

我說， 你還沒老嗎？

外婆說， 自己臉盆頭上去扣好， 站墻邊去。

我笑了笑說， 外婆， 我已經過了這個年紀了。

外婆看看我， 突然掠過一絲憂傷， 嘆了一口氣說， 唉， 以后抓不到你了。

我說， 鎮德那么一個五大三粗的騎三輪車的人， 怎么會拉二胡呢？

外婆靠在椅子上， 看著天花板說， 他以前有個弟弟， 兩兄弟玩得好， 鎮德小時候也不知道哪拿來一把二胡， 那年代可沒玩具啊， 兩兄弟拿著那二胡玩得可開心了， 后來家里窮養不起， 弟弟就被抱走了， 鎮德別提多傷心了。

外婆看著我說， 那個年代， 實在吃不起飯， 小孩說抱走就抱走的。

我說， 就因為這樣經常拉二胡？

外婆說， 他很小就開始干活， 想多掙錢，有錢就把弟弟去給找回來， 有空拉二胡。

我說， 現在呢？

外婆說， 現在老了， 二胡也拉不動了， 弟弟， 你覺得這輩子還能見到嗎？

我說， 也許現在生活得很好呢。

外婆說， 也許現在也在哪個村里拉二胡呢。

我聽了哈哈一笑說， 可是鎮德拉得不好聽。

外婆說， 他本來就不怎么會拉， 名曲也都是隨便拉的， 大部分時候他都是自己亂拉， 我也不知道他在拉什么。

我說， 那你還說很好聽。

外婆仰著頭說， 我就有時候覺得冷清啊，聽點聲音熱鬧一下， 好聽不好聽又沒關系， 就像阿五一樣， 他聽得比我還認真。

我說， 阿五怎么聽？

外婆說， 用眼睛聽啊， 你沒聾過， 你不知道的。

7

多年以后， 那些我曾經喜歡的流行歌曲，對我而言也變成了回憶。

我回外婆的小吃店， 走在那條狹小的村道上， 有鳥吟、 蟬鳴、 蛙叫， 似乎隱約還有吱呀吱呀的聲音， 那些聲音像被遺忘的傳統名曲，像不再流行的流行歌曲， 像時光之門被打開了又合上。

二十多年來， 我好像從外婆身邊走過， 從阿五的身邊走過， 從鎮德的二胡聲里走過。 走過一個人的唱片店， 穿過萬人的演唱會。 那些安靜中孤獨聆聽， 熱鬧中大聲尖叫， 都不及二十年前那場獨奏會， 夕陽剛好， 人影稀疏。

貨車獨行者

1

大潮是一名貨車司機， 經常開著一輛廂式貨車奔走各地， 去過很多地方。 這是一個改變外婆小吃店方向的男人。 起初外婆的小吃店只是在早上賣賣生煎包子和餛飩， 大潮出現后花樣就多了。

小吃店對外賣的第一碗炒面和兩個炒菜是這樣出現的。

有一天， 大潮中午的時候到小吃店來， 要一碗炒面。

外婆說， 炒面是炒給自己吃的， 不賣。

大潮就說， 我大老遠從江蘇開了十多個小時回來， 睡也沒睡， 喝也沒喝， 雙手發麻， 雙腿發抖……

外婆說， 好好好， 炒炒炒。

炒完面， 大潮吃了一口說， 要不小炒再來兩個吧。

外婆說， 那真沒有。

大潮說， 昨天晚上我從江蘇出發， 開到太湖邊的時候， 路上空空蕩蕩， 南邊天空突然有一道亮光出現， 一閃而過， 緊接著我右側傳來一陣聲音， 發現竟然是……

外婆拿著抹布說， 竟然是什么？

大潮瞥了一眼廚房說， 你先給弄個番茄炒蛋和涼拌雞絲。

外婆說， 剁老娘滴。 然后就回廚房迅速給大潮做了兩個菜。

一碗炒面和兩個菜放在大潮面前， 大潮就把手伸到大衣內側袋。

外婆見狀說， 不急， 吃完再付吧。

大潮從內側衣袋里掏出了一瓶二鍋頭， 一聲不吭， 打開喝了一口。

外婆呆了兩秒說， 這二鍋頭倒藏得真好。

大潮就一口面一口菜一口酒地吃了起來。

外婆站在一邊問， 那個你在右邊聽到什么？

大潮咂咂嘴說， 想聽是吧？

外婆看著大潮說， 怎么？ 還要炒菜？

大潮慢悠悠地說， 那倒不是， 提點建議啊， 就是以后你這個店里品種要再多點， 各種菜啊， 或者酒啊。

外婆轉身說， 好了， 不說就不說吧。

大潮說， 別走啊， 我還沒講完啊， 然后又喝了一口二鍋頭說， 就是旁邊手機鈴聲響起來了， 是我老婆打來的， 吵著要逼我離婚啊， 你說我這么辛辛苦苦掙錢養家， 對她這么好， 她竟然逼著我離婚， 跟別人跑了， 回到家冷鍋冷灶， 什么都沒有， 不然我怎么會坐在這里吃飯？

說完 “啪” 的一聲二鍋頭瓶子在地上碎了一地。

我一驚一看， 嚇我一跳。 外婆塞給我一把掃把說， 掃。

外婆回過頭一臉驚呆地看著大潮， 大潮有點暈乎乎地用手撿地上的玻璃渣子說， 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

外婆走過去把玻璃渣子掃掉， 然后給他倒了一杯水說， 慢慢吃吧。

大潮撲通一下坐到地上說， 我快沒有家了。

2

從這以后， 大潮就經常來外婆的小吃店吃飯。 從外地回來就把那輛廂式貨車直接停在了外婆小吃店的門口。

外婆會拿著掃把敲敲貨車的輪胎說， 稍微靠邊點啊， 把我人都擠苗條了。

大潮不僅在外婆家點菜， 還自己從菜場把菜買來。

自己在外婆家后院種了青菜、 玉米。

買來了酒在外婆家放著。

買來了魚在外婆家養著。

買來了水果種子， 在后院種了葡萄、 青瓜。

買來了小雞養著， 說養大了再吃。

大潮的食譜越來越豐富， 有一天他說想吃椒鹽牛仔骨， 牛要本地的菜牛。

外婆忙說， 你不要牽一頭牛過來養啊， 我只是一個賣包子的。

大潮聽了， 一個人舉著杯子笑笑。

大潮沒有活的時候， 能在外婆家吃上一天。 早上吃完包子， 出去溜達一圈， 中午就回來炒幾個菜吃， 吃完再出去打幾圈麻將， 晚上接著來吃。 所以大潮不僅改變了小吃店的經營內容， 而且也改變了經營時間。

有一個晚上， 大潮一個人吃到一半， 打了電話又叫了一個人過來一起吃飯喝酒， 吃著吃著又來了兩個人， 結果掏出了撲克牌， 開始了斗地主。

外婆一看形勢不對， 走過去說， 走的時候把門給關了啊， 我先睡覺去了。

大潮打著嗝說， 放心放心。

結果第二天起來， 門還開著， 四個人還在打牌。

外婆一邊生爐子， 他們一邊在喊 “10 一對” “我炸”， 然后就開始互罵起來了， 罵著罵著就動起了手， 結果桌子掀翻了， 四個人扭作一團。

外婆拿著熱撲撲的火鉗說， 再打， 我火鉗燙了啊。

四人繼續混戰， 另一張桌子也被撞翻， 碗碟碎了一地。

外婆說， 我叫警察了啊。

四個人起身， 其中三個人說， 報警報警，趕緊報警， 然后指著大潮說， 這小子作弊， 還這么猖狂了。

大潮看著小吃店內一片狼藉說， 報吧， 來抓我啊。

三個人罵罵咧咧走了， 外婆拿著掃把默默掃著地。

大潮冷靜了一會兒， 自言自語道， 損失巨大啊。

外婆說， 我店里一共四張桌子， 你給我掀翻了兩張。

大潮說， 我賠， 我一定賠。

外婆說， 別賠了， 老婆都快沒了， 還賠什么賠。

這話說得大潮滿臉憂愁。

3

大潮消失了段時間。 一個多月后一天中午， 大潮才再次出現在外婆的小吃店。 這次沒有開著那輛貨車。

一個人默默地坐下。

外婆說， 吃什么？

大潮說， 有什么吃什么。

外婆說， 那什么也沒有了。

大潮抬頭看了一眼外婆說， 那來杯水吧。

外婆看著大潮情緒低落， 于是在廚房滋滋滋炒了一盤酸辣土豆絲和一盤蔥爆牛肉片。

放在大潮面前的時候， 還倒了一杯白的，大潮一飲而盡， 脫口而出， 媽呀， 是酒， 我以為是白開水。

外婆看了他一眼說， 自釀的。

大潮豎起大拇指說， 好， 比茅臺還好。

外婆說， 看你好像有什么事， 賭博輸錢了？ 還是老婆又逼你了？

大潮看了周圍一圈， 笑笑說， 沒事， 你說， 你人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外婆看了他一眼說， 你吃快點啊， 我等著洗碗。

大潮吃了幾口菜笑笑說， 我幫你洗， 我晚飯也這里吃吧。

吃了幾口大潮又說， 老外婆啊， 你最親的人是誰呀， 是那個外孫不？

外婆說， 多著呢， 小吃店里來吃的都親。

大潮想了想又說， 如果你那個外孫有一天出事了， 譬如被打了被撞了， 那你怎么辦？

外婆拿著菜刀正在砧板上切肉， 聽到這話， 拿著菜刀說， 誰打我外孫我切誰。

大潮尷尬地笑笑說， 你這一點都不講道理。

外婆繼續切著肉說， 講什么道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我犯死他人。

大潮白酒有點上頭說， 你一個老太太， 也太猛了。

外婆不搭話， 繼續猛切肉， 大潮看了一眼外婆說， 你這是在做什么？

外婆說， 做晚飯啊。

大潮說， 我這中飯還沒吃完， 你就開始做晚飯了？

外婆說， 年紀大了， 動作慢， 要不是你，我就只是早上賣賣包子， 對了， 我可不是賺你錢啊， 我只是看你老婆也快沒了， 沒地方吃飯， 就做點給你吃。

外婆說完就朝后院走去說， 給你拔幾棵你種的青菜。 外婆在后院里邊拔菜邊喊， 兩棵夠了嘛， 然后繼續喊， 玉米要不要啊， 玉米啊。

大潮沒有反應， 外婆想， 是不是喝多了啊， 走到店內一看， 人沒了。

就這樣一直到晚上都沒有回來。

4

大潮因為駕車肇事逃逸被拘留了半個月，回來后第一時間又坐在了外婆的小吃店里。

外婆給她倒了一杯水說， 怪不得那天問我外孫被打被撞怎么辦， 原來是你自己撞了啊，撞人還逃走， 你個沒良心的東西啊。

大潮小心抿了一口說， 媽呀， 我以為是白酒， 怎么是白開水。

外婆掃著地說， 還想喝白酒。 掃著掃著就到門外和大家圍成了一團聊了起來。

大潮一個人默默坐了十多分鐘， 等外婆進來的時候說， 哦喲喲， 鎮上的老劉被別人打成重傷沒送醫院就死了， 你說這無緣無故的， 橫禍啊。

大潮說， 所以人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橫禍什么時候來都不知道， 還是吃好喝好吧。

外婆說， 啊喲， 你吃好喝好， 我可是要累死了。

外婆突然掃把一揮說， 對了， 你老婆真要走， 就讓她走吧， 再去找個啊， 找個能在家里一起吃飯的。

大潮說， 找老婆這么簡單嗎？

外婆說， 那還是我每天做各種菜給你吃簡單呀？

大潮沒說話， 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那陣子大潮好像特別忙， 就早上過來匆匆買幾個包子。

外婆說， 又去跑長途了啊？

大潮說， 為了生活沒辦法啊。

外婆說， 這次去哪里啊？

大潮說， 湖南送貨啊。

外婆說， 湖南老婆帶個回來啊。

下午的時候， 大潮又來找外婆說， 能不能借五百塊？

外婆說， 你不是去湖南了嗎？

大潮說， 車子壞了， 要修， 沒錢， 回來還你。

外婆用零錢湊了五百給了大潮。

第二天晚上， 大潮又來到了外婆小吃店。

外婆說， 還沒去湖南啊？

大潮說， 車還沒修好， 有什么給我炒兩個吧。

外婆說， 只有青菜和炒肉片了， 和我一起吃吧。

昏黃的店內， 外婆和大潮邊吃邊聊。

大潮說， 你這手藝都跟誰學的？ 做得這么好吃。

外婆說， 都活了這么多年了， 連這幾個菜都不會做， 不是白活了。

大潮笑笑說， 我感覺我白活了， 什么都不會， 什么都不順。

外婆吃著青菜說， 你說說看你還有什么不順的。

大潮嘆了口氣說， 就是我女兒， 現在就靠藥維持著， 天天往醫院跑， 那天要不是急著送我女兒去醫院， 我也不會撞了人就逃。

外婆說， 你想， 萬一是你女兒被汽車撞到了， 那人還逃走了， 你會怎么樣？

大潮說， 你這例子舉的， 什么叫我女兒被汽車撞了？

外婆說， 上次你不也說我外孫被打被撞的嘛。

大潮說， 唉， 要是我離婚， 最放不下的就是我女兒， 這大部分時間在醫院， 我真的心疼。

看著大潮一臉的愁眉苦臉， 外婆說， 我給你去買瓶酒吧。

大潮看了看時間說， 不了， 我還有事得走了。

外婆說， 這才吃了幾口啊， 就這么著急啊。

大潮擦擦嘴， 然后就走出了店門。

一個多小時后， 外婆躺在床上， 外面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外婆打開門一看， 還是大潮。

外婆說， 怎么？ 夜宵我真的不做啊。

大潮從口袋掏出五百塊說， 你拿著。

外婆說， 怎么這么快就有錢了。

大潮想了想又摸出五百塊說， 這你也拿著。

外婆說， 哎， 我可不收啊， 這算什么錢。

大潮進到店內說， 有空去二院幫我看看我女兒， 拜托了。

外婆說， 這次湖南要去這么長時間啊。

大潮說， 也不是很長。 但他突然略帶哭腔地說， 我女兒都沒有人好好關心她， 我沒在的時候， 拜托你去看看她。

外婆拿了錢， 嘴里嘀咕著， 這二院到底在哪。

外婆見他欲哭無淚的樣子說， 媽不好， 你就給孩子換個媽啊。

大潮說， 就先這樣吧。 轉身走了幾步又回來說， 對了， 我女兒叫蔣曉梅， 那個……

大潮欲言又止的樣子。

外婆說， 怎么了？ 孩子不是你親生的？

大潮說， 什么呢， 怎么可能。

外婆說， 那大半夜的還有什么重要的事？

大潮嘆了一口氣， 看著外婆說， 其實， 鎮上老劉是我殺的。

外婆呆了幾秒， 立即把大潮拉到小吃店里面， 讓他坐著。

大潮說， 你別急， 你聽我說， 我老婆就是跟了老劉的……我就去找他那天……但是情況呢是這樣的……

外婆朝他壓壓手說， 大潮， 你冷靜啊， 你聽我說， 真的， 好好聽我說。

大潮說， 不是， 你先聽我說。

外婆說， 不不不， 大潮， 看在我做了這么多次飯給你吃的份上， 你就聽我一句， 就一句。

大潮說， 好， 我聽著。

外婆放平語氣說， 你坐著， 我進里屋， 報警， 我和你一起等著警察來。

大潮搖搖頭說， 你聽我說， 具體情況是這樣的， 我把他打傷之后， 他就……

外婆從里屋又出來說， 對了， 我家沒電話， 我們去對面阿良超市打， 我陪你去。

大潮猛地起身說， 我走了， 照顧一下我女兒。

外婆說， 你走不走， 我都要報警。

大潮突然苦笑說， 一定要這樣嗎？

外婆說， 人命關天， 難道要逃一輩子， 你想你女兒一輩子沒有爸爸嗎？

大潮說， 我沒有殺人， 是他自己砍死自己的， 我沒有殺人。 說完就跑掉了。

外婆看著大潮的背影， 走到了阿良超市，拿起了電話。

5

一年后， 大潮再次坐在了小吃店里。 大潮并沒有坐牢， 因為當初大潮和老劉發生口角后， 老劉操起菜刀就追砍大潮， 大潮奮力反抗， 最后老劉不小心刀砍到了自己， 失血過多死亡。 大潮被判正當防衛。

外婆問， 你這一年去哪了？

大潮說， 大家都說我是殺人犯， 不敢回來。

外婆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說， 先吃著， 晚飯我慢慢做。

大潮坐在外婆的小吃店里， 店外的人就不敢進來了， 大家第一次看到大潮都有一種要被殺掉的感覺。

大潮說， 今天是最后一頓飯了。

外婆說， 怎么了？ 你種的菜， 養的雞， 存的酒， 都還沒吃完呢。

大潮說， 我要出去了。

外婆說， 出去了， 那就等回來再吃吧， 這次去哪？

大潮說， 這次出去了就不回來了。

外婆一邊張羅著晚飯， 一邊若有所思， 然后想了想說， 女兒呢？

大潮說， 女兒我帶走。

外婆說， 那你把菜都摘了， 雞都殺了， 吃完再走。

大潮說， 我不會殺雞。

外婆說， 雞都不會殺， 怎么會殺人呢，唉。

這一頓晚飯， 大潮和外婆吃得百感交集。

大潮說， 以后這個地方我就再也不會來了。

外婆沒有說話， 看了四周一圈， 突然想到什么， 從里屋拿出一個小香袋說， 你車上去掛著， 保你一路平安。

大潮說， 我貨車已經賣了。

外婆猶豫了一下， 把香袋塞到大潮手里說， 那就隨身帶著， 一定會平平安安的。

大潮把香袋放進口袋說， 我要謝謝你報警。

外婆說， 你犯了錯， 走得很遠， 也是在逃， 你沒犯錯， 你走得遠， 那才是自由的。

大潮咽了一口飯說， 這次我真的要走遠了， 我要去……

外婆打斷他說， 不用說了， 說了我也不知道， 人啊， 來來去去很正常， 要是這里不開心， 以后就忘掉這里吧。

大潮從口袋里掏出兩千塊錢， 放在桌上推到外婆面前。

外婆說， 這個你不用給我， 我肯定不會要。

大潮說， 我不是給你錢， 我是買單。

外婆說， 最多一張， 我還要找你。

大潮說， 我把貨車賣了， 有了點錢。

外婆說， 貨車都賣了， 老婆也沒了， 留著點錢給女兒和你自己吧。

大潮喝了一口白酒， 起身向外婆告辭。 臨走前， 他忐忑地和外婆說， 以后別人說起我，你能不能幫我說一句， 我不是殺人犯？

外婆說， 我會說一百句你不是殺人犯。

大潮說， 那我走了。

外婆說， 也只有我知道你連雞都不敢殺。

大潮借著月光和微弱的燈光， 離開了外婆的小吃店， 外婆一直目送到他消失。

外婆回到屋里， 收拾完畢后， 到后院張望了一會兒， 對著那些蔬菜、 水果、 雞、 酒說，我就不吃你們了， 等你們生老病死， 我就把你們埋了。

其實大潮逃走的那一晚， 外婆拿起電話，并沒有報警， 她猶豫了很久， 最后自己跑到派出所告訴警察， 大潮跑掉了， 但是他沒有殺人。 憑借大潮的那句 “我沒有殺人”， 憑借那個語氣， 外婆說， 只有我和警察看得出大潮是個好人。

再后來， 瓜果蔬菜和雞都沒有了， 只有那一缸酒還一直放在小吃店的某個角落， 分不清里面是陳釀老酒還是舊事故人。 有些地方， 對于某些人而言永遠只是一個驛站， 就像貨車司機大潮那樣， 每到一處， 都是短暫停留， 直到把貨車賣掉， 告別家鄉， 去往旅途中下一個未知的驛站， 帶著外婆在微光下縫制的平安香袋。